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雪皑皑,伟大而破败的古都灰城,在白雪的覆盖下,静悄悄地送走了冬天。民国
十一年的春天、脚步勤,来得早。
    评梅很用功。不仅各门课程的成绩,总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而且,她利用课余
时间博览古今名著,她的语言文学的功底,越来越厚实。
    评梅觉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方面是白话文,而她又是被“五四”的大潮
大浪从山西平定山城冲到北京的。因此她自然应该向旧文化冲击。她凭着青年学生的一
腔热血,写了许多新诗,而且全都在报刊上发表了!她在北京已经很有名气。虽然吴天
放北大毕业,被一家刊物聘任为诗歌编辑。但是应该特别说明,评梅的个性孤傲,她的
诗偏偏不是通过吴天放的关系发表的,她全凭自己的诗才,在文坛上打开了一条路。
    不过这期间,吴天放经常和她谈诗论赋。吴天放的独到见解,精辟论述,口若悬河
的舌辩之才,深深地打动了涉世末久天真幼稚的少女。
    在和评梅的交往中,吴天放也是煞费苦心,做了许多精心的设计安排。比如。他每
天都要给评梅写封信,或是打个电话,或是约她远足游览,或是在女高师门房给她留一
束鲜花、一点风味小吃。总之,他要在评梅的生活中每天出现至少一次。
    从生活到课业,从治学到写诗,他对评梅体贴入微,关心备至。在感情上,他对评
梅总是百依百顺,温情脉脉,像牧羊女怀中的小羔羊,乖巧柔顺,这在很大程度上满足
了一个远离放乡母亲的少女的眷恋情怀。不谙世事的姑娘,她觉得吴天放是她真心实意
的知己,是她异乡漂泊的坚强依靠。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吴天放明白,他的精心安排,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牵动了评梅深埋在心底的恋感情
丝,已经引发了她心中的激情,掀动了她的春潮,已经使他自己成为评梅生活中不可缺
少的因素,感情世界里不可分割的活体。一句话,吴天放已经牢牢地赢得了评梅那颗纯
真圣洁的少女的心!
    春日温暖的阳光,柔和地披洒在古城上空。禄米仓二十00号公寓院子里的老槐树,
散发着阵阵诱人的槐花的幽香。紫丁香正在开放,金角藤也已经冒出了嫩绿浅黄的花蕾。
    公寓里住的几户大学生,都上课去了。现在,整个大院里只剩下吴天放一个人了。
    他一会儿出来,站到大门口,焦急地望着,一会儿回到屋子里,烦躁地踱来踱去。
评梅怎么还不来?她是不是从电话里,从他的声音上,已经推测出他这次约请,会向她
提出什么要求,因而不来了?不,不会!吴天放根据这两年多和她的交往,早已准确地
分析出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感情一拍即合,情爱一触即发的程度。是的,他的判断
是不会错的。那颗少女的心,如同他手掌上的一汪水,清澈透亮,一眼能看到底。那颗
少女的心,就像茫茫大草原牧人皮鞭下的小羔羊,早已乖乖地做了他的俘虏。
    那她怎么还不来呢?约好下午一点钟,现在都快四点了,还不见她的影子?她一向
是守约的呀?又是哪个布道者在女高师的演讲迷住了她?李大钊?还是高君宇?听说高
君字不是去了俄国了吗?他不在北京呀?不过,就是在北京,他也从来不到学校而是到
城南民众里,或是到长辛店铁路工人当中去演讲的。那,准是李大别!他的演讲一向危
言耸听,善于蛊惑人心,评梅年少,最容易上当受骗!唉,少谈主义,多研究问题,才
是治学的根本,胡适先生这些远见卓识的话,多么精辟!    
  ①胡适(1891一1962)安徽绩溪人。字适之。1910年赴美,获博士学位,后于1917年
回国。参加编辑《新青年》,参与创办《每周评论》,力倡新文学运动,成为当时新文
化运动的代表人物。1938年出任驻美大使。1942年回国任国民党行政院高等顾问。抗战
胜利后任北大校长。1962年2月24日在台北病逝。著有《胡适文存》、《中国哲学史大
纲》等。
    当他第五次从大门口失望地垂着头,回到屋里的时候,突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啊,这熟悉的、轻盈的脚步声!从这脚步声,他就能判断出,这是属于一个心境明快、
心绪欢悦的少女的脚步!
    她到底来了!
    吴天放一阵狂喜,疾步奔出风门,神情激动,脸上挂着极其亲切、极其温柔的笑模
样迎接评梅,给她打帘,给她让座。
    “对不起,我来晚了。”评梅坐定以后,抱歉地说。
    吴天放热情地招待她,又是沏茶,又是替她剥橘子。评梅伸手去接,吴天放拿着橘
瓣的手一闪,把它送到评梅的嘴里。就这样,一瓣一瓣地往她嘴里送。两个人,是那样
的亲密无间;四只眼,是那样的含情脉脉。
    “下午,有别的事啦?”吴天放似乎只是随口一问,绝不给评梅一种盘问的感觉。
    原来,评梅电话上忘了今天是星期三。因为每个星期三下午,是鲁迅先生来女高
师讲授中国小说史略的时间,评梅是一定要去听的。今天下午她刚出校门不远,迎头碰
见鲁迅从参政胡同口走过来。她这才想起下午还有先生授课。当时鲁迅先生先开了口:    
  ①鲁迅(1881—1936)浙江绍兴人。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新文学运动的奠基人。著
有《阿Q正传》、《狂人日记》、《中国小说史略》等。
    “评梅.不再听我讲课了?是不是我讲的不好?有什么要求你们提出来,我可以改
进。”
    她赶忙告诉先生:听的听的!没有没有!便随同先生一块儿进了学校的大礼堂。
    “所以,我就来晚了。”评梅讲完了以后,这样说。
    她一边咀嚼吴天放送到她嘴里的最后一瓣橘子,一边深情地瞥了吴天放一眼,又说:
    “你不是常对我说,要以学业为重吗?我是按照你的意见去做的呀,你大约不会生
我的气吧?”
    吴天放把盆架上的手巾递给评梅擦擦脸,然后又搭到盆架上。
    “怎么会呢?”他说,“因为这个,我倒应该夸你几句呢!”
    “大概让你等急了吧?”
    “不,”他诚恳地说,“我知道,你除了学业上的事,才会使你失约,不然就是下
刀子你也会来的。你是个一向守约的人。也正因为我对你有这个基本了解,所以我没有
着急。我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间屋子里攻读唐诗,等待你的到来。”
    他说着,拿起书桌上的一本全唐诗,笑着向评梅亮了亮。
    评梅很高兴,用一个甜蜜的笑,来回报他的信赖。
    接着,他们关于新诗的问题,又谈论了很长时间,谈得十分融洽,十分投机。他们
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只要他们在一起。时间过得特别快。
    “评梅。”吴天放用柔和的,充满了亲密感情的声调说道,“评梅。我不知敢不敢
奢望,就像现在这样,谈诗谈理想,永远做对方的知音,知己。知心!永远在一起!”
    评梅不觉一阵喜悦涌上心头,吴天放说的,正是她想的。
    “天放,”她说,“这不算奢望,这也正是我的愿望。”
    “那么,我们能否在不久的将来就结合在一起,今生今世,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做
永世的知音,知己,知心?”
    他说着,两眼放射出热情、期待的光亮。
    评梅白哲的脸上,立时布满了红晕。虽然她也早有这种感情萌生,但是,当那青年
提出来的时候,她仍旧感到难为情。
    她低下了头。
    突然,吴天放两手抱住评梅的肩头,激情,一股难以遏制的激情,涌塞住他的心头:
    “梅,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呀!梅!”
    评梅慢慢地抬起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凝目注视着他,然后,一下投进他的
怀抱里。
    两个年轻人,两颗被爱情的烈火猛烈燃烧的心,终于熔汇到一起了。
    哦,那青年炽热的感情,宽阔坚实的胸怀,使评梅感到了多少快慰啊!
    院里,丁香花的幽香,和花间蜜蜂嗡嗡的叫声,阵阵传到屋子里,愈发衬托出四合
院这间小屋的沉寂,幽静。一对恋人。躲到这样静温的一隅来幽会,该多么甜美,多么
惬意,多么叫人尽兴啊!
    欢悦,总使人感觉时日短促。他们这样紧紧地拥抱,热烈地亲吻,不知持续了多长
时间,直到院里响起了阵阵的脚步声,嘻笑声,嘈杂声,寄宿的大学生们回来了,他们
才松开。
    吴天放,以他慑人魂魄的翩翩风度,以他令人陶醉的情话爱语,终于征服了涉足社
会不足两年的姑娘。而评梅,这个多情重义、从不轻意许诺人的少女,一旦许诺了,她
便终生不变,她便决心和吴天放相爱到底!这是她的可爱之处,也是评梅的悲剧所在!
    那天,吴天放留她在房间里吃了饭,还让她喝了两杯红艳艳的玫瑰酒。她已有些眩
晕,她坐在藤椅上,仰到靠背上,微微地闭拢着眼睛。
    评梅原本俏丽、俊美的面庞,现在更显得娇艳,可爱。加上三分的睡容,七分的微
醉,她的迷人娇态,使令吴天放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他看着评梅,恨不得把她吞到肚子里。他看着看着,情欲一阵冲动,冷丁把脸贴到
评梅的脸上,磨蹭着,抚摸着,又把嘴凑到她的耳朵边,悄悄地,柔声说道:
    “梅,今天晚上,你就别走了!”
    评梅抿住嘴,一笑,摇摇头。
    吴天放摇动着她的肩头说:
    “为什么不答应?梅,我求求你,答应了吧!”
    评梅仍旧闭着眼,抿住嘴,笑着摇头。
    吴天放站起身又说:
    “我替你打个电话,向学监请个假。你看好不好?”
    “不!”评梅说,“这不是请假的事儿。……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何必这么认真?反正早晚的事嘛。”
    评梅搂住他的头,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把他推开,站起来,一边整理
整理衣衫,捋捋头发,一边说:
    “做人嘛,当然应该认真些的好。天放,你说是吗?”
    吴天放阴着脸,半天才说:
    “要走吗?”
    “是的。”
    吴天放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送送你。”
    他们从禄米仓往西,然后过了东四牌楼,向故宫的方向慢慢走去。
    春夜,天空碧碧,月色溶溶。故宫筒子河岸边,垂柳拂拂,春风习习。河水中,映
出一轮明月,点点繁星。
    吴天放伴着评梅,顺着河沿儿一边漫步,一边轻声轻语的说着甜蜜的悄悄话儿。
    “梅,”吴天放用一种特别诚挚的声调说,“梅,你相信我对你的爱,是真诚的
吗?”
    评梅朝他甜甜的一笑,也是极其诚挚地说道:
    “是的,天放。我相信你对我的爱是真诚的,就像相信我自己对你的爱是真诚的一
样。”
    吴天放有些忧虑:
    “可我真怕……”
    “怕什么?”
    “我怕失去你!评梅,我真怕呀!”
    评梅挽住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胸前,紧紧的,她异常诚恳地说:
    “别怕,天放!我们一旦相爱,不管今后彼此的命运如何,道路如何坎坷,我将终
生不再爱第二个男人!”
    她的神情果决,如同发誓赌咒,终生不悔!
    吴天放打心里乐了,他要的,就是少女的这句话!他知道她是个一言既出,终生不
悔的人!
    那天,临分手的时候,吴天放告诉评梅,说是听北大的同学讲,高君宇这个人,在
婚姻恋爱上,很不严肃,甚至有些不道德。他本来早就结了婚,山西老家有妻子,可他
从来就不回家,愣把妻子丢在家中独守空房,自己在外头胡来。
    听到这儿,评梅突然站住脚。在月光的映照下,她那双长着长睫毛的黑艳艳的大眼
睛,眨动着,闪露出疑惑的神情。她用这双眼睛凝视着他,看了他有好一会儿。

    高君宇从欧洲回国不久,曾去女高师找过评梅一次。
    女高师的校园里,芳草如茵,花团锦簇。君宇走进校园,看见评梅正和几个少女在
葡萄架下说说笑笑,他怯步了。他觉得评梅仿佛是绿茵草地上一只欢快的小白兔,无忧
无虑,活泼烂漫,那天真娇艳的脸上,似乎正漾溢着少女初恋时的幸福微笑。为了她,
也为了自己,君宇不忍心搅乱她平静的心境。他远远的,默默地望了她好一会儿,正要
转身离去,忽听身后有人间:
    “嘿,找她吗?”
    高君宇从凝神中惊醒,扭头一看,是个姑娘,忙问:
    “找她?你说的她是谁?”
    那姑娘好像能洞察一切:
    “找评梅呀!”
    高君宇只是会意地笑笑,未置可否。
    那姑娘爽爽快快地告诉他,她叫庐隐,还说不用猜她就知道:你叫高君宇!
    君宇感到有些愕然:
    “你怎么知道我叫高君宇?”
    庐隐一笑,没有回答。
    “我去把她叫来!”庐隐说着就要走。
    高君字忙说道:
    “不用了。不要打扰她了。”
    庐隐看了他一会儿,说:
    “是怕搅乱她的心境?”
    高君宇一怔,微然笑笑。
    庐隐绷着脸儿说:
    “怎么,找找她,谈谈心,或是交个朋友,就是对封建礼教的大不忠吗?就是大逆
不道吗?”
    高君宇叹口气,一片阴云悄悄遮到了他的额头上。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庐隐把手一挥,很坚决似地说:
    “你等着,我去叫她!”
    高君宇没有阻拦住她,她老远就粗嗓大调门儿地,边喊边朝评梅跑去:
    “评梅!评梅!”
    那天,高君宇和石评梅。谈了许多旅欧见闻,石评梅高兴得不得了!
    高君宇在日记中写道,——

           1922年4月×日

      山海关成了军阀混战的前线,——英美帝国主义
    支持的直系军阀吴佩半,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支持
    的奉系军阀张作霖,占领了京津一带地盘,控制了北
    京中央政权。(这便是中国现代史有名的第一次直奉战
    争。——作者注)其实这不过是军阀政权而已。吴佩
    孚为了收买人心,通电发表了“保护劳工”等四大政
    治主张。有些人便觉得吴佩孚是个好军阀。其实,吴
    佩孚还是吴佩孚,只不过是一个军阀为了打倒另一个
    军阀玩的鬼把戏而已。    
  ①吴佩孚(1873—1939)山东蓬莱人。字子玉。与曹锟同为直系军阀首领。
    ②张作霖(1875—1928)奉天海城人。字雨亭。绿林出身。1924年在第二次直奉战争
中打败直系,把持北京政权,1927年杀害李大钊。1928年同蒋介石作战失败,乘火车退
回东北,途经沈阳皇姑电车站时被日本关东军炸死。
            5月×日

      我请假赴广州,参加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一次
    全国代表大会,被选为团中央委员。同时当选为团中
    央委员的还有蔡和森、张太雷、贺昌等。    
  ①蔡和森(1895—1931)湖南湘乡人。原复姓蔡林,字润寰。1918年与毛泽东等组织
新民学会。后赴法勤工俭学。中共第二至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中央委员。1931年因
叛徒出卖被军阀陈济荣杀害。
    ②张太雷(1899—1927)江苏武进人。原名张曾让。1920年参加北京共产主义小组。
历任湖北、广东省委书记。1627年参与领导广州起义,与国民党政府军作战中牺牲。
    ③贺昌(1906一1935)山西离石柳林人。字伯聪。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在中国共产
党第五、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委员。1931年到中央根据地后,任红军总政
治部副主任。1935年在赣南作战时牺牲。
            5月×日

      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由上海迁到北京。我与邓
    中夏奉党的指示,领导北方的工人运动。我们已经在
    长辛店创办了工人补习学校,成立了工人俱乐部和职
    工联合会。邓中夏我们几个人,经常到补习学校给工
    人讲课。

           7月×日

      去前门火车站临上车前,给评梅寄去一封信,只
    告诉她我去南方办事。
      然后,我乘车去天津,从海上去上海,参加在成
    都路南辅德里的一所房子里,举行的中国共产党第二
    次代表大会。代表仍是十二人,代表着全国一百二十
    三名党员。我与张国焘、王烬美等远东会议的归国代
    表,向大会汇报了远东会议的精神,以及列宁同志对
    中国问题的指示。大会据此规定了我党的最高纲领和
    最低纲领,提出了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纲领,以及
    建立革命统一战线的原则。大会改选了党的中央机关,
    选举了陈独秀、李大钊、蔡和森、张国焘及我,为中
    央委员。    
  ①陈独秀(1879一1942)安徽怀宁(今安庆)人。字仲甫。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
1921年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被选为中央局书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后期,采取右
倾政策,致使大革命遭到失败。1929年被中共中央开除党籍。后被国民党政府逮捕。
1942年在四川江津去世。主要著作编为《独秀文存》。
            8月×日

      乘火车,奔杭州,参加中共中央在西湖召开的特
    别会议。参加会议的,除我们五位中央委员,还有张
    太雷,共产国际代表马林。会议讨论通过了共产党员
    加入国民党的决定,同时要求国民党改组。会议还决
    定出版党中央机关刊物《向导》,并指令我参与这一刊
    物的筹各工作。    
  ①马林(1883——1942)荷兰人。1921年4月作为共产国际代表来华帮助建立中国共
产党,同年7月出席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后与孙中山会晤对促成第一次国共合作
起了重要作用。二战期间因抵抗德国法西斯遭杀害。著有《吴佩孚与国民党》。
          9月×日

      《向导》正式出刊2我任该刊编辑兼记者,同时还
    兼任《北京大学学生周刊》的编辑工作。以后,这几
    种刊物,我想定期寄给评梅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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