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前门火车站下了车,吴天放叫了两辆洋车,他请评梅先上了一辆,然后把她的帆
布箱、行李替她放好,又对车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自己这才上了另一辆车。
    评梅坐在车子上,一路走,一路观赏,她简直有些应接不暇了。前门大街,楼房商
号,鳞次栉比,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熙攘拥挤的街市,繁华喧闹的都城,比起寂静安
谧的山城,这里又是一番景象。少女的心有些惊喜,又有些惶惑!
    两辆洋车在人流中穿行,评梅的脸上始终挂着惊喜而又惶惑的神情。
    巍然高耸的正阳门,伟大庄严的天安门,对于山城来的少女,简直是进入了另一个
世界。车过天安门的时候,评梅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些怪念头:红墙黄瓦,威严森然
的紫禁城,三官六院,妃妾成群,太监穿梭,百官朝贺,往日帝王的尊严,而今都已灰
飞烟灭。留在故宫里的,当是荒凉凄清,和龟缩一隅的逊帝博仪啦?
    评梅为自己的怪念头汕笑了。
    吴天放帮助石评梅,在禄米仓一带选择一家条件好的旅馆,租了房住下。因为这样
他们见面方便,吴天放住的公寓就在禄米仓二十OO号。
    对于一个天真无邪、天真未凿的少女,一路长途旅行,尔后投身到一切都生疏的大
都市,投身到陌生的人海里,吴天放却是她唯一感到可以亲近,可以依靠的人。有他这
样英俊潇洒的青年无微不至的关照,不仅在评梅心目中留下了极其美好的印象,而且已
使她对吴天放产生了由衷的感激之情。

    评梅住在旅馆里等待考期。她原本要报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国文系,不巧那
一年女高师国文系不招生。评梅非常失望。但是考虑到自己的国文根基比较厚实,以后
自学也可以,不如报考别的学科还能多学些科学知识。她权衡自己的文体方面的兴趣、
天赋,决定报考体育系。
    没过多久,录取通知发下来了,评梅被录取了。报到那天,吴天放要送她去女高师,
评梅婉言谢绝了。她想:报到入学的头一天,就有一个惹人注目的青年陪送,这不好;
女高师全是女生,女孩子眼尖嘴也尖,说什么的都会有,还不知能引出什么话柄来呢。
    吴天放理解评梅的意思,他能体谅她,他只说不送也好,等你安顿下来,我再去找
你。
    评梅雇了车,车夫把她的行李和帆布箱搬到车上,她吩咐去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女
高师。洋车到了石驸马大街,停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大门口。车夫把行李搬到门
房,评梅要先到学监办公处报到。
    她转过石屏,便见一条绿荫甬道。远远看去,红楼绿柳,裙带钗影,仿佛到了女儿
国。一个个,俊俏俏的红颜少女,翩翩然活泼的女郎。不时有嘻笑声、琴声传来,间或
有夹着书本的玉影闪过。
    山城桃河畔来的少女,终于踏进了京都女子高等学府,她激动,她兴奋,她不知不
觉流下了泪。
    “怎么,哭了?”突然,身后有人问道。
    评梅忙擦了一把泪,扭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少女:白衫,黑裙,两肩消瘦而微微
双耸,眼睛略微向外凸突,嘴唇厚实。她面带笑颜,但是笑得并不美。假如这是个青年
男子,当不失为一位英俊小生,可惜这是个少女,就不但不显得俊美,夸张点说,反而
有些丑。
    “干吗哭?”身后的少女又问了一遍。
    评梅不好意思地抹搭抹搭眼睛,低下头:
    “我没哭。”
    那少女看着评梅长长的睫毛上,仍旧挂着细碎的泪花,双眉微颦,美目流盼,仿佛
饱含着无限的柔情,隐藏着说不尽的心事。淡蓝色的短衫,露出一双雪白的玉腕,白裙
下面是两条匀称好看的小腿。她丰神秀逸,娇态可人,惹人爱怜。
    那少女打量着评梅,扑嗤一声笑了:
    “真是颦儿再世!”
    评梅一怔:
    “颦儿?”
    她一时没转过弯来。
    “就是林黛玉呀!”
    那少女说了这句话,又觉得初次见面把玩笑开得过份了,便上前拉住评梅的手,说
道:
    “走,我带你到全校各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两个人肩并肩,往校园里走去。边走她边问评梅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家里
都有什么人,报考的什么系,评梅都一一回答了她。然后,她又自我介绍说:
    “在下姓黄,单讳一个英字,自号庐隐。在家里,他们都嫌我长得丑,叫我丑小
鸭,又因为我脑袋笨,还叫我笨小鸭。评梅,你以后,也可以叫我丑小鸭,笨小鸭,都
行。”    
  ①庐隐(1899—1934)福建闽侯(今福州市)人。原名黄英。1919年以旁听生的资格考
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预科。后在上海、安徽、北京等地任教。代表作有《海
滨故人》等。
    庐隐,真逗!
    评梅朝她笑笑。没说话。
    这就是后来,二十年代与冰心齐名的两位女作家庐隐、评梅!此为后话。    
  冰心(1900一)福建长乐人。原名谢婉莹。著名女作家。代表作有《寄小读者》等。
    庐隐比评梅大三岁,祖籍福建闽侯人。父亲也是前清举人。庐隐六岁那年,父亲因
为心脏病死于长沙任所上。一家人,孤儿寡母,愁苦无援。舅舅是清朝农工商部员外郎,
兼太医院御医。家中房产颇多,还有一个大花园,便把庐隐一家接到北京。
    庐隐小时候在家读书成绩极坏,九岁进了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慕贞学院读小学,
成绩也不好。于是,母亲哥哥不是骂她笨小鸭,就是骂她丑小鸭,自小得不到母爱,心
灵很孤独。后来在大哥的帮助下,发奋读书,居然考进了女子师范学校,母亲这才对她
有了笑脸,希望她毕业工作帮助家庭。她为了考取北京女高师,只好应聘到安徽教书,
自己积攒学费和保证金。待她重新回到北京,女高师的考期已过,在母校老师的通融下,
才考进了预科,作旁听生。
    “评梅,”庐隐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感慨地说,“我曾经羡慕飞仙剑侠,也向往作
高人隐士,希望天涯海角任我飞翔!”说着,她使劲一挥手,“唉!瞎想!走吧!”
    庐隐领着评梅,一边走一边告诉她,哪一排红楼是学生自修室,哪儿是学生寝室。
还有什么图书馆,练琴室,文娱室,栉沐室,舍务处。会客厅,饭厅,病房;整座校舍
还分什么中院,后院,西院等等,等等。女高师建筑宏伟。设施齐备。她们出了走廊的
一个小门。庐隐又说哪是运动场,哪是大礼堂,礼堂里的古今中外名人肖像都叫什么名
字,女高师的校训是什么,应该如何遵守,等等。
    “你看,”她们从礼堂出来,站在运动场上,庐隐指着前面一栋新盖的大楼,对评
梅说,“你看,那儿就是讲堂!”
    而且,庐隐见了同学,总是热情地呼唤她们的名字,介绍给评梅。
    “你是这儿的老生了吧?”评梅问道。
    “嗯,老生了。”
    “几年级的?”
    “和你一样,刚入学。”
    庐隐比评梅仅仅早来几天,就这样熟悉环境和同学,评梅不但感到惊讶,而且对庐
隐产生一种敬佩的感情。特别对她的豪爽诚挚,快言快语,评梅有了好感,觉得小鸭不
丑,不笨,而且很可爱。
    庐隐很豪爽,很自信地说:
    “年假大考,我一定要以优异成绩,由旁听生升入正班生。评梅,将来我还要当作
家,你相信我吗?”
    评梅真诚地点点头。把庐隐的手拉过来,用劲握了握。她用这个动作,把她对庐隐
的信赖,真诚的友谊,告诉了她。庐隐憨实地笑笑:
    “谢谢你!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了,是吗?”
    评梅高兴地回答:
    “当然!”
    庐隐乐了,拉着评悔穿过一个大空场,向一个小月亮门走去。月亮门内,迎面是一
丛碧桃花,后面是竹篱,上面爬满了金银藤,四周绿柳倒垂。拂拂荡荡。刚踏进月亮门,
评梅惊讶地“啊”了一声。
    这里,花池中的各类花草翠竹,娇艳艳,翠森森。生机勃勃,茂盛苍郁。西边是朱
檐游廊;院中间水池里点缀几块太湖石,鱼儿漫游。水清见底;东面有两株西府海棠,
花红有如施脂,丝垂宛然金缕。
    评梅惊喜地看着。庐隐往北边的一片竹林指了指:
    “竹林后是疗养院,同学生病可以到这儿来疗养。”
    在这片翠竹掩映之中,有几间红柱绿窗的房子,评梅侧脸一望,有两个少女正坐在
翠竹后的前廊台阶藤椅上下棋,身旁小茶几上放着两杯香茶,偶尔裙带一飘,传来笑声。
    评梅心下自语:“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真仿佛进了潇湘馆了。”不觉已念出
声来,——

    宝鼎茶间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

    庐隐耳尖,听了评梅自言自语吟了两句诗,一愣怔,便抿住她的厚嘴唇,憋住笑,
扭脸偷偷瞧了瞧评梅,心中暗想:
    “说她是‘颦儿’,真是不冤枉她。潇湘馆的题联,她都能随口吟出!但不知将来
那个贾宝玉是谁?”
    庐隐正自思忖,忽听身后有人喊道:
    “石小姐!”
    庐隐和评梅回头一瞅.是门户的老张头。
    “石小姐,”老张头喊着说,“有人找您。”
    话音末落,从月亮门外,闪进一个青年。庐隐忙用两眼去瞧:那青年大约二十四五
岁,留着时髦的分发,黑黝黝,亮锃锃;浓眉大眼,方脸薄唇;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两眼炯炯有神;体态风流倜傥,丰韵潇洒俊逸,显得聪明干练,绝非等闲之辈。庐隐一
见这青年,心中立即冒出一句老话儿:真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
    庐隐看看评梅,评梅白哲柔嫩的面庞上,早已浮现出一层羞赧的红晕,眼睛里闪动
着脉脉柔情的光彩,这正是少女初恋时娇美动人的神态。庐隐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
    “哦,石小姐,”那青年看到评梅不说话,看着庐隐瞪着两眼瞅着他,便有些窘迫,
“我,我是不是……打扰……打扰你们了?”他嗫嚅地说。
    没等评梅开口,庐隐哈哈一笑,豪放地说:
    “哪里哪里!你是……”
    “我是北大的。”那青年回答说,“我叫吴天放,和石小姐是同乡。我来看看她安
顿好了没有,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没有。”
    庐隐立即接茬儿说:
    “有有有,石小姐的行李还在门房,那就劳驾你替她给搬到寝室二楼,待会儿,我
们到学监办公处问问学监,看他给石小姐安排哪个房间。”
    评梅刚想制止,庐隐神了一把她的衣襟,对吴天放说道:
    “好,你去搬行李吧,我们这就去学监办公处。”
    吴天放尴尬地笑笑,随着老张头走出疗养院的月亮门。
    等他们一定,庐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差点弯了腰。笑够了,才对评梅说:
    “别心疼他,让他干!不然,他还以为爱情就是树上的桃子苹果呢,伸手就能摘下
来呢!”
    评梅朝庐隐的手腕上偷偷捏了一把:
    “你瞎说些什么呀?他是父亲托的人,一路从山西平定县,送我来北京的。我们两
个……只不过……是极普通极普通的朋友而已。”
    庐隐把手一挥:
    “别描了!越描越黑!”
    评梅急切地解释说:
    “真的,真的是极普通的朋友!”
    庐隐嘿嘿一笑:
    “什么真的假的?反正早晚是那么回事!走吧,到学监办公处找学监去。”
    当评梅和庐隐从学监办公处出来,走到寝室二楼的时候,看见吴天放已经拎着评梅
的行李和帆布箱在楼梯口等她们了。

    吴天放邀请评梅去中央公园玩。他告诉她:我要很快让你把北京城都熟悉了。
    一进中央公园的正门,迎面是一座高大的纯白色大理石构造的三脊单檐牌楼,碧蓝
琉璃的坊顶,上刻“公理战胜”四个大字。一些泥瓦工正在清理基座四周的废石土。
    评梅来到北京,已经见过东单西单牌楼,东四西四牌楼,也见过国子监、颐和园的
大牌楼。虽然格式一样,但是像这座“公理战胜”牌楼全是纯白大理石建造,规模这样
宏大,气势这样雄伟,在这座古城只怕还是独一无二的吧?
    评梅带着惊奇的神色,仰脸观看。
    吴天放站到她身边低声对她说: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的那年,德国公使克林德曾
经指挥侵略军成批成批地屠杀中国人。有一天上午,他乘轿经过东单牌楼西总布胡同口
时,巡逻的清军虎神营士兵拦轿盘查,克林德不但不肯停轿接受盘查,而且还从轿内开
枪,这才被清军爱国军官恩海开枪击毙了!但是清政府为了求得帝国主义的“宽恕”,
居然把恩海交给德国使馆,作为祭奠克林德的祭品,被德军残酷地杀害了!这还不算,
清政府还在恩海击杀克林德的地方,立了一座大牌楼,叫做“克林德碑”。当时是七脊
单飞檐,比这还气魄!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战败,北京人群情激愤,捣毁了“克
林德碑”,把剩下的残存石碑运到中央公园。这不,现在还在清理呢!    
  ①克林德(1853—1900)德国人。男爵。1899年为德国驻华公使。1900年6月20日与
翻译科士达乘轿前往总理衙门会晤,途径东单牌楼时,与清军发生冲突,被虎神管士兵
恩海开枪击毙。
    评梅听了,心中激起阵阵的爱国义愤,对恩海的正义勇敢行动充满了敬意。尔后,
吴天放在“来今雨轩”请她吃酒,当吴天放举杯为评梅的新生活开始干杯的时候。评梅
却说:
    “这第一杯酒,当为英雄恩海干杯!”
    评梅一直沉浸在因为那座大牌楼的历史所引起的义愤和敬慕之中。直到他们走到
“兰亭八柱碑亭”,观赏石碑上的曲水流筋图,评梅兴致勃勃地讲起王羲之和他的四
十个朋友,如何游览浙江会稽山的兰洛,如何在兰亭饮酒赋诗,王羲之如何乘兴挥毫,
写下这流传干古的《兰亭集序》,——直到这时,评梅的情绪才算完全转过来。    
  王羲之(321—379)晋会稽人。官至右军将军,故称他王右军。最工书法。
    吴天放听着听着,心中不禁自语:
    “真是个美妙的才女!”
    他看着评梅酒后微微红涨的面庞,比往日更加艳丽,更加俊美。他的心,不知为什
么,突然砰砰地跳了起来。啊,金声玉韵、蕙心兰质的姑娘,哪个青年能不爱呢!
    吴天放又把她领到一个室内花圃,他要使她的兴致更加勃然,情绪更加喜悦激动。
果然,当评梅看见那座五色玻璃顶花屋,和室内的各种鲜花时,像个孩子似的拍手称好
了。她毕竟是个欢快活泼的少女,时而跳跃两步,时而拽拽天放的衣袖,惊喜地叫道:
    “呀,你看,这花多美呀2”
    吴天放为了不使评梅心中刚刚激起的欢悦心绪冷却下来,一路和她谈着各种花,一
路把她带到“水榭”。
    “水榭”又是一番景致,长廊相绕,金碧彩绘;银丝沟,清水盈盈;土山上,山石
嶙峋;草坪如茵,杨柳依依。这里,仿佛能使人的感情净化,能使人的情趣高雅。不知
为什么,评梅坐到“水榭”的长椅上,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评梅,”天放急切地问,“怎么,你不高兴吗?”
    “呢,不!……”
    “不?那又为什么叹气呢?”吴天放轻声说,“这里,有四季的鲜花。香气袭
人……”
    “可惜,没有梅花。”
    吴天放一怔,一阵惊喜,想了想,慢慢从兜里拿出一本精美的信笺,一脸的殷勤神
情,轻声说道:
    “你看,我这里有梅花!”
    评梅接过去,逐页地翻着,果然每页花笺上都画着几枝梅,题着两句咏梅的诗。左
下角都印有“评梅用笺”几个铅字。每页上的梅和诗,有粉色的,米黄色的,浅绿的,
湖色的,等等,特别好看。
    评梅每翻开一页,便轻轻地念着上面的题诗:
    “‘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这是元朝杨维帧的;‘江南无所有,
聊寄一枝春’,——这是南朝陆凯的;‘放翁年来百事情,惟见梅花愁欲破’,——这
是南宋陆游的;‘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红雨熟红梅’,——这是苏轼的;‘应酬都不
暇,一岭是梅花’,——这是南宋张道洽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这是北宋林逋的。”    
  ①林通(967一1028)浙江钱塘人。字君复。他终生不做官,长期隐居西湖孤山,种
梅养鹤。后人称他为“和靖先生”,以诗著称。
    评梅对每页信笺上摘录的诗句,不但能说出作者、朝代、出处,而且一本信纸翻完,
竟然无一错漏。
    吴天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才说:
    “呃,你,你喜欢吗?”
    评梅兴奋地笑道:
    “喜欢,非常喜欢!”
    “上面的诗呢?”
    “也都喜欢。”评梅说,“我最喜欢的,还是林逋的那两句。王十朋推崇说,这两
句是‘压尽今古无诗才’。当然这是过誉之词。不过,林和靖风流不羁,看破人生真谛,
一生不愿做官,隐居杭州西湖孤山,以梅为妻,终生不娶,果真能自乐其生,我倒认为
不失为高雅之士。”
    吴天放对评梅的博学,感到惊愕。
    评梅似乎沉溺在遐想之中,叹了口气,说道:
    “唉,林和靖,梅妻鹤子,——想当年,红梅百本,雪鹤一双,潇洒艳福,谁人能
比?林和靖隐处的‘巢居阁’后为林处士墓,那里有一幅题联最佳。”
    “题联?”
    “是的。”
    那幅题联是,——

    坟草年年一度青,
    梅花无主自飘零;
    定知魂在梅花上,
    只有春风唤得醒。

    评梅念了上面那幅题联以后,问吴天放:
    “天放,你以为如何?”
    吴天放仍旧没有从惊怔中完全清醒过来,对评梅的话他没有仔细琢磨,只是“嗯”、
“噢”地应答着。
    评梅又把那本花笺翻翻,惋惜地说:
    “可惜,上面的梅花,千篇一律。还应该画出各种梅花来才好。比如,一些出色的
梅中奇品,总应该画上的呀!”
    吴天放拍拍自己的脑袋,抱歉地说:
    “是的,是的。你说得对,我给忽略了。至少,象江梅,鸳鸯梅,绿萼梅,重叶梅,
鹤顶梅,宝珠梅,等等,应该分别画人那才好呢!”
    评梅说:“不但这些,魏晋时《西京杂记》里记载的候梅,朱梅,紫花梅,同心梅,
紫蒂梅,胭脂梅,丽枝梅,也应该画上。”
    “对对对,”吴天放马上接茬儿说道,“南宋范成大的《范村梅谱》里提到的……”
    评梅惊喜地凝望着吴天放那张年轻英俊的脸膛,柔声说道:
    “想不到,天放君对梅花谱,也有这么深的研究!”
    她哪里知道,当吴天放在火车上看见评梅手帕上绣着一枝梅花时,他已经猜度到评
梅大约酷爱梅。于是他趁评梅准备应考的工夫。便跑遍了图书馆,挤命钻研有关梅花的
各种知识来。现在,当评梅说他对梅花有研究时,他便一语双关地说:
    “因为,我爱梅!”
    评梅一阵高兴,抬眼看了他一下:
    “你也爱梅?”
    声音没落地,她已经悟出吴天放话里的含义,便赶忙垂下头,脸颊上泛起一道红晕。
不过,她很快就把它收回去了,不曾让那青年察觉。她随后又把话岔开,扯了些别的,
直到天色将晚,天放要在“四宜轩”请她吃饭,评梅说她很疲劳,想回校休息一下。吴
天放顺着她的意思,也不勉强。
    俩人出了中央公园的南门,他给她雇了洋车,说过几天再去看她,还特别嘱咐她有
空到他的公寓去玩。
    评梅驱车,很快消融在长安古道的晚霞暮霭之中了。
    秋天,他们又去了香山。转过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又去了紫竹院、天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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