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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面孔——山西长城之边城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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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羊口到薛三墩,这一路走的实在彷徨。按经验,沿边墙村落之间的距离一般是二到五里。站在高处,至少可以瞭见下一站密集的屋顶。而数箭已发,石鸡惊散,野兔竞走,眼前只有望不断的荒丘沟壑,以及身边默然伫立的大明故人。 似乎凝冻的空寂中倏然传来一阵鸣叫,那是一里外敌台上一对红嘴鹰察觉了异物的存在而发出的远程报警。随着距离渐进,它们开始行动起来,爬升戒备,悬停观察,盘桓列阵,分兵迷惑,迂回诱敌,俯冲示威……这种战斗姿态,一直保持到入侵者超出视距方止,全然一副职业老兵的样子。也许,这座敌台的某个缝隙里,储藏着它们越冬的粮草;或者,拥挤着它们安睡的稚儿;当然,它们可能更加依恋那小窝熟悉的温暖和气息。无论怎样,这墩就是家;这墙就是国。与其赞叹这对红嘴鹰与边墙完美接轨的军事素养,不如说,这是本能。 这座标准黄土版筑实心敌台骑于边墙呈方锥状,边墙内缘台基底部起正边型高台,台上筑女墙。400年前,这台上墙内,就是守边军人的家。《天镇县志》载:“边军设自明季,每墩三四五名不等,拨给沙田四五十亩,耕种养瞻,专司瞭望。”所谓“七分屯田,三分守御。”最初的戍边人,多来自反元起义各部以及投降归附朱元璋的士卒,称“从征军”、“归附军”。为绝其复叛生变,当局采用了南北互解的办法,使其远离故土根基。再者,是发配那些干犯服法的民吏戴罪戍边,这叫“谪发军”或“恩军”。另有抽民户多丁者一人从军的“抽充军”,以及从三家民户为一个征兵单位中提调丁口的“垛集军”。 总明一世,与北方对峙始终。边地苦寒,命悬一线,死伤逃亡不绝。为了防止不堪,当局从一开始就允许军人家属随军屯田生理。“如原籍未有妻室,听就彼完聚。有妻在籍者,着令原籍送去完聚。“到了正统元年,朝廷更以法律来强行管制。“各处起解军丁并逃军正身,务要连当房妻小同解赴卫着役。若只将只身起解,当该官吏照依本部奏准见行事例,就便拿问。委无妻小者,审勘的实,只解本身。”事实上,千里戍边九死一生,服役军兵多为青壮,家属自存探视几无可能。如随军还能得到一份口粮,一旦军士阵亡,愿为夫守节者可以得到“加倍薪米”,“愿归乡里者,给米二石,官给脚力送之。”于是,只要拿到政府敕令,家属大多会“自愿”相随,从此在边疆养生送死,落地扎根。 来自甘肃镇高台黑河的《深沟儿墩碑》记载着这样五个家庭:“墩军五名口:丁?妻王氏,丁海妻刘氏,李梁妻陶氏,马明妻石氏,刘通妻董氏。火器:勾头炮一个,线枪一杆,火药火线全。器械:军每人弓一把,刀一把,箭三十只,军旗一面,帮领一副,软梯一架,柴堆五座,烟灶五座,礌石二十堆。家具:锅五口,缸五只,碗十个,筋十双,鸡犬狼粪全。”凭通常的理解,守边战士应该都是一些孔武有力的汉子。今人多不会想到,在他们身边就站着他们的女人,甚至还有他们的孩子。无法想象,他们在“北虏”铁流常年不断的攻掠下怎样保全,也无法揣测他们在这绝苦之地如何活命。 在《明孝宗实录》中保存着这样一份奏疏。“臣刑科给事中吴世忠奏。臣观大同边境视他镇为尤重,大同边备视他镇为尤废。请略言之:”我看到各边的墩台大约相隔三四五里,却没有见过大同间隔十四、五里的;其他镇边台大约距离是四、五十里,而大同超过一百八、九十里的也可随处可见。烽火不通,策应不及实在是令人担忧。而将官推举,则全是贿赂权贵。一拿到兵权,“如获私宝”。又要还债,又想肥家,他们能驱使军士多达上千人,强征暴敛,克减赏赐,侵占的屯田动辄以万记。我到大同的时候正好临近十月深秋,只见军士们奔走在风霜之中,面色黧黑,军服都看不见颜色了。他们家属住的地方,竟然看不到烟火。“弱女幼男,裸体问日”。我问一个军士怎会如此穷困。他说,我一个人,又要服军役,又要干劳差。发给我的一石军粮(相当于半两,五钱),既要养家,又要留一些贿赂上级。这年景不好,但克扣劳役一天比一天厉害,我哪能顾得上他们呢?我又问军官,你这军械问题很多啊。军官说,对,前任交割给我的时候就没有准数,后来更新汰旧,彼此传借就更没准了。我问,你们怎么能克扣兵饷呢?回答:没错。关饷的时候,一石要扣银一钱。管粮的还要再扣二钱。为了防着军士们买马逃走,人和马都不足喂,饿不死就行。而且,钱贵就发粮,粮贵就发钱。这扣下来的都要交给部队长官,早已经是惯例。所谓“司兵者以给军为惠,管粮者以多克为功,总兵以杀伐为勇,镇巡以操纵为能!”因此“军无必进之心,将无自守之志。”这就是我朝边疆萎靡困顿的现状啊! 发出同样悲叹的不止是大同。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黄钹巡抚延绥,当他见到军士妻小衣不遮体时竟感到无颜以对:“健儿家贫至是,有何面目临其上!”嘉靖朝的许论看到榆林的实况后也说:“呜呼!此镇将士怀忠畏法,敢用善战,虏所素惮,乃令年年枵(音肖,空虚)腹,不得一饱,伤哉!伤哉!”造成如此糜烂的根源,其实时人早已洞若观火。隆庆时的屯盐都御史庞尚鹏说,各镇有各镇的难堪,但“论其大端,则患虏不时,科差无度,最为屯田之梗!”陕西三边总督山西孝义人霍冀在《军政条例类考》中记载道,明孝宗面对这样的奏疏也不禁嘿然许久:“朕在位许多年,不知天下军民都这等穷!”对啊,为什么他们不喝肉粥呢?说好的“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朱元璋语)呢?自正统开始,老皇帝定下的套路就已经演不下去了,食言坑爹只用了五十多年。至嘉靖中期,“高薪”的募兵制度逐渐成为了主力,军粮供给也完全转嫁由内地负担。但祸端未除,基本照旧。招兵的依然是那些食肉喝血者,招来的也还是那些草荜蝼蚁般的“丁”。 也难怪,今天的我们一提到长城,总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情怀。这绝不是来自于边墙表面化的颜值和气魄,当然更不是其背后的黑幕、荒唐、反动和腐朽。这种崇敬与力量感应该来自于建造它的民众,来自于历史真正创造者的血泪史、长恨歌。有学者推算,正统朝大同镇有14卫,7个千户所。每军按携带一名家属计,则有260400人。到了边患最为激烈的嘉靖朝,按每户四人计,大同镇军户已近40万,在册屯田达四万六千多顷。尽管,中国长城在历史上真正成功抵挡寇虏的冲击屈指可数,但正是这样一张张已经模糊的脸孔,一个个如草芥般的家庭,一抔抔被驱使凌役的灵魂在狼烟白草之间以血肉之躯前赴后继、反反复复地夯筑着万里边墙,守望着无数烽堠,耕耘着阡陌旷野。他们卑微着,无助着,苦痛着,迷茫着,焦灼着,勇敢着,坚忍着。所有一切,都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康熙皇帝还算清醒地指出,有哪个朝代能够专门凭借长城来免除边患呢?“守国之道,唯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此所谓众志成城是也!”他所在的那个屁大的森林狩猎部落,竟在短短几十年里迅速驯服了草原,并最终征服了华夏。这不能说这不是一个奇迹,也的的确确算是居功至伟。可是,这最后一股新鲜血液却以更快的速度堕落、腐败并融化于中华民族的汪洋大海之中,因此,更伟大的应该还是延续了五千年的中华文明。而在这种文明制度下,“典型的中国人有两种:一种是地位略高于牲畜的农夫,另一种是因不服劳役而修着长指甲的文人。他们掌握的文化成为一种最腐败,同时又最雍容多礼、渊博高深的特殊阶级的专利品。”(美,拉铁摩尔)仅此而已。 边墙终于被抛弃了。雍正时,在此生存的前朝守边军事聚落就地转换为村乡镇县,一直到今天。仅在边城天镇一地,以堡墩屯营命名的村落就达二成以上。此间地界属于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区域,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过度地带。无论从哪个方向说起,这里都是边缘。由于经历了几百年的过度屯垦和采伐,边墙沿线生态环境早已是遍体鳞伤、不堪重负:森林殆尽,草场消失,河湖干涸,土壤沙化,狂风肆孽。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包袱和沉重的现实负担。只要稍微留意,你就会发觉晋北的树很像西域瀚海中的胡杨,许多躯干扭曲,形容痛苦,全然一副挣扎的表情。它们看起来活的很艰难。但更不容易的,自然还是边军的后代们,他们依然留在这里打拼着生计,依然经营着祖辈传续的薄田,也依然承受着似乎摆脱不掉的贫困。尽管,他们从不缺少勤劳,从不缺乏智慧,从没丧失勇气,也从未放弃过改变命运的热情。 恰逢深秋,眼前金黄一片。既往旅程,行走之间,哪里有一个闲人!到处是忙碌的身影,到处是劳动的画面。天已经大黑,在地里滚了一整天的康师傅一进门,一家老幼这才动筷端碗,他们围绕在满身泥土的老头儿身边有说有笑吃的好香;姚师傅看着他的羊群在山坡上散开后就匆匆往回赶,他还需要伺候他的地。“我们这羊好啊,看,纯天然放养的!你有没有办法联系个好买家?”;一位明显有中风后遗症的老汉汉正帮着儿子往院子里搬秸秆,那条伤腿显得好沉重。儿子说,老爹都76岁了,可就是拦不住......更多的,那些在地里辛苦的老夫老妻,爷孙父子们,他们忙的甚至连头也没有时间抬起来。即便是围在玉皇阁下打扑克的那帮人,五分钟之后就排着队去大车上卸下刚从地里拉回来的新鲜土豆了......看来,秋粮收成还不错。但是网络推送过来的新闻却是秋粮的收购价暴跌,羊的行情也极差。今年的经济大环境很成问题,连省城FM107楚老师的”帮助热线“都快变成农产品批发部了。如此,眼下,未来,他们又会怎样呢?说好了2020脱贫一起奔小康啊! “石圐圙和八墩早没人住了。你闲的没事干哇!”,拖拉机上的大叔说。哦,薛三墩到了。
感谢人民网图说中国太原版版主赵老师 特别感谢天镇石佛寺村石根银先生
天涯神驴 素材采集:2015年10月4-6日,23-25日 草竟2015年12月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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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作者投稿;本文作者:天涯神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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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道制作 http://www.tydao.com ( 2015-05-0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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