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进作协(文联作协分家前)那几年,总觉得与马烽老师有较大距离,不象和其他几位老师接触相处那么易于亲近。
马老师那时不仅是省文联党组书记,而且兼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身份有些与众不同;一般不苟言笑,讲话也特别注意政策性。在各种场合出面,行止端正,面容严肃;喜怒不形于色,一张脸子总是黑虎了。
我和李锐私下嘀咕:好家伙,一张油毡脸“刷”地就放下来了!
马老寻常不到编辑部来,来的时候呢,编辑部的气氛就提前有些紧张;至少大家在心理上都格外隆重起来。
评论编辑顾全芳平日散淡逍遥,这时表现相当中规中矩,幽默一把也只是拿自己来开涮;小说编辑王中干尽管能说,这样场合且不会多嘴多舌,只在老马讲出一点可笑话语时,很夸张地做出反应,拍手跺脚,笑弯了腰。
马烽正襟危坐开言道:共产党花钱养着作家,能容忍作家写小说反党?门儿都没有!
马老说的是真话。是经验,也是教训。是警告,或者也是提醒。
众人唯唯;我和李锐等小辈儿对对眼神,默默无语。
所以,我对马烽最早的印象也只是一种远远观望。而尽管只是远远观望,我在内心对马老师却渐渐产生了几分佩服。
前边说过,但凡分房调资,关乎什么个人利益荣誉之类的事情,马烽总是带头出让;连同他的老伴段杏绵,没有一次例外。事情看似简单,这样领导,后来就几乎再也看不到。
诗歌编辑张承信和老西吵架之后,马烽曾经在全机关大会做过严肃批评。“老西不仅主持刊物,还主持全机关的工作,他心脏不好,你把他给我气病了怎么办?”当时确实是声色俱厉。
不久,就有分房调资这些工作开始。人们私下揣测,张承信恐怕要受影响。不能忍得一时之气,惹翻了西爷马爷,有你的好果子!但大家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众说纷纭,七嘴八舌,马烽耳边肯定也不乏对张承信不利的种种谈论进言,据说——马烽一锤定音道:
有缺点,该批评就批评;房子工资,关系到一个人的生计饭碗子,不能拿这个整人!
后来,郑义因为动乱问题远走美国,当政的焦祖尧很快将郑义刚刚分配到手、精心装修过的新房分配给他人。郑义是拥戴老焦上台鞍前马后最积极的先锋官啊!
莫论老百姓议论纷纷,马烽对此也是有看法的。他说:五七年打右派,我们也没有扫地出门嘛!
当然,这也是一任领导有一任的做派风范而已。
动乱之后,报告文学家赵瑜有点麻烦;老焦当面说:赵瑜,我把你退回晋东南吧!
赵瑜张口结舌;末了痛心疾首地说:焦老师,你多少有点事,上级就把你退回你们江苏啊?
赵瑜后来留在省作协,是王省长的主意。因为即便退回晋东南,还是山西的事儿罢啦。你除非把他退到外国去!
且说早在1957年反右斗争之前,各种运动不断,上面已经揪出所谓“丁陈反D集团”。马烽作为中央文讲所工作时代所长丁玲的秘书助手,当然也受到了牵连。当时的青年马烽坚持了原则,绝对不肯落井下石。于是,他在最火最红的时候,开罪了周扬等运动老手,选择深入生活回到山西,离开了北京、离开了中国文坛权力中心是非之地。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形势之下,马烽宁可自己受损害、决不违背良心良知,容易的吗?
被打成右派发配来山西地面的文人作家有不少,比较著名的有丁玲、唐达成、丛维熙和公刘等人。马烽一直是我党的当红作家,按说对右派绝对不会有什么同情;但马烽作为他自己,却不乏善良人的同情心。所以,马烽在文革前后,对几名落难文人都做了尽可能的安排调动。所作所为,不必旁人评价,几位右派名流应该都有切身体会。
动乱之后,马烽荣调中国作协出任党组书记。在他调任之前,中国作协不免人心惶惶,生怕挨整。许多人都在谈论:马烽嘛,对人还是不错的!仿佛是一种希望,是用希望来给自己壮胆。
而事实最终证明,马烽坚决执行党的方针政策,但他果然决不整人。
马老的政治观点包括文艺观点可能老派一些,但他作为个人,却赢得了一个弥足珍贵的称号、口碑和评价:老马,那是一个好人。
最早,在我调入刊物不久,我和马老师有过很少一点个人接触。是在春节期间,初五之后,他那儿客人不多了,我去进行礼节性的拜访。马老这样劝过我:
——写东西,不错;但不能多写。一年,写那么一篇、两篇,可以啦!我这一辈子,一年也不过平均一两个短篇。再说,写东西,肯定影响编辑工作嘛。你说业余时间写,工作时间你会不会构思小说?那是肯定要影响本职工作的!
当时,我心里相当抵触。你老人家三十来岁就挣上三百多块工资,我三十岁才挣三十多块工资,我少写小说行吗?千字五元的稿酬,我要狠命挣啊!
后来事实证明,老马说的不错。我几十年写作过来,一年平均确实不过一两篇小说。
但我自己坚持做了的也不错。在创作最旺盛的时候,我不曾压抑自己的创造力。
老马怀疑我们写小说影响工作,构思作品影响看稿,还亲自出马对我们的工作进行过突然袭击式的抽查。当时,编辑部来稿特别多,大家平均每周得看一百多二百件稿子。我们会漏掉好稿吗?对有基础的稿件会提出修改意见吗?对经常写稿的作者能够有所指导吗?编辑部印有退稿便签,是不是都胡乱塞上一张退稿签了事大吉?
有一天,老马还有老西老孙老胡,突然来编辑部,从通联干事那儿一举将我们处理过、装了信封准备退还作者的稿件抱走,拿回办公室拆解开来细细检查。
结果怎么样?结果,恰恰是我和李锐,最能写东西的两位,稿件处理最负责。一百件稿子,好稿可用者,推荐到组长那里;其余退稿,有三分之一写了退稿信,有详细修改意见、有鼓励努力方向;三分之一在打印稿签上填注了简单意见、扼要话语;只有三分之一的最差来稿是使用了现成退稿签。
好家伙,干什么都是好家伙。写东西写得好,看稿照样看得好。在西戎李国涛的领导培育之下,我们是最好的编辑,我们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和职业道德。
后来,马烽在公开场合表扬了我们几个,肯定了我们的本职工作的成绩与工作态度。
尽管如此,至少在我,始终觉得和老马有距离。他并不高高在上,我也决不轻狂自满;但总是缺少亲近感。
时间真是一个万应灵药,能够弥补许多东西,能够验证许多东西。到马老晚年,我们有了就《吕梁英雄传》改编电视剧的合作。直到这时,我和马老的距离才真正拉近;我才真正对马老有了相对深入的了解。
他不仅是一位好作家,一位好领导,而且是一个好老头,一个好人。
一个学生对尊师的了解也许晚了一点,但这点了解是那样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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