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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渔港

    黄河在以前是好脾气的。或蜿蜒,或坦荡,水流舒缓,柔情万种,但她在阴山前碰了壁,她便负气地向东;不料又撞到了吕梁山,她无法逾越,复又改向南。折了这两个直角,使她胸臆郁闷,怨气上升。她更看不惯黄士高原的沟沟峁峁,嫌他既不雄浑,又不阳刚,到处是手脚。她便撒开了泼,发着怒穿过秦晋大地。至潼关,她已无心与秦岭纠缠,一扭身,又拐了个直角,直向中原大地冲去……

    这当是数千年以前的情景。彼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下民其忧”。舜时,便有我们的先祖禹,受命治水。禹行自冀州始,“既载壶口,治梁及歧”,即今晋之吉县、陕之韩城、歧山一带。由于鲧采用堵的方法,劳九年而治水无成,竟被舜殛于羽山以死。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神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而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宫室,致费于沟淢。终于让他想出旷世绝招,即“导”。先导黄河,他选定了孟门。孟门乃黄河中巨厄,禹使人“凿中如槽。束流悬注七十余尺”。槽即孟门山间的河道,悬注七十余尺,则为今日圣景之壶口瀑布。黄河水道一开,黄河也就可顺畅而下,不致出孟门之上,大溢逆流。而壶口因之流芳百世,只是由于溯源下切,已退移至现址。

    黄河在黄土高原上从此驯顺,既不优游,亦乏了智慧。时间也削磨了她的斗志。悠悠的四千多年,黄土高原日日被切割,巳然成了晋陕大峡谷,犹如深闺禁闭了她。她既不想,也无力再跃上吕梁山,她只能幽幽地走。走到壶口处,她叹息了一声。想那此前,她欢乐于青藏高原,冶游于河套平原,属意于广袤大地,亦属意于深遽的苍天。可怜一世英雄,以她5500公里的奔流,4000米的落差,她该是何等伟岸,何等悠长!现而今,她在黄土高原上,却只能低眉顺眼。她的小姨子们,无定河、汾河、渭水,一干姐妹,灰头士脸,携来无量黄土,令她不堪。慢慢地,她也就成了村姑野妇,一般的污浊,一般的步履蹒跚。黄土高原令她不快乐。她快乐的时候,随意泼洒甘霖,与丰饶相亲;她不快乐的时候,她怒,她默,她太息,她低眉,笑魇不予。她只匆匆地走,不复回地奔了东海而去。秦晋大地,从此安澜。而黄河的怨懟,却都宣泄在了中原,使之数千年来水患不绝。禹已长眠,所以对此已无可想,亦无可奈了。

    所以壶口令我感情复杂。

    设若禹不开孟门,即令黄河逾越吕梁,淹没了晋中平原,而免中原涂炭,又会怎样?或疏导有方,使它汇入滹沱河,借道进入华北,又会怎样?戏言耳。

    黄河不快乐,在壶口的叹息也日显低沉了。

    1999年9月12日,游壶口。

    近至10里,并未听见那如撞击万张鼙鼓的撼人心魄的轰响。天下着细雨。

    近至牌坊,见这牌坊甚是苍遒。青石雕成,蟠龙附绕。正书“壶口”,左书“母亲河”,右书“民族魂”。

    近至石滩,百米外可见一槽,隐约有落水声。再近,黄河的脊梁露了出来,见水雾翻卷。

    更近,便匍然听到巨响,急趋前,则见黄河急速涌聚而来,黄沫翻飞,在宽约二十米的河口上,拥挤着急堕而下。溅起处,如原爆云似腾起数丈高的雾团,伴以如万千战车前行似的轰鸣。那阵势使我们一下便惊呆了。

    有明人张应春诗咏壶口:星宿发源月碧空,凿开壶口赖神功。吐吞万壑百川浩,出纳千流九曲雄。水底有龙掀巨浪,岸旁无雨挂长虹。朝奔沧海夕回首,指顾还西瞬息东。这最后一句,若指张应春还差不多,黄河则可该是脱缰野马了!

    历代文人均有不少墨字与壶口,甚至闫锡山也有诗句:《黄河东岸话壶口》远瞭黄河水气蒸,近闻如雷瀑布声。询问引路名何是,龙辿山下壶口称。

    闫锡山题为黄河东岸挺逗。

    1938年,日军沿同蒲路南侵,闫锡山步步后退,竟过了黄河,退至陕西宜川。时闫为国民党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闫是山西王,在山西不与日军正面作战,巳是丢脸;又弃山西,更觉难堪。这样,仅过一个月,他又率战区机关、山西政要们返渡黄河,在壶口东岸的中市村扎下营来。闫老谋深算,此地前有吕梁为防,后有壶口渡口可退,还留了个背水一战之名。而有闫在这里一挡,日军乐得不与八路军正面接触,可放心南进。所以闫竟安然地在壶口度了五、六年。所以他说东岸,意指他还在抗战前线,为战地诗。

    黄河在壶口收束,利于往渡。于是在此演义了许多的史话,从而更增加了壶口的声名。最近的柯受良、朱朝辉等人的飞黄于壶口,怕也有此意。

    但壶口已非当年壶口,气势早趋低落。因此从此处飞黄,也不见得是个英雄吧。用生命做赌去冒险,是个人的事,也可说是种值得崇尚的精神。但非要把它说成是弘扬民族精神云云,就令人不堪。试想,称为母亲河的黄河,如今已是人老珠黄且病的弱躯,飞来飞去,不是徒令她更加悲哀吗?可说是不孝呢!

    1999年9月15日,新华社一篇“壶口瀑布可能消失”的报道引起了广泛的注意。报道称,“80年代以来,壶口瀑布的气势呈衰减趋势”,今年6月28日离壶口瀑布最近的龙门文水站的流量仅为每秒75.2立方,而过去这个季节的平均值在每秒300立方左右。”分析原因,首先是黄河处于枯水期,上游来水减少;其次上中游水土流失区治理进度达不到要求,边治理边破坏的情况突出。

    12月14日,《中国青年报》用了更加惊心动魄的标题“如果没有壶口瀑布,真不知道该以什么做为黄河的标志”,报道了同样的内容。

    最近又有163名中国科学院、工程院院士联名呼吁:行动起来,拯救黄河!“令人吃惊的是,今日之黄河正面临着另一种威胁:断流。自1973年以来,几乎年年断流,且一年比一年严重。黄河,由滔天之水变成涓涓细流,继而只留下龟裂的河床。黄河已成为一条季节河,照此下去,不久将变为内陆河!”、“黄河断流,这意味着整个黄河流域的生态环境正在继续恶化。”、“黄河断流,严重造成下游土地荒漠化,生物多样性丧失。”“黄河断流,还将对中华文化、民族心理产生不可估量的损失!”

    因去过壶口,对此甚为关注。

    其实人类也不必过于苛责自己。一条长河,诚如生命,也就必会有周期。因此江河的生老病死,也有天道的成份。

    想起不久前,在去敦煌的路上,曾在桥湾城故址处停车。河西这样的故城很多,自是考证不过来,因此关于桥湾城的资料不多。此城成于何时?毁于何时?是兵燹所毁?是自然消亡?讲解员说可能是毁于洪水吧。洪水?哪来的洪水?就是这疏勒河呀!

    赤日下,荒漠中,一条干涸的河床,仅在河床中有一条细细的小河,河边长了密实的芦苇。疏勒河是(或曾是)河西第二大河,源于祁连山西麓,分东西两支,西支为主流,其古河道流经安西和拉诺尔至罗布泊。但现在安西以下早无径流。桥湾城还在安西以东呢。疏勒河在这里巳是日薄西山了。

    一条长河,即使如黄河,也会是生有灭的。说灭,成因很多,如地震、植被的消失、气候变暖……

    说气候变暖,也会使河流流量减少,我是不大懂。但近来有篇警世报道,却正是这么说的,该报道云:据黄委会实地调查,由于受全球气候变暖影响,黄河源头区总来水量明显减少三分之一。扎陵湖至鄂陵湖25公里河段,1998~1999年出现历史上罕见的长时段断流,湖水水位下降约一米,部分沼泽干枯,草埸退化,风沙增多。黄河兰州站多年平均水量约占全河的60%,而河源地区(唐乃亥以上)的多年平均水量约占兰州站的三之二。

    这是个骇人的消息。试想,如果源头区来水大幅减少,且减少的完全是清水,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黄河水流速会减缓,含沙量会增加;意味着,中下游河床的泥沙沉积将会骤增。

    水与山是互相涵养的,水之减少,会致植被退化、沙化,沼泽干涸,而这会反过来又导致水的蓄积减少。如果异常气候持续时间较长,就会步入这一恶性循环。河西走廊的演变,足以使人警省。

    人民日报记者在考察了黄河源头的玛多县后发的一篇报道,也证实了黄河源头区的目前这种状况。

    黄河面临的厄运还不止此一端。

    建国以来这五十年,国力大增,我国有能力在黄河上建十数座梯级大型拦河坝。一般来说,这些坝一方面用来发电、蓄洪、排沙,但大多数都有引黄概念。自兰州以下,历史上就有引灌系统。工农业要发展,引灌力度也定然要加大。如果无序截水,极量用水,黄河上游来水量必会锐减,加大断流的可能。

    最堪忧的是黄河中游,从河口镇至三门峡这一段。这段黄河的支流,是黄河径流的主力,但大多数又来自黄士高原,是黄河泥沙的主要携带者。对于黄河来说,是要水净,还是要水量,至少目前还是一个两难的问题呢!

    河套平原,海拔在900~1200米,陕北高原,海拔在800~1200米,这几乎相等的高度,是黄河一件极敏感的隐忧。 总是不能出差错,出了差错,黄河断流,乃至在黄河中段永无续接,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如果黄河身首异处,我们还能叫她黄河吗?如果黄河上游成了内陆河,我们还能高吟“奔流到海不复回”吗?如果壶口只剩了干枯的河道,若再有人飞跃,别管多么好的跑车、什么样的奇人,还能叫“飞黄”吗?如果……吗?亦为戏言。

    在壶口拍了很多照片,但手生,没拍出黄河的气势,至为遗憾。此前曾看过某大师的壶口专题摄影画册,那才叫恢宏哪。后有高人指点迷津,说,对这种不利的被摄景物,宜用长焦,使劲拉!

    我们是早上从吉县城出来的。在壶口流连了三个小时,不得不走了,因为同车来的我的妹妹、妹夫,还要转道临汾或三门峡回郑州。我说用车去送,他们说搭便车。恰好我们的吉普车旁边停了台微面,是临汾的车。我们试着问能不能搭上两个人?山路不好走,微型车动力有限,还怕人家不肯给搭。没想到人家只说了句,上车吧!事先准备好的车脚钱也不肯要,说是单位的车,那样不好。真厚道!

    是日11时半,离开壶口,踏上了与闫锡山同样的进陕之路。不过那时,他用皮筏,而现在壶口下行一公里处,有一座坚固的黄河大桥。

    站在黄河大桥向南望去,青石裹护着黄河,伸到极远,在迷蒙中消失。这就是著名的龙门石槽(不知是否还可以这么叫)。数千年黄河的摩娑,在青石板上竟形成这么个宽数十米、长数公里的奇观,叹观之时,不由得也对那句“水非石凿,而能入石”嘀咕了一句:信哉!不过我有个很怪异的感觉:那石槽看起来竟象个长长的石棺!即刻又联想到我们辽西的农民,很多人正在壮年时,就早早地为自己预备下了寿材,白碴儿的,厚厚的,放在卧室,每天就伴它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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