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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颔:风度平居魏晋间

  张颔,1920年生,山西介休人,著名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和书法家。

    自幼家贫,未生丧父,9岁丧母。童年入学,仅及高小。博闻强记,酷爱文史、金石书画。青年时期,热爱文艺,积极抗战。新中国成立后,一直致力于古文字研究、考古发掘及晋国史、古天文学等研究。曾任山西省文物局副局长兼考古研究所所长,先后担任中国古文字研究会理事、中国考古学会理事、中国钱币学会理事兼学术委员、山西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西泠印社社员等职。主要论著有《侯马盟书》、《古币文编》、《张颔学术文集》、《张颔学术论集》等。张颔先生在诗文、书画、篆刻等方面也造诣颇深,在国内外都享有极高的声誉。

    去年张颔先生过生日,在迎泽街上一家酒店设宴,我去了,送他一张条幅,我写的。上面两句话是:“学津远溯周秦上,风度平居魏晋间”,降大任先生见了,说词意甚好,切合张先生的学问与性情,接下来说,是你编的吧。我忙说,我哪有这等本事,前几天看杨树达先生的 《积微翁回忆录》,有人送给杨先生这么一副对联祝寿,觉得意思甚好,就偷来献给张先生。

    张颔先生的学问,系古文字学与先秦考古,确可说是“″周秦上”。他的性情,风度,如何平居魏晋间,却是我这些年来慢慢咂摸出来的。

    1997年,张先生在山西省文联大厅办过一个书法展览,我去看了,有一幅画印象特深,画一团蚊子,个个都像小直升机似的,空中盘旋,嗡嗡有声。上面题诗一首:

    散作飞絮聚作团,

    几回婉转怯凭栏,

    纵教罗扇常在手,

    明处能防暗处难。

    跋曰:拟故乡先耆曹谐如先生之诗意。

    什么不能画,画蚊子,真有他的。此一刻给我的感觉,张先生不是那个满腹学问的古文字学家,而是一个风趣幽默、带点顽皮相的老人了。有一幅石榴,李炳璜先生画的,张先生的题词是:

    旧以榴实象征多子,故希子孙繁昌者往往画榴实悬于堂室之壁,18年前王世英同志曾谈及他咏石榴之诗,其意别有佳致,其辞云:多子多负担,枝条都压弯,肚子气个破,唇焦舌也干。世英同志辞世十有三载,往事牵肠弗有忘怀,日前索得炳璜同志所绘石榴一幅,因志往事于兹,永存云尔。辛酋清明。

    新中国成立之初,王世英曾任山西省省长,是张先生的老上级,老朋友。李炳璜的画,王世英的诗,让张先生这么一叙,讽世的意味就出来了。

    李炳璜先生“文革”前就有画名,“文革”后不顾年纪高迈,锐意创新,佳作连连。曾在太原办过一次个人画展,评价甚高。美中不足的是有天夜里窃贼光顾,盗走了几幅佳作,气愤之极,投书官方,要求迅速破案,追回画作。张先生知道了,特意去李府慰问,劝他还是安下心来淡然处之,勿多为此伤神,且说:凡事都要一分为二。失盗固是坏事,但还应看到,第一,如果你画得不好谁来偷你的?有人偷就证明你画得好。第二,偷画的人也还风雅,不偷钱财偏来偷画,虽是窃贼,倒有几分书卷气,应该原谅他。老兄呀,世事要看开,要看透,得罢休便罢休,何必苦追究?经张先生这么一说,李老也就不再追究,此案始终没有破,李老心平无恙。后来一件事,真让李先生后怕,同时也服了这位张贤弟。隔了若干年,一位两人都认识的北京画家,来太原办个人画展,同样也被窃贼光顾,画家报案,正值“严打”期间,破案后竟处窃贼以极刑。晚年谈起此事,李老说:当初若不是张颔善言相劝,真要穷追不舍破了案,别说处窃贼以极刑,就是判上三年两年也让他到死心里都不得安宁。

    不久前,我跟张先生在一起闲谈,说起前面两句偷来的联语,我顺口诌了一首俚句,道是:“学津周秦上,风度魏晋间,四堂悄然去,遗世有长甘。”张先生听了,连声说,罪过罪过。我说,轮也轮着了,挨也挨着了,且学古人,笑骂由人,交椅我自坐之。须注释的是,四堂者,观堂王国维,雪堂罗振玉,鼎堂郭沫若,彦堂董作宾是也。长甘者,张颔也。长是张的半边谁也能看得出来,至于甘怎么就是颔字的那半边,则非我辈所敢知了。

    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这是张先生的三个头衔,由此派生出来,或者说非主流的头衔还有书法家与诗词家。在别人看来,后两项该是前三项的附属产品,对张先生了解多了,我觉得这种说法有欠妥之处。日前读米芾的《蜀素帖》,后面有董其昌的一段跋语,其中说:“增城 (蜀素帖的持有者——韩注)嗜书又好米南宫,余在长安得蜀素帖摹本,尝与增城言,米书无第二,但恨真迹不可得耳,凡二十馀年,竟为增城有,亦是聚于所好,今方置棐几。”聚于所好,可说是古物收藏的一个规律。在学术上也是这样。你最终的成就,极有可能是你早先的一种爱好促成的。这也就是“学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的道理。在我看来,书法家和诗词家,最能体现张先生的学问境界与人生境界。

    张先生高小毕业后有两三年的时间,参加介休商界同业的 “行余学社”,专心研习书法、绘画与篆刻,加之心灵手巧,不及弱冠之年,已有相当的根底。写诗填词,也是彼时就打下了基础。后来舍弃官场的种种机遇,最终走到考古学与古文字学的路上来,可说是理固宜然,势所必至,没有什么可骇怪之处。长期的学问浸润,又提升了其书法与诗词的品格,也是情理中事,毋庸赘言。

    然而,诗有别才,非关学也。确也有满肚子学问之人,写不出合辙压韵的诗句。有人是,张先生肯定不是。甚至不妨说,他在旧体诗词上的造诣,一点也不逊于他的古文字学。且看下面这首长排中的句子:

    魏藌之土滨黄河,

    立如削壁高嵯峨,

    詙来二千五百岁,

    朝朝暮暮黄水波。

    戊戌深冬日南至,

    古冢蝵出双铜戈。

    斑痕点点凝寒霰,

    刃锋不钝发硎磨。

    诗名 《僚戈之歌》,另有副题《献给容庚先生九秩荣庆》。因此末后几句是:

    回首浩劫十年乱,

    风雨南北同漩涡。

    时逢嘉安国运转,

    仁寿当以养天和,

    欣闻容公庆九秩,

    数千里外踏长歌。

    全诗三十八句,几乎一口气写下来,音韵铿锵,极具气势。此诗在《容庚先生纪念集》刊出后,诗界评价极高,南方一位著名的诗人学者周采鼎先生曾说,这首诗“陆离光怪,硬语盘空,置诸韩昌黎诗集,亦难分仲伯”。有了这样的诗学功底,再看张先生那些 “滑稽多智”的讽喻诗文,就别有会心了。比如上世纪80年代,吃喝风已起,还没有现在这样炽烈的时候,张先生已然看不惯了,写了首诗讽刺:惯食唐明饭,常为迎泽宾。往来三晋厦,起坐梅山厅。会海诚浩渺,文山自嶙峋。同志安其乐,年年雨露新。

    这首诗,外地人看了,或许不觉得什么,太原人看了,趣味就出来了。唐明饭,是指唐明饭店,迎泽宾,指迎泽宾馆,三晋厦,指三晋大厦,梅山厅,指省政府里的梅山会议厅,都是文山会海,吃喝享受的地方。还有一首 《兔年咏兔·竹枝诗一首》也是讽喻时势的:

    人人都说兔年好,

    兔年转使人烦恼。

    奈何馋风煞不停,

    馋兔惯吃窝边草。

    马年来了,又有《马年赞·壬午元日》,纵是赞语,亦别有滋味:岁纪常逢马,憾无伯乐年。汉皇求龙种,来自渥洼泉。深厌拍髀股,不耐羽鞍羁。腾跃本天性,谁能得挽牵?

    张先生的这类词句,断不可作寻常滑稽言语视之,有老先生为国为民,踔厉风发的心志在里头。且看这篇《扑蝇记》:

    有青蝇止于斋壁,余以拍扑之,蝇逸去。坐甫定,蝇复至。余急扑,复逸。如是者三,蝇终逸焉。妻曰:拍破败,奈何!儿曰:老手迟捩,胡怨乎拍?余曰:皆非也,顾今营营辈特狡狯耳。

    记得那天是跟降大任学长一起欣赏张先生这篇妙文的,我数了,一共是65个字,然而,一波三折,极尽转折回荡之妙,而鞭挞之有力,无异于锥剌刀剜。大任学长当即说,这恐怕是天下最短的妙文,放到《世说新语》里,一点也不逊色。

    张先生还有一类小诗,写家里的日常事物,极富情趣,亦不无深意。比如他家里有一只猫,有天我去了,张先生举起一张纸说,看,我写了一首关于猫的诗,邓先生有猫论,我有猫诗。我接过一看,不由失笑,诗是这样的:

    吾家花狸猛于虎,

    上仰苍鹰下逼鼠。

    惟有潜德善睦邻,

    能与鸡雏交相处。再如他家的地板还是过去的塑料块拼接的那种,年代久了,有的地方裂了缝,有的地方卷了角,在他的指点下,保姆用胶带一一粘牢。过后拍了照,有诗记其事,就写在照片背后:

    女娲炼石补天,

    余今剪纸补地。

    平生一大发明,

    准备申请专利。

    他写的一些联语,亦见其心志,如《自拟联》:

    深知自己没油水

    不给他人添麻烦

    有次在张先生家里,他的弟子薛国喜先生说,张先生的一些谐趣诗文,有的朋友们见了不以为然,认为张先生这么大年纪了,不该写这些,可说是老而不尊。

    我当即说,以前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觉得不该在这样的小技艺上多费心血,现在我不这样看了。才情也像肚子里的一池春水一样,不光会波光潋滟,还会溢出堤坝,这就像我们平日说某人满肚子坏水,会从喉咙里流出来一样。好人的才华,与坏人的毒计,该是大致相同的品种,不过性质不同,用处有异罢了。说到这里,我看了张先生一眼,他仍是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地听着,没有一点的愠色。

    我举了张先生的《读傅山全书》诗为例,对国喜说,山西学界,谁都知道这么重要的一套书,封面上竟将傅字写成了传字,可说是个不小的笑话。张先生得到这部书后,写了首诗:

    编书不审緁与专,

    漫把传山作傅山。

    堕驴诗老差何拟?

    更以陈搏代陈抟。

    有人就把这首诗传给编书的人,据说编书的人很生气,说平日对张先生很是敬重,没想到张先生会这样写诗挖苦他。我当年知道了,觉得没有这么严重,对张先生来说,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有趣,脑子一转,诗就来了,根本没有想到这是在贬谁损谁。

    还有一件事,是我听说的。大约上世纪80年代,有个日本书法团体来太原访问,一位书法界的朋友刻了一方印,送给一位日本朋友,印文是“君再来”。有人跟张先生说起此事,问此印如何,张先生一听,就说少刻了一个字,问的人甚是惊奇,问少刻了什么字,张先生说,若加个“太”字就好了。问的人由不得大笑。像这样的事,你说他是有意贬损同道吗?我看,恐怕他连想都没有往那儿想,只是觉得说上这么一句有趣,大家听了哈哈一笑就得。若要追究动机,那就是杀鹤焚琴,大煞风景了。

    张颔先生,平日慎于言,谨于行,一派恂然儒者的风范,但是内里也有他魏晋文人狂放的一面,这,只要看看他不轻易示人一些对联就知道了。这类联语,我也是最近从薛国喜那儿得到的,比如这样两副。其一:流沙坠简考释三卷,侯马盟书类释五章。

    附注:上联言罗王二堂巨著,下联配老朽拙著,但求对仗之偶合,敢避攀附之嫌。其二:勒字于金著文于石,星辰在掌易象在胸。

    看了这两副对联,我越发相信我这些年得到的感受,概言之便是此文前面提到的两句话:“学津远溯周秦上,风度平居魏晋间”。

    学问另说,只有这种类似魏晋间的风度,才更加鲜明地映射出张颔先生学养的光辉,人格的高尚。

本文来源:太原日报,本文作者:韩石山

太原道制作 http://www.tydao.com ( 2010-09-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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