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画一辈子
——访上海博物馆国家级文物鉴定专家钟银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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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王诜的《烟江叠嶂图》

  如果你对中国书画情有独钟,如果你对中国诗人略知一二,那么,当你走进上海博物馆书法、绘画馆时,一定不会错过一幅宝藏在长长玻璃柜中的字画:
  ———那就是堪称上海博物馆“镇馆之宝”的北宋著名山水画家王诜的水墨本《烟江叠嶂图》及其背面的苏轼行书诗并跋和王诜唱和诗二章并跋。
  诗、书、画三绝,是中国画难得的境界,这幅濡满历史烟云的《烟江叠嶂图》恰恰是“三绝”的最好诠释,居然历尽浩劫,幸存至今!
  在今日,宋画之珍稀尽人皆知,如同书画界的“大熊猫”,更何况是熔诗书画三绝于一炉的宋画!《烟江叠嶂图》如何成了沧海遗珍?是谁保存了它?是谁慧眼认出了它?是谁成了它的千古知音?
  这是一个持续千年的传奇故事,最终给了它一个圆满结尾的人,叫钟银兰。
  解放初,一个才20岁的初中生,被上博录用了,她有一种单纯的快乐;无数文物经她的手登录在册,一幅“落选”的画和谢稚柳的落寞神情,让她牢记在心
  1952年5月16日,一个羞涩的姑娘走进初创不久的上海博物馆,那是陈毅市长特批的一块宝地———旧上海的跑马厅大楼。对家境拮据、但自小爱书的钟银兰来说,这里的一切陌生而神奇,这位刚刚20岁的沪中中学初中生,有着一种单纯的快乐。
  青铜、古瓷、书画……一系列有关文物常识的培训,钟银兰学得虔诚而用功。写得一手好字的她,被派去进行文物登录工作。上博如今12万件的收藏基础,就是在解放后奠定的,著名收藏家的大批捐献、在民间大量收购的散失文物,源源涌进上博,定名、量尺寸、制录……钟银兰在忙碌中享受着工作的美丽。
  无数灿烂的古物沾润过钟银兰的手泽,其中有一样她记得特别牢,因为它牵连着知名画家、同时也是当时上博主管收购文物鉴定的专家谢稚柳的命运———
  那是1957年一次例行的收购文物的专家鉴定会议。
  这类会议,编目组的钟银兰经常参加。那天,谢稚柳带来了一幅卷轴,作为会议工作人员的钟银兰帮着把卷轴拉开,大家凑过去细细地端详:
  哦,是宋画?王诜的《烟江叠嶂图》?
  如果是真的,那它将是稀世奇珍!
  谢老解释说:几天前,文物掮客靳伯声从苏州风尘仆仆地赶到他家,带了这么一幅画。谢老一见之下,大为惊喜,赶紧对靳伯声说:你把东西留下,我们上博要收藏!
  与会专家却几乎都在摇头。有的说:这画面熟,30年代就见过,已经是行内公认的假画了!
  钟银兰默默地卷起这幅画,交给谢老。谢老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落寞,他只说了一句:“我还要研究!”
  谢老回到家,把这画从头到尾审读了半晌:万一它是真的呢?岂不是明珠暗投?他把靳伯声叫了来,说:“告诉主家,这画我买了!”
  靳伯声眼睛瞪圆了:“一幅假画,你们博物馆判了它的死刑,没人会要它,它一文不值哩!没准主家自己都要毁了它!你买它?”
  谢稚柳说:“就算是我想做资料罢。”
  过了两个月,靳伯声愁眉苦脸地来了:“那主家听说上博断它为假,他赌上气了。上回开价800元,这回说非2000元不卖!您说这不是怄气吗?”
  2000元,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可以买套房子了。瞅瞅那幅深不可测的画,谢老实在难以割舍。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这画儿以1600元成交。谢老卖掉了一批明清字画,分三次付款,才算了却这桩心愿。从此,他和这幅画朝夕晤对,从“笔墨性情”与王诜其他作品对照,坚信此画非假:“岂南宋以后所得而乱者?”
  谁知这就埋下了一件扯不清的公案。
  钟银兰“苦恼”地师从名家学起了书画鉴定,从此痴迷一生;谢稚柳在“小四清”中倒了霉,那幅倾其所有收藏的“假画”被没收上交
  钟银兰没想到,日后她还会和这幅公认的“假画”结缘。
  1959年时的钟银兰,正为一件事苦恼:馆里鉴于老专家后继乏人,要着力培养一批年轻的鉴定人才,让她去学书画鉴定。钟银兰吓了一跳:文物鉴定,最难就数书画鉴定了,我的古文底子薄,鉴定书画,得熟悉古文断句,精通诗文、印鉴,历史上画家、书家多如牛毛,光记住他们的名、字、号就是一番大功夫……
  服从组织安排,钟银兰没有别的选择。她师从书画名家沈剑知。先从画“十”和圆圈学起,光这两样就画了个把月。等她把树、石头也画得有个样子时,沈老拿来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复制品,让她临摹。
  钟银兰的主任是后来的上博馆长马承源。他问钟银兰:“你在学鉴定哪个画家的作品?”钟银兰摇头:“我连一幅画的鉴定还没学哩。”马主任奇怪地问:“都一年了,你学了什么?”
  沈老对此淡淡一笑:元朝,是中国文人画最有成就的朝代,流泽所及,直达明清。《富春山居图》又是元画翘楚,你若能由此破解元人笔墨,再看明清丹青,可以无师自通。所以我不教你写生,不教你创作,只让你理解中国画的笔墨,你才能真正体会,什么是秀润,什么是苍劲,什么是厚,什么是薄……
  钟银兰从此登堂入室,一生痴迷。
  然而,极左的风暴,却一再冲击着上博这块小小的文化净地。
  1964年,正当钟银兰初窥中国传统书画鉴定堂奥之际,一场“小四清”运动波及了谢稚柳先生,起因就是王诜的那幅《烟江叠嶂图》,罪名却定得十分离奇:与国家争购文物!那种时候,说你黑你就黑,谢老百口莫辩。一通批判之后,那画儿就此没收上交。
  谢老不知道,更苦的还在后面。
  浩劫之中,“白专”典型钟银兰将时代的喧嚣摒在窗外,埋首于满坑满谷的抄家物资之中;《烟江叠嶂图》一直寂寞地在库房中蒙尘。“文革”后,谢稚柳毅然捐出了这幅画
  两年以后,中国文化与文化人的大劫难才真正开始……
  一场浩劫。
  钟银兰呆住了!谢稚柳等老先生靠边了,马承源等业务骨干靠边了,上博早就不开放了,却骤然间堆起几十万件属于文物的抄家物资,古字画从陈列馆二楼一直堆到三楼……
  钟银兰为了父亲的所谓“历史问题”,也经历过抄家、被审查之痛。她这个“白专”典型当不了造反派,索性暗下决心:不让自己的业务中断。
  老专家们进了“牛棚”,这满坑满谷的抄家物资总要有人打理,钟银兰进了“文物图书清理小组”,得到了意想不到的业务实践机会。
  搞书画鉴定,只能靠日积月累的经验,靠多看、多接触实物,才能养出一双慧目。钟银兰埋首于几十万件抄家物资之中,每天接触的是元、明、清的笔墨丹青,渐渐地,每个朝代早、中、晚期的不同风格,甚至每个画家各个年龄作品的不同气质,她都了然于胸。
  于是,故纸堆成了她的天堂,窗外那时代的喧嚣,于她反而隔膜得很。
  当时有个规定:年代在乾隆以前的,不得出口,乾隆以后的,就不管了。钟银兰至今还在心痛,那个年代,流失了多少乾隆以后的文物精品啊!
  那时,钟银兰每天都在徐家汇那座著名的天主教堂办公,那里成了文物库房,她每天要鉴定1000件书画。每周还要去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验关。她目睹着几十万件乾隆以下的书画,通过进出口公司,担任出口换汇的任务去了。以今人的眼光来看,那价钱简直不可思议:吴昌硕、任伯年、虚谷、齐白石等人的作品,从50元到200元人民币不等;名头再小些的,更不值钱,10元、15元一件;像清代的带簧金表,14K金的,一抽屉一抽屉地拿走。日本、香港、台湾等地的古董商人风闻,纷纷来兜这份生意。日后,都成了拥资巨万的收藏家。
  其间,钟银兰也不得不去工厂“战高温”,在某家药厂40多摄氏度的高温烘房煎熬。但,只要她一有工作的权利,就设法为文物奔走呼号,即使是在那样险恶的环境。
  当时,她和几个有良知的文物工作者看着近现代文物大规模地流失海外,心中痛惜不已:乾隆以后难道就都没有价值吗?近现代的文化史是不可割断的,总要有一定的实物存留,才能完整地让后人看到它的发展脉络。否则,今后要研究嘉庆、道光的文物,我们只能到海外去了!他们给当时的上海市革委会打报告,要求复检,抢救回一批算一批。
  上海各区都有抄家物资清理点,钟银兰不辞劳苦地四处奔波复检,还远赴苏州和无锡,抢救回万余件文物精品。在苏州,这些“看画儿的”就住在农民的柴草房,夜里十几只蝙蝠从墙洞飞出,在蚊帐上撞来撞去,让人头皮发麻……
  上博与上海一批有名的收藏家渊源颇深,风暴袭来,一听说哪里的收藏家要被抄家,他们就赶紧与造反派联系,指出那里有国家保护的文物,不可打、砸、抢。
  曾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刘靖基老先生那时住在江宁路,家藏文物极丰,他家被抄的那一夜,钟银兰匆匆赶去,忙了一个通宵,为他家藏的文物登记、编号、造册、装箱。当时,穿着短裤、汗衫的刘先生挂着牌低着头,在后花园被“革命小将”揪斗,一声声“打倒吸血鬼”的口号传进钟银兰的耳朵,她默默地听着,整理着刘老的一生收藏,心里感慨万千:这些收藏,刘老爱之如命,是一件都不肯给人看的……她认真地登记造册,一式五份誊清,给刘老单位、里弄、博物馆及本人留底。
  天亮了,斗了一夜的造反派小将,跑到外面去吃早点。刘老逮了个空儿跑过来,站在钟银兰旁边看,惊喜地说:“你是个懂行的啊!”钟银兰说,我是上博的。刘老喜出望外,悄悄说:“交给你们,我一百二十个放心!你等着,橱顶上还有不少呢,他们没发现,我一起交给你。”
  乱世之中,这几乎是一种托付性命的信任!
  后来,在落实政策时,这些珍藏一件不少地还给了刘靖基。他对钟银兰说:“你从中随便选40件,我捐给上博!其他的,我会挂出来展览,让海外的人知道,共产党保护文物,我的东西一件没少!”
  内行的钟银兰老实不客气地挑了40件,把刘老收藏的宋、元书画精品几乎全选出了。刘老开玩笑:“小钟,你挖掉我的眼珠啦。”钟银兰抿嘴一笑:“这可是你让我选的!”
  两人就这样成了莫逆之交。
  谢稚柳先生则不如刘靖基先生幸运,“文革”中,为那幅《烟江叠嶂图》,他吃了更多的苦头。“文革”之后,那画并未璧还,比当初客气的是,给了谢老1800元,算是国家“买”下了。但假画的帽子并未摘掉,依然被打入冷宫,连展出资格都没有。
  后来,钟银兰为此写了一份报告为谢老辩白,马承源馆长批示应将此画按政策发还谢老。可是,谢老只是淡淡一笑:此等珍品,理应由国家收藏,并在1997年1月和老伴陈佩秋写了正式的捐赠书。这份豁达、宽厚,让钟银兰感佩不已。
  钟银兰终于把“看”了十几年的宋代名画“救活”了;如今她最发愁的是:“我70岁了,谁来接班呢?”
  学养逐渐深厚、鉴定经验日益丰富的钟银兰,成了国家级的文物鉴定专家。文物的价值不断地被富裕起来的国人发现,她也愈发地忙。不过,她总有一件心事放不下,有空她就会钻进文物库房,在一幅泛着古铜色光泽的旧画前徘徊不去。
  那画儿有一种空灵的气息:云山高耸,杂树丛生,江上烟雾迷蒙,樵夫担着柴在曲桥上往来,渔夫在江舟上撒网,岸坡上林木交植、藤萝倒垂……更难得的是,背后还有苏轼、王诜的数首唱和诗。
  钟银兰总觉得像欠着这幅《烟江叠嶂图》什么———北宋的名画,如果是真品,将是一件珍稀的国宝;如果因为鉴定人员的疏忽,永远打入冷宫,我岂不是失职?还谈何保护祖国文物?
  钟银兰看字画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眼神:除了那股旁若无人的专注外,还有一种空灵和迷蒙,仿佛能够洞穿千百年的时空,请出早已在天空行走的画家与书家的魂灵,注视并读懂他们。与这幅《烟江叠嶂图》,她早已到了“相看两不厌“的境界,用灵魂嗅到了画上的气息,“这气息如此之好,会是假的吗?”
  她把这画的照片拿回家琢磨:这画儿的来龙去脉是有迹可循的,宋代《云烟过眼录》、明代《味水轩日记》、清代《式古堂书画汇考》上都有著录。清朝开国之前,它辗转于多个赫赫有名的主人之手,从金代元好问,元朝刘汉卿、戴祖禹、徐琰到明代周吉、魏秀敬……清初,高氏用整座庄园换得此画,后又归鲁庵收藏,此后三百多年下落不明。一直到30年代,它重出江湖,在南京、上海、北京的文物市场流转。从明代以来,这画儿的真伪,一直让人疑惑不定,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诗真画伪,有人说画真诗伪,有的说都是真的,也有的说都是假的。
  钟银兰觉得,这画儿的技法精炼,画树用笔尖挺流利,峰峦用淡墨皴染,秀润而有韵致。王诜的传世作品很少,山水画存世的仅两件,书法一共四件。
  从此,钟银兰像个迷上拼图的孩子,用上了笨功夫,一到夜里就拿着王诜书画的一块块复制品细部,与这幅画的细部反复比较……有时直到凌晨。老伴一觉睡来,见她还趴在桌上琢磨,不由叹气:“你呀!”
  有人好心地劝她:“你胆子也忒大了!那可是全国文物鉴定委员会的专家都否定的东西,你能推翻?”
  钟银兰只是笑笑。
  经过认真审读、比较、研究、辨析,钟银兰终于得出结论:
  ———《烟江叠嶂图》与王诜其他画作从技法特性、题材内容到山石皴笔和画树笔法完全一致,具有王诜熟而不工、文人墨戏的笔意,应是真本;从前大家认为它是伪作,是因为王诜传世的作品很少,画风不为世人熟悉所致。
  ———此画后面的苏王唱和诗跋亦属真品,其中王诜书作中许多字的运笔方式,如方圆兼施、正侧互用、多以侧笔取势等,与他其它书作如出一辙。加之有经验的裱画师认为,这幅书画的绢,都是自然真古,绝非染旧。
  至于专家们提出的一些其他疑点,钟银兰也一一详尽而审慎地予以澄清。
  钟银兰的研究成果发表了,几乎没有人提出异议。
  这幅宋画被钟银兰“救活”了。它堂而皇之地登上大雅之堂,被轮流展示于上博新馆的书法厅与绘画厅,成了“镇馆之宝”,并被理所当然地评定为一级品。
  当《烟江叠嶂图》终于一洗“沉冤”,公开接受世人打量之时,钟银兰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当时尚健在的谢稚柳老先生。谢老十分激动,连说:谢谢!谢谢!我想去看它……
  60年代一别,尽管魂牵梦萦,谢老却一直没能再见到这幅画儿。可惜,谢老在1997年6月因病过世,终是没能亲眼看到正在展出的《烟江叠嶂图》。
  除了这幅名作,经钟银兰之手鉴定的书画作品不计其数。她一生痴迷于“看”画,而今她最发愁的是:在充满物质与功名诱惑的今天,肯痴迷于文物鉴定的年轻人太少太少!她期待着年轻人也能以痴迷的精神去深入研究祖国的文化遗产,早日担负起文物鉴定的重任。
  这是钟银兰而今最大的心事。

《人民日报·华东新闻》,李泓冰,2000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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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诜《跋〈孙过庭千字文〉》

太原道 http://www.tdyao.com  制作 ( 2000-11-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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