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漫漫西口路上，走得尽是些衣衫褴褛的河曲保德人。一支“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挑苦菜”的山曲儿，把两县几十代男女唱惨了。我实在没有想到，在悲壮雄浑的走西口队伍里，还会有那么多的山东人、河南人、河北人、陕西人，还会有那么多的晋中人、晋南人。

　　比如祁县的乔贵发，他怎么也就走了西口呢？祁县乔家堡，可不是我们河曲县的荒山坡。乔家堡的土地又平整又肥沃，只要流点汗水，一家人的吃喝根本就不在话下。哪里会像我们那儿，庄户人就是把血灌进去，土地爷也不会多产半升粮食！乡亲们这才离乡背井，这才丢下刚过门的媳妇儿，一步三回头地往口外去了。河曲人走西口，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就站在了内蒙古的地界上。而祁县人出口外，先得走到河曲去。那时候晋西北一片荒凉。那时候晋西北的狼虫虎豹正饿得肚子里咕噜咕噜地乱响。乔贵发真是鬼迷心窍了，他跑到徐沟县大常镇，找到朋友秦肇庆，如此这般一说，俩人挑了一些行李杂碎，提一根狼牙木棒，便晃晃悠悠上路了。

　　时在康熙年间。两个晋中人，一路上风餐宿露，竟然就活着到了黄河边。给河曲船家递两块长了蓝毛的祁县饼，船家骂一声狗日的侉侉们，转眼间把他们送到了河那边。往前看灰蒙蒙一片，少不得再给走西口的河曲人唱一段山歌，善良的河曲人就把他们带上了。“头一天住古城，走了七十里整，虽然路不远，跨了三个省。第二天住纳林，遇上个蒙古人，说了几句蒙古话，甚球也没听懂……第七天长牙店，住店没店钱，叫一声长牙嫂，可怜———可怜。”

　　第八天来到萨拉齐的老官营村，乔贵发秦肇庆死活不想往前走了。河曲人提提烂皮裤，道一声珍重，紧着再往后套走。

　　乔秦俩弟兄在老官营的合成当铺当了小伙计，一干就是十几年。以后有了点积蓄，搬到西脑包一带开了间杂货铺。先卖牲口草料，再卖豆腐豆芽。到后来手里攥了几个钱，俩人有点烧包，就做起首饰买卖来。不想买卖亏了本，乔贵发一跺脚，跑回祁县老家去了。留下他的结拜弟兄，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才知道西口之外，岂容晋中人落脚谋生！

　　老秦有点倔脾气，赖在口外就不走。一直熬到乾隆二十年，总算遇着个大丰收。那一年口外粮食不值钱。那一年口外的黄豆简直就是白送人。老秦倾其所有，买下一天一地的黄豆，准备慢慢磨来，依旧做他的豆腐生意。不料第二年黄豆奇缺，价格疯了一般往上涨。倔性人瞅准好时机，一家伙把他的宝贝豆子抛出去，换回银子一笸箩！老秦立马回祁县，如此这般一说，羞得乔贵发脸红了，喜得俩人喝醉了。

　　酒醒过来再到口外，小毛驴跑的得得儿地。黄河岸边谢船家，捧出来白花花的银子。到了发迹处，先买房子后置地，劈里啪啦就开起个“广盛公”字号。先卖些小杂货，再经营油、酒、米、面，而后垄断了粮盘钱盘，乔、秦二位叫来他们的子弟，着实吩咐一番，便回祁县老家享清福去了。

　　子弟们接手广盛公，难免有点心急毛躁。做了几桩投机买卖，几乎把老爹们的血本赔进去。好在他们人品端正，朋友极多，大家帮扶着他们过了难关。广盛公重新兴旺，两家子弟认为正是复兴基业的绝好时机，遂改号复盛公，揭开了晋商最为辉煌的一页。

　　复盛公的发展速度实在令人吃惊。粮盘钱盘之外，他们还开设了当铺、估衣铺、钱庄、票号甚至有几百亩土地的菜园子。我在包头时，曾经找过当年乔家的一位老伙计，请他数一数复盛公到底有多少字号。他说，几百年的事，谁也数不过来。光是他知道的，包头有复盛公、复盛西、复盛全三大号。以后秦家败落，三大号又分为乔家独资的复字德、永、裕记、通和店、广顺恒等等。而在归化城，有大德店、德兴店、法中庸等等。在祁县，有大德通、大德恒、亿中恒、万川汇、广兴泰。在太原则有合资的晋泉源票号，太谷有溥晋银号等等。其中不少字号在全国各大城市设有分号。

　　复字号的财产，大概是一个天文数字。每一个字号，资产至少在三五万元以上。那位老伙计告诉我，光是当铺库房，就分为金、银、铜、铁、锡、珍珠、玛瑙、玉器、皮货、衣物等几十间。每间都有专人管理，管理制度极为严密，任何人休想从中贪污渔利中饱私囊。

　　买卖越做越大，财产越来越多，乔家的后代始终没有忘记勤俭持家的祖训。到乔映霞执掌复字号时，弟兄十一人齐心协力，互为勉励，各自取斋名曰：不泥古、不拘今、昨非今是、不得不勉、自强不息、一日三思、退思补过等等。此外还有六条家规，即：不准吸食鸦片、不准讨小老婆、不准贝者博、不准嫖妓、不准酗酒、不准虐外。而对各号掌柜和伙计的规定是：不许携带家属、不许夜不归宿、不许贝者博吸毒、不许打架斗殴、不许身带钱财、不许营私舞弊。秦家子弟恰恰相反，大吃大喝外带嫖赌抽，把自个儿一份生命耗在温柔乡里耗在床笫之间，不消几年，老秦一份肥厚的家产十停丢了九停九。这倒也好，到了公元1949年前后时兴每家每户划成份，我想秦家后人肯定高不到那里去。

　　复字号的经营之道，据说是十分科学的。日本人占领包头期间，曾有专门机构研究乔家成功秘诀。作家冯苓植访问日本时，借了酒劲大谈晋商昔日之辉煌，有日本人当即示书于他，正是《晋商之研究》。

　　复字号毁于战争年代。各路驻军和各路土匪都知道乔家钱财无数，便想着法子吃他喝他敲他榨他。冯玉祥率国民革命军驻包头一年，摊给复字号银元一百五十万。张作霖孙殿英阎锡山轮番驻扎包头，干脆把官兵分到字号里。土匪经常扬言要洗劫复字号，掌柜们只好经常送钱送粮去。1937年包头沦陷，乔家银号钱庄被伪蒙疆联合委员会吞并，不久当铺也归了日本人。复字号受不了这种反复蹂躏，瘫倒在地，只剩下一丝悠微细气了。

　　到了1951年，乔家人如鸟兽散。辉煌达两个多世纪的复盛公一应字号，终于寿终正寝，关门大吉。  ■

本文作者：燕治国，摘自山西新闻网

太原道制作 http://www.tydao.com ( 2006-05-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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