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联，就是对联。过年，雅称春节，对联也就称为春联。每逢春节，神州大地都有贴春联的习俗，山西云丘山里的村村寨寨也不例外。不过，这古老的大地历史太久远了，文化太深厚了，以至于贴春联也比别的地方神圣了好多。究竟有多么神圣？趁着新春时节，我们不妨做一次探访。

春联一贴大年即至

    大年是什么时候光临的？云丘山里的人们都说，不是正月初一那爆竹声迎来的，是在头一日，也就是除夕这天下午，将艳红艳红的春联一贴，大年就喜眉笑眼地潇洒在大伙面前了！

    这话说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大。虽然柴禾早已整理顺了，虽然地面早已打扫净了，虽然打扫净的地面早已洒上清水，可是门庭仍然不见得光鲜。只待把春联一贴，立马门脸亮豁了，院落亮豁了，就连睡过不知多少代人的土炕也亮豁得好不新鲜。这会儿点燃一支烟，美美吸一口，看着那春联，蓦然发现历经沧桑的院落变得精精神神，体体面面。哈哈，原来大年就在这一刻春风满面地光临了。如果说山乡过年是在画龙，那么贴春联就是点睛之笔。同样的窑洞，同样的屋舍，只这么一贴，就贴出一个新鲜时尚的岁月。

    缘于此，那贴春联便不是件随意的事体，在山民眼里煞是神圣。神圣得那横批不叫横批，不叫额联，叫做“脑儿”。脑儿，当然是指头脑。春联神圣得如同仙人，不是任何人都能随意摆弄的，尤其是那高高横在门首的脑儿，必须由家里的长老来贴。即使年迈的爷爷已经七老八十，胡须银白，也会被儿孙扶上方方正正的桌子，恭恭敬敬贴端庄。

    这就是云丘山里庄重而神圣的春联风俗。

一副春联见门风

    在山乡人看来，过年吃得可以差点，东西可以少买，唯有贴春联不敢有一点点含糊。之所以这么认真，是因为人们把春联当作自个儿的脸面。老辈人说，大年初一在村胡同里一转，谁家是什么样的门风，便会一目了然。从何处了然的？当然是春联。春联字体的好坏，意思的高下，都无不在说明这家人的家庭境况、文化素养。早先，读书识字的人少，能提笔书写的更少，因而，肚子里有墨水的人颇受尊重。

    不光尊重人，连书写春联的用具也同样尊重。挥写的毛笔不称毛笔，而称“圣活”。毛笔这叫法生动形象，带毛的笔，既能说明自身的特征，还能区别于后来诞生的铅笔、蘸笔、钢笔，以及时下流行的签字笔。可是和“圣活”一比就显得土气多了，土得掉渣，没有分毫的文化意味。“圣活”却大不一样，那是圣人用来干活的。庄稼人干活用的是锨、镢、耙子、扁担，圣人不用这些粗笨家具，使唤的是被尊为文房四宝的笔墨纸砚。所以叫“圣活”，不就是因为古人说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瞧，同样是个名称，“圣活”里却承载着丰厚的文化内涵。更何况那“圣活”，软茸茸的一支竟然能写出刚劲雄健的大字，甚至能力透纸背，甚至能入木三分，绝不是一般人能玩转的！往日在乡邻们眼中，能玩转“圣活”的文化人就是圣人，就是被众生顶在额头尖上的人魂。

    那时候，哪家出了这样的人魂，村里人都会高看。首先就高看在人家的春联上。别说那字体要么肃穆得如佛祖端坐，要么灵动得像天女散花，单是那字里行间的意思就令人咂嘴吐舌，赞叹不已。什么“门前仙浴河清流如画/院里梧桐树洪福齐天”，将家宅的风光描绘出来；什么“安汾村曾是唐朝古县/天阁楼本为衙府前门”，将远去的历史拉回到眼前；什么“爆竹亮响响盈门喜气/年饺热腾腾阖家欢颜”，将大年的快乐氛围活画出来；什么“人勤春早地生宝/风调雨顺粮满仓”，将美好的愿望寄托于未来。这些春联每一副都意味深长，深长得让大年也风光了好多，何况还要配上“春临人间”、“福满门庭”、“人寿年丰”那样响亮的脑儿呢！

    这样的春联张贴在谁家，谁家就会门庭生辉。可要是家里没有文化人，只能带着红纸四处求人，任由文墨先生随兴去写，这自然很难写出称心如意的春联。因此，一副春联见门风，绝不是随意胡说。

春联无门不贴

    云丘山的人们贴春联，大门上要贴，家门上要贴，不论大小，有门必贴。这还不止，就是屋里的灶王爷两侧、土地爷神龛两边也不能落下。

    灶王爷是玉皇大帝派往各家各户的监护神，一家人的举止他睽睽在目。家小业薄，谁也不会有意挥霍浪费。不过，偶尔抛米撒面的闪失在所难免，这也会被他老人家看在眼里。居家一年，每逢腊月灶王爷都要回天宫述职，倘要是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抖露上去，惹怒了玉皇大帝，岂不要降下“天火烧房子，槽头死骡子”的祸端？为了讨好灶王爷，每当腊月二十三他老人家上天时，要给带上些炒豆和糖瓜。糖瓜又甜又粘，让他甜蜜得不好意思说坏话，即使想说也黏得张不开嘴。炒豆是马料，是供给灶神坐骑的吃食。农人不仅尽心地巴结灶神，还要把人家的坐骑也打点好，伺候得是何等周到啊！如此一来，灶王爷只能：“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这春联道出了无数人心中的意愿，难怪会像神龙岭下的那眼清泉，潺潺汩汩，流啊，流啊，流遍山村，然后转个弯流向遥远的平川。

    土地爷神龛边的春联更为精妙。这联纯粹是对他老人家的赞美，可是看到的人并不觉得过头，也不觉得是在媚颜讨好。联曰“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好极了！好就好在极其精炼地道出了众人对土地的厚爱、尊重，还有发自内心的敬畏。是啊，自从神农氏尝百草，自从人们走过茹毛饮血的日子，祖祖辈辈的吃饭穿衣哪一样不依赖土地？土地能生长小麦玉米，能生长萝卜白菜，让人们吃得饱，吃得香；土地能生长做衣服的棉花，能生长盖房屋的树木，让人们穿得暖，住得好。五谷丰登，吉祥安康，农家丰衣足食的好光景，哪一样能离开土地的恩赐？不能。是不能，一副简短的春联道明了数千年的生存之道！如此敬畏土地，谁还敢随意毁坏田园，乱占耕地？万不得已要建房舍，事先要破土，而后要谢土。破土、谢土都要跪拜土地爷，还少不了敬献祭品。看起来这是迷信，却折射出土地在农人内心深处的重要地位。一代一代的人都说，寸土寸金，哪敢糟蹋！

    春联不光贴在门扉，贴在神龛，即是牲口圈、小推车也不会疏漏。别看牲口圈是捡来的石头垒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可是门侧也贴得红艳艳的：“马牛个个矫/猪羊只只肥”；别看小推车是砍下的树枝做的，拙朴得不能再拙朴，可是两根辕把上也贴得鲜亮亮的：“日行千里平安路/夜归十口幸福家”。看到的人不由得叫好，好就好在这春联不再是美好的企盼，不再是虚幻的敬祈，而是在表达辛勤劳作的决心。不辛勤地喂养，牛马能矫健吗？能飞快地耕田拉车吗？不辛勤地耕作，谷禾能丰收吗？煤炭能跑回家里吗？说一千，道一万，粒粒皆辛苦，好日子全靠自身的汗水浇灌滋养。春联里渗透了勤劳致富的道理。

红火场里看春联

    的确，农家的好日子来之不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哪一颗籽实上没有农人的汗水啊！汗水是河，粮棉是舟，汗水载来了粮棉，也载来了大伙儿的好日子。

    一年到头，最好的日子就是大年。大年好不容易来到眼前，哪能不尽情享受？正月初一一家人围坐一起，吃着美味可口的年饺是享受；吃过饺子，家人、邻里恭敬亲热地拜年是享受；正月初二带着敬老的枣糕馍走亲戚，看朋友是享受；还有享受，就是享受那激情澎湃的社火。不到初五，就有热心人费心张罗，锣鼓响起来了，竹马跑起来了，旱船漂过来了，狮子旋舞开了，龙灯飞腾着上了青天……好热闹啊！可山民们还嫌热闹得不够，还要搭挂五彩缤纷的牌楼，赶在正月十五风风火火竖起来。高高昂昂的，屹立起山乡的风骨。

    当然，那牌楼上少不了春联，联曰：“红灯绿灯灯照灯/男人女人人看人”，朴素、真实，还隐藏着耐人回味的幽默。社火场上，有杂耍，有歌舞，还有小戏大剧。这边小帐篷里是木偶小戏，“虽然猴猴蛋蛋/倒也热热闹闹”；那边大舞台上是古典大剧，“奸雄百计讨便宜难免终场少唾骂/忠臣一时受困苦须知后世多赞扬”。看的人好多好多，哭的人好多好多，笑的人好多好多，人们哭着，笑着，想着，这为人处事最当紧的是守住良知，宁可身败，不敢名裂。身败还能东山再起，名裂却覆水难收，却遗臭万年。千万，千万要守住良知，守住这做人的道德底线啊！爷爷这样，父亲这样，儿子孙子也这样，世世代代都这样，社会哪会不和谐？众生哪会不快乐？

    这就是云丘山里的大年。这就是山村人家的春联。大年在哪里，春联在哪里。不，应该是春联在哪里，大年在哪里。春联引领了大年，红火了大年，升华了大年。大年也就成为祖祖辈辈乐享不够的精神盛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