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灯光下,石评梅坐在桌前,一针一针地织着毛衣。每天都织到很晚很晚。累了,她
便抬头看看桌上高君宇的遗像。照进屋里的微弱的阳光,投撤在镜框里君宇的脸上,使
他清瘦的枯容镀上了一层光亮。从那双深陷的眼睛里,使人感觉到他的内心蕴藏着多么
聪颖的智慧,多么坚强不屈的性格,多么忠贞深情的爱呀!
    如今,似乎都化做了怨恨和谴责!
    她天天看着他,是对他的缅怀,也是接受他的谴责。这样,她的心还好受些!
    北京春天的风,总是叫人厌烦,扑打着窗根上的纸,沙沙地响,仿佛是夜游的鬼魂,
在窗下窃窃絮语,使人恐怖,令人胆颤!
    评梅织得久了,织得累了,就抬头看看君宇的像;实在疲倦了,就伏在桌上小睡一
会儿,醒来再织。
    石评梅每天下午放了学,还没回家,先去陶然亭畔高君宇墓前,凭吊,哀哭,然后
回到家来,就坐在君宇像前,织那件毛衣。这样,过了七夜,毛衣终于织成了,寄回山
城,寄给她的父母。
    那天,陶然亭畔安葬了高君宇,评梅在返回城里的归途上,忽然想到要给山城的父
母织件毛衣。她想: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追随君宇而去了!父母生我一场,临走了,
总要给他们留下点可以纪念、可以回首的东西!
    当初,父母给我的,是如花似玉的青春年华,而今我留在世间的,却是枯如飘叶的
残生;当初,父母给我的,是洁白无理的身躯,和一颗纯真无邪的心。而今,我交还给
父母的,除了这身躯仍旧是洁白无瑕的,至于那颗心,已经是浸透了悲苦哀伤,而又凋
零破碎了!
    织件毛衣吧!当他们穿上毛衣的时候,他们就会想到:他们的不孝女儿,是把一颗
破碎哀伤的心,针针线线,织进了毛衣里去的。
    死的,死了!生的,毁了!我已经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对我自己造成的这幕人
间悲剧的结局,我绝不诅咒!相反,我应该受到诅咒,君宇第一个就应该诅咒我的残忍!
    我悟到了!我悟到了!我现在这种悲苦哀伤,这种悼亡追悔的心绪,是真正爱我的
君宇留赠给我的仅有纪念呀!不然,怎么能说我已经悔恨以往;不然,怎么能说我是君
宇死后才真正认识了他的伟大,认识了他对我的忠贞不二,他对我的厚爱真情的呢?
    君宇,倘若你有在天之灵,你会知道,这便是我祭献你灵前的——评梅的心!
    父亲接到毛衣,来信了。那信上说,——

      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恶劣,你的事务又很冗
    繁,但是你偏在这时候,日夜为我结织这件毛在,远
    道寄来为你父防御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欢。但是
    想到儿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时,我焉能不为汝凄然!
    ……心珠,暑假到了。回来吧!快回到你父的身边,回
    到你的母怀里。父母的爱,家乡的山水,也许能抚慰
    你那颗受创伤的心……

    评梅的学生们,那些情同姐妹的小妹妹们,看出了石先生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忧郁和
悲哀,努力完成她的教育事业。她们比过去乖巧多了。上堂用心听讲,下堂也不去招惹
男生,免得给先生添麻烦。
    林砺儒校长几次劝她,课程一结束,就早些回山西老家吧!判课业、判卷,他另外
安排别的教员。
    “石先生,”林砺儒爱抚地劝解她,“换换环境吧!换换环境,也许心里会好受
些。”
    评梅心想,是应该换换环境了,不然再有一个月,我也许会发疯,也许会忧郁而死!
    我也应该毫无保留地。把我廿年来内心的秘密,统统展现在父母的面前了!不然,
父母在微笑中流泪,在抚爱时哀叹,那该是我多大的罪过!
    评梅的心情,确实很坏。她也确实想早些离开北京回山城故乡去。
    但是,无奈,她无论如何也走不开。
    上海发生“五卅惨案”。全国掀起反帝爱国运动,《妇女周刊》总要表明态度以示
声援。她本来在哀伤中难以自拔,但是想到君宇给她的信中,曾经有过这样的话:“我
是可移一切心与力,专注于我所企望之事业的”。她想,“妇周”在这样的大事面前,
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才对得住二万万妇女同胞,才对得住君宇。
    于是,她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着为《妇女周刊》写了个“本刊编辑部特别启事”,
——

      沪汉惨屠,举国痛愤!国人等为救亡,为存种,曾
    发表宣言,刊行特号,损助款项,救济难民。兹复决
    定,多载关于沪汉问题之文字,以引起国人之注意。冀
    万众一心,同仇敌忾,作外交之后盾.为决战之先声。
    务使大白冤魂,一洗国耻后已。惟同人等绵力有限,独
    木难支。尚望社外同志赐以宏文,佳作,以匡不替,用
    济时艰……

    但是,工厂的清样至今没有送来,评梅只能等待。她一定要等到清样出来,做最后
的校订。她才能放心离京。
    “妇周”清样的最后校订工作,终于完成了。评梅回老家的行装,也收拾妥当了。
她可以提前离京了。
    临走头天下午,她去了陶然亭畔和君宇告别。回来,心里仍旧感到孤寂,惆怅。她
便取下墙上的琵琶,慢慢地弹起来。音调,是那样的悲切,那样的哀怨,如诉如泣,如
悲如叹!
    不知弹了多少时候,只听身后门口,有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谁呢?
    评梅起身,掀开门帘,——原来是北大的黄心素。
    “石先生,”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青年,柔声说道,“石先生,我能否为你,分
忧解愁?如果我能为你分担些痛苦,我将感到莫大的快慰!”
    评梅的额头,仍旧挂着抹不掉的愁云。
    “朋友,”她低沉地说,“我感谢你来安慰我。……不过对于我,已经不需要了。
因为,我这颗干疮百孔的心,是要在孤坟旁,陪伴我的君字一生的。直到它完全的枯萎
为止!”
    高君宇死后,评梅所表现出的哀痛和深情,深深地感动了黄心素。——这样一个多
才多艺的少女,对于死者,给予如此深切的哀痛,如此依恋的深情,真可谓虽死无憾了:
    “那么,”他说,“我明天去车站,送送你吧!”
    “谢谢,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黄心素说,“朋友,你何必这样苦自己呢?”
    “素君,”评梅尽力平静地说,“悲苦,是我应该得到的报偿!因此,我不希望有
人送我,冲淡我的孤寂和悲苦!”
    黄心素说:“可我愿意用我的一切,使你从悲苦孤寂中解脱出来!”
    “我只能谢谢你了。”评梅只是淡淡地说,“只怕我不会再恢复正常人的心境了!
我要以此来纪念真正爱我的君宇!”
    黄心素的心意是坦白的,语气是诚恳的,任何人在他的坦白和诚恳面前,都会被感
动的,都会改变主意的。可是评梅却不!虽然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悲哀,装着非常的镇静,
但是黄心素从眼前这个少女的淡漠外表,仍旧能够感觉到她内心的痛苦,实在是太深了。
    正是这一点,感动了黄心素,使他对评梅产生了敬慕之情。
    他走了以后,评梅给他写了封短信。正好晚饭前邮差来送信,就顺便给带走了。
    第二天晚上十点,评梅到了前门火车站西站,上了西去的火车。
    那晚,黄心素也来到了车站,为评梅送行。但是他已经接到了评梅的信,他尊重评
梅的意愿和心境。他没有露面,只是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目送着她。
    笛声长鸣,火车喘着粗重的气,载着一个忧伤的少女,冲向黑暗之中了。
    黄心素木然呆立在月台上,心下思忖:这个名噪文坛、声震京都的风流才女,孤傲,
然而高洁;哀艳,然而清峭。她身上,有许多解不开的谜。这些谜,使人神往,牵动情
丝,掀动春潮!
    月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他在路灯下,把评梅给他的信,重又看了一遍,——

    素君:
      我现在已是一个罩上黑纱的人了,我的一切都是
    黯淡的,都是死寂的;我富丽的生命,已经像慧星般
    逝去,只剩下这将要走进坟墓的皮囊,心灵是早已经
    埋葬了。
      我过去的隐痛,只可以让少数较为了解我的人知
    道。因为人间的同情,是幻如水底的月亮;自己的苦
    酒,只好悄悄地咽下,却不必到人前去宣扬。
      对于这人间,我本来没有什么希望的,宇死后我
    更不敢在人间有所希望。我只祈求上帝容许我仟悔,仟
    悔自己的过错,一直到死的时候!
      朋友,你相信我是不再向人们求爱怜与抚慰的,我
    要为死了的宇保存着他给我的创伤,决不再在人们面
    前透露我心琴的弹唱了。
      近来我的心是一天比一天的死寂,一天比一天的
    空虚,一天比一天走近我的坟墓。快了,我快要到那
    荒寂的旷野里,去伴我那多情的宇!
                      评梅

    黄心素看完信,久久地站在月台的路灯下,向着西方茫茫的黑夜,呆呆地凝目远望。
    火车已经隐没了,只有一缕青烟,几声笛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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