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月25日，雨后，我敲开了仲济学的家门。
在目前晋人传奇系列里，采访仲济学是花时间最长的。
一是联系时间长，不像别的退休的老人，安安生生地在家呆着，他到处“乱跑”；二是采访时间长，从上午九点，他一口气说到下午两点，5个小时，70多年的人生故事，涉及人物上百，听得我直接晕掉。
74岁的他，眼不花，耳不背，没有一点老年病，不午休，不说累，精神好过子孙辈。
我问他，身体这么好，是不是和每天跟菜打交道，老接着地气有关系呀？
仲济学直摇头，说不来，没研究。
他研究的是事关每家每户餐桌的大问题：蔬菜。
他是我国著名的蔬菜育种和栽培专家，成功培育并大面积推广十多个蔬菜品种和栽培技术，像长子县的5万亩露地甜椒地膜覆盖栽培基地，就是在他的指导下建起来的；
他解决了许多区域吃菜难的问题，从1980年开始，他帮助太原卫星发射基地建蔬菜园、培养种菜高手，1998年，三峡库区移民高效农业示范基地也请他去做技术总监；
他培育的许多蔬果新品种，成为我国主栽品种，实现种子国产化，并达到国际水准，“山西地处黄土高原，昼夜温差大，生产的蔬菜品质最好，比华北其他省份都好，一年四季的蔬菜都能生产出来。”提到菜，他得从52年前说起——
1 学校操场被我们种满菜
我1959年上的大学，北京农业大学园艺系蔬菜专业。
父母去世得早，我哥哥供我念书。哥哥家还有三个小子一个妞，特别穷。
1960年，农业部牵头搞了8个单位的“赤霉素
（一种植物激素）土法生产与应用”科研攻关协作组，北农大园艺系抽了两个教师一个学生，按高考成绩来挑学生，就把我挑走了。
生产组负责生产赤霉素，应用组就是研究它的应用效果。
当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月供应粮从43斤一下降到21斤，觉得肚子怎么也填不饱，成了无底洞，但研究用的菜是一片叶子也不许吃的。
我和同学们就在操场上种菜，把大操场都种满了。
我种的萝卜和红薯，长得特别大。萝卜我分给同学，结果吃完大家都骂我不安好心。哈哈，因为萝卜生吃助消化，晚上饿得更厉害。
2 为我一个人开了场答辩会
我在应用组很快就跟着农民把种植技术熟悉了，田间管理一点杂草也没有。
每天晚上有两个老头过来，到处转着看。
有一次一个老头问我菜够不够吃，我说够。他说谁问你够不够，我问市场够不够？
没几天，副校长沈其益问我认不认识那老头，我说我不认识，那些人可怪了。他说那是农业部副部长杨显东，提出来要对你特殊培养，但你必须通过针对你一个人的论文答辩会。
举行答辩会那天，阶梯教室坐得满满的，前三排是教授助教，后面全是同学。答辩完后无记名投票，当场宣布，全票通过。
沈其益副校长当下就问我：暑假寒假能不能别回家？我说能。
所有的课余时间，学校春天给露地，秋天给温室，导师指导，并让技术最好的农民带我。就这样在学校又栽培又研究，一直到大学毕业。
这种特殊培养别说我们这一届，前后几届也就我一个。
3 周总理让我们别忘了本
1964年毕业之前，周总理在北京工体北路工人体育场给我们做《劳动和革命》的报告。
他即兴讲，演讲水平真高，也能看出来他和人民感情真深：中国是农业大国，靠农业的积累发展了工业，靠农业的积累发展了文化教育。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不算你家里花的钱，还要三百两黄金，主要来自农业税。
他教育我们知恩必报，要为农民服务。
他的讲话不专门针对北京农业大学，是对当年北京高校所有毕业生说的。
他的这场报告影响了我一生。
4 “文革”期间整天忙着种菜
1964年9月26日，我毕业分配到了大同市蔬菜研究所。
当时毕业生都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听说大同煤矿多，特别需要蔬菜。不到三个月，组织上让我们去搞“四清”。其间搞韭菜薄膜覆盖，提前上市了30多天。
1966年，“文革”开始了，我打报告成立大同市城关公社农业科学实验站，然后在各大队成立实验组，帮他们种菜。
大同造反派1967年3月16日夺权，“好派”和“糟派”天天斗，我整天忙着种我的菜。一次到红旗三队，我跟队长说你这萝卜种得不对，下种太深。队长说你别动嘴，路对面给你块地，你种！
开始队里的长得比我的旺，队长说，看，到底是书呆子，不行吧。等到了秋天，他不吭声了。大同市副市长李慧民还专门跑来看，对萝卜的长势啧啧赞叹。
我给队长划出半亩地，他收了一车大萝卜，路对面整个20亩地也只收了一车。农民就是这样，他不服气是不服气，他服气了，就把我传得都神了。
5 冬闲就跑出去引菜种
但公社是“夺权重地”，每天造反到深夜。太乱了，我找到蔬菜生产水平最高的五爱大队，要了一块地，两个青年，答应大队三年粗菜变细菜，产量翻一番，收入翻一倍。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就像着了魔。
每年冬闲的时候去引菜种，“文革”期间上火车不买票，都从窗口挤。
每次都没法报路费，没人相信你走了那么远的路，也没法给补贴。我的工资都贴到这上面了。家里借了不少债，就靠老伴一个人的工资。现在提起来就伤心的是，她都没和我商量，把10个月大的二女儿送了人。
我们的介绍信是公社实验站的，一说是蔬菜引种，完了，人家都不接待你。
当时大同有种西红柿品种沈农二号，我到中国农科院辽宁分院，找育种者腾泽满。红卫兵一听我们来调查蔬菜栽培技术，都哈哈大笑。
不让见人，说腾先生因为是留日回来的，已经被打成特务、群专对象了。
我也不走，看壶里没水了我赶紧给打。等了一天，晚上经过造反派批准给了半个小时，两边还坐着记录的。
腾先生说，现在你还干这呢！我说民以食为天呀。
他一说起技术来滔滔不绝，恨不得都倒给你。回来后照他说的做，真的效果好。
第二年我又去找他，结果门房老头说，你不知道？他已经自杀了……
（语噎，沉默）我就想起来他前一年和我说，别研究这些东西了，有什么好下场。
实际上种质资源（又称遗传资源），是我国的一大财富。
6 拒绝出任分管农业的副省长
1982年春天，我兼着大同市科委副主任、人大副主任，我都不认识我的办公室在哪，小汽车来接我都让撵跑了。我每天骑着永久二八加重自行车去地里，天不亮还捡粪去。
有天通知我去开会，在太原迎泽宾馆西楼会议室，省里主要领导都在，谈话的是中央工作组组长、原公安部副部长席国光。他对我说：“小伙子表现不错，回来吧，搞分管农业的副省长。”
我一听就笑了：“想当副省长的一火车都拉不完，大学毕业一头扎在农村种菜的可就我一个。我们老师说我，要是你都转了行，就没有不转行的了。技术工作都没人搞，实在太可惜了。”
当时席国光就对省委书记霍世廉说：不想当副省长，全国我这是碰到首例，你得好好支持。
霍书记问我：你有什么困难？
我说我一天都没离开过困难。如果能给我买套日本农民用的温室，我就能一年研究出两年的蔬菜，另外再盖一栋培养农民的楼。
这两个愿望都实现了。
7 我的有机蔬菜是“四无”产品
但不管我乐不乐意，最后还是被一纸调令调到省科委，1988年又去了省农科院当院长，直到1998年从省科协党组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
1999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温家宝在原平考察时，路过崞阳镇的进口韩式大棚，看到里面长满杂草，很痛心，限当地一年内投入运转。
其实当时我已经受国务院三峡办委托，接下了库区移民高效农业示范基地项目工作。省里有关部门找到我，跟原平的园区签订了20年的委托经营协议书。
我现在研究的有机蔬菜是“四无”产品：无化肥、无激素、无农药、无转基因。园子里荷兰黄瓜、日本樱桃蕃茄、美国西芹，还有我研制的网纹甜瓜新品种，长得欢实着呢。
所以前一段你找不到我，就是一直在地里忙着呢。
■对话
记者：您不愿当副省长的经历好多人都不相信。
仲济学：有的人说我太狂妄，其实真不是考虑官大官小的事，我干行政工作真是活受罪，就想种我的菜。
记者：种了一辈子菜。不烦？
仲济学：人怎么可能厌烦自己的心爱？！
记者：几十年讲课带徒弟您收费吗？
仲济学：我带出来的农民徒弟成千上万，全是免费，他们都靠卖种子致了富，但我没那个精力。我这个家你也看到了，一穷二白。
记者：这么好的有机蔬菜为什么推广不开呢？
仲济学：成本高，种子贵，虽然化肥农药不用了，但杀虫灯、防虫网，棚外的防虫板半个月就得换一次，都是钱。
记者：无公害和有机蔬菜是不是一回事？
仲济学：不是。有机蔬菜肯定是无公害的，但无公害可不是有机蔬菜。拿无公害草莓做例子，一开花喷坐果素，一坐果喷膨大素，一膨大喷催红素，一红喷保鲜素。这几个激素用完，你吃那草莓有味吗？还容易致病。
记者：对现在的菜价和菜民怎么看？
仲济学：现在菜价那么老低，国家补的钱，农民常常拿不到。我觉得农民实在是太……几十年了，我们还是亏欠农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