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午夜,灰色的北京古城,已经沉入酣睡的梦乡。只有零星的摊贩,拖着长音在空寂
昏暗的道旁叫卖。偶尔有一辆洋车,以及发出得得哒哒响声的骑驴过客,打破了深夜的
死寂,才给这座伟大的死城,添了些许的活气。
    景山后街腊库胡同16号的院子里,摇曳不定的烛光,从窗帘的缝隙挤出来。——这
是北方党的一个秘密工作点。今夜只有张国焘和高君宇住在这里。平时,高君宇也以此
为家。刚刚他和张国焘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这会儿,张国焘已经到上屋睡觉去了。
高君宇在靠近厨房的一间屋子里,正伏在窗前的一张小桌子上,就着微明的光线,翻看
一个墨绿色封皮的本子。
    这是他的日记,——

            1924年3月×日

        在李大剖同志的领导下,我们从青年中特别从共
      产党员里,发展了一批国民党员,使原先死气沉沉、人
      数寥寥无几的北京国民党组织,出现了一个生动活泼
      的新局面,成立了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设在王府
      井翠花胡同8号。北京地区的国共合作,才算是有了
      眉目。
        我终于组织了“国民青年俱乐部”、“平民政治学
      会”。这个过程中,张国焘进行了激烈的反对。我真不
      明白,建党前后的两三年,我们还合得来,可后来每
      到进行革命统一战线活动的时候,他总是反对,表现
      得比大钊同志还革命!真是怪事!

            1924年5月2日

        昨天傍晚,从长辛店铁路工人中间,返回城里,返
      回往处。炊事员老裴告诉我,说小鹿打来电话,告知
      评梅大病,至今昏迷不醒!我一夜没合眼,直奔古庙
      “梅巢”!

            1924年5月16日

        硬是忙了十几天,评梅终于脱险!从上帝的手中
      又把她夺了回来!
        真要好好谢谢大钊同志!本来,我主管北方区党
      委的宣传工作,和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的总务股主
      任的工作,事情很多,恨不能一身分八瓣!但是大剖
      同志把我的许多工作,暂请别的同志代理,让我腾出
      手好去照顾评梅的病。他再四嘱咐我一定要把评梅抢
      救过来!还说,如有困难,向党说!

          1924年5月17日

        很晚才从大钊同志家回到腊库胡同16号。
        只有张国焘一个人。他跑到我屋里,和我辩论一
      通国共合作的问题!照他说,大刘错了,北方党也错
      了,国共合作,是共产党建党不到三年走的一个大下
      坡路!这个人,越来越无聊!
        本来,我今晚在大剖同志家,向他汇报完工作之
      后,他还特别详细分析了当前的政治形势,说在革命
      统:—战线已经形成的情况下,一定要巩固发展国共合
      作,才能进一步扩大革命势力,促进北方革命运动的
      迅猛发展。为此,党决定派我回山西,建立党组织,筹
      划山西的国共合作,我欣然接受了这一任务!
        临离开大到家时,我向他汇报说,我此次去山西,
      想顺便解决离婚事。大钊同志不但是北方党的负责人,
      他对于我,是良师益友,是导师,我不能有丝毫保留!
      我的情况,他都了解,他很同情我,他希望我妥善处
      理,早日解决!

    黎明。
    天刚刚蒙蒙亮,灰暗的古城还在梦中。突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黎明前的
沉寂。接着,便是撕心裂胆地砸门声。
    警笛声,砸门声,把高君宇一下从床上惊起。他撩起窗帘一角,往外一望,——门
被砸开,一群全副武装的军警,蜂拥般抢进院里。
    高君宇的心咯噔一声:腊库胡同16号的秘密工作点已经暴露!
    高君宇住的,是夹在门房和厨房之间的一间极为窄小、极为简陋的房子。一时未能
被军警注意。这大约是他事先做的预防性措施,一旦发生紧急情况,这间不惹人注目的
房子,可能成为他暂时争取几分钟的缓冲地带。果然如此!
    军警们,刀出鞘,弹上膛,杀气腾腾,虎视眈眈,冲进东西厢房,冲进北屋,直奔
楼上。砸东抢西,翻箱倒柜。高君宇趁机把几份机密文件烧掉,把他的日记放进砖墙里。
然后,抬头往窗外一看,张国焘戴着手拷,被两三个军警推操着,从上屋押出来,走出
院门。
    临出院门,张国焘冷丁站住,用目光朝高君宇住的那间简陋小屋子瞥了一眼。那眼
神,是对暂时还没有道受军警光顾的高君宇,表示的一种庆幸,羡慕,还是嫉妒?一时
难以分辨!
    张国焘的心,只觉得酸楚和绝望!
    “走!”军警们粗暴地吆喝着,推搡着。
    张国焘被推出院门。
    北屋楼上的军警们,仍旧在翻箱倒柜地搜查“赤色共党”!
    忽然间,北屋楼上,传来几声“当啷”、“当啷”的声音。这是什么金属落地发出
的声响?
    “银元!”
    院里,不知哪个聪明绝顶的军警,从这“当啷”声,居然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是银元
落地的声音。于是,院里负责监视的军警们,先是一愣,继而呼叫着向北屋楼上冲去。
    一时间,院里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这时,高君宇已经换上了厨师满身油渍的衣裳,
提着买菜的篮子,从那间简陋的屋里出来。他神情自若,从容镇定地向院门口走去。
    “站住!”
    谁知院门口还有两个把门的哨兵,看见高君宇出来,把枪一横,拦住了高君宇,立
眉竖眼地吆喝着。
    高君宇扭脸朝胡同口瞥了一眼,只见张国焘正被推上街口停放的黑色警车,他的心
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哪去?”门口的哨兵厉声喝问。
    “买菜去。”高君宇不慌不急地回答。
    两个军警上下打量他:
    “买菜?你他妈的是干什么的?”
    “我是做饭的伙夫。”高君宇仍旧神色镇定。
    “你他妈的是伙夫?”门右边小个子军警仰脸瞅着高君宇质问道。
    高君宇笑笑:
    “唉!我他妈的就是伙夫呢!”
    “我看你就是共产党!你就是国民党!赤党分子!北京特别市党部总务股主任高君
宇!”仍旧是小个子军警发问,“对,你就是那个姓高的赤党!”
    “我是姓高的赤党?”高君宇假装愣怔地问。
    “我们抓的就是他!你就是他!你他妈的就是高君宇!”
    “吴大帅叫我们来抓你,兵听将令草听风,我们他妈的就抓你!”
    高君宇提着菜篮子,两手一摊:
    “你好好看看,我像吗?”
    两个军警下意识地又重新把他打量一番,——此人其貌不扬,一双小眼睛,没有一
点机灵劲儿,不过倒也没有一点惊慌的模样儿;一身破旧衣裳,满是油渍斑点,好像在
厨房里混了十年没出门,没换洗过衣裳似的。
    “你们哪,蚊子叮菩萨,——”高君宇说。
    小个子军警一楞:
    “嗯——?什么意思?”
    “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大个子军警用怀疑的眼光,重新打量着高君宇,“你说,他是什么
样?”
    高君宇微然一笑,不紧不慢,不慌不急:
    “他呀,身材魁梧,胆子忑大;仪表堂堂,英俊潇洒。你们见了他也不认得。”
    小个子信以为真,却要抖着机灵神儿,眯缝着眼,问道:“你说,他藏到什么地方
去了?”
    “他不藏。”高君宇说,“他今日近在眼前,明天远在天边,来无踪去无影,湖海
飘零,四海为家。这不,今儿咯一早他临走的时候交给我两块银元,叫我去买菜,说是
中午要请客!”
    说着,高君宇从兜里摸出两块银元,在手掌里掂了掂:
    “咱只能是给人家买菜的命,自个儿呀,——鏰儿子儿也捞不着!”
    院门左边的大个子哨兵,胳膊长,伸手一把去抓那两块银元。抓猛了,没抓住,银
元“当哪”一声掉在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小个子哨兵个矮麻利,猫腰一把将那两块银元
抓了过去,又赶忙递给大个子一块,笑嘻嘻地说:
    “呃,大个子,咱俩一人一块!”
    两个哨兵很是得意,分完钱,仿佛这才注意到那伙夫还站在旁边没走。
    “你他妈的不滚蛋,还楞在这里干什么?”
    “我往哪滚?”高君宇苦丧着脸。
    “你不是要买菜吗?滚吧!”
    “买点好吃的回来,犒劳犒劳大爷!”
    “大爷抢银元抢累了!”
    两个军警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高君宇把篮子往地上一蹾:
    “我的钱没了,拿什么买?”
    “拿什么买?没钱?去偷去抢,去卖儿卖女卖老婆!嗳,你有老婆吗?她漂亮吗?
嗯?哈……”
    “你拿什么买,我们他妈的管不着!你他妈的再不滚,我他妈的毙了你!”
    高君宇怯怯地重新拿起菜篮子,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赶忙走了。
    天,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的,看来,一场狂风暴雨最迟挨不过今晚,也得来临。
    张国焘被捕以后,进行了可耻的叛卖,供出了李大钊是共产党在北方地区的领袖。
同时还供出了高君宇、张昆弟、黄日葵、范鸿劼、陈佩兰、缪伯英等许多共产党员和国
民党员。曹锟的北洋政府内务部发下海捕文书,密令各地“严速查拿”,并且公开通缉
李大创,“务缉归案”。李大钊因此避难河北昌黎五峰山。高君宇原本奉命去山西建党,
去山西筹建国共合作统一战线。现在为了躲避追捕,正好离京赴晋!
    这天白天,高君宇到前门火车站西站,和铁路工人混了一天,改换了装束,约好夜
里十一点,乘西去的客车离开北京。
    晚饭后,天黑下来了。狂风暴雨果然来临!现在,离开车的时间还早。街面上也一
定安全!
    此一去,不知个人安危如何,不知几时能再回京城,一种强烈的欲望在他的胸中冲
动着,——离开北京之前,他一定要和他心爱的姑娘评梅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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