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河端氏至润城一带的大批城堡式民居建筑,既是明末抵御流寇侵掠的现实需要,同时也体现出他们对内凝聚、对外排斥、居安思危的地域性格,而这种地域性格直到四百年后的今天也依旧被他们的子孙们传承。在阳城县的郭峪村、砥洎城感觉尚不明显,而在沁水的郭壁、豆庄尤其是湘峪,我们深刻感受到了当地人的戒备心理。这些村庄普遍养狗,走过了山西的许多村落与民居,我们已经习惯于象个当地人一样随意推开院门信步走入任何庭院,而在这里,由远而近的急促铃铛声几次让我们心惊胆颤于陌生的门洞之中。按照既定计划,我们将投宿于湘峪村,然而,问过许多村民却无人愿意接纳我们,他们都将我们推向村委或学校,村长与支书不知去向,学校今天也放假,沥沥春雨中,我们感觉自己被这座古城无情地拒之于门外。
感谢村民连小云收留了我们,尽管价格并不便宜。老连不仅带我们参观了湘峪古城,还为我们讲述了许多当地过去与现在的故事。湘峪以村办煤矿为经济支柱,由于体制和管理上的原因,收入并不能使村民满意。不过,湘峪在嘉峰人眼中,算得上是当地的富裕村,当天晚上,我们从村中小店买了两瓶黄盖汾尚觉奢侈,而许多村民喝的却是坛汾。坐在老连家闲聊时,感觉湘峪的水入口绵甜,远甚于太原,老连介绍说,过去湘峪河水质非常好,村民生活用水直接取自湘峪河,开采煤矿后,河水受到污染,村民改用地下泉水。
最后,我们将目光移向了湘峪三都古城的建设者们。湘峪河南侧,是樊山,登上樊山,可以纵览古城全貌,翻过樊山,就是阳城的皇城相府和古村郭峪。据说,樊山的十条山脉无论走向如何,最终都会朝向湘峪,当地民谚谓之:“十山九扭头,辈辈出诸侯”。湘峪村在明清之际产生了七位进士,孙居相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孙氏兄弟的父亲孙辰,曾担任过县令一类的小职。孙氏兄弟四人,分别为居相、可相、鼎相、立相,孙居相与孙鼎相《明史》有传,孙可相也走入仕途,兄弟三人同朝为官,孙立相则留在了村中,据村民推测,他可能没有考取功名,而在村中开设私塾从事文化教育。
封建中央集权专制制度在明朝走到了它的尽头,明末朝政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官场充斥着腐朽末落的气味,大小官员从上至下集体性的人格变异。正是在这样的政治气氛中,孙居相以其直言敢谏、清正廉洁的形象特立独行于明末险恶的仕途之中。
在万历二十年考取进士后,孙居相长期担任御史职务,被他弹劾、惩处的贪劣官员和不法豪强多达百余人。做为一名普通官员,孙居相清醒地看到了明王朝行将崩溃的政治危机:“当今内自宰相,外到郡守县令,没有一人得尽其职。政事日废,治道日乖,天变人怨,迟早要土崩瓦解,即便珠玉金宝亘地弥天,对于拯救危难又有何用?”在他的奏折中,不仅批评了自己的同僚,并且毫不留情地触及到万历皇帝贪财吝啬的性格缺陷。能够说出这样的警世恒言,不仅需要敏锐的政治洞察力,更需要鞠躬尽瘁的责任感和逆龙鳞的惊人勇气。
崇祯年间,孙居相出任户部尚书、仓场总督。就在此时,他的同僚杨时化弹劾了一名贪官,但这个知县却手可通天,不仅依靠朝中后台企图逃避制裁,同时还对杨时化反咬一口。在寄给孙居相的私人信件中,杨时化以一句“国事日非,邪氛益恶”表达了自己的愤懑之情。人们说:“明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倔犟地与官僚集团对抗了三十年的万历皇帝尚且容得下孙居相的逆耳忠言,一心想扶大厦于将倾的崇祯皇帝却没有这样的胸襟,这封书信被厂卫特务机构获得后,崇祯皇帝龙颜大怒,孙居相因为同僚的这句牢骚而株连下狱,受到贬官戍边的处分。崇祯七年,也就是湘峪城峻工的这一年,孙居相死于戍所,死后葬归故里,墓在湘峪村东三里腰,牌楼、石人、石马等至今犹存。
孙鼎相为万历二十六进士,曾担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并在湘峪留下了“三都上殿,文武打颤”的传说。孙鼎相先后出任工部营缮司主事、兵部武选司主事、礼部主客司主事、吏部三司员外郎,“三都堂”门匾上的“四部都司”指的就是他担任过的这些职务。正是曾在工部、礼部任职的原因,使得孙鼎相精通建筑法式,并有机会接触西洋传教士从而了解欧式建筑、装饰风格,所有这一切,都在湘峪三都古城的设计与建设之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三、解读沁河才子乡
沁河是山西仅次于汾河的第二大河流,发源于绵山东谷,沁源县因此而得名。沁河向南流经安泽、沁水、阳城三县出山西省境,在河南武陟县注入黄河。有人曾说,千里黄河,独富河套,沁河在沁水县端氏镇至阳城县润城镇之间长不过三十余华里,四百里沁河却将它所有的钟灵毓秀与文运才思都毫不吝惜地集中赐予了这里,这片方圆五十里的神奇土地上走出了一个个名震一时的才子,留下了一座座保存相对完好的古村落和一段段值得探究的传奇历史。
在回嘉峰的途中,我们路过了武安村和尉迟村。武安村之名来自于秦国武安君白起,传说长平之战时,白起曾驻军于此,村中至今仍保留着武安寨和古代军事地道。尉迟村之名来自于唐代名将尉迟敬德曾流落于此的传说,村中建有全国唯一的尉迟敬德庙和敬德阁,该村有编织簸箕的传统手艺,据说也是传自于尉迟敬德。尉迟村村民以赵姓为主,村中建有赵氏祠堂,村中的一个清代院落里,闪耀出沁河才子之乡最后的灵光,他,就是“山药蛋派”的领军人物赵树理。
尉迟村位于沁水县最南端,沁水、阳城两县的县界从该村南部划过。站在尉迟村向东南望去,沁河对岸便是阳城县屯城村,该村因长平之战中白起屯粮于此的传说而得名。屯城村诞生过明末名臣张慎言及清代浙江巡抚张泰交等一门三进士。张慎言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明史》有传,曾担任明朝南京户部尚书、南明吏部尚书等职,清兵攻取南京后,他患病拒绝用药,不治而亡。张慎言同时也是明朝著名的诗人、书法家,其书法与董其昌齐名。明朝末年,为抵御流寇侵扰,张氏家族也曾在屯城修筑城堡,今仅存遗迹。张慎言还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关于流寇侵扰阳城、沁水的第一手文字资料。
如果我们沿着沁河继续南下,不过六、七华里,便来到了以上伏、下伏、上庄、中庄、下庄为名称的村落群。由这个村落群中心往东三、四华里,就是古村郭峪与皇城相府。这几个村庄密集地分布在方圆不过十里的狭小范围内,历史上,这里文风鼎盛,文人辈出,当地民谚有云:郭峪三庄上下伏,秀才举人两千五。不仅是秀才举人,进士也层出不穷,皇城村陈氏一门九进士,郭峪一村十五进士,上庄村,则诞生了沁河才子乡的第一位显宦王国光。
王国光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明史》有传。在阳城、沁水一带,王国光是一位名声显赫的传奇人物,当地至今仍然流传着他为民、为官直至最后辞官的故事,许多人随口就能说出关于他的民谚,有的民谚据说直接出自于王国光之口。提起王国光的权势,人们总爱说他“白天抱皇帝,晚上睡娘娘”,不过,民谚所述似乎更象是野史中的张居正。王国光当年出任户部尚书,是张居正改革的得力助手,被誉为明代的理财家。王国光晚年,被弹劾动用工部公款修建私房,万历皇帝责其“欺君蔑法”,念及前功而没有深究,让他退休回家。上庄村至今保留有王国光故居,至于是否就是他用公款修建的那座,史书中没有明确记载。
上庄以南几华里,是润城镇,润城镇的砥洎城,涌现了陕西巡抚张(王春)、清代著名数学家张敦仁等一城三进士。
沁河才子之乡,在地域上为什么会集中于这片方圆几十里的沁河两岸,在时间上为什么会突然崛起于明末,在明末清初辉煌一时,又迅速衰落于清代中期,的确都是非常值得探究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我们应该感谢明末的乱世,正是这一大批诞生于乱世的城堡式建筑为现代人留下了非常丰富的实物资料,帮助我们更方便地解读沁河才子之乡。
首先,仓廪足而知礼仪,沁河才子之乡的崛起与其雄厚的经济基础是分不开的。沁水、阳城两县煤、铁等矿产资源十分丰富,发展农业的条件也得天独厚,沁水同时还是著名的“缫丝之乡”。沁河沿岸百姓依靠优越的自然条件和外出经商传统,使得这一地区的经济从元代以后迅速发展,产生了一大批富商巨贾,为其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奠定了雄厚的物质基础。
第二,得益于当地尊重知识、重视文化教育事业的文风。从现存古城堡、古村落、古民居的选址、规划布局、建筑理念、装饰艺术上,都可以看到他们的文化追求与文化底蕴。文昌阁,是这一地区最常见的祠庙建筑之一。一些村落中,书院、私塾占据着村中仅次于祠堂的重要建筑。即便是在今日,我们从许多古民居的门匾、室内装饰的字画、条幅上,依然可以体会到昔日鼎盛的文风。在沁水县土沃乡的西文兴村,还有一个柳氏家族,他们是柳宗元的同宗后代,这个家族自从因为避难迁居于此后,就始终以“耕读传家”做为立家之本,终于铸就了明清两代数百年的辉煌。
第三,相互间的扶持与提携。对于仍在寒窗苦读的学子来说,先行者成功的脚步激励着他们的壮志雄心,而一旦金榜题名,地域上的归属感、比邻而居的亲切感、千丝万缕的宗族与友情关系,使得他们建立起密切的私交并较为容易在政治上保持相对一致的立场或达成某种默契,而这种关系,对于政治基础的坚实与仕途的发展必然有着很大的帮助。户部尚书王国光与工部尚书刘东星二人的家乡相距不过三十华里,他们结为儿女亲家,对其政治势力无疑是一种巩固。西文兴村柳氏民居内王国光题写的对联,说明这两个家族间同样有着深厚的私交。张道浚以忠烈之后的身份出任锦衣卫佥事,却因为结交内侍、收受贿赂而谪戍雁门关,就在戴罪戍边期间,流寇入沁,张道浚没有取得上司的同意就私自带兵回乡,尽管他在与流寇的作战中互有胜负,巡抚孙鼎相仍然为他向朝廷请功,这未尝不是出于同乡的私谊而有意庇护。皇城村的陈氏家族,历史上只是郭峪村的一员,这两个村庄之间血脉相承的联系必然是难以割舍。
除了以上三点主要原因外,我们还可以列举出一堆次要条件和因素,但是,所有这一切仍然无法做出圆满的解释,许多疑惑始终困扰着我们挥之不去。结合这些城堡、村落在选址与风水上无一例外地重视,使我们有时候甚至怀疑这其中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存在,当地也有许多与此有关的民谚和传说。2001年我前往沁水与阳城交界处的历山时,在盘山道上看到了一株冠盖硕大的千年古松,司机告诉我们这是历山的迎客松,后来我翻阅资料时发现,这株奇松在当地被称为“历山名人才子松”,民间传说:如果古松添一大枝,所出方向就会出一名状元,如果添一中枝,就会出一名举人,小枝则出一名秀才,正因为如此,古松虬枝最为茂盛的东、南西侧枝干所指的沁水、阳城两县名人才子辈出。 然而,这种力量为什么没能使沁河才子之乡长盛不衰呢?明末社会动荡带来的经济衰落、清初政权更叠后汉族知识分子对异族统治者的抵触情绪、官宦子弟们在学业与意志上的颓败……这些原因同样难以圆满解释沁河才子乡在短暂辉煌后有如流星坠地般的迅速衰落。 或许,“巧合”二字,将是我们最后的托辞。
(有关沁河古村落群的更详细资料,请看我为山西卫视撰写的电视系列片《解读沁河古村落群》第一集:古堡寻根;第二集:金郭壁,银窦庄;第三集:湘峪古城;第四集:郭峪与皇城;第五集:砥洎城;第六集:解读沁河才子之乡)
四、从磨滩到胜天寨
从湘峪回到嘉峰,吃过午饭,我们坐上了开往磨滩的火车。
沁河在沁水、阳城流经的大部分地区属于平原、丘陵地形,但南出阳城县八甲口镇不久,就进入了山区,沁河穿行了崇山峻岭之间,曲折蜿蜒,急促的弯道有如一段扭曲的丝绳绵延南下。险峻的地形为利用水利资源提供了便利,这段几十公里长的沁河峡谷间,修建了杜河水电站、栓驴泉水电站和若干小型水电站,而在杜河与栓驴泉水电站之间,则开发了四个风景旅游区。
这个风景旅游区由北至南分别是:九女湖、李寨、磨滩和拴驴泉。九女湖位于阳城县境内,以杜河电站水库与九女仙台为主,九女仙台为河中的柱状孤岛,上建九女庙,当年张道浚在与流寇的作战中一度失利,就是据守九女台得以反击。李寨位于沁河东岸的泽州市境内,以沁河峡谷自然风光和周边文化景观为主。磨滩位于阳城县境内,以沁河两岩的磨滩村和东磨滩为中心,周边有龙王沟、窟窿山、胜天寨等景区。拴驴泉位于泽州市境内,其高峡出平湖的自然风光号称“小三峡”。事实上这四个风景区紧紧相连,我曾考虑是否有沿沁河徒步贯穿的可能性,当地人告诉我们,唯一的通道是沿着铁路走,但需要穿越大量隧道,有的隧道长达数公里,铁路部门出于安全考虑而禁止行人通行。
侯月铁路一路穿山过河沿沁河峡谷沟通了山西与河南两省,洛阳铁路局每日有一列客车往返于嘉峰与洛阳之间,
磨滩即为其中一站,也正因为交通便利的缘故,每年夏天,都有大批河南游客来此避暑。
将背包放在农家小店,游览完沁河与东磨滩村,我们向胜天寨进发。因为地形的原因,阳城、沁水一带留存下大量军事与民间防御山寨遗址,胜天寨就是其中一处。沿着修建在沁河西侧山腰上的砂石小路北上,走出四公里后,我们终于看到了一座近百米高的孤峰,山崖笔直如削,无路可寻,而胜天寨,就在峰顶。这座孤峰,让人想起绵山的铁索岭与五老峰的玉柱峰,不过,它并不象另两座山峰一样需要铁索、垂梯才能攀爬,因为绕过山峰正面,侧后方的陡坡上有一条极为艰险的羊肠小径可以上山,这条小路谓之好汉坡。
登上胜天寨,可以发现它几乎是四面临水,沁河围绕胜天寨划出一个将近三百六十度的大拐弯。向北望去,可以遥见李寨“擦耳背”的峭壁和急促回转的沁河,向南望去,会有两条沁河闯入视线,右侧的沁河从峡谷间穿出向北流去,左侧的沁河则朝南流向磨滩。出发之前,我们都曾看到过这一景致的照片,只不过拍摄地是在李寨的“擦耳背”上,照片的名字叫:天下第一湾。
从嘉峰到磨滩,再从磨滩到胜天寨,月光下迎着清凉的山风,我们的沁河之行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