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火车宛如一条游龙,一会儿潜入深隧的山洞,一会儿在碧翠的山腰上腾进。
    车过娘子关,家乡在望了。
    想起离开家乡,离开母怀的时候,评梅是带着多么天真烂漫的梦,何等美妙的憧憬!
而今,落花流水,春逝秋去,只剩得几许残梦!
    我在古老的京城奔波,我在荆棘丛生的人生旅途上踽踽独行,我巴经感到疲惫了。
我没有一刻不思念你,——家乡,母亲!我每一根情丝,都系在家乡山山水水的腰间,
都系在母亲温柔敦厚的怀里。生我养我的家乡。生我养我的母亲,我唯有期待你们的爱,
来抚慰我痛苦的灵魂!
    啊!娘子关!
    峻峨雄伟,巍然高耸的娘子关;峭壁如云,奇峰叠起的绵山;飞珠溅玉,直流倾泻
的大瀑布;烟雾飘渺的苇泽关;平阳公主扼守雄关的英姿,娘子军横扫千军的伟业;……
还有,还有吴天放的侃侃而谈,风流倜傥,曾经激起我多少抒不尽的情怀呵!
    可惜!岁月蹉跎,人生倥惚,如今只化作了烟雨苍莽之中牧童的笛声,村妇的微笑。
六年前,十七岁少女天真的幻想,美妙的憧憬,如今早已溅上了人生的斑斑血痕!

    家中的园丁,挑着一担木水筲,刚刚走到门前的桃花潭边,站住了。看着评梅提着
小皮箱,老远地走过来。
    老园丁一时没有认出是评梅,手搭眼罩,遮住夕阳刺眼的光亮,抹搭着昏花的老眼,
等到评梅到了跟前,他终于认出来了。忙放下水筲,给评梅鞠了一躬,朝大门里喊道:
    “小姐回来了!”
    听见喊声,第一个跑出来的是侄女昆林。
    “梅姑!”昆林喊着,接过了评梅手中的皮箱。
    昆林已经十三岁了,浓密的黑发,把她原本俊俏的脸膛,衬托得更加抚媚动人;两
只会说话的眼睛,仿佛是门前的桃花潭水,清澈,明亮,显得聪颖慧敏。
    评梅离家那年,昆林不过七八岁。转眼之间,昆林也出脱得像是个大姑娘了。
    都说侄女像姑。昆林确实像评梅小时候一模一样。评梅想起自己走过的人生坎坷的
路,看看眼前天真烂漫的侄女,不禁从小底里哀叹了一声,——不知昆林将来的命运如
何!
    评梅走进大门,看见父亲正在葡萄架下看报,嫂嫂在花架下洗手,妈妈正在堂屋灶
边蒸饭。
    评梅站在大门口,见到家,见到爸妈,没有往里走,也没有喊。只是眼泪先自落了
下来。
    跟着进来的昆林,喊了句:
    “爷爷,梅姑回来了!”
    石铭这才拾起头,先是一怔,放下手中的报纸,慢慢端详,着,朝评梅走过来。
    这时,浥清嫂子把手上的水甩甩,抄起花架上的毛巾,一边擦着,一边笑吟吟地也
朝评梅走过来。看着银须飘拂的老父,还在端详评梅,浥清说:
    “爸,这不是我妹妹回来了嘛!”
    父亲这才“噢”了一声:
    “是心珠回来了吗?”
    评梅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一下扑到父亲跟前:
    “爸,是心珠回来了!你的女儿,回来了!”
    然后,叫了声“嫂子”,便扭身抱住浥清。
    “珠儿,怎么提前回家了?”父亲问。
    评梅看着父亲,没有回答,泪如雨下。
    石铭愣愣怔怔地看着她。每年寒暑假回山城,女儿事先都有信来,父亲搬着指头算
天日,站在大门口手搭凉蓬望呵,盼。今年咋事先没有信来,就突然回家了呢?
    这时,昆林已经提着评梅的皮箱进了屋,把梅姑回来的消息,报告给了奶奶。
    母亲两手还沾着面,便摩挲着手,颤颤巍巍地小跑着出来。
    “是珠儿回来吗?是珠儿回来了吗?”母亲边喊着说,边跑过来。
    评梅一见母亲,激动夹杂着些痛楚,思念掺和着些悲苦,一块涌上了心头。
    “妈——!”
    她喊了一声,便扑到母亲的怀里,跪在母亲的膝下,抱着母亲的双腿,哭起来。
    “珠儿,”母亲叫着,“在外头,生病啦?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憔悴?”
    评梅仰脸看着母亲,不敢回答;父亲苍老了许多,比父亲年少二十岁的母亲,脸上
也添了不少皱纹。评梅只是跪在母亲面前,抱着母亲的双腿哭。
    石铭在一边叹着气,那一部煞白的银须,似乎在轻轻地抖动着。
    浥清把评梅搀起来,扶到屋里,打了水,让她洗洗脸。
    晚饭是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进行,谁也不说话。评梅伯父母伤心,极力咽泪装欢,
说些逗趣的话。然而.说者惨苦,听者惨笑。只有不谙世事的昆林,时时地天真地笑着。
    晚饭后,评梅帮助嫂子洗碗时,嫂子悄声告诉评梅,说是昆林二舅说的:三月底,
太原召开高君宇追悼大会,爸也去了,是特意赶去的,爸是老泪横流,说君宇是他最得
意的门生,今日先他而做古,他只有洒上几滴老泪了!
    评梅知道:父亲的泪,一半是为君宇流的,一半是为她流的!她每次假期回来,父
亲总是当着她夸君宇;而这次,却只字不提。她明白老父的发苦用心。
    天空如洗,月光如水。辽阔的天宇,显得幽深,寂寥,苍茫,穹远。远处的冠山山
影,显出清晰的轮廓;天宁寺的双塔,在树林掩映之中.隐隐约约,只看见一个模糊的
影子;山间白云寺的木鱼声,和阳春楼上的晚钟,断断续续地响着,把这沉寂静穆的山
城之夜,衬托得更加沉寂,更加静穆!
    评梅扶着葡萄架旁的一棵老槐树,看夜色苍茫,听钟声幽婉,悲愁满怀,思绪万千。
    有一天,晚饭前,评梅在葡萄架下翻报纸,父亲走过去,坐在女儿旁边,待了半晌,
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从女儿看来平静的外表下,似乎感觉到了她内心的痛苦,一定非常
深。
    “珠儿,你,以后怎么打算?”父亲轻声问。
    “什么?”
    “你不小了,—二十三了!”父亲说,“总该及早定下来才是。”
    评梅停了好长一阵子,才说:
    “爸,不用你们二老操心了。我早就定了!”
    石铭昏花的老眼,放出喜悦的光:
    “定了?早就?暖呀!珠儿,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一直也没说?”
    “这不就和您说了嘛!”
    “呢,是的,好哇!”石铭喃喃地说,“那么,你定的是谁?”
    “君宇!”
    “谁?”
    “高君宇!”
    石铭愣住了,足足愣了有十几分钟。
    “珠儿。这事儿,你怎么好随便说?”石铭又叭叭地抽了两锅子烟,才说,“怎么
能拿自己的青春开玩笑!”
    “爸,”评梅沉静地说,仿佛早已深思熟虑过,“爸,我不是随便说的,也不是拿
自己的青春开玩笑!爸,我早巳想好了!今生今世,我只爱君宇一个人。”
    “可他,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父亲的声音里,含着一种令人泪下的惨痛。
    “是的,爸,”评梅说,“正因为他死了,我才真正地爱他了。他生前,我没有认
识他;死后,我才认识了他。我要把他生前没有得到的。现在。我统统都给他。爸,我
和君字,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
    父亲了解女儿生就的秉性,她决定了的事情,是很难改变的。他借着夕阳明亮的光
辉,侧目看看女儿,女儿虽然脸色苍白有倦意,然而毕竟正当红颜年少,妙龄娇美,她
仍旧是那么俊俏秀气,那么抚媚艳丽。生活对她,才刚刚开始,怎么会这样安排自己的
一生呢?
    “珠儿,心珠!”父亲低低地叫着,但在评梅听来,仿佛撕心裂胆一般,“心珠,
你还这么年轻呵!”
    “爸,”评梅诚恳、严肃地说,“我和君宇,是千载难逢,万年少有的金坚玉洁的
生死恋情!爸,我求你能理解女儿的心!”
    石铭没有再说话,流着老泪,一声接一声地叹气。然后站起来,佝偻着身子,瞒瞒
郧珊地走回屋里。
    评悔突然感到,父亲在这一瞬间,似乎又苍老了许多。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罪上加罪,
她给老人平添了多少烦愁!她禁不住又流下泪来。
    院里,月光下,花影在微风中颤动,散发出阵阵的幽香,轻轻渺渺,宛若游丝一般。
    评梅扶着葡萄架旁的老槐树,久久地站在那儿,久久地仰面凝望着远不可测的碧空,
心底涌动着千般惆怅,万种愁情!
    突然。身后浥清嫂喊了一声妹妹,走过来。
    “妹妹,夜深了,睡去吧!”她说。
    评梅摇摇头。
    “妹妹,”心直口快的浥清嫂,搂住评梅的肩膀头儿,亲切地说,“好妹妹,你哥
常年在外,今儿黑夜,你就到嫂子屋里睡吧,相嫂子就伴儿,说说话。有什么心思,有
什么委曲,就和嫂子说嘛!”
    评梅每次回家来,嫂子总是细心地体察她的情绪,关怀她的心绪。
    评梅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唉,嫂子!”
    然后,她便独自回了屋。

    评梅不等暑假结束,便离开了山城,回到北京。北京南郊陶然亭畔,有她梦萦魂绕
的君宇!
    临走那天早晨,母亲到评梅房间,来给她梳头,像小时候那样,评梅坐在梳妆台前,
母亲站在她身后,慢慢地替她梳,一边说着话,一边梳。梳着梳,掉下几根青丝,母亲
担忧地说:
    “珠儿,回去好好保养身子,别累着,别想那些不着边的事。”
    评梅看着梳妆台上那个红漆带鎏金花边的梳妆盒子,和那里全套的梳妆用具,对母
亲说:
    “妈,这个红漆梳妆盒,是我小时候您给我买的,用了快二十年了。妈,等我死了
以后,您把它送给我带了去吧!”
    母亲叹了口气,含着泪说道:
    “珠儿,这次来家,你有好几次提到死。珠儿,你还不到二十三岁,年纪轻轻的,
咋就想到死呢?心珠,想开点儿,你以后可不许胡思乱想了。”
    母亲说着,已经流下了泪。
    评梅没有再说话,只是陪着母亲流泪。
    母亲理着评梅那一头乌黑乌黑的秀发,从梳妆台带水银雕花的圆镜子里,望着女儿
那张白哲的面庞,望着芳华正盛的女儿,不由得哀叹了一声,唉!
    这一年的暑假,评梅是带着悲哀追悔的心情,提前回了山城桃河畔的。走时,又加
上凄楚的离恨,提前返回了北京。留给山城家乡的,留给那个生她养她的院落的,是一
片阴云,几副愁肠!
    石铭把评梅一直送到城外。
    雇来的驴儿和驭手,走在他们的前面。
    评梅时不时地回头望望那座生她养她的山城,依恋难舍。
    她掏出一块绣着一枝梅花的素白小手帕,铺在地上,捧起一抷土放在手帕上,包好,
放进她的手提小包里。
    “爸,您回去吧!”她说。
    父亲没有吱声,继续送了评梅一程。
    评梅站住,从父亲手中接过皮箱。
    “爸,”她说。“回去吧。”
    “珠儿,爸爸再送送你。”
    “不用了,爸。”
    父亲轻轻点了点头,缓缓地挥了一下手。
    评梅一步一回首,走了。
    评梅走出老远。看见父亲仍旧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有胸前那部银须在微风里轻
轻地拂动着。
    石铭撒目望了望,远远的,白云庵在山腰绿海中跃出黄色的屋脊。仿佛看得见香烟
缭绕,仿佛听得见木鱼声声。
    当他目光所及已经看不见评梅时,重重地,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哀叹。望望远处山
腰间的白云庵,他顺着山间小路,向寺庙的方向登攀。累了,便坐在青石上,抽一锅子
烟。抽完了,把烟锅往石头上磕磕,把烟荷包别到腰间,又向白云庵攀去。
    石铭走到白云庵山门。走到殿堂门口,他一下楞住了。他看见跪在佛堂前的,是他
的爱女评梅!
    评梅神情木然,黯然,凄然,手合十字,闭目默祷。她是祈求神佛保佑那远逝的英
魂,一路平安吧?还是祈求神佛保佑自己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上,事事如意?还是她想避
隐尘世呢?
    佛堂供桌旁的木鱼前,吟梅生前的情人、如今白云庵的年轻住持,正在一下一下地
敲那木鱼,神情如同评梅,木然,黯然,凄然!
    石铭倚在殿堂的门框上,脸颊上挂着两行老泪。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