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伟大的京城,沸腾了!
    北京在阵痛中,发生了激烈的大震颤!
    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以后,段祺瑞抢先下山,抢先登上了“临时执政”的交椅。他
不仅承认不平等条约,还召开善后会议企图取代国民会议预备会。
    在全国民众的热烈要求下,在国共两党的建议和支持下,孙中山终于北上,准备在
北京主持召开国民会议预备会。很快,国民会议运动在全国展开了!全国各大中城市纷
纷成立了“国民会议促成会”。
    在北京,李大钊、赵世炎等,轮流到各高等院校演讲,开展了大规模的宣传活动。
高君宇从上海开完“四大”回到北京,立即投入了这个宣传运动,抱病四处演讲,揭露
段祺政府的阴谋,和他勾结帝国主义的罪恶勾当,大力宣传国共合作的主张,奔走呼号,
支持孙中山主持召开国民会议促成会。
    在这同时,全国各大城市参加促成会的代表一百多人,列席代表一百人,共代表二
十多个省区,代表一百二十多个地方的国民会议促成会,陆陆续续云集京都。
    天津的正式代表邓颖超等,就是这个时候来到北京的。
    一场如火如荼的政治风暴,席卷了全国,撼动了古老的北京城。演讲,集会,发行
各种报刊、传单,宣传各种政治主张。家里家外,大街小巷,广场商号,街头巷尾;穿
旗袍白袜,留着短发的青年女学生,穿着背后印着字号的三轮车夫,戴着毡帽的杂货店
老板,穿着西装革履的新派人物,以及穿军服马靴的国民军,或交头接耳,或奔走相告。
    北京城,真正沸腾了!
    1925年3月1日,正当善后会议在吵吵嚷嚷地进行的时候,国民会议促成会全国代表
大会,在北京开幕了。
    高君宇以北京代表的身份,参加了大会,并和李大钊、赵世炎等参加了共有成员二
十人的大会主席团。
    高君宇的弟弟高全德,根据北方区执委的指示,为防止意外,守候在会场附近,警
惕地了望。
    这天,开幕式结束以后,代表和列席代表二百多人,在北京大学三院操场上合影,
高君宇还去了,和李大钊同志还在前排中间就坐了呢!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三天以后,他便一病而与世长辞了!
    3月4号,星期三。
    国民会议促成会刚刚开过三天。
    这天下午,石评梅突然接到兰辛的电话,说高君宇又病了,希望她马上去!
    事情来得急!她怕路上来不及买什么东西,便顺手把自己案头花瓶里的一束白梅拔
出来,拿着出了校门,雇了车,匆匆赶到东交民巷原来的俄国兵营。高君宇去年从南方
回来以后,就住在那里。
    评梅一进门,大吃一惊,三天前,她还伴着君宇从哈德门出来,到法华寺的路上散
步。仅仅三天,他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形销骨立。枯瘦如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
里,如同尸骸!两只眼窝,更深地陷下去了;眼睛显得格外凸突;原本已经很苍白的脸,
现在更是惨白得怕人,就像他手上戴的那只象牙戒指!
    评梅的心,猛地连续颤抖了几下:
    哦!象牙戒指!你虽然是君宇买来赠我和他俩人的;虽然当初,君字是用它来象征
我们之间爱情的洁白和坚实的。可是,我却用它来禁锢了两个高尚圣洁的灵魂,扼杀了
两个光华灿烂的生命!啊!罪过!罪过呀,罪过!
    在这一瞬间,她那紧锁着“独身”二字的灵宫门扉,慢慢地开启了!一种忏悔的悲
绪,冗自涌上了她的心头!
    君宇真的能死!……啊,不!君宇不会死!君宇不能死!君宇不该死呀!
    评梅把手中那束白梅,插到书桌上的瓷瓶里,回过身,一下扑在君宇的床前,把她
满是泪水的白哲光亮的俊脸,紧紧地贴到他的脸上。
    “君宇!君宇!……”评梅已经泣不成声。
    高君宇感到脸上湿漉漉的,——是评梅的泪水?
    他从昏睡中醒来,瞪着两只凹下去的眼睛,看着评梅。如果不是因为他毫无血色的
嘴唇,还在微微的掀动;如果不是因为他失去光泽的眼珠,还间或地一轮,你简直不敢
相信他还活着!
    评梅忍不住又哭泣起来!
    “心珠!”高君宇握着评梅的手,艰难地喊了她一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游陶然亭,
他写在雪地上的评梅的乳名。
    评梅捧着他的头,他的脸,用自己柔嫩的脸在那上面抚摸着,亲切地抚摸着,愈发
泣不成声。
    “心珠,什么时候,你的眼泪才能流完呢?”他又问了一句那天在陶然亭他问过的
话。
    “君宇,”评梅低声地哭着问,“怎么才三天没见,你就变成了……”
    变成了一把枯骨,一架只剩下灵魂的躯壳!但是她没有这样说,她只是哭。
    “君宇,”她哭着说,“都怪我,都怪我呀,君字!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你都是
为了我,才……君字!……”
    高君宇听了惨然一笑。他的笑,虽然凄惨,却使人感到他的理智仍旧十分清晰,他
的意志仍旧十分的坚强。
    “呃,朋友。”他强忍着腹疼,慢慢地说,“我不是早就说过嘛,这不是你的过错,
你也不必难过,自责!我,造成今天这样,主要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爱!哦,不,
不是的!我是长期在风雨中奔波,在刀丛中往还,积劳成疾!不过,朋友,我一点都不
后悔!”
    高君宇喘了一会儿粗气,歇了一会儿,他似乎正在忍受某种剧烈地疼痛,额头暴起
了几道青筋,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评梅掏出手绢,替他擦了擦,轻轻地抚摸了几下他的额头,慢慢地捋了捋他的黑发。
她觉得君宇刚才的话,只是怕她难过伤心的一种安慰之词。她真心地认为,君宇成了今
天这样,是她的独身主义造成的!
    “朋友,”高君宇又说,“一个人的生命,有长有短,这并不重要,这并不是我们
所追求的真实的生命。我们不是那种混个一官半职,便沾沾自喜,感觉良好的可怜蠢人;
也不是那种本来浑浑噩噩却自视高人一等的禄蠢!不,这不是我们所追求的。我们要像
一根蜡烛,纵然把自己燃尽,但是为人间照了亮,这样的生命虽然短促,也是富丽堂皇
的!你明白吗,我的朋友?”
    评梅记得,这是两年前,高君宇为了躲避军警追捕,潜藏在女高师校园时对她说过
的话。
    高君宇停了停,歇了一会儿,又说:
    “我承认我是个多情的人,但是,我却不会为殉情而死!”
    说完。他无力地抬起胳膊,指了指靠床边的一张桌子,说那边的抽屉里。有他已经
整理好的信件,你把它们拿去吧,省得你再来一次检收。
    啊!一个活着的人。居然亲口说出这样绝诀的话,有比这更叫人难受,更令人心碎
的吗?哦,君宇,君宇!评梅哭得愈发伤心:
    “你会好的。”她说,“你会好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高君字微微笑笑,说道:
    “那里,还有几本日记,都交给你保存了。如果我过去还有什么地方,使你不够了
解我的话,以后它们会告诉你的。”
    评梅没有再说话,只有把眼泪滴落在他的胸前,滴落在他的脸上。她紧握着他那双
枯瘦的颤抖的手,看着他那两只无光的深陷的眼睛。
    评梅感到惊奇的是,他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的神情还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近乎
于冷漠;他的脸上没有一点悲哀,悲哀似乎与他无缘。
    又过了一阵子,兰车和高全德来了。他们是去协和医院,联系君字注院的事。
    评梅只是落泪,哭泣。高君字让她先回去,他住进医院以后,也暂时不要去看他。
什么时候他让她去,她再去。
    兰辛、高全德也都劝她先回去,说这儿有他俩,一切尽可放心,有什么情况他们会
马上告诉她。
    正好师大附中下午还要开校务会,评梅临出来的时候,林砺儒校长曾叮嘱她一定要
出席。
    评梅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泣。她嘱咐了兰辛他们送高君宇住院的手续,然后又到床
前,趴在君宇身边安慰他,千万别着急,要安心住院,学校那边我去一下,一有空儿我
马上就会去看你。
    说完,也没有再回头.便匆匆地走了。她想:等她把学校的事情安排一下,最迟明
天就可以到医院去看他。
    可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去,竟成永决!

    石评梅走了以后,兰辛和高全德,雇了车,把高君宇送进了协和医院。
    高君宇一到医院,大夫马上就进行了诊断。
    大夫背着高君子告诉兰辛,说现在威胁他生命的是急性盲肠炎,需要马上开刀。但
这之治表不治本,他已是大症难医了!
    高全德因为国民议会促成会正在开会期间,他奉命护卫会场。因此他把高君宇送到
协和医院,兰辛就让他走了。当大夫要兰辛签字准备给高君宇开刀的时候,兰辛犹豫了。
——君宇的身体这样虚弱,开刀他能顶得住吗?
    看他愣愣握着笔,不签字,君宇笑笑。强装镇静,从兰辛手中把笔拿过去,自己要
在开刀处方上签字。
    “等等,”兰辛说,“要不要告诉评梅,请她签字,或是请她做最后决定?”
    “嗳,”高君宇说,“这点小事,何必再给她添麻烦?她原本已经够难过的了,不
要再征求她的意见,让她为难!”
    高君宇终于说服了兰辛,自己在开刀的诊断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高君宇被抬进了手术室。临进手术室,兰辛问他,要不要现在通知评梅,开刀以后,
让她来看看你。
    高君宇想了想,说不来也好,省得她见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又要难过了。过几天,我
好一些再通知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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