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除了上课,评梅回到西城西四石头胡同家中,专心一意地校改《梅花小鹿》诗集稿
子,不知北京发生了一个大事件。—冯玉祥发动了北京政变!
    风云突变。
    军阀开战。
    中国的大地上,又响起了隆隆的枪炮声。
    原来,北洋军阀直系首领曹锟,以贿选手段篡窃大总统的宝座之后,吴佩孚便进
一步利用中央权力,借口统一军权,排除异己,企图雄踞中原,威加海内。    
  冯玉祥(1882一1948)安徽巢县人。字焕章。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时任第三军
总司令。同年10月发动北京政变,推翻直系军阀政府。参加北伐。坚持抗战。
    ②曹48(1862——1938)直隶天津人。字件珊。1922年第一次直奉战争中打败奉系军
阀,次年以重金收买国会议员,贿选为总统。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因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
被软禁,下台。
    但是,风起云涌的革命势力,迅速形成各种同盟,奋起反抗北京军阀政府。
    在广东领导国民革命的孙中山,还在曹锟就任贿选总统的时候,就已经通电声讨曹
锟,并且与奉系的张作霖、浙江皖系的卢永祥联系,希望共同进行倒直运动。后来,
通过孙中山之子孙科、张作
霖之子张学良和卢永祥之子卢小嘉在沈阳举行的所谓三公子会议,事实上形成了孙、张、
卢反直阵线的三角同盟。
    9月3日,浙江战争爆发,张作霖立即通电声援卢永祥,并且把奉军编成战斗序列,
待命出征。吴佩孚也由洛阳回到北京部署军事,第二次直奉战争,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
    在这紧急关头,在吴佩孚的直系部队内部,迅速形成了冯五祥、胡景翼、孙岳
的联合反吴的三角同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发动了北京政变。    
  ①卢永祥(1867—一1933)山东济阳人。字子嘉。原为曹锟旧部,后投靠段祺瑞,历
任皖系军阀师长、浙江督军等职。1924年江浙战争中,任浙沪联军总司令,战败后逃亡
日本。第二次直本战争后,段祺瑞上台,又任苏皖宣抚使。后被奉系挤下台。1933年病
死天津。
    ②胡景翼(189:1925)陕西富平人。字笠僧、励生。1910年加入同盟会。1921年任
吴佩半部师长。后依归冯玉祥部,曾随冯玉祥参加第一、第二次直奉战争。1924年10月
“北京政变”发生后任国民军副总司令兼第二军军长。后被段祺瑞政府任命为河南督军。
1925年4月病故。
    ③孙岳(1878——1928)河北高阳人。字禹行。早年加入同盟会。曾被南京临时政府
任为第十九师师长。1913年二次革命时任北伐第一军司令。后任直系军官教导团团长,
曹铝卫队旅旅长,大名镇守使。1924年参加北京政变,任国民军联军副总司令兼第三军
军长等职。1928年在上海病逝。
    冯、胡、孙,都是受吴佩孚排挤的。
    北京政府,在吴佩孚的提议和威逼下,把冯玉祥从河南督军的位置,调到徒有虚名
的陆军检阅使的职位,驻军北京南苑。
    1913年二次革命讨伐袁世凯时,孙岳曾任北伐军第一路总司令;直皖战争时,任直
隶省义勇军总司令。但是因为受吴佩孚的压抑,战事结束后反被任为第十五混成旅旅长
兼大名镇守使。孙对吴早就不满。
    胡景翼早年参加同盟会,与孙中山有直接关系。吴佩孚曾调他南下打孙中山,胡不
肯。吴便在军饷上卡胡的脖子,使胡处境困苦。因此胡景翼早已暗中生了哗变之心。
    1924年9月,有一天,孙岳到南苑为冯玉祥新建的昭忠词落成致祭。冯对孙说:
    “我们一定把曹锟、吴佩孚这批祸国殃民的混帐东西,一股脑儿推翻。不然,如何
对得起牺牲了的官兵,更如何对得起创造民国的先烈!”
    孙岳一听,振奋异常,当时表示:
    “你要是决定这样干,我必尽全力相助,听你指挥!”
    言语诚恳,态度坚决。
    孙岳把冯玉祥要举事的行动,向胡景翼一说,胡立即派岳维峻去北京见冯玉祥,
表示绝对服从冯的命令。    
  ①岳维峻(1883一—1932)陕西蒲城人。原为胡景翼部属。参加冯、胡等发动的北京
政变。1931年在进攻红军根据地时被红军俘获,次年被处决。
    于是,冯、胡、孙,达成三点秘密协议:第一,吴佩孚对奉作战,我们誓死反对。
第二,如果政变成功,必须迎请孙中山北上来主持大计。他是中国唯一革命领袖,应当
竭诚拥护,否则我们就是争权夺利,就不是真正的革命!第三,我们既然下定革命决心,
就必须严整军纪,真正做到不扰民、不害民,和帮助民众,否则革命不能成功!至此,
冯、胡、孙的三角同盟亦告形成。
    1924年9月15日,奉军开始向朝阳、山海关进兵,曹锟、吴佩孚的北京政府发市了
对张作霖的讨伐令。冯玉祥18日被任为第三军总司令,命他即刻率兵北上,出古北口,
趋赤峰,与奉军作战。可冯玉祥拖到21日,先头部队才出发;最后鹿钟麟的旅,24日
才开拔完。一天前进80里,然后又往回折60里。10月1日才到古北口,11日才进驻滦平。
12日,吴佩孚到山海关前线督战离开了北京。冯玉祥立刻宣布班师回京,推到曹吴!    
  ①鹿钟麟(1883一1966)直隶保定人。字瑞伯。1924年随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担任
京畿警卫总司令、国民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长等职,奉命驱逐溥仪出宫。曾任国民党五届、
六届中委。建国后任国防委员会委员。
    冯玉祥的部队10月21日开始班师,向北京进发。数万之众,行如流水。鹿钟麟的先
头部队22日就到达了北苑,创造了一昼夜行军200里的空前速度。
    鹿钟麟率队于夜里十二点到达安定门。镇守北京城的孙岳大开城门迎接入城,天亮
以前,把所有的交通要道全都封锁,包围了总统府,把曹锟囚禁在中南海的延庆楼里,
控制了整个北京城。
    冯玉祥举行的北京政变,在一夜之间,不放一枪,不耗一弹,在宁静的深夜,鸡犬
不惊,民众不知,连曹锟和政府的要员尚在梦中,便政变成功。直到第二天清晨,城内
居民看到通衢要道,遍布佩戴“不扰民、真爱民、誓死救国”臂章的士兵,才知道发生
了重大事变!
    冯玉祥23日到达北苑,立即召开军事政治会议,决定电请孙中山北上主持大计。考
虑孙中山来京尚需一段时间,于是先请段祺瑞出面维持。早已暗中窥视北京宝座、野心
勃勃的段祺瑞,受此邀请,正中下怀!
    紧接着,冯玉祥将军又在南苑举行了有中外记者参加的阅兵式,“京报”记者邵飘
萍应邀参加。冯、邵一见如故,无话不谈。邵飘萍建议冯玉祥赴苏联学习,并建议他立
即与南方革命力量取得联系,将部队改为国民军。冯玉祥听后很激动,急忙握住邵飘萍
的手,连呼:对,对!
    不久,冯玉祥亲笔下聘书:“特聘邵飘萍先生为本署(即指西北边防督办署)高等顾
问”。
    孙中山接受邀请,于11月13日自广州出发,起程北上。孙中山尚在来北京途中,段
祺瑞和张作霖便于11月21日、24日先后到京。段祺瑞24日就任临时执政,冯玉祥25日便
被迫提出辞呈,发出下野通电,避居京西天台山。
    冯玉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成功的举行了北京政变。又以比“迅雷”更快的速
度,被挤出了北京城,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避居京西天台山的冯玉祥,仰天长叹:前门赶走了一只狼,后门引进了一只虎!

    11月下旬,有一天,评梅校改完了《梅花小鹿》诗集,果然约了小鹿到雨华春吃螃
蟹。
    这是一个菊花含笑枫叶如火的深秋,是冯玉祥赶走了吴佩孚,迎来了段祺瑞,自己
空着手离开北京的日子。街上,鹿钟麟的警备军警,扛着枪,排着队,在巡逻;马路上,
仍旧看得见政变时的标语纸屑。
    雨华春,名嫒雅士,济济一堂,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当评梅和她身后的小鹿,刚
走进门时,当跑堂的小伙计热情地喊道:“二位小姐,里面请,雅座!”的时候,许多
猜拳行令的人,伸出的“五魁手”、“哥俩好”便立时停在半空,许多交谈说笑的嗡嗡
声便立时安静下来。一个个,或侧目,或神着脖子,直眉瞪眼地瞅着评梅。——咦!哪
来这么个气质典雅的少女?
    可惜,他们不知道,她就是北京著名作家评梅;她就是读者们在北京十几种报刊上,
经常看到的熟悉的名字——评梅的本人;她就是以优美清妙的诗篇、文彩绚丽凄艳的散
文,打动过干百万读者心灵的女作家评梅!
    评梅凭她的感觉,猜度出饭店里一时间突然静下来的原因。她避开许多双向她投来
的目光,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假装平静地领着小鹿拣了个靠窗角落的桌旁坐下。
    小鹿低声说:
    “梅姐,他们都在看你哪!”
    评梅没抬头,轻声说道:
    “别瞎说!吃什么,快点吧!”
    小鹿点了螃蟹、葡萄酒。评梅又点了两样下酒菜。
    小鹿眼尖,在评梅刚刚坐下,十指交叉着把手放在白府绸布桌面的时候,她就看见
了评梅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象牙戒指,白色的,近乎于惨白。一片阴云立时布上了小
鹿的额头,她的心直往下沉,紧闭着两片小嘴唇,不吭气。
    评梅从手提小皮包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小鹿。
    “谁的?”小鹿接过信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
    小鹿抽出信,往落款处扫了一眼,带着些惊愕的神情问道:
    “呀,君宇的信!梅姐,这信都一个月了,你怎么今儿咯才拿给我看?”
    评梅说:“那天去‘京报’馆,我就带在身上,本来是预备给你看的。你可好,非
闹着让我请客不可!那样的气氛,怎么给你看这样的信?”
    小鹿低下头看信。那封信,大约是高君宇向评梅报告了解决封建婚姻经过之后,评
梅回了封信,说与君宇只做朋友,不谈爱情,于是君宇又给评梅写的这封回信。信是
1924年9月22日,高君宇从上海去广州的船上写的,——

      评梅: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
      你说可以做我惟一知己的朋友,又说我们可以做以事
      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
      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地告诉我之后,评梅,我并不感到这消息
      的突兀,我只是觉得心中万分凄怆!但是评梅,我是
      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
      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
      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如我要
      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蠢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
      这样做吗?
        然而,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飘零,生活在风
      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
      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
      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
      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
      生数十寒暑,死期匆匆即至,美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
      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可
      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平静无浪呢?我希望你从此愉
      快,评梅,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
      悲哀的了!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
      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
      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

    看完信,小鹿陷于沉思之中,两眼倾在雪白的餐桌上。
    “梅姐,”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先前的去信,我没看到。但是从君字的回信上
推测,你那封信,一定是够绝决残忍的了。大概。只许人家和你谈友谊,不许人家和你
谈爱情吧?”
    评梅默然,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想是的。”小鹿严肃地说,“不然,怎么能把君字逼出这么一句话来,——
‘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他遭到了你的爱情拒绝以后,对你仍旧忠心不二。仍旧忠于他的事业!我以为,君字才
是真君子,真正的大丈夫!”
    评梅仍旧默然不语,眼前却闪现出一片汪洋大海。海上正漂着一只船,船头上站着
高君宇,任凭大海波涛翻滚,骇浪滔天,他却岿然不动,他只为一个目标,为他的主义
而奋斗!他是血染头颅,也矢志为主义奋斗的英雄!
    小鹿重又把信看了一遍,很多感慨,使她感动的地方,便轻轻地念了出来:
    “……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水禁的俘虏;
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
    小鹿进一步说明刚才她说过的意思,来规劝评梅,希望评梅不要辜负高君宇的爱心,
苦心,真心,诚心。
    “梅姐,”她说,“看了这样的信,你不觉得君宇是个万里难寻的至诚君子吗?你
不觉得他是个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多情的英雄吗?梅姐,他是真正爱你的呀!你虽然拒
绝了他,但是他仍旧爱你,哪怕从此孤独一生,只为事业奋斗。悔姐,君宇是用生命在
爱你,难道这也感动不了你吗?”
    小鹿鹿很激动,还要慷慨激昂地说下去,这时,跑堂的已把螃蟹、酒、菜端上来了。
评梅在桌底下用脚捅了一下小鹿,示意让她暂时不要说。
    洁白的桌面,鲜红的蟹,血红的酒。两个少女,一边吃螃蟹,一边慢慢饮着美酒。
一边低声细语地说着悄悄话儿。
    评梅有些醉眼模糊,白嫩的脸上,仿佛映照着彩霞,又宛如盛开的桃花,娇艳得惹
人。评梅原本没什么大酒量。和小鹿一样,不过是喝两杯色酒玩玩,不过效颦古来诗人
的狂放而已。人生不得意,借酒浇愁嘛!
    小鹿原是为了吃螃蟹才来的,可是螃蟹没吃多少,酒却喝的不少。评梅知道,小鹿
是因为对她不满,心中烦恼;也是为君宇遭到的不公正对待,心中伤感;更是为了她和
君宇未来的命运担忧,而心中悲怆!
    小鹿眯着一双惺忪的醉眼,不错眼珠地凝视着评梅拿杯的手。
    “鹿鹿,”评梅把玩着手中只剩下一点儿酒底的杯,将沉思低垂的眼睛抬起来,看
看小鹿,亲切柔声地说道,“鹿鹿,你真的醉了吗?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的酒杯?”
    “我是看你拿杯的手。”
    “为什么?”
    “梅姐,”小鹿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非常郑重其事地问道,“梅姐,告诉我,你
手上的象牙戒指,是谁给你的?”
    她的严肃,她的郑重,使评梅一时难以披露她的隐衷,难以开口,低头沉默不语。
停了半响,才轻声告诉她,是高君宇送她的。
    “我也猜到了是君宇送你的。”小鹿说,“可他为什么要送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给
你哪?你又为什么要戴上它?今天一来,我就看见了你手上戴着这么一只象牙戒指!梅
姐,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评梅没有回答,给自己斟了杯酒,一下喝干。接着又斟了一杯,端起来又要喝,小
鹿劈手给夺了下来。
    “梅姐,”小鹿有些动情,有些急切,“这种惨白枯冷的东西,是一种不祥之物,
是一种不吉利的东西!梅姐,我请你把它摘下来!”
    评梅意外的坚决:
    “不!”
    “不?为什么不?梅姐,我不愿意你戴着它!”
    “我已经戴了它三天了!”
    “那么说,”小鹿问,“你已经决定接受他的爱情了?”
    “不!只是友情!”
    “这是什么样的友情啊?!”小鹿简直是在愤怒地惊呼!
    “这是,”评梅冷静地说,她过份的冷静,已使小鹿有些寒颤,小鹿觉得她的冷静,
近乎于冷酷,“小鹿,这是从此不再把自己的爱情献给第三者的最浓烈、最真挚、最高
尚的友情!”
    小鹿把酒杯往桌上猛地用劲儿一蹾,疾言厉色:
    “奇谈怪论!”
    接着,小鹿用一种哀告的声音说:
    “梅姐,把它摘下来吧!我求你,我求你把它摘下来吧!”
    小鹿真诚地同情、爱护,使评梅感动也使她凄伤。小鹿真心是为了她,为了她妙龄
美好的青春,为了她光华灿烂的生命,为了她一个少女便显露出的横溢才华,——全都
束缚在这惨白枯冷的象牙戒指里,小鹿哭了!
    小鹿伤心地哭着!
    评梅那双美丽深邃的眼睛,流溢出一种感激,而又忧戚的神情。
    “鹿鹿,”她说,“我已经决定戴着它和我的灵魂同在!原谅我,朋友,我不能摘
掉它。我是取它的洁白坚固,象征我与君宇的友情!”
    评梅痛苦地低下了头。她痛苦得全身都在颤抖,连灵魂也在颤抖!
    小鹿看着她,心里愈发地难过。评梅是用她的新诗参与了新文化运动,她不愧列入
新文化运动先驱者的行列。但是她又被旧观念愚弄,宰割,蹂躏!说到底,她是在“五
四”之后大动荡的历史时代里,没有找到人生的出路!
    小鹿擦了擦泪水,说:
    “梅姐,你是用这象牙戒指,禁钢两个人的灵魂,监禁两个人的一生啊!对你自己,
对君宇,这不太残酷了吗?你是受害者,可你又是害人者!”
    评梅听了小鹿的几句话,突然眼前好像掠过一片黑影,眼里冒出许多金星,顿时天
旋地转,桌上的杯盘也在转,螃蟹也在爬,无数只盛满红艳艳美酒的杯子打着旋,转着
圈,她昏晕了,晕倒在桌子上了!
    小鹿赶忙跑过去扶住她,许多原本就注视评梅的人,这会儿都放下杯子,神过脖子
往这边瞅。好在没过一两分钟,评梅就醒过来了。她歉疚地朝小鹿笑笑:
    “呢,我真的有些醉了!”
    小鹿给她要来一杯水:
    “梅姐,你不要难受,我知道你心里苦闷。”
    评悔摇摇头,从手皮包里又拿出一封高君宇给她的信,递给小鹿,告诉她,你都看
看吧。
    信是这样写的,——

        ……我虽然无力使海上无浪,但是经你正式决定
      了我们的命运之后,我很相信这波涛狂风统治了的海
      心,总有一天风平浪静,不管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
      就是这握笔的即刻。我们只有等侯平静来临,死寂来
      临,假如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容易失去的,往往是兢
      兢然恋守着的;愿我们的友谊也和双手一样,可以紧
      紧握着的,也可以轻轻放开。宇宙作如是观,我们便
      ,毫无痛苦,且可与宇宙同在。
        双十节商团袭击,我手曾受微伤。不知是幸呢,还
      是不幸,流弹洞穿了汽车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车里不
      死!这里我还留着几块碎玻璃,见你时赠你做个纪念。
      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
      个大点的我自己戴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
      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吧!
      我尊重你的意愿,只希望用象牙戒指的洁白坚固,象
      征我们的冰雪友情吧!……

    评梅哪里知道,就在1924年10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的同时,广州商团叛乱,企图
推翻孙中山的革命政府,高君宇协助孙中山指挥镇压了商团叛乱!
    夕阳透过“雨华春”的大橱窗玻璃,照到店堂里,照到评梅酒后那张红朴朴的脸上,
她的脸反倒显得有些惨白。
    窗外,大街上,政变天折后的北京,仍旧是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然而敏感的人,
还是能感觉到,古城的上空,依然飘浮着浓重的政治和战争的风云!
    小鹿看着评梅那张苍白烦闷的脸,心中不禁愤然道:该死的吴天放!你在我的梅姐
心里,造成了多么深重的创伤啊!
    西四石头胡同13号的院里,评梅那间挂着淡绿色帷幔窗户,依旧亮着灯光。
    评梅伏在案头写日记,——

        近日来,我特别注意报纸,寻找有关广州平定
      “商团”的新闻报导。可惜,北京的报纸版面,多被什
      么段(祺瑞)、张(作霖)、冯(玉祥)天津会议,什
      么临时执政府,什么善后会议,什么国民会议,冯玉
      祥辞职,段祺瑞就任临时执政等等,所占满。平定商
      团的消息,一点也没有。
        幸好,今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师大附中女子部主
      任室批改作业,兰辛来找我。兰辛不仅是君宇的朋友,
      大约还是他党里的同志。他来,真使我喜出望外,因
      为我又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了。
        从今年5月,君宇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夜离开我,离
      开北京以后,他的朋友兰辛,还有邵乃贤,以及弟弟
      高全德,经常代替君宇来看望我,关心我,还给我带
      来许多刊物。我知道他们都是君宇的好朋友,当然受
      君宇的委托才常来的。呢,人生得一知己,尚且何等
      的不易呀2何况,君宇原来还有这么多与他同舟共济
      的真朋友!
         我特别向兰辛询问了关于广州商团“袭击”的事。
         兰辛告我,说商团是香港汇丰银行的大买办陈廉
      伯,和佛山大地主陈恭受为首组织的反动武装,阴谋
      推翻孙中山领导的广东革命政府。他们勾结军阀陈炯
      明,向香港的德国商人订购大批武器弹药,由丹麦轮
      船运来广州,结果被黄埔学生乘军舰到珠江沙角截获,
      押回了黄埔军校。于是,商团威胁商人罢市,威胁政
      府还枪,双十节向举行国庆游行的民群开枪。遂发生
      了商团叛乱。
        君宇积极参加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平定反动商团
      的叛乱斗争。他是坐在指挥车里,指挥战斗。叛乱分
      子的子弹射中了他乘坐的指挥车的玻璃,险些被击中,
      幸好只是伤着了手,不重。
        听了兰辛的介绍,我的脑海里,真的闪现出君宇
      叱咤风云的英雄形象。啊,君宇,我盼你平安地回来、
      我挂念你的安全!遭上帝诅咒的商团,你们差一点送
      了我的君宇的命!
        兰辛还给我带来了两本新出版的《向导》,一本
      《政治生活》。他说那上面有君宇的三篇文章。我翻了
      翻题目,果然有:《江浙战争与外国帝国主义》,《南洋
      烟厂罢工与上海的报纸》,《国民党左右派的分化》。
        这天,兰辛临走,他还悄声告诉我,说君宇十三
      号已经离开广州,陪同孙中山北上,估计这几天就会
      到达天津。
        我听了很高兴,甚至有些激动,我又快见到君宇
      了!啊,苦命的君宇,你离开北京,漂泊湖海,又是
      半年!
        君宇,君宇!你快回来吧!我将张开双臂欢迎
      你,北京城将张开双臂欢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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