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污秽,贫穷,野蛮,落后,血和泪,枪杀和死亡,充斥着整个京城。
    评梅感到窒息!
    她坐在屋里桌前的椅子上,望着桌上高君宇的遗像,痛苦地思索着。
    君宇,你可知道,你从广州一路呕心咯血护送的孙中山先生,在你死后一个礼拜也
病逝了吗?你可知道,你所熟识的报界名流邵飘萍,背上“赤化”在天桥给枪决了吗?
你可知道,你所崇敬的李大钊先生,也给戴上“赤化祸首”的帽子,在西交民巷给秘密
绞杀了吗?你所从事伪事业被绞杀,和你一样的革命党人成批成批地被绞杀!朋友们都
已星流云散了!古老的帝都在哭泣,在战栗,在流血!君宇,你指示我吧,我还要在这
里待下去吗?再待下去,我会憋死,我会发疯的!
    君字,我曾想回山城伴母亲,度我的残生。可阎锡山的枪弹正在横扫家乡的生灵,
内忧外患的中国,乱哄哄,你抢我夺,哪里可以隐遁避身?
    君宇,我过去的诗友孙席珍,曾来信说,江城有位中学校长因为慕我的名,想请我
去当教务主任,我也很喜欢庐山和鄱阳湖的风光。但是我犹豫不决!去了那里,就是你
所希望于我的吗?你的在天之灵,就会得到安慰吗?
    君宇,我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到南方找陆晶清!那里,虽然也是火与血弥漫的世界,
可那里正响着战鼓,催人出征;那里有燃烧的热血,激励人与敌人搏杀!浮沉沧海寻常
事,岂有英雄恋太平!
    君宇,我干教员再这样下去,简直不成了!我虽然不能接续你的工作,但我总应该
沿着你的脚印走,努力一番事业。京城里这样杀人,小鹿是革命去了,很多朋友都走了,
暑假后我也一定到南方去,让他们认识认识我评梅,做革命事业,至少我还可以多搜集
资料作文章呢!
    君宇,离开京城,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陶然亭畔你的殡宫。我走之后,你独自在
城南荒郊不寂寞、不孤单吗?谁去伴你的孤魂?谁去哭你的英灵?谁去替你扫墓修整坟
茔?
    哦,君宇,我想起了庐隐。我皮箱里边夹内有一个银行存款折子,那是我多年积攒
的稿费。我想交给她,——一部分款子留给母亲,请庐隐每过一两个月往山城寄一次,
使母亲时时感到异乡漂泊的女儿,始终挂念着她。一部分款子留着修整你的坟荧用。
    这两年,每年清明,我都去陶然亭畔,为你的坟茔四周种植松柏。我要用我一生的
泪,一生的血,整个的青春和爱,去浇灌那些树,让它们长得勃然葱茏,郁郁苍苍。冬
日好为你防雪御寒,夏日好为你遮风挡雨。
    但是,死城使我不能驻足久居!
    在我不能天天去陶然亭凭吊你、哭你、陪伴你的时候,由那些松柏陪伴你。庐隐常
叫我是颦儿,我因为爱哭,你也说过我是绎株草。但是,那些松柏就是我的终株草。它
们是我的泪水和心血浇灌而成,它们是我的精灵凝聚而成,它们就是我!它们将陪伴你
度过寂寞,度过孤独!
    唉!在淡淡春霭、晚霞夕照之中,在萧萧芦荡、枫叶秋林之旁,在萋萋芳草、古道
荒园之内,在垒垒野冢、城郊冬雪之间,古城的人们,将再也见不到一个浑身缟素,或
身著黑平绒旗袍,围着雪白围巾的少女,常常到陶然亭畔那块白玉碑前,来挥泪献花,
来祭扫坟茎,来凭吊她生死相爱的情人,来追怀远逝的英灵了!
    评梅想着,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
    是的,她的理想就要实现了!离寒假不足一个月了,寒假一到。与师大附中的聘约
合同期满,她就可以离京南下了!
    评梅重新坐下,给山城的父母大人写封信。她在信中说了,许多感激养育之恩的话
和对母亲、对家乡的思念之情。并且透露出希望母亲允许她南下,另辟一个生命新天地
的想法。她着重叙说了国难当头,豺狼横行,要重兴中华的志向。她特别强调说,这是
父母养育儿女的主要目的,是山城父母对她自幼的教诲,女儿终生牢记,不敢有一时的
忘怀!信中充满了思父念母、忧国忧民的真挚动人的深厚感情。
    信的结尾,情之所至,评梅信笔写了几句给母亲的诗,——

    我告诉你,母亲!
    你哪忍看中华凋零到如此模样,
    这碧水青山呵任狂奴到处徜徉;
    晨光熹微中强扶起颓败的病身,
    母亲你让我去吧战鼓正在催行。

    你莫过分悲痛这晚景荒凉凄清,
    我有四万万同胞他们都还年轻;
    有一日国富兵强誓将敌人擒杀,
    沸我热血燃我火把重兴我中华!    
  ①这是评梅所著《我告诉你,母亲!》一诗。最早发表在《世界日报·蔷薇周刊》
第69期,1928年5月29日。这里是节选。
    评梅写完信,封好,准备去把信发出去。然后再去找庐隐,把她的想法和要拜托的
事,都和庐隐说清楚。
    评梅刚想往外走,林砺儒敲门进来了。
    “评梅,你要出去?”他问。
    “呃,不!”评梅给林硕儒让坐,“林校长,您有事吗?”
    林砺儒把明年的一年聘书,郑重其事地高兴地递给评梅。
    “评梅,”林硕儒把眼镜往鼻梁上推推,神情严肃,充满了信赖和爱抚,“评梅,
这是一年的聘书,师大附中需要你!”
    是的,附中已经离不开石先生。师大附中自民国十年(1921年)开始男女同校,当时
社会舆论哗然,预言男女同校必定生出许多是非来。两年的实践证明,的确被社会舆论
不幸而言中了!社会舆论的压力,愈来愈大。
    面对如此强大的社会压力,面对新旧过渡时代的极其复杂的社会现实,评梅,一个
刚刚从女高师毕业的二十一岁的少女,毅然决然地接受了聘请,跨进了北京师大附中的
大门,担任了女子部学级主任,并且兼任体育和国文教员。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改造
校风、改造社会风尚的决心呵!
    四年来,证明评梅成功了,胜利了!
    她不但批改学生课业、考卷常常到深夜,而且从不敷衍了事。第二天绝早,又匆匆
赶到学校上课。真可谓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孜孜不倦,呕心沥血。
    她对那些学生,如同对待亲妹妹,亲女儿,总是用一种极坦白、极热忱、极直率、
极忠诚的真情,苦口婆心,甚至声泪俱下,去开导她们,去感化她们。寓情育于教育事
业之中!给她们以姐姐般的温暖,母性般的挚爱,使她们心悦诚服地去遵守校规校训,
去接受她的指导教育。
    自从评梅担任女子部学级主任以来,开创了师大附中一代正大优美的校风。评梅在
教育事业上这些卓越的贡献,不但是同人、学生有口皆碑,就是校长林砺儒和社会名家,
也倍加赞赏,钦佩不已。
    因此,在本学期结束以前,林校长第一个给评梅发出了聘书。
    但是,他哪里知道,评梅已经准备离京南下,投笔从戎,奔向战火硝烟弥漫的战场。
    见到评梅面有难色,他疑惑地问道:
    “评梅,你不愿继续留在师大附中任教了吗?”
    评梅低着头,没有回答。
    “师大附中,待你不好吗?”校长惊异地问。
    “呃,不,不!不是的,不是的!不……”
    “那,”校长插断她的话,急切地说,“是不是已有学校聘请你去任教,附中的聘
书送来得晚了?”
    评梅摇摇头。
    林砺儒有些愕然,困惑难解:
    “评梅,那,那到底是为什么?”
    哦,怎么办?
    民国十三年,评梅大病之后,是眼前这位林校长,把她接到西城石头胡同13号他自
己的家中,一住就是四年多。
    林家夫妇,待她如同亲生女儿,他们的厚义深思,她怎么能忘?她怎么能不感恩图
报?她常为今生今世怕不能图报于万一,而惴惴不安!今天,校长早早发下聘书,求她
留下,她怎么好拒绝?她怎么好不顾情。也不顾义?现在留下,不正是她感恩图报的良
机吗?
    评梅冷丁一侧脸,看见书桌上高君字的遗像,实际上,她的心,她的爱,她的青春,
她的灵魂,她的感情寄托,她对人生的希望和信仰,全部给了陶然亭畔那抷黄土里的高
君宇,和君宇的在天之灵了。她又怎么能割舍得开?怎么能离开这座死寂,然而却令她
魂牵梦萦的古城?——
    古城,处处都有她的欢声笑语呀,处处都闪动过她青春姣美的情影呀,处处都有她
的痛苦和眼泪呀,处处都有她哀伤流连的足痕呀!
    哦,天啊,命里注定我只能死守古城了吗?唉!
    看着评梅颦蹙的双眉,凝神默想的神态,猜想她也许是另有高就,林校长十分惋惜,
遗憾而宽容地笑笑:
    “评梅,你知道吗?我治校的理想。是仰仗你来实现的!第一,我主张情育,用真
情感化的方式教育学生,为全国的教育辟一条新路。你是这方面的楷模。第二,我主张
人本位的教育,以教师人格为重,这恰与现今偏信方法的教育时论相反。你就是一个有
力的证明。第三,我主张体育教员要兼具博识,而又文雅高尚。你是最理想的人选。不
过评梅,我不强人所难,影响你的前程。你再想想,过些日子给我回音也不迟。如果你
已经应了别处的聘约,那就不要失信。人嘛,总要讲个信誉。我能理解。”
    林砺儒说完,看看评梅,看看他放在桌上的聘书,神情抑郁眼睛潮湿,转身往外走。
    “林先生!”评侮冷丁站起来,喊道,“林先生,您请留步。”
    林硕儒站住,转过身,清瘦的脸上现出怔怔的神色,望着评梅,又回身坐到藤椅上。
    “评梅,你还有什么事?”他问。
    “林先生,”评梅也坐回桌前的椅子上,“我,接受您的聘约。对您所给予我的信
任,我十分地感激,只是……”
    “只是什么?”评梅答应下来继续在师大附中任教,林校长感到特别高兴,他说,
“有什么条件、要求,你尽管提出,我一定满足你。”
    “我想,我想从您这儿搬出去住。”评梅低声说,说完起忙低下头。
    她害怕看到提出这个问题后,林校长作出的反映。她知道,这个问题一提出,林校
长会怎样地难过和感到突然。可她又不能不提出。
    “评梅,为什么?”
    果然,问题一提出,林校长便感到十分愕然。而且十分难过。这两种感情混杂在一
起,表现在校长那张温厚慈爱的脸上,那神情,谁见了都不会不同情,不会不难过的。
    “呵,我,我……”评梅嗫嚅着,有些语塞。
    “是我们,慢怠了你吗?”
    “呢,不!不不不!”评梅立即否认。
    林家夫妇,以及小弟小妹待她亲如一家。这深情厚义,评梅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但是林家待她越好,她心里越是感到不安,她越是想早早地迁出去另觅住处。
    林砺儒听了,松了口气。但是他真心实意的挽留评梅。他说他老伴如何如何地喜欢
她,她一走,他老伴不但会难过,而且还会骂他的。他说那几个小弟小妹怎么怎么喜欢
她,她一走,他们不但会哭,而且还会缠磨他要姐姐的。
    “评梅,”林校长幽默地说,“你一走,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我将会处于四面楚歌
之中!”
    虽然,林家待评梅亲如一家,但是她始终把自己摆在客居者的位置,凡事都极其慎
重。既做到亲近、亲切,又知趣、知理,不过份,也不傲然娇情。这样,评梅感到太累,
太疲倦,精神得不到松弛。她曾不只一次向小鹿流露过:她只有在“梅窠”和“绿屋”,
才是真正的她自己。
    评梅思想感情深处的这些细枝末节,这些微妙的想法,林砺儒当然不知道。他只担
心她搬出去住,生活上会有诸多不便,因此再四地挽留她。
    评梅最终还是婉言而坚决地拒绝了校长的盛情,她说她准备迁寓女一中的学生寄宿
舍花神殿去住,是为了集中精力整理高君宇的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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