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雪停了。天晴了。出太阳了。
    1925年1月5号,星期一。
    石评梅和高君字,雪后游陶然亭。
    从1916年,高君宇考入北京大学英语系,将近十年来,陶然亭是他经常来的地方,
秘密集会,商讨国是,革命活动,讨论中国的前途和建立共产党,等等。陶然亭的每一
处,都留下过他的足迹。这里,对他有特殊的意义,特殊的感情。近几年,这里又是他
和石评梅常常散步谈心的地方。陶然亭,同样留下过高石俩人双双的足迹,留下过他们
心灵撞击的感情火花,留下过他们窃窃絮语的情话,留下过他们缱绻眷恋的情意,也留
下过评梅无数珍贵的泪珠!
    君宇刚出院不久,评梅想陪他去陶然亭散步。这天下午,评梅做完了校中的事情,
回到石头胡同13号家里,换件衣裳,收拾收拾准备好的东西,提着手提包刚要出门会高
君宇,突然一阵敲门声。
    唉?和高君宇约好的在宣武门会齐,他怎么来了?
    一阵激情涌上心头:
    “谁?”
    她一边问,一边快步往外屋奔去。
    她还没有开门,她还没有走到门口,风门被推开,吴天放一步跨进来:
    “我!”
    仿佛一盆冷水浇到了评梅那颗沸腾的心上,立时,一种悲愤的情绪布在了她的脸上。
她转过身,慢慢走回里屋,走到窗前,背朝着吴天放:
    “你干吗还来?我说过,今生今世不想再见到你!”
    吴天放十分真诚地说:
    “可我非常想见你。评梅,我从来没有忘记你。”
    评梅无可奈何:
    “天放,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对我的纠缠?”
    “到我死的时候!”吴天放似乎十分虔诚地说,“评梅,我始终是爱你的。至于她,
只是我的妻子,不是爱人;只有你,才是我爱的。”
    “你以为所有的爱,都是高尚的吗?”
    “你以为我卑微?”
    “谁高尚,谁卑微,我分得出。”她拿起围巾准备要走。
    吴天放悲哀而感到委屈:
    “要去会高君宇吗?”
    评梅并无恶意:
    “你还是那么聪明。”
    现在临到吴天放无可奈何了,他起身走到门口。回过身,诚恳地说:
    “梅,我希望你不要做他的殉葬品!我为你担心!”
    “不必!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吴天放叹口气:
    “一方面我是恭贺你们的成功;一方面我很伤心,所以你一天不嫁,我一天就有安
慰。”
    说完,吴天放凝视了石评梅一会儿,扭头走了。
    评梅倚在门框楞了半天神儿。吴天放的出现,使评梅回肠九转,苦痛万状。他在评
梅与君字的感情之间打进一个楔子,评梅无力把它拔掉!成了她终生的悔恨!
    她不能满足君宇所期望的,她只能在感情上使他感到安怡。

    高君宇在宣武门洞口,徘徊,盼望。看见评梅走过来,赶忙迎过去,瞅瞅评梅的异
样神色,关切地问:
    “怎么了?”
    评梅凄然一笑:
    “没事。”
    “干吗脸色这么难看?”
    “是吗?”评梅立刻换成一副神采焕发的笑脸,“朋友,陶然亭已经张开双臂,等
待欢迎它久别的故人!”
    高君字会心地微笑着,朝她点点头。
    她拉起君字的手:
    “走,君宇,我陪你去陶然亭散步。”
    两个人穿过三门阁,来到陶然亭畔的小桥北面。那里有个卖冰糖葫芦的。评梅笑着
对君宇说:
    “宇哥,你还不买串儿冰糖葫芦,打打小妹的馋虫?”
    君宇瞅着评梅雪后那张白里透着红晕的脸,瞅着她脸上幽默而逗人喜爱的神情,憋
住笑,慢慢说:
    “过两天,我到东安市场西门的糖葫芦摊子上,给你买几串,那儿的好,掉到地下
都不沾土。”
    评梅故意撅着俊巧好看的小嘴,做出一个甜蜜的怪相:
    “唉!过几天,还不把我给馋死了?!”
    高君宇虚张声势地说:
    “那可不得了,快买,快买!不然馋死小妹,谁陪我到陶然亭散步呵!”
    他说着,一边掏钱,一边向糖葫芦摊子走去。糖葫芦摊子上的一串串糖葫芦远远看
去,晶莹透亮,鲜艳夺目。戴一顶破毡帽头儿的老头儿,不停嘴地吆喝:
    “卖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
    等到评梅、君宇他们到了跟前,破毡帽头儿热情地介绍,说他的糖葫芦是拉口儿、
挖核、不咯牙!绝不比东安市场的差。您看,山檀的,山药的,金枣的,橘子的,荸荠
的,葡萄的,一样来一串儿吧!您瞧,还有夹馅的,——金糕条,青红丝,核桃仁,瓜
子,外带豆沙和山药泥!买吧,不买,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啦!
    评梅挑了两串山楂夹金糕条的。
    走过小桥,评梅送给君宇一串,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一边往里去。
    雪后的陶然亭,别有一番情趣。窑台已经被大雪覆盖了,慈悲底仿佛是一座镀金镶
银的宫殿,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亮。西边长满芦苇的水塘,结了冰,盖上雪,枯败
的芦苇枝条上也落着一挂一挂的雪团,像聚集而成的杨花柳絮。
    南边光秃秃的城墙,现在也抹上了一层雪顶,远远看去,像是一条白色的巨龙。
    高君宇仍旧觉得身子很虚弱,提着一条古铜色的手杖,时时地用它帮助支撑着身体,
又时时地用它在雪地上乱画着。
    糖葫芦吃完了,评梅织着毛衣,让君宇给她拿着线球。他们边聊,边走到了陶然亭
东北的一座土山上。这里有两座小小的坟茔,一个是香冢,一个鹦鹉冢。
    石评梅的游兴很高。她兴致勃勃地叙说香冢的一段美丽悲艳的传说佳话。——
    相传明朝有个名妓香娘的,嫁给了颖川公子。公子正妻刁毒凶狠,虐待香娘,香娘
不堪忍受,忧愤而死,死后葬在这里。香娘有个旧日的相识,有感此事,立碑墓前,自
题悼词,并题一绝,——

    飘零风雨可怜生
    香梦迷离绿满汀。
    落尽夭桃又秾李,
    不堪重读瘗花铭。

    于是,招引来许多强人墨客,跑来凭吊这处“葬香埋玉”的香冢。
    说到这儿,评梅忽然想到林黛玉的葬花诗,——

    依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陶然亭的香冢,固然传说纷坛,莫衷一是。但是,我评梅今天在这里也算是对这座
香冢的凭吊了吧?可我离开山西平定,离开家乡,离开父母,漂泊京城五载,谁知死后
葬在何处?又有谁来葬我,谁来凭吊我呢?
    石评梅想到这里,不觉心中伤感,扶着那块石碑,落下泪来。
    高君宇见石评梅说着说着,一会儿沉默下来,工夫不大,便又落下泪,对她心中想
些什么,大致也猜到了八九。他神神她的衣袖,顺着她的思路念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闺中女儿惜春幕,
    愁绪满怀无着处。

    评梅一楞,掉过头瞅着他:唉?这个人真怪,他怎么知道我站在香冢前落泪,心中
想到的却是林黛玉的葬花诗呢?是偶然的巧合.还是他原本就思路敏捷,看人看物入木
三分,深邃确当呢?
    “评梅,”君宇挽住她的手,往葛母墓那边走去,“评梅,你的泪,什么时候才能
流完呢?”
    “到死!到死,也就流完了。”
    评梅阴着脸,又说:
    “你刚才也念了几句《红楼梦》里林篱五的葬花诗,是因为猜到了我的心思,故意
念那么几句,来耻笑我的吧?”
    “你想到哪去了?故意是故意,但决没有取笑的意思。”君宇诚恳地说,“你正当
青春韶华,身体健康,为什么动不动就伤感落泪?为什么动不动就轻易地想到死呢?记
得两千多年前,所罗门王曾有句名言:心情舒畅乃是最好的药物,垂头丧气足以使骨髓
干涸。评梅,忧郁会使人心碎的呀!”
    评梅深深地叹口气,自语道:
    “唉!红颜薄命,自古亦然。”
    “你已经不是林黛玉所处的时代……”
    “是的,可我,是人,是个女人,感情最热烈,素志却最坚决。这种矛盾,必然使
我的一生,成为悲剧!”
    君字本来就想就此大声疾呼,让她放弃独身这逆反人性的素志。但是考虑到,这不
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她的事,便只说:
    “评梅,‘薄命’,‘厚命’,我以为,不是以人的寿命长短而言。你听:‘汉家
宫阙斜阳里,五千余年古国死,一睡沉沉数百年,大家不识做奴耻。……愿从兹以天地
为炉阴阳为炭兮,铁聚六洲。铸造出千柄万柄宝刀兮,澄清神州。上继我祖黄帝赫赫之
威名兮,一洗数千余年国史这奇羞!’”
    评梅仰脸看着他,疑惑地说:
    “这是秋瑾的《宝刀歌》呀!”
    “是的。”君宇的神情极为严肃,“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清朝签订了丧权辱国的
‘辛丑条约’,秋瑾义愤填膺,作了这首《宝刀歌》,说出了民众的心声。你再听: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铜驼已陷悲
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
    评梅轻声道:“这还是秋瑾的。”
    “是的。”君宇的神情十分认真,“她东渡日本,寻求富国强兵之道,结识了许多
留日学生中的革命者,她身在海外,怀念祖国,忧时念乱,心切情真。评梅,你再听:
‘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不销忧
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评梅仍旧轻声道:
    “也是她的。”
    “是的。”君宇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的神情,已使评梅微微有些惊异,“她的诗,
豪情洋溢,激励人心。她决心回国,参加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活动,推翻清政府:被捕就
义时,年仅三十岁。评梅,你说她是薄命呢,还是个不死的英雄女子?”
    评梅默然,沉思不语。
    高君宇说评梅的诗文,反映了“五四”退潮时期许多青年的苦闷,用哀怨的声音控
诉了黑暗的现实,揭露了封建制度和吃人的封建礼教。但是过于感伤,苦闷,颓唐,不
能激励人向、前,不给人以振奋;不像秋瑾的诗,振撼人心,鼓舞人献身报国!
    高君字器宇凝重,神思稳健,心地豁达,言语诚恳,性情直爽。他是用赤诚的心,
用真挚的情,在和评梅交谈,在批评她的作品,他劝她多读李大钊先生的演说、文章,
多研究鲁迅先生的作品。
    “评梅,”他说,“你才华横溢,应该用你的笔,鞭笞反动的,揭露黑暗的;歌颂
正义,歌颂光明,歌颂推动历史前进的英雄!评梅,记得我有次带你来陶然亭慈悲底,
见到的长辛店的那些工人吗?在两年前的‘二七’血案中,他们大部分都牺牲了,他们
是真正的英雄!你都见过的!”
    评梅的性格特点中,也有孤高自负的一面。君字是十分清楚的。报刊上赞扬这位女
诗人的文章,连篇累牍,而他却是批评。他准备她生气,恼火,不理睬他。可是出乎意
外,评梅听完他的话,突然抓起他的手,紧紧地握着,眼睛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深情蜜
意,久久地凝视着他。
    “谢谢你,朋友!”评梅有些激动,“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停了停,她又说:
“可是过去,吴天放对我的诗,只是一味地奉承,吹捧!……”
    大概想起了伤心的往事,评梅不愿再说下去,扭过脸,瞅着葛母墓附近那一片空旷
的雪地,神情有些凄然。
    君宇有意把话岔开:
    “你有才华,前途无量。我不能和你相比,我的病……”
    他突然打住话头儿!他知道,他也许病入膏盲,将不久于人世了。十年前,他因为
和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作斗争,落下了咯血的病。后来,每当操劳过度,就咯血。去年
陪同孙中山北上,过于紧张劳累,途中多次咯血。一到北京,便大病不起,咯血不止。
这次出院,克利大夫要他绝对静养半年。可是在这风云多变的岁月,有多少事情在等他
去做呀!他是国民会议北京促成会的负责人之一,全国促成会代表会三月要召开,他哪
有工夫静养?他怎么能静养?他只有把没有咯完的血,咯完才拉倒!说不定什么时候,
他就会离开这个人世!
    “评梅,”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北京城这个地方,全被军阀权贵们糟踏得乌烟瘴
气,肮脏不堪。只剩下陶然亭这块荒僻的地方,还算干净了!”
    他指着陶然亭畔葛母墓旁边一块临近芦荡湖水、背依树林土山的空地说:
    “记住评梅,倘若你是真爱我的朋友,我死后就葬在那里!让我离开那座被军阀权
贵们,糟踏得目不忍睹的伟大死城吧!朋友,请记住,我今天就把我身后的事情嘱托给
你!”
    君宇想到评梅固执的“素志”,和自己难以久活的病体,深深地叹口气,举目向上,
像是说给评梅听,又像是自语:
    “我是生也孤零,死也孤零!我死后,只合独葬荒丘!”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评梅此时感到的,并不是君宇死前的悲哀、伤感和绝望。
她反倒觉得是一种英雄末日的悲壮,反倒使她有些振奋!她侧脸看看君宇,君字仍旧在
举目观天,仍旧陷在沉思之中。她便笑着唤他:
    “喂,朋友,回来吧!”
    高君宇仿佛从悲伦的深渊里醒过来,带着歉意的神情朝评梅笑笑。
    评梅继续织她的毛衣,君宇仍旧给她拿着线球。当他们走到城根的时候,评梅正织
着的毛线,突然觉得绷紧了,织不动了。回头看时,只见君宇手里攥着线球,正在用手
杖往雷地上画着什么。
    评梅走过去,低头瞅瞅,雪地上,手杖画出的是“心珠”两个字。
    这是评梅的乳名,在山城老家时,是她的父母这样称呼她的,是她的兄嫂这样称呼
她,——“心珠”!
    高君宇在写这两个字的时候,凝聚了他对评梅多么眷恋的情思,多么深切亲近的爱!
评梅体会到了,体会到了他的心意。那少女回报他一个极其甜蜜温柔的笑,然后轻声问
道:
    “蹅掉吗?”
    说着,抬起一只脚准备去蹅,同时望着君宇。
    君宇勉强地笑笑:
    “蹅去吧!”
    但是,评梅抬起的脚,没有落上去,没有去蹅,却拉住君宇的手,继续往前走。
“心珠”两个字,留在了陶然亭的雪地上。
    下午三四点钟,他们在陶然亭里,拿出自备的午饭,举行了一次野餐。边吃,边说,
边观赏着四野的疏林寒雪,萧萧芦荡。
    评梅从提包里,还拿出一瓶半斤装的红葡萄酒,两个很小的酒杯,斟满了酒,递给
君宇一杯。
    “朋友,”年轻的女诗人,举着杯说道,“陶然亭是我们常来散步的地方,可以说,
你我和陶然亭结下了不解之缘。离别半年多,和它实在是久违了!今天第一次游陶然亭,
来朋友,为我们的重逢干一杯!”
    君宇接过杯,一饮而尽。虽然是病弱之体,但毕竟年轻,总有一股豪气充溢胸中。
大约喝得猛了,呛得他咳嗽了几下。
    那少女的心突然收缩起来,脸色变得惨白,惊骇,自己顾不得喝那杯酒,扔下杯,
两步抢过来,忙来抚摸君宇的脊背。君宇感到评梅的手有些哆嗦,声音也有些颤抖:
    “君字,君宇,你怎么啦?啊?不要紧吧?君宇,你说呀,不要紧吧?……
    君字不由得心头一阵发热,扭脸朝她笑笑:
    “不要紧,不过是喝得急了点儿。”
    看看君宇不像是要咯血,评梅这才深深地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
    荒僻的城郊,本来游人就少。太阳快落山了,游人所剩无几。夕阳斑驳陆离的光彩,
披洒在挂着雪团的芦苇荡上,仿佛是些细碎的银块,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这里开阔。洁
净,连空气都比城里清爽宜人。
    君字顿时觉得心旷神怕,精神为之一爽。不知他是幽默所致,还是诗兴大发,面对
空旷的山湖芦荡,烟霭迷朦的郊野,大声地朗诵起来,——

      霜雪的宝剑,日日呵长啸!
      珠钻的剑匣,时时呵舞蹈!
      要觅人间的壮士,抒他的光芒,
      要滴人间的鲜血,解他的消渴,
      掬着满怀的郁结,
      他泣向和平的女神祈祷:
      “神呵!
      和平原须战争,
      战争原为和平,
      莫有战争呵一又何须和平?
      我的雷裙要血濡!
      我的锋花要绽苞!
      我誓愿把希望的种儿,
      洒向人间,开一树灿烂的红色。”

    君宇在朗诵的时候,评梅不觉停下了手中的毛活,静静地听,屏住呼吸地听,瞪着
一双惊喜的眼睛,看着君宇。呵,君字朗诵的,是她一年前写于“梅巢”的一首诗,—
—《宝剑赠与英雄》。
    那是有一天,他们俩人在古庙荒斋里聊天,她把头天晚上写的诗拿给君宇看。他看
后提出些意见,评梅当时就作了修改,他又看了一遍,点头表示赞赏。后来这首诗发表
在7月21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的第一版上。
    从5月君宇离京出逃,直到12月再度入京,当天住进德国医院,现在刚刚出院不过
三四天。显然,他一直没有再见到过这首诗。一年了,他居然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
评梅不禁感到十分惊奇,十分喜悦,十分激动。
    这首诗一共六节,君宇已经朗诵到最后一节了,——

      暮云下,
      她捧着寒光四射的宝剑赠他,
      她说:
      “英雄呵!
      取人间的血,濡染你刀上的花。”
      清风飘送着去后的余香,
      天空中舞蹈着他的云裳,
      依稀犹听见:
      “英雄呵!取人间的血,
      濡染你刀上的花。”    
  ①评梅这首《宝剑赠与英雄》写于1924年1月14日,北京梅巢。最早发表在《晨报
副刊·文学旬刊》1924年7月21日,第一版。这里是节选。
    朗诵完,君宇故意面对广袤空旷的原野,大声地说:
    “作者;评梅;1924年1月14日,于北京梅巢。”
    君宇外表儒雅文静,沉稳持重,内心居然蕴藏着如此炽热的感情,和天真未泯的幽
默情趣,这使评梅更加感到惊喜,欢悦。尤其他惊人的记忆,更使评梅惊叹不已。她一
下抓住他的胳膊,激动异常:
    “君宇,我真的有些惊讶了!你戎马倥惚,奔波于大江南北,来往于军阀的刀丛之
中,居然还能记住我区区的一首小诗,而且是一年以后,无一字错漏!……原来你的脑
袋这么好使!”
    君宇笑笑:
    “贤弟过奖了!我不是用脑袋在记……”
    “那,你?……”
    “我是用感情,用心,在记!”他说着,又念道:“……‘我誓愿把希望的种儿,
洒向人间,开一树灿烂的红色!’评梅,我亲爱的朋友,你写得多么好呵!”
    评梅倒背着手,故意装着表演似的神情,轻轻地摇头晃脑,调皮的拿腔章调,学着
君宇的声音,说:
    “不——!评梅,你的诗,都是感伤,苦闷,颓唐!”
    君宇被她逗乐了,笑道:
    “你很会抓准机会,报复我!你的诗,当然也有不少好的,比如,这首《宝剑赠与
英雄》就是。我非常喜欢,每每读它的时候,总使我精神振奋,平添一种血染战刀、效
命疆场的豪情壮志!”
    停了停,他握住她的手,极其诚恳地说:
    “评梅,你本来就是随着‘五四’的洪流,一路呐喊着,向封建社会冲杀的英雄女
将!一点儿初恋的挫折,就要毁掉自己的一生吗?评梅,从苦闷的深渊里跳出来吧,你
会感到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大呀!”
    评梅深深地叹口气,垂下头来。
    “朋友,”君宇继续说,“封建婚姻使我得了咯血病,这个挫折还小吗?后来,我
爱上了一个姑娘,为了她,我甚至决定终生不再爱第二个。可我遭到了拒绝,她要‘独
身’,这个挫折还小吗?但是不管什么挫折,包括爱情挫折在内,永远也压不倒我高君
宇,永远不能阻止我对事业的追求!”
    评梅带着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深情地喊了一声:
    “君宇——!”便投在他的怀里,落下泪来。

    师大附中女子部主任石评梅,因为年假以后学校的事情多,忙于校务,再加上她除
了在附中上课,还应聘给春明女校等好几个学校兼课。所以自从那次与高君宇雪后游陶
然亭,又有十来天没见面了。他怎么样?身体恢复得好吗?那天从陶然亭回来,临分手,
她曾经一再叮嘱他,必须按照克利大夫的要求,安心静养半年!他能安心静养吗?评梅
担心挂念他呀!
    这天,她找了几个女学生到主任室谈话。她想,等谈话结束,她就去找君宇,看看
他这些天休息得怎样了。
    她刚谈完话,几个女学生正往外走时,和前来找她的兰辛、邵乃贤、高全德,碰了
个照面。
    兰辛把高君宇临走时给评梅的信交给了她,同时告诉她,说君宇又离开北京去南方
了。因为走得实在太匆忙。没有来得及和她告别,他们受高君宇的委托来告诉她的。
    评梅听了不觉一惊,继而神色黯然。
    “什么时候走的?”她问。
    “九号。”还是兰辛回答。
    九号,今天已经走了四五天了!静养半年,静养半年,这才不过几天,他就……
    “什么时候回来?”评梅阴沉着脸,问。
    “可能月底。”这回是乃贤的回答。
    “他的身体能吃得消吗?”评梅带着明显的担忧和抱怨的口吻说,为什么一定要他
去?他这样会把自己搞垮的呀!”
    兰辛他们没有说话。从评梅的谈话,从她的急躁,从她甚至是怨恨的神态,他们强
烈地感到:评梅对君宇,如同君宇对评梅,真是一往情深。尽管这样,他们又怎么能把
真实情况说得太明白了呢?——高君宇是到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的。
尽管李大钊同志曾经再四地劝阻他,可他还是抱病去了上海。
    这天,评梅的心,沉甸甸的,感到发慌,感到没着没落。她回到西四石头胡同家里,
胡乱吃了几口饭,便回到自己房间,看书看不下,写文章写不出。她不知干什么好。
    直到小鹿来了,劝了她半天,她才慢慢好些。
    小鹿告诉她:“妇周”主要负责人欧阳兰,大概出事了!
    “看来,”她说,“‘妇周’只好由你我代替来主编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得详细点。”评梅有些着急。
    小鹿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她到底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女孩儿,以为有评梅,她常
常诸事不搁心啦。
    “哎呀呀,梅姐,”小鹿撅着嘴,嚷着说,“别催命了行不!”
    咦?她还不耐烦了!评梅白了她一眼,骂道:
    “你这个死鹿鹿!亏你还是《京报·妇女周报》的大编辑!这样的大事,你也没弄
个明白,就跑来?”
    小鹿抓起毛线帽子戴上:
    “好好好!我现在就去!弄个水落石出,再来回禀!”
    说完,拔腿就往外走。
    评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回来吧,娇小姐!一句话都碰不得!”
    小鹿鹿撅着嘴,不说话。
    评梅想起君宇带病出远门,心中又感到沉重,怅惘,也没有再说什么,放下小鹿,
走到书桌旁,坐在椅子上,双手支着低垂的头。
    玲珑娇小的鹿鹿,忙跑过去,摇动评梅的肩头,嗲声嗲气地说:
    “怎么啦,梅姐,干吗生我的气?人家没招你没惹你嘛!赶明儿咯,我给你领来一
个知情人,让他给你说个透亮明白,不就得了嘛!”
    第二天,小鹿果然领来一个人。他就是北大国文系学生黄心素。他与欧阳兰、夏希
一样,也是发起人之一。
    评梅见他,不觉一怔。
    黄心素很热情,眼睛里闪动一种渴慕的神情。女作家一眼就看出来了。
    “石先生,”黄心素落落大方的举止,潇洒动人的笑容,具有使成群的姑娘倾心拜
倒的魅力,“又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见面握手,本是常事。但是,不知评梅有些疑心,还是因为黄心素握得过紧,她微
微感到有些吃惊。
    那次东兴楼宴会,黄心素曾经主动过来找评梅攀谈,表现出对她真诚地敬慕。评梅
仿佛敏感到什么,从那以后,对黄心素的往来,保持一种敬而远之的淡漠态度。因为她
始终没有忘记,过去庐隐和她开玩笑时说她是“命带桃花运,常有男人追逐”的话,她
总是用这句话暗暗地提醒自己,告诫自己。
    黄心素发现评梅对他,礼貌周到,然而平平淡淡,反而愈加敬慕她。他觉得她不同
凡俗,不同于那些娇情媚态的女子使人不愉快,她淡泊傲然的神态所产生的迷人魅力,
即使王孙公子见了,也不能不敬重三分。他在心里说:她真是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
而不威,和而不亵!
    不知小鹿事先怎么和黄心素说的,他见了评梅,像是学生见了先生,规规矩矩,老
老实实,一五一十,把欧阳兰如何抄袭他人文章,如何败露,如何不能再继续主编《京
报·妇女周刊》,以及为什么必须请评梅、小鹿来主编,不然“妇周”可能从此声名狼
藉,一败涂地,无法收拾,只好停刊,等等,等等,说得清清楚楚,十二分的明白。
    这天,黄心素离开村头胡同之后,走到沙滩,脑袋里突然闪出对评悔的几句评语:
她是维纳斯女神。神韵文静高雅,风采幽美迷人!哦,哪怕铁打铜铸的男人,在她面前
也不能不低首下心;哪怕英雄豪杰,也不能不拜倒在她的钗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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