对于山西票号的兴盛、衰落和终于全行业消亡的原因及经验教训，历来是经济、金融史学界关注的值得探讨的问题。这次“山西票号国际学术讨论会”的召开，又一次引起我对山西票号衰亡问题的再认识和再思考。爰草此文，略抒鄙见。

　　一、金融业是风险行业

　　从历史上看，只要是用契约行为进行的货币借贷，均属金融范畴。到了有专门机构从事资金的融通、划拨和资本的借贷、运作时，便产生了金融业。金融业从其产生之日起在经营、运作过程中发生的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风险是不断的。《西欧金融史》作者美国金德尔伯格说，从16世纪50年代到19世纪80年代“金融危机通常约10年出现一次”(中译本，中国金融出报社1991年版第366页)。为什么信用风险、金融危机如此频繁地出现呢？原因就是它所从事的行当是在不确定环境下对资金或货币资源进行跨期的配置。正由于是跨期的就容易引起脱节乃至断裂。信用风险的发生不外乎来自三方面：一是违约风险，原来订有借款合同，但借款者到期不能偿还，违约带来了风险；二是市场风险，凡是投资和资本运作，因有较大的不确定性，风险随时都会发生；三是货币购买力的风险，包括未预期的突然而来的通货膨胀所带来的风险，未预期的通货紧缩带来的风险，以及通胀率高于预期，通缩持续时间长于预期等的风险。这三方面风险以多种多样形式出现，直接间接都与金融业有关，因此可以说金融业是风险行业。

　　面对金融业经营业务所遇到的信用风险较大，人们就会想出各种各样规避、防范和化解信用风险的对策、措施和办法。旧中国经营管理较好的“南三行”：上海商业储蓄、浙江兴业、浙江实业三家银行，均有一套在正常情况下行之有效的规章制度。二战前后，世界各国金融业还产生一些国际性的共同遵守的防范准则，如资本充足率、公司法人治理结构，贷款审查和贷款最高限额制以及存款保险制度等。回过头来看当年的山西票号，它在体制上和经营机制上有四大缺陷：(一)不实行股份制，缺乏资本积累，盈利几乎全部分光，(二)不吸收小额储蓄存款，不会把小额分散的钱集中起来，不能更多的聚集社会货币资本；(三)贷款不求物质担保，只讲个人信用；(四)不善于把本币和外币协调运用，把金银外汇有重点的有时效的持有和运用。没有这四条，金融业防御风险的能力就大大削弱。山西票号尽管有辉煌的经营业绩，但是缺乏近代金融业防御风险的这些保障，一旦大风暴袭来，或者政局有大的变迁，它就免不了面遇厄运。从这一层面来讲，票号这一行业之被淘汰，固然有强大的外部原因、外部条件，而更重要的乃是它内部缺乏和不具备抵御、化解外来风险袭击的基础力量和基本因素。

　　二、战争、货币、政治是影响金融业兴衰存亡的三大外部因素

　　从全部中国近代金融历史的发展演变来看，战争、货币、政治(政策)是影响金融业兴衰存亡的三大外部原因。

　　20世纪前半期发生的二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世界的格局，也对中国金融业发生至深且巨的影响和变化。第一次大战期间，中国民族资本工商业蓬勃发展，华商银行、钱庄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为此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颇象经历了一次资本原始积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由于中国统治者的垄断思想，造成政府金融机构庞大的垄断势力，削弱了乃至摧残了自由发展资本主义银行的力量；同时在蒋介石反动统治22年中的一半时间，存在严重的通货膨胀和法币贬值，使民族资本银行、钱庄拥有的资产实值比战前大大削弱乃至丧失了扶持民族工业发展的力量。

　　这两次大战对山西票号已经无关。但它在“八国联军”侵入和辛亥革命风暴中受到的战争炮火和政治变革的猛烈冲击，也曾对它造成了巨大创伤乃至致命打击。庚子之变后，山西票号虽还有过一次恢复性的兴隆，但这终究不过是“回光返照”，内部受损坏程度已经相当可观，勉强支撑了10年，到武昌起义成功，清朝统治被推翻，民国政府成立，它所有的特权和优势均不存在，就再也支撑不住这一大厦的倾塌。

　　政治变革对金融业影响如此之大，但为什么性质相似的上海钱庄并没有因此而全面崩垮。这是因为钱庄并不象山西票号那样依附于清朝政府。票号结纳官吏，与政府关系密切，一旦革命爆发，政府的存款、汇款停止，汇兑协饷等无法再承做，资金来原断绝，而另一方面贷款不能收回，贷款只重个人信用不讲究物质抵押的风险完全暴露出来。既丧失了营业基础，又复遭受巨大的赔累和亏损，等待票号的就只有淘汰和消亡的命运。

　　再上溯到太平天国时期，因战争阻滞，使各省应解京都的银两银元无法运到北京，清廷才允许票号承汇官款，这实际是为票号带来了新机遇。它由此扩大了营业规模，并由此建立和加深了与政府及官吏的特殊关系，票号又兴盛了数十年。说结纳官吏、与现政权关系密切是它兴盛的原因，也是它终于消亡的根缘，是合乎逻辑的推断。

　　三、金融受决定于经济

　　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应该是经济决定金融，金融反作用于经济。马克思是较早评价信用巨大作用的先导者，他在《资本论》中说过：“信用制度会作为有力的杠杆发生作用，但是它仅仅是以生产方式的其他重大的有机变革相联系的一个要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第686页)这一论断是正确认识金融与经济两者之间关系的关键。

　　19世纪下半期是中国经济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沉沦时期，强大的外国资本势力侵入和渗透到各个领域。在金融领域里，外资银行进入中国大陆半个世纪之后才有中国资本自办的第一家银行中国通商银行的设立。在中外金融势力相差悬殊的环境下，钱庄运用自已的信用工具庄票，在为外国商品倾销和收购土特产品出口服务中，开始依附外国资本势力，分到一份利润，并借以维持自己的生存，且有一定程度的发展。在特定的经济环境下，这一金融行业因适合经济的需要而得以保持原来地位。票号不具备这样条件，不适合这一特定经济环境的需要，而被排挤出局了。

　　这里需要进一步分析票号这一金融业的性质和它的历史作用。在19世纪初，当时市场交易中存在着商品流通与货币流通的矛盾，汇兑是解决这一矛盾，解决支付问题和清算问题所需要的一种手段，于是由商号改组为专营汇兑的山西票号产生了。在统一的市场形成中，这种在全国重要商埠广设分号以利商品贸易和商业发展的票号自然受到各方面的欢迎，起了一定的历史作用。但是随着经济的发展演变，各种经济关系更趋繁复，受经济决定的金融，愈来愈向综合化和多功能化方向发展演变，那种单纯以经营汇兑为主的票号便不那么适合需要而难以维持其生存了。

　　本来，已经有了经营全国性汇兑业务的经验，资本实力相当雄厚，分支机构遍布全国的山西票号是最有条件亦最有可能转变成为现代银行业的。未转变成银行之前的山西票号仍处于货币经营资本阶段。我们知道，货币经营资本或货币商业资本是建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必须的。作为货币经营业的山西票号以汇款、存款等形式集中相当数量的闲置货币资本，同时它的借贷业务也有了相应的扩大，这正是货币经营业未发展成为现代银行业之前的一种状态。这种货币经营资本正在力图转化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借贷资本，但由于中国特殊的社会经济条件的限制和束缚，它没有能够转化成功，这是一种历史的遗憾。

　　四、要用辩证的态度来看待票号衰亡的原因

　　对于山西票号衰亡的原因，有的学者强调是由于外部原因，是外部力量把它冲垮的；也有的学者认为票号之所以被淘汰主要是由于内部种种制度的不合理，要从内因上找根缘。

　　原因确有许许多多，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有外部原因也有内部原因，但我们从当时金融业的实际情况来作比较分析，应该看到票号的衰亡既有一般原因即所有金融业均会发生的原因，也有特殊原因或称独特原因即只有在票号身上才会发生作用的原因。

　　单以辛亥革命这一强烈冲击波对当时中资金融业三种金融势力的影响而言，银行业和钱庄业也受到相当严重的冲击。不论是官营的银行或是民营的银行因此而停业清理的就有8家，占17家银行的一半；钱庄以上海为例更是成批的收歇或倒闭，业务几乎完全停顿，1912年上市的钱庄只有24家，不到上一年上市钱庄51家的一半。但是风潮过后，它们都能重振旗鼓，不久又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资本主义发展的黄金时期，它们获得蓬勃发展的势头更是惊人。到1920年，全国银行家数超过100家，上海钱庄增加到71家。就银行钱庄它们也受辛亥革命风暴的严重冲击来说，这是一般原因，而特殊原因则

　　只发生在票号身上，因为它不仅从此一蹶不振，而且最终全行业被淘汰。

　　学者们似乎单从票号兴衰的理论上找原因，而银行家则从票号与银行钱庄的比较上或对照上看问题。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总经理陈光甫说：“环境变更，思想亦当随之而变，苟执而不变，此之谓不达时务，以前票号之归于淘汰，皆由于此。”又说“清季票号交结官府，声势赫然，一旦革命，即随清政府消灭，其原因何在？盖平时不为商民着想，对社会未有特殊贡献，天演淘汰，势所难免”(《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史料》1990年版第655页)。他的话倒是说出了同是金融业之票号归于淘

　　汰有其独特原因即特殊原因。

　　票号衰亡的根本症结，确是不能跟上时代步伐，不能开拓创新，尤其是没有产生视野超出本行业能够高瞻远瞩看到金融业发展演变前景的人才。李宏龄在民国初年大声疾呼，建议票号实行大联合，组织股份银行，以图生存，不失为有识之土，但即使他的建议成为事实，亦已为时过晚。山西票号欲避免没落，出现“中兴”新局面，倡议办股份制银行并获得成功，时间上应在盛宣怀创办通商银行之前。这也并不是先知先觉，因为洪仁玕在《资政新篇》上倡议兴银行，时在1859年。以票号的丰富金融实践，相当庞大的资力，遍布全国商埠的分支机构，若能联合起来成立二三家股份制商业银行，成为国人自办银行的首创者，这才是中国金融史新篇章上最光辉的一页。

　　山西票号业未能自觉地走在时代的前列，而是被银行业所替代，这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人们不会低估雷履泰们首创票号的历史意义，但是也应该看到它的归于淘汰既有其一般原因，更有其特殊原因、独特原因。■

本文来源：本文作者：洪葭管

太原道制作 http://www.tydao.com ( 2004-06-15 )

太 原 道 >> 晋商文化 >> 晋商史料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