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中存有众多地域文化的基因。方言无好坏之分,唯软硬之别,只要纯正地道,自由驱使,每种方言皆动听,皆悦耳。
有人评价我的文字文绉绉地拽,文言基础过硬,我则当面打哈哈,背地里暗说:“我哪里懂得文言,全是方言”。母亲是语言的第一位老师,方言则是你喝到的第一口文化。母亲的说话习惯,影响着子女,比如我母亲常说“且慢”“且放下”,而我至今也只用“且”,从不累赘成“而且”。只说“晌午”,而不言“上午”,起初不解何以然,年龄徒增后方悟,这“午”若以上下截然之,刻度有了,动态没了,而“晌”有白马过隙、片刻而逝之意,理解了此般差异,便理解了李后主“一晌贪欢”用词之贴切。说打鼾为“打鼾水”,起初不解何以蛇足一“水”字,待自己也打鼾时,方知此间常常咀拢不住,伴有口水流出。
山西地分五域,方言大致也为晋西、晋北、晋中、晋南、晋东南五大部。晋南方言属中原官话系统,且与关中方言为近亲,广灵方言则属北方官话语系,其余皆为晋语。而晋西方言区域包括陕北、西蒙,晋北方言区域包括冀北。
吾乡介休,地处晋中盆地,为晋方言的核心区域,历史上曾受到过拓跋、蒙古语言的深度影响,但其中仍残存着远古文言的词汇与语音。如称跑步为“跋踕”,称落下为“跌曳”,称家里为“居舍”,称茅厕为“后庐”,称闲逛为“徜徉”,称轻松为“款款”,称晚上为“晚夕”,称打雷为“忽雷”,称污水为“恶水”,称结伴为“厮跟”。曾与张颔先生论及介休话中的“坐下”何以称作“降下”,未果,先生也此地人。
晋方言中,说后生长得帅为“人才好”,姑娘漂亮为“袭人”,青春年华为“窈窕”,孩子可爱为“倜傥”。一对姐妹相见,开口就是“哎呦呦,看你恓惶的”,此处“恓惶”有辛苦意,而非可怜。河曲民歌《那是一个谁》起首唱道“对坝坝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我要命的二妹妹”,其中“要命”的亲昵程度,非临其语境,难解其意会。
而“圪梁梁”所指,为小丘,若是“圪梁”,便指大丘了。依此类推,圪针针、圪壕壕、圪台台、圪洞洞、圪尘尘、圪茬茬、圪掺掺、圪截截,皆指程度。同样不必冠以大小,“刀”定指大刀,“刀刀”则指小刀,以此类推,车车、勺勺、盘盘、钵钵、珠珠、蛋蛋、扣扣、钉钉、盖盖、桌桌,皆小一号者。
南北方言中,多见话里有话之表达,广东人赞美女性丰满,“又大又圆又弹手”,北人便无此含蓄了。晋西临县,贫瘠之地,民风淳朴中存粗野,言语无“毬”不成句,其乐而不淫,内涵丰富,调侃也“毬”,自嘲也“毬”,亲昵也“毬”,蔑视也“毬”。相传从前有一仇(qiu)姓后生,好逸恶劳,游手好闲,因偷人庄稼被告县衙。县太爷问其姓甚名谁,“姓仇名赖”。县太爷听其姓仇,案由偷瓜引起,算不上大案件,遂曰:“仇赖,你若能一句话说上十个‘毬’,我便放了你。”仇赖脱口而出:“我的爹妈来死毬了,我来穷得甚毬也没啦,威一天饿毬得没法了,接开瓮家空毬圪丹丹地。于是到地里寻毬个吃的,谁知摘得三毬两颗瓜,就让逮毬住了。老爷你看这毬不淡地一点事,还用麻毬烦你。你看能放毬就放毬了,不能放毬也算毬了,我来毬!庄来是个倒毬运了,放回各也没毬意思。”近来又有笑话云:国家语委某员来晋调研方言,问接待人员山西话的方言说法。问“短”怎么说?答“毬长长”。“小呢?”“毬大点儿。”“不好”怎么讲?“寡毬气!”“看不起人呢?”“毬相!”“不满意呢?”“倒是个毬!”“不管用呢?”“毬也不顶。”“小气呢?”“毬毛鬼胎。”“气愤呢?”“毬粗。”“差劲呢?”“毬货。”“办不成事呢?”“毬也揽不成!”“胡说呢?”“诌毬!”此员颇感不爽:“难道你们就没有不带毬的话?”对曰:“少寡逼!”
如今方言中的古音尚存,而与之对应的古字没了,古字尚存,古意变了,时遇大融合时代,古音古字皆难存矣。方言地盘渐缩,以致有人发出保护方言的呼吁。我女儿上小学时,班主任老师偶发脾气,随口道出了几句太原话,回家后女儿对此十分不屑,“一口太原话”。这是一种对待方言的心态,我想告诉她方言也雅言的道理,可惜听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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