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待几位老作家,要从我的内心感受来说,觉得最为亲切、最要感恩的是西戎老师。他是一个具有大善之人,是一个长人。
所谓长人的“长”字,是长短之长。但这儿的“长人”并不是如南方人所讲的“长子”大个子,而是咱们山西人所指的待人忠厚、与人为善、处事宽忍、胸怀高远那样意义上的长人。山西老乡爱说:人长天也长。
我相信,怀有同样心情、对西老作如此评价的绝对不止我一人。
我们最早借调编辑部的时代,老西同样看重、准备调来予以培养的还有其他几位。至少我能举出王西兰、王红罗,还有陈为人等。
陈为人,上海人氏,原是太钢工人。受到落难山西在太钢改造的“右派”唐达成的影响,很早热爱文学。与我前后借调到南华门,曾经在办公院东楼三层一块住过,加夜班修改作品。陈为人精瘦,而我壮胖,晚间脱衣休息时,就现出两个几乎专门挑选来作对比的人体标本。那时,老西的小儿子小五还读小学,时常来编辑部玩儿,看见我俩赤裸的样子,忍不住笑。
老西不仅喜欢壮实的张石山,也喜欢聪明过人的陈为人。调动事宜已经基本讲妥,不巧陈为人老婆临盆生孩子,他得回家伺候坐月子。他曾经和我说,自己生活储备不够,要争取先调到文化宫工作,以积累生活,以期写出更好的作品。
王红罗,东阳笔会老作者。弟弟名叫王红秤,他这只“罗”原是箩面的“箩”。王红罗不仅善讲笑话,小说语言也大有地方特色。调动事宜也已基本讲妥,这位老兄自己打了退堂鼓。他给我交心道:编辑部当一名编辑,有多大发展?在县里文化局什么的部门好歹谋一个职务。
人各有志,不好勉强。
我想说的是,老西曾经是那样爱才,那样提携晚生后辈。为山西文坛雄踞全国处心积虑,功勋卓著;为山西文学事业兴旺发达呕心沥血,之死靡它。
或者说,在其位谋其政,老西做了他应该做的。他不曾尸位素餐,更不曾以权谋私。他对得起山西文坛。
“文革”动乱,群小起而造反。打人斗人者,有红卫兵、有工宣队,更有老作家们培养过、关爱过的学生们。
“文革”经过十年,动乱结束。老西出任山西作协主席,也恰是经过十年,作协换届。作协会员、作协理事们,有50%以上没有投老西的票。老西培养的学生和后辈们、编辑和作者们,没有选择他们的先生和恩师。
老西落选,因素多多,一言难尽。有时,世事非人力可左右。
我想说的是,“文革”有人批斗老西,老西并不记仇,更未报复;而是理解他人处境,替他人找客观原因,说一切皆是时代造成云云。
我亲历亲见的是,当老西在1988年换届落选之后,很快医好了创伤,调整好了心态,照常关心我们作协工作,照样提携扶助文学青年晚生后辈。
包括对待我这样一个他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却在换届时残忍地背弃了他的家伙,竟然不计前嫌、一如既往地给予关爱。老人家晚年风范,尤其是古稀之年遭受那样沉痛打击而从容应变、渊停岳峙的风度,最终构成了他的全部辉煌人格。
这是他给学生上的最后的也是最好的人生一课。
是啊,人长天也长。
人类代代繁衍而获得永生;文明代代传承而赢得更新。
老西参加一次文学界的庆功会时,突然中风。我们的老师倒在了他一辈子献身的文学事业的岗位上。
当时代变迁,当传统凌夷,当人无好坏、事无是非、权力至上、唯权是大,民族传统在沉着迎战。
前辈作家留给我们的财富正多。我们并不孤单。希望我们也能留给文坛、留给后人一点值得传承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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