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光寺 第九章


 

    暮云初合,马荣便转到将军庙遛哒。昔时这将军庙也是众丐户栖息聚合之地。半年
前,衙门在这里捉获一伙盗马贼,方校尉专门加强了巡视,故香火渐趋冷落。众丐户纷
纷潜匿,其中真无归宿的便都上了紫光寺。
    将军庙庙门已闭,庙场上只除是几个卖香烛的再没闲人。庙祝也早早熄灯入寝。马
荣在殿前殿后转悠了半晌,自知无味,便悻悻离去。
    他正摇摆走出拱门石牌坊,却见对面街一爿小酒店还透亮着灯光。排门已上了大半,
只留两扇出入的,掌柜正伏在账台上拨弄算盘珠,似乎等着最后的生意。
    马荣大喜,赶忙挤进店门来,往油腻滑溜的柜台边一靠,从腰兜里抓出一把散钱在
柜台上一撒。
    掌柜的瘦得干瘪,象具腊尸,忙堆起一脸热笑迎上:“客官想是要堂吃酒,待我去
灶间取几味菜来。”一面伸出指尖要将那堆散钱剔入抽屉。
    马荣伸一掌遮了铜钱,笑道:“恁的猴急,还有话说。——酒舀多少无论,在下还
要打问个信儿,答得来时,还有赏银。”
    瘦掌柜仰面端详马荣:“客官问来,小的但凡晓得的,都说得。——只不知客官问
什么信儿。”
    马荣凑过脸去小声问:“掌柜的可认识沈三那贼。”
    “沈三?——认得,认得,客官问这沈三作甚?”
    “这贼囚根子昨夜被人宰了,还欠着我一笔债哩。他可是时常来你这里吃酒赊账。”
    掌柜点头道:“闲常里他总是坐在那角落里吃酒,一盏半盏的,不多吃,也不赊账。
前几日,他竟连吃三盅,酒后吐言道,赵公元帅眷顾,滞色已开,眼看便要发财了,得
意非凡。听去像是拿了什么人短,讹钱财。”
    “掌柜的可听得他讹的是谁?”
    掌柜摇头道:“沈三这厮浮滑刁奸,恐是吹嘘,未必坐实。”
    “莫不是他探得了什么密信儿,发窖掘宝,这般得意。这泼皮闲常住哪里?”
    “没个准儿,东藏西窝,狡免三窟,东门外紫光寺最常去……来,来,恁的一味问
话,不吃酒。”说着递过酒盅,敬到马荣唇边。
    马荣一仰脖咕冬吞了,抹了抹嘴又问:“这城里的丐户团头是哪一个?”
    瘦掌柜皱眉道:“团头?听说是半身风瘫,早已自顾不暇,没人孝敬了。那帮穷丐,
拈出份量,便三五星散了。如今门前冷落,潦倒不堪,龟缩在一处破屋里等死哩。”
    马荣急问:“那团头名叫什么,住在哪间破屋里?”
    “听众丐户管他称‘和尚’,倒真是没娶过亲。住在哪里,却不甚清楚,客官可自
个儿打听去。”
    马荣听得明白,笑将那一把散钱掳入抽屉,吸干最后一口浊酒,扔了酒盅,道声聒
噪,扬长而去。
    他刚转出街角,迎面却见李珂仓卒行来,神色惊慌,东张西窥。便上前堵住,拱手
道:“李先生见礼了。李先生暮黑这般匆匆赶路,却是作甚去?”
    李珂见是马荣,遂答道:“原来是马长官。噢,是了,我的帮佣杨茂德至今未见露
面,恐有意外。我担虑十分,正各处寻找哩。不知他胡乱游荡到哪里去了。马长官此刻
又是哪里去来。”
    “我去城外紫光寺。李先生倘若今夜还寻不着杨茂德,即投县衙去报个失信,衙里
自会设法与你寻找。”
    李珂连连点头,遂作揖与马荣告辞。
    马荣信步向东门行去,到东门时已天光沉黑,星斗灿烂了。他向守门士卒拿了一盏
风灯便直趋紫光寺。
    紫光寺山道如羊肠,峻岩如犬齿,一路蹭蹬上来,只听得松涛浩荡,狐唳幽凄。马
荣不由五内紧缩,加快了脚步。待爬到紫光寺山门外时已气喘咻咻,筋骨酥软。
    马荣站定脚跟,回身俯瞰,山腰以下已被云雾遮隔,混茫一派。峭崖前后,山鸟归
巢,千翼颉颃,鸣声如雷。马荣观赏片刻,抬头已见紫光寺山门的古匾了。山门洞开,
阒无人迹。
    马荣举步刚要跨进门槛,“嗖”的一声,两边古柏后各窜出一个黑影,两条明晃晃
的银枪头正对着马荣心窝。
    马荣大惊,待要厮杀,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口音:“呵,原来是马荣叔。”
    两条黑影墓地跪了下来。马荣这才认出原来是两名守候的衙役。其中一名唤方景行,
正是方校尉的儿子;聪明机警,勤勉职守,马荣平日十分赏爱。
    “马荣叔受惊了。我们奉命在庙门口监伺,尚不曾见到有闲人上山来过。”方景行
跪禀道。
    马荣赶紧道:“你们两个起来。我此刻要进寺院里去勘察,你两个山门外守候,莫
死认一处,寺墙四面转转,见有可疑之人,不容分说,即行拿获。我里面遇有情况,打
唿哨与你们,你们立即进寺里来接应,不得有误。”
    马荣进了寺院,心里先有几分毛怵。惨淡的月光下,殿宇台阁,静谧阒寂;花木碑
碣,阴森凄寒。——在这个氛围中他要设身处地思考一番,凶手扛着尸身,提着断头,
该如何处置。
    他推开大雄殿的木门,殿内漆黑一片,遂点亮风灯,仔细观看一遍周围四壁。并不
见有什么异样,只闻得一缕奇怪的霉臭味。——殿角、门背满处是蝙蝠、狐狸的屎迹。
马荣穿出大殿后门,绕花畦树丛折向西墙。——西墙破败不堪,坍圮了好几个豁缺,墙
里墙外郁葱葱、碧毵毵一片密树丛。
    马荣蹑步走近西墙,一面拨开绕足缠膝的叶藤枝蔓。突然他呆住了:墙后闪过一个
穿白长裙的女子,身态飘忽,倩影朦胧。
    夜月映照,白光满洒,马荣眨了眨眼睛,又使劲揉了揉眼皮,自认并未看错,眼前
这景象决非幻觉。他急步跳出一个墙阙,追上前去,顾不得树枝“嚓嚓”乱响,腿胫上
划破了好几处皮肉。
    墙外穿出密林是一片野玫瑰丛,红白相间,煞是好看。那女子的裙幅在一株大树后
一闪,便再也不见影踪。四面黑黝黝一片,月亮正斜到高峨的殿角后。
    马荣正觉踌躇,忽见野玫瑰丛中有一条小径,虽长满了野草,但与两边的玫瑰截然
判明。他心中一喜,却原来这里有路可行,遂放慢脚步,轻轻地沿这小径细细搜寻。—
—他发现这条小径绕过花园又通向寺院的西庑禅房。
    走尽玫瑰丛,前面豁然开朗,隐约可见寺内那两座石浮屠的身影。几树雪白的海棠
在黑夜里尤呈皎洁,海棠花瓣飘洒一地,星星点点的,暗香浮动。
    马荣忽见一株挺拔的海棠树下有一口古井,井台边断砖残石,蔓草萋萋。他走近井
台,擎起风灯,向井里一照,原来是口枯井,不深。井圈内长满杂草碧苔,井底黑漆漆,
似是乱石一堆。
    这枯井不正是一个藏尸之处!马荣将风灯系在井台上一根断了半截的井绳下端,忽
见井圈边有几星血迹。待再细看,井台上下都有血迹,粘在泥地里的海棠花瓣有几片竟
被染红。马荣思忖,那尸身与断头必藏在这井底无疑。
    他纵身跳上井台,两手抓紧井台外沿,将身子下半截坠入井中。两条腿在井下墙圈
摸索半日,终于踏着一块硬石,遂双手一松,跳入井底。
    马荣忽觉右脚正落在软绵绵的东西上,不由伸手往脚下一摸。哎哟!竟是一条人腿,
再俯身细看,乱石下果有一具无头的尸身。尸身形骨壮健,背脊朝上,黥着靛蓝的花纹。
右肩肿后血肉模糊一片,有一道紫黑的深刀痕。
    “这尸身应是沈三的,那颗人头想来也在这井中。”马荣弯腰四下乱摸,无奈自己
身子遮了风灯的光,没法细看。
    忽地他发现井壁下端有一凹陷,他踢出几块残砖,便钻身入那凹陷里,好让风灯的
光直照井底。
    果然灯光下澈,人头没见着却发现大石边压着一个蓝布包。他伸手捡起那个蓝布包
正待解开,“蹦”的一声,一块砖石打在井圈内,弹到他的左肩上,跌落井底。
    马荣吃一大惊,抬头一望,又见一块砖石从井口掷下,他急忙又躲过。
    “不好!有人暗中害我性命。”马荣迅即从地上摸着一块石子掷上,将悬在井口那
盏风灯打灭,顿时井下一片漆黑。他乘势将整个身子嵌塞入那个凹壁里。
    砖石一块接一块从井口飞下,有一块险些儿砸了马荣的脚趾。忽而又一块巨石从井
口落下,正打在沈三尸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尸身几成肉酱。
    马荣情急生智,赶忙惨叫一声,又痛楚地呻吟起来,最后嘎然而止,屏着不出声。
    果然,不见再掷下砖石来。半晌寂寥无声。马荣乃悄悄钻出四壁,将麻酥僵直的双
腿摩挲半日,才灵活过来。又将井底扔出一块石子试探,仍无声响,这才大着胆子爬了
上来,钻出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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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光寺 第十章


    后衙偏厅内,沈三的尸身停在另一张长桌上,狄公默默地端详着。马荣秉烛侍候,
两人半晌无言。
    沙漏已示子时尾刻,狄夫人寿宴早散了半日,府邸里外各各安寝,整个衙署幽静一
片。狄公被马荣偷偷唤醒,赶来这里验检刚抬进县衙的沈三尸身。
    狄公终于开口了:“眼下已经清楚,沈三毙于后肩刃伤,而另一受害者则是被绳索
勒死。马荣,依你看来,那投石下井的歹人是谁?”
    马荣摇了摇头。
    “你跳出西墙前后可发现有人暗里跟随?”
    “老爷,我跳进花园去时并不见有人尾随,我当时十分警觉,每行一步,总四顾一
周,只是见了那枯井才忘了形迹。贸然下井,险些儿被人懵懂害死。——此刻想来那歹
人必是循着墙外那条小径过来的,见井口吊着盏风灯,井下有声音,便生起杀人的祸心。
直听得我惨叫后呻吟微微,才侥幸离去,以为我必死井底。”
    “却才你不是说看见一个穿白长裙的女子?”狄公诧异。
    马荣一拍脑门,顿足叫道:“竟忘了那幽灵!老爷,那白长裙女子必是人们纷纷传
言的幽灵无疑,只一闪烁,便不见了影子,哪里会是生人?我倒跟踪寻她半日哩。”
    “你可见着那幽魂的面目!”狄公问。
    马荣叹了口气道:“哪里见着幽灵的面?当时我只疑心是什么女子夤夜入寺,故壮
胆尾随出墙,谁知竟是一团幽灵,如今想来,还有许多后怕哩。早是没见着她脸面,倘
若见了,吓得半死,恐是我自己的灵圣儿出窍来叩见老爷哩。”
    狄公弯腰细看起尸体背上那刺纹来,刺纹呈靛蓝、暗绿两色,由于巨石砸烂,血肉
模糊,无法分辨。
    “你将烛火靠近些儿,马荣,这下半截图像有些眉目。”
    马荣移烛低照,狄公惊道:“这尾尻上原绣有一尊佛,绣佛的皮几被撕烂,看不真
切。但佛两边的字迹清楚可认,一边是‘紫光高照’,一边是‘黄金缠腰’。马荣,这
两句话分明说,紫光寺里确有藏金。沈三正是探得了密信去寺中掘金的,凶手必也是在
寻找藏金。”
    马荣道:“我听将军庙对面那酒掌柜说,沈三象是讹什么人,莫非他讹的正是那掘
金者。掘金者不堪,滋萌杀机。”
    狄公道:“那么,被绳索勒死的又是谁呢?莫不也是个掘金的?沈三是要讹他呢,
抑或这人本也是沈三的同伙,两人一同诈吓掘金者,结果双双被杀,死于非命。——然
而凶手杀了他两人后又费心将他们身首相换,这又岂非咄咄怪事,远出情理之外。噢,
你不是说井中还发现了一个蓝布包袱。”
    “老爷,包袱就在这墙角里。”说着弯腰去将那蓝布包提起。
    “马荣,我们此刻回去书斋细检,你将这门户严密关锁。”
    两人出了偏厅,匆匆赶去书斋。马荣一手秉烛,一手提擎着那个蓝布包袱。
    狄公忽问:“马荣,你发见尸身的事,都有几人知道?”
    “只是守候紫光寺山门的两名衙役知悉,这尸身就是他两个用毛毯裹紧了抬回县署
的。并瞒过了东门守卒,只道是巡逻时见着一个病死的流民,运去化人厂焚烧。”
    “嗯,明日一早便将沈三的全尸拉去化人厂焚了,莫让闲人探知内情,遮瞒得愈久
长愈好。监伺紫光寺的番役也不必换人。”
    马荣点点头,又道:“今夜我进紫光寺大雄殿时还闻到一阵霉腥臭味,总疑心那颗
人头就埋在大雄殿内,只是没法寻着。那凶手为何不也将人头扔在井底,真是作怪。”
    狄公道:“是了,有两件事需告知你,晚膳时方校尉来报,塔拉已经藏匿,未曾拘
到。据云,塔拉与她的街坊结仇甚深,那里的胡人更是恨之入骨,但又怕她有巫术,不
敢造次。今日听说官衙令签传她,谓她犯法,一片雀跃,都来相帮搜寻,却无影踪。另
一件事,今夜寿宴上清风庵的宝月告诉我,她的侍婢春云是个轻薄浪佻的女子,常与紫
光寺的泼皮无赖眉来眼去,言语嬉戏。你不妨私下去寻她聊聊,套出些真情来。但须不
让宝月得知,免生枝节。”
    正说着话,已到内衙书斋。狄公点亮烛盏,马荣立即将那蓝布包解开。
    布包即是一件蓝长衫做的包皮,内里只一条黑夹裤和一双破旧的毡布鞋。马荣仔细
搜摸了,失望地摇了摇头。
    “老爷,什么也没有。凶手早有防备,没留下一点罪迹。”
    狄公捻须半晌,忽道:“你适才说路上遇见李珂,他正在寻找他的佣仆杨茂德。那
女裁缝不是说,杨茂德常与闲汉无赖蔑片交往,行止不端。阿牛也提及沈三曾与一个身
穿蓝长衫的人鬼鬼祟祟有首尾。莫非另一受害者正是那个杨茂德。——李珂不是说杨有
两天没回家了,恐怕早作了无头之鬼。”
    马荣道:“明日我去将李珂叫来认尸,画画的眼尖,虽无头颅,必能认出杨茂德
来。”
    狄公摇了摇头:“马荣,你且去端一盆清水来。”
    马荣不解狄公意思,只得去木架上取了铜盆,又舀了满平一盆清水,端来书案上。
    狄公抓起蓝长衫和夹裤用力揉拧搓摩,只见纷纷扬扬有尘土细屑落入铜盆内。慢慢
澄清后,水面上浮起灰土,盆底却沉有几颗深色细粒。狄公伸手入水中用力碾碎;登时
朱紫杂色漾成水晕,散出涟纹。
    狄公大喜:“这粉粒正是在李珂家帮佣时粘上的赫石细屑。你看那衫襟上还有好几
星墨污哩。——穿这套行头的必是杨茂德无疑了。马荣,真没想到我们有此进展,天助
我也。”
    马荣听得出神,又低头细细看了铜盆内杂色溶漾,彩纹泛浮,不由幡然憬悟。
    狄公又道:“洪亮细阅了紫光寺的一应文字卷录,从未见有藏金的记载。当年官府
查封寺院后,也未听见说有僧人偷回寺内暗中发掘之事,可见寺僧中也未有此等传闻。
——马荣,倘若我判断不错,寺中果有黄金藏匿,必是去年京师户部的司库掌固邹敬文
被劫去的那五十锭御金!”
    马荣惊道:“邹敬文资金被盗是去年的事,如何到这时候发作,弄出两条人命来。”
    “御金被劫固是去年的事,但盗贼总得潜伏半年一年后才敢露赃。作案的或许只告
诉主子或同伙藏金于紫光寺,而没明指确切地点,倘若他本人突然夭亡或潜逃,其余知
情者便会如饿虎扑羊、苍蝇趋血一样围上那宗藏金演出一幕幕惊心骇目的惨剧。——沈
三与杨茂德正是这出惨剧的屈死鬼,内里虽不乏胶葛,其原委大抵有二。掘金者的行迹
被沈、杨撞破,即刻行凶;或是掘金者走露风声受沈、杨胁讹,遂启杀机。”
    马荣点头不迭:“却原来偏殿、禅房的地砖、墙板均受翻掘,正是为了搜寻那五十
锭御金!”
    狄公笑道:“我思想来,凶手与沈、杨均未寻着金子,五十锭御金仍安然无恙藏匿
在寺院某个角落。”
    “老爷这话又何从判来?会不会正是沈、杨两人发掘到金子,才被凶手加害。”
    狄公摇手道:“凶手果是金子到手,恐早已逃之夭夭,决不致移花接木,倒换尸首,
更不会守留不走,静候官府擒拿。你井中遇险正说明凶手仍在寺内搅腾,并未歇手。我
们应抢先寻着金子,金子到手,不愁凶手不露出真面目。——天一亮,我们即去紫光
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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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光寺 第十一章


    五更鸡唱,天麻麻亮,马荣便邀了方景行悄悄将沈三尸体运去化人厂焚烧。赶回衙
署正好吃早膳。吃罢早膳,扔了箸碗便赶来内衙书斋见狄公。
    狄公正与洪参军细说昨夜马荣的遭遇和他的判析,见马荣进来,大喜道:“坐下,
我们此就去紫光寺,一要设法寻着藏金所在,二要擒获潜匿寺中的真凶。”
    方校尉进来禀道:“吴宗仁相公求见老爷,说是有急事商谈,德大金号的掌柜李玫
陪随同来。”
    狄公问:“这吴宗仁是何许人,以前未曾听说过。”
    “老爷。”方校尉禀道。“这吴相公先前曾是陇右采访使的幕僚,后来在部州也当
过长史,显赫过一阵的。八年前因贪赃枉法被有司参劾,不得已忍痛变折了三千两银子
运动衙司,才得幸免,为之消乏了家私,从此一蹶不振,狼狈家居。故里虽有庄园,不
愁衣食,终不是当年做官时气象。这几年吴相公自甘退屈,淡薄世事,绝少应酬,故老
爷不认识。”
    狄公点点头,又问:“你说同来的那个名叫李玫?”
    “是的,老爷,这李玫现在东城根开一爿德大金号,兼营柜坊业务,饶有积蓄。李
掌柜与吴相公过往甚密,故陪同来访。”
    马荣抢道:“老爷,这个李玫正是那画画的李珂的胞兄。”
    狄公命更衣,吩咐衙厅见客。
    须臾,洪参军陪了吴宗仁、李玫两人走进衙厅。狄公迎揖,叙礼看茶,分宾主坐了。
    狄公见那吴宗仁衣帽齐整,神气阴郁,五十开外年纪,脸面蜡黄,颔下一绺山羊胡
须随下颚的噘起不时抖动。李玫宽肩阔背,体干丰伟,端坐在吴宗仁下首,眼观鼻,鼻
对口气息屏营,形色不安。
    “吴相公今日一早贲临衙署,不知有何事见教。”狄公呷了一口茶,先开了口,故
意不提及李玫。
    吴宗仁慌忙站立,躬身长揖道:“老朽今日贸然来见狄老爷,只为的是打听小女的
信息。衙署既已张贴了告示,想必已探知小女白玉的下落。”
    狄公心中一惊,放下茶盅,疑惑地望了吴宗仁一眼。
    “敢问李掌柜缘何陪吴相公同来。”
    吴宗仁干笑道:“老朽早已将小女许与李先生。李先生行过聘礼后一个月,白玉突
然失踪,故此尚未完婚。尊尚习俗,老朽自然将李先生看作东床。望狄老爷明察。”
    “原是这样。”狄公沉吟一声,撒开折扇,慢慢扇动。
    “吴相公能否简约地告诉下官,令媛是如何失踪的?”
    吴宗仁捻了捻颔下那一撮山羊胡须,平静地说:“白玉是我的独生女儿,容止端丽,
性格柔婉,一向视为掌上明珠。三年前发妻亡故,愈益怜爱,百依百顺。小女生就玲珑
骨胎,聪慧过人,十八岁上才由老朽作主许配与这位李玫先生。小女也觉终身有靠,心
中喜悦。
    “不意老朽疏阔,节外生枝,翻出变故。舍下原雇有一个青衣奴,名唤杨茂德,早
先听中人说还曾入伴县学,只是穷困无托,才中途辍学,操下了这下贱之业。老朽怜其
少年不幸,故收在家中,管带些杂务。谁知这厮不念主恩,竟三番五次引诱小女,渐渐
入港。”
    李玫作揖,正想要插上话来。吴宗仁使眼色,李玫叹了口气,又垂头细听。
    “去年九月初十那一日——老朽记得清楚——我告小女道明日可去观音堂上求神签,
问卜个良辰吉日,早日与李先生完婚。谁知小女突然变卦,执意拒婚。老朽一再逼问,
才吐道:早已与杨茂德这贼囚私订下终身。老朽登时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追寻那
杨茂德不在,只狠狠地骂了小女一顿,斥其无行,鲜廉寡耻。没想到白玉受骗至深,志
意已决,当时便潜匿而去,再没踪影。”
    吴宗仁痛楚地皱起眉头,又抬眼哀苦地望了望狄公。
    “狄老爷,老朽头里还以为白玉去她姨母家暂住几日,吐吐心曲,等气息平了,自
然会回家来,当时并不看真。那个姨母是我前妻的姐姐,十分钟爱白玉。过了两日,我
派人去姨母家一问,才知道白玉并未去那里,乃识事态严重。一面将杨茂德叫来盘问,
一面派人四出寻找。谁知杨茂德又矢口否认,说他与白玉毫无瓜葛,绝没有私订终身之
事,也不知她的去踪。——事后查询,那日杨茂德果然是在一家行院过的夜,也未搜抄
出半点可疑的证据,只得忍声将杨辞退,又嘱他守密休要张扬。这里急忙各路查访,却
再也没有一丝信息。白玉离家时也未留下片言只语。——如今推算起来,恐是在她去姨
母家的路上出了事。”
    “吴相公如何当时不报官呢?”
    吴宗仁叹了口气道:“老朽是个守旧的人,诗礼传家,看重面皮声誉。小女私逃又
是何等样的丑事,哪里敢再张扬?只得暗中查访。再说,前任县令又是个昏愦顸的糊涂
官,信他不过。怕是人未找到,反弄得沸沸扬扬,丑声四布,叫我何以自容。”
    “狄老爷见笑了。”李玫终于开了口。“小人蒙此曲折,固然羞辱难忍,然秉性讷
厚,痴心未死。无论白玉小姐遭遇如何,只要她人还在世,小人还是志诚一心,欲与她
做夫妻,偕百年之好。——望老爷垂怜小人不幸,官衙出面做个善处道理,遂我区区心
愿,则没齿不忘大恩大德。”
    吴宗仁不耐烦地瞅了李玫一眼,说道:“狄老爷,官衙如今可是有了白玉的信息,
亟望垂示。——小女莫非依旧活着?”
    狄公搁下折扇,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问:“白玉小姐可是诞生于壬戌年五月初四
日寅时。”
    吴宗仁点头:“不错。户籍档卷里也有记载。”
    “吴相公说的也不错,目下官衙仅仅知道这一点——她的生年与岁数。不过等我们
查访稍有眉目,即行转告。望你们两位不要操虑过甚,期望过深。”
    吴宗仁、李玫起身告辞。
    狄公将他们送出到衙厅台阶下时,转脸对李玫道:“李掌柜,听说你的胞弟李珂,
画的一手好丹青。”
    李玫点点点头,脸上拂过一丝阴影。
    “狄老爷,小人对画一窍不通,也决无兴味。”
    狄公微微吃惊,不便再问下去,由洪参军将吴、李两位送出衙署。
    马荣见吴、李两个转出花园的月洞门,兴奋地说:“老爷,如此说来,塔拉的灵签
儿果然不差毫厘,那口紫檀木盒里的字条绝非虚撰。天哪,我们该如何办理!”
    狄公正待说话,忽见洪参军领着府邸里的老管家匆匆过来。老管家步履踉跄,赶上
前来请了安,禀道:“太太叫老爷回府去,说有紧要事儿商计。”
    “什么要紧的事?如此慌张。”狄公忙问。
    老管家道:“早上有位贵夫人谒府拜访,呈上一名帖,单道是要见见太太,口称有
紧要事禀报。”
    “你可知那名帖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名帖上写着‘吴宗仁’三字,来人自称是吴夫人。吴夫人恳求太太赐见。——太
太一向不问衙署公务,慌了手脚,故遣小的赶来这里请老爷回府邸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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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光寺 第十二章


    狄公赶忙回到府邸,见了名帖,果然是吴宗仁的续弦夫人周氏求见。心想这不早不
晚,不先不后,他夫妇两个同时来求见我们夫妇两个,可见白玉失踪之事,内里多有蹊
跷。这吴夫人也必有许多话头要瞒过吴宗仁。于是他安排狄夫人在内房接见,屏出一应
丫环侍婢,他自己则躲在屏风后偷听。
    周氏身穿一件浅蓝云幅线绉夹衫,下面是绉青镶花纱裤,系着条月色秋罗带,袅袅
摆摆进来内房,见了狄夫人赶忙跪拜磕头。那堆迭得如小山般高的发髻颤颤摇摇,珠光
射人。
    狄夫人上前搀起周氏,让过座,自己动手沏了一盅太湖碧螺春端上。一面笑道:
“吴太太见笑,我从来不同衙中事,绝少会客。今日要见吴太太,不便让丫环捧杯,这
样倒更显得如姐妹一般,不见生分。吴太太有什么话儿尽可说来,省得丫环们嘴快,四
处传去。”
    周氏点点头,又表谢忱,咽了口唾水,乃开言道:“本不该唐突乖张,困扰太太,
只是心中一块大石悬着,坐卧不宁。今日一早我的丈夫吴宗仁到衙里来求见狄老爷,告
我杀了他的宝贝女儿白玉。”
    狄夫人大吃一惊,茶水泼洒裙襟,一时口眼呆愣,半晌接不上话头来。
    周氏倒慌了,怕是吓坏了狄夫人,不是耍处,忙转口道:“太太也莫要吃惊,宽恕
我生性鲁莽,出口没遮拦,话儿转不过弯来说。”
    狄夫人方定下神来,委婉问道:“府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惊惶狼狈。你家主如
何告你杀他女儿?望太太原原本本、仔细说来。”
    “我丈夫前房死去时遗下一个女儿,名唤白玉,百般娇宠,溺爱无比。这丫头年纪
渐大,心思便多,整日里害相思似的,长吁短叹,痴想男子,全没良家体段。嗣后我果
见她私下与野汉子往来,便告知我丈夫。谁知我丈夫非但不信,还以为是我有意污毁她
名声,数骂我一顿。果然,这小蹄子与野汉私奔了,倒正是逞了他的脸!这吴宗仁理应
明白自己女儿是什么行货,可他反诬我杀死了白玉,藏尸灭迹。忽又说我绑却了她,卖
去勾栏行院。胡乱编派,血口喷人,叫我如何忍下这口恶气?偏偏还抢先来衙门告状,
使这促狭来奈何我。”
    狄夫人强自镇定,转思道:“吴太太只需报出那野汉子的姓名来,不是真相大白了
吗?官府亦可循迹追缉。”
    周氏眉尖一攒,长叹一口气道:“但凡世间的淫薄女子都鬼灵得出奇;任你十二分
精细,百般刺探,绝不吐漏一线影声儿,真可谓咬断铁。即便窥破捉住,吃她几句,左
话儿右说,十个九个都着了道儿,被她哄过。更何况我那丈夫本不信女儿秽迹,只认是
我诋谤,待到头真出了事还一味疑心我暗害了她。——我虽然是捕捉了三分形迹,终未
拿实,如何晓得那野汉子的名姓?”
    “那么,白玉小姐逃奔那夜,吴太太又在哪里呢?”
    周氏拍腿道:“偏偏我那夜不在家,我去看望一个旧亲眷了。故此我丈夫一口咬定
是我做的手脚,设了陷阱。”
    “你的亲眷可以向吴先生明言那夜你的去踪,这事本无胶葛。”
    周氏面露难色:“不瞒太太,那夜是舍下的家仆杨茂德送话儿我去的,时辰一差,
并未见着,便匆忙回家了。”
    “那杨茂德不是正可以作证吗?”
    “不行,我丈夫已经辞退了他,并不是他有什么不轨之举,而是疑心他与白玉有私
情。白玉曾百般勾引他,言语撩拨,厚颜无耻。可这杨茂德倒真是个铮铮男子,堂堂风
骨,坐怀不乱,不屑一顾白玉之丑态。白玉也没可奈何,只得转思他人。”
    狄夫人吟哦一声:“原来如此。——吴太太既是没人可以作证,这事在公堂上恐有
艰难。”
    周氏道:“唯求太太在狄老爷面前进一言,将这许多委曲告知。我丈夫再敢胡乱投
讼,迷惑视听,也捱不动太太堂正之议。”
    “吴太太之言差矣,狄府明有祖训,内闱不许过问衙政。太太既有许多难言之衷曲,
何不上公堂当面质对,谅你家主也无力诉胜。”
    周氏堆起笑道:“这个自然。有你太太上面作主,一言兴邦,好叫我亦有个存站辩
诬之地,日后还望太太庇护。”说罢敛容,站起告辞。
    狄夫人也不挽留,一直送到花厅回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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