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串  第九章

    这一夜狄公并没睡好,梦里几回跟随葫芦先生一同去来,神幻变化,很做了一番离
奇的事业。待一早醒来时,心里倒清爽了许多。昨日一连串的遭遇很使他纳罕,他一一
回味着昨夜的残梦,却慢慢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隐约记起葫芦先生的脸容十分眼熟,
象是夙昔认识的。他卓绝的武艺昨天也露了庐山真面目,山林里隐藏着这样一个高士,
总有些蹊跷的来历。还有,那个邹立威也可算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一来到清川镇便被
这两个神秘人物牵住鼻子兜着转悠。邹立威又为何否认是他与康文秀通的信息,那么蛰
居深宫的三公主又是如何知道他的一到来呢?——想着想着,头又疼了起来,匆匆盥洗
了便想去街市上转转,顺便进早膳。——原来青鸟客店这两日出了人命案子,上下乱哄
哄,把客人的饭菜也歇了。狄公想不如就近去对面九霄客店吃份早餐,也好与客人们聊
一聊,探听些有关碧水宫的传闻。
    狄公刚跨入九霄客店的店堂,一个胖伙计堆起笑脸迎上前来,问客人要吃什么早点,
泡不泡茶。狄公先要了一壶太湖碧螺春,问有什么好吃的。
    胖伙计道:“客官,小店门面不起眼,论好吃的却有好几种,细馅馉飿、白糖菱角,
还有一种重油豆沙团子最是这清川镇出名的佳点,过往的士官客商照例都闻名来尝。客
官若要吃时,小的这就去端过来。”
    (馉飿:古时的一种圆形、有馅、用油煎或水煮的面食。馉飿:读‘古垛’——华
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赞允,慢慢呷了一口茶嘴里品赏。须臾一盘团子上桌,胖伙计将一条毛巾
搭在肩头便凑上搭讪,欲献殷勤。
    狄公咬了一口团子,只觉十分滋糯润口,只是太甜腻了些,口中也连连称好,道:
“悔不该住对街青鸟客店,乱哄哄没个宁静,这两日索性把炊事断了,只得自个上这儿
来吃早点。”
    “客官说的也是。”胖伙计谄媚笑道。“那客店只因掌柜的心地不善,处处盘扣,
寡有人缘。这两日又横死了个帐房,可不更闹腾了?论理,小的也不应该去数责他们,
都是一锹土上的,癫蛤蟆不咬促织。只是那魏掌柜也太悭吝,行为处世,刻薄过人。便
是那魏夫人也十分可怜见地的,难怪要随野汉子奔了。你想,她有时饭还吃不饱哩,三
日五日来这里,我们便送几个团子与她吃。她逃走的部一日,早上还来这里买了四个团
子哩,恐怕是备着路上吃的。”
    狄公见机又问:“你可知道那野汉子是谁,住在哪里?”
    胖伙计眨了眨眼,摇摇头道:“这个可瞒得天衣无缝,没留一点影儿,小的哪能知
道。”
    “听说那黄氏与帐房戴宁也有首尾,只瞒过魏掌柜一个。会不会是他们约定了先后
出逃,戴宁后走一步,半路上被强人害了。”
    “客官猜的也是,不过戴宁这后生志诚老实,不苟言笑,一味勤职。三十岁到头上
尚未娶妻,与魏夫人作一对倒是投契。我见魏夫人有急,也与他合计,两下里早做了手
脚也未可知。”
    胖伙计眨了眨眼,做个鬼脸,笑着去应付别的客人。
    狄公吃完四个团子,忽见街对面站着紫茜正朝自己点头哩,一面还嗑瓜子儿。今日
见她流了个松松的缠髻儿,穿一件叩身的胭脂红衫子,腰间束一条黑丝绦,一双天足套
着对葱绿绣鞋,好一副精灵机警的模样。手上还拿着两顶遮阳斗笠。
    狄公赶忙出九霄客店,紫茜笑盈盈迎上前来:“梁大夫,今日咱们大清川钓鱼去。
——昨日不是说定了的?”
    狄公憬悟,笑道:“也好,也好,待我换套衣衫去。”
    “不必换新衫子了,河里滩里,几个磨蹭岂不是脏了?谁洗?”紫茜十分老到。
    狄公答应,便跟随紫茜穿鱼市小街,折过一条巷子,直下河滩而来。不一晌便见到
金波粼粼的大清川了。一今日大晴天,万里无云,日头已斜出水面。狄公见河滩的水湾
里停泊着十几条舢板。这里的舢板多半是供游览、钓鱼、摆渡用的。
    紫茜跳上中间一条小舢板,解了缆绳,反身招呼狄公。狄公也跳上了舢板,见船里
早备下了钓竿、蛐罐和竹篓。
    “紫茜小姐,我听人说大清川那头有幢碧水宫,十分华丽,如同天上的琼楼玉宇一
般。这清川镇有道是‘不到碧水官,终是一场空’——不知道我们今日能否划船去那里
看看。”
    “这有何难?我们沿这河岸一直向西划去,便到碧水宫宫墙外。再绕到江心,折去
北头的残石矶,那里是钓鱼的好去处。”
    紫茜打个呼哨,划起船桨,舢板在江中悠悠然向上水飘去。太阳照在水面上,清澈
见底,不时见着大胆的鱼儿在船舷边摆尾而过。两岸碧柳垂荫,野花含靥,掩映了三三
两两竹篱人家,风景恍如画图一般。紫茜戴上了斗笠,将另一顶递给狄公。狄公正苦日
头热辣,波光摇目,赶紧戴了斗笠,系好扣结。抬头远远果见岸边巍巍然耸立起一座美
伦美矣的宫殿,红墙碧瓦在日光下分外明亮夺目。宫殿外有十来丈高的宫墙直立水面,
墙头雉堞处闪动着雪亮的矛戟和头盔顶上的红缨子。
    “再划近一些,也好看个细致。”狄公催道。
    “你不要命了!那里竖着块木牌,你没见着?再划近去,不慎闯入禁域,那里宫墙
上的禁兵立即发箭。”说着紫茜将舢板停稳了。“就在这里远远地看一会吧,我们还得
赶去残石矾钓鱼哩。”
    “紫茜小姐,让我们划着船在宫墙外绕过一周,也不负来此地一游。这碧水宫果真
是宏伟壮丽哩。”
    紫茜操起船桨远远在禁城的水面外慢慢绕着宫墙转悠。狄公留心地观察着碧水富宫
墙下的拱形水门。——水门沟通宫内的御沟和荷花池。舢板绕到西北宫墙角时,狄公终
于看到了宫墙顶上突兀而出含飞动之势的凉亭。凉亭呈八角形,雕栏画柱,碧瓦参差,
八面飞檐下风锋叮咚有声。狄公见凉亭直下正有一座水门,嵌在宫墙四处。水门一半出
露江面,内有铁栅固定。他揣度,倘若有人乘宫墙上禁兵不备,黑夜驾舟偷偷靠泊那宫
墙四处,然后空身爬上水门的拱形壁架,再沿着宫墙凸凹不平的砖缝,攀援野草荆藤,
不难爬上宫墙,潜入凉亭。——可以说盗贼正是沿着这条道儿攀入凉亭。乘三公主赏月
不备窃去那玉珠串的。
    狄公沉吟不语,思索着这个盗贼如何得知三公主凉亭赏月的时间和摘下玉珠串的习
惯。——从驾舟伺机潜伏到凉亭外行窃得手这中间必须丝丝入扣、一毫不爽地贯联一气,
容不得半点差池。一环失落,全局溃败。一般的贼儿是轻易不敢动这份心思的,动也没
用,没有内里策应,决无成功之望。
    “梁大夫恁的神不守舍,莫非痴心等候着三公主上来凉亭与你觌面么?”紫茜揶揄
道。
    (觌:读‘笛’,见,相见。——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大梦初醒,失笑道:“我们划去残石矾钓鱼吧。”
    紫茜应一声,调拨了船头向江心移去,飞也似打起双桨。须臾船到残石矶。
    狄公理了丝纶,垂下钓竿,蹲身在船尾恰似一个老渔翁。然而此时此刻,意不在鱼。
紫茜一旁冷眼看着狄公,也心不在焉地垂下一钓钩。
    狄公回头看了看紫茜,问道:“听说魏掌柜为人刻薄,你婶子的日子颇不好过,手
头也紧,有时连饭都吃不饱,可有这事?”
    紫茜噘嘴道:“我叔叔只除是银子,都不喜爱,从不问婶子生理。婶子过门后从未
见给她添置过什么衣裙首饰。倒是戴宁哥有心,时不时偷偷地给婶子几个银钱使花。上
个月还特意替她裁料做了一套时兴的衫裙,记得衫予是大红五彩通袖对衿的,那罗裙没
看真切。我婶子好不喜欢哩,收在箱里,舍不得穿。一次听戴宁哥说,还准备为婶子打
副金镯子哩。”
    “戴宁哪里来这么多钱,够他如此孟浪挥掷。”狄公问道。
    “他赌。”
    “他赌能赢?”
    “赢不少哩。”
    “他时常与谁赌?”
    “与郎琉也赌过好几回。”
    “他能赌赢那个郎大掌柜?”
    “赢了。不过我看那姓郎的多分是故意输钱于他,慢慢引他上钩哩。前一阵子,戴
宁有空闲便去找郎琉,两个十分投机。”
    “紫茜小姐,你停这船的河滩后有一排旧库房,你平日里可见着郎大掌柜的货船来
往库房堆趸货物?”
    “那几间旧仓库早已荒废,久不见郎琉的货船来往河滩了。——你怎么尽问这些没
边际的枯乏话,多煞风景哩。”紫茜有意推调。
    狄公收了几次钓竿,都没见鱼儿上钩,心中倒也不急。这时他脑中忽的浮起一层新
的想法:那一排旧库房与碧水宫会不会搭上干系?再有,戴宁死前为何遭受如此残酷无
比的折磨。
    “紫茜小姐,鱼儿怎么都不愿上钩?莫非是有意躲着我们,看来今日我们只得空手
而归了。不过我倒玩得很快活,又是难得的好天气。往回划吧,此去顺风,也本会太热
了。”
    紫茜虽未尽兴,心中早已是十分折服狄公。听得狄公如此说,立即回桨返程。一边
暗自揣测,眼前这个梁大夫,器宇轩昂,丰采异常,恐不是寻常人物,却不知他家中有
无妻妾。正胡思乱想时,忽记起一事来,便说道:“我今日一早扫房间时,见戴宁的衣
物被翻腾得十分凌乱,必是我叔暗中搜寻银物所致。他这个人只认财物,不讲信义,并
无半点人味。如今婶子又走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日后依托谁去哩。”说着簌地流下两行
泪来。
    狄公恻然,安慰了她几句,又道:“来,让我划几下吧。”他从紫茜手中接过桨板,
用力拨起水来。只觉舢板东晃西斜,猛可一侧,险些儿翻合过来。紫茜嘻地笑出声来:
“还是让我划吧,不然跌进江里,可不是玩耍。我这柄桨板,只除是戴宁哥,谁也拿动
不得。”

 

玉珠串  第十章

    舢板靠岸,狄公、紫茜上了河滩,特意绕走过那一排“郎记”旧库房。这时狄公心
中油然生出一个主意——贸然单刀直入,免了许多迂回曲折。戴宁死前被残酷茶毒,死
后房间又遭人搜查,料是歹徒欲从他身上寻觅什么宝物,或要他吐出宝物所藏之处。这
宝物莫非就是玉珠串?戴宁宁死不吐,果遭残害,于今那宝物不知辗转到了谁人手中。
正寻思时,紫茜道她欲去鱼市买办些菜蔬鱼虾,便先走了。狄公加急步子,径向青鸟客
店而来。
    到了青鸟客店,狄公直趋郎琉的西厅客房。行到门首,一被两个大汉拦了。狄公递
过名帖,声言欲见郎大掌柜。正交涉间,房内传出郎琉的声音来:“是梁墨大夫吗?让
他进来。”
    狄公推门而入,拱手施礼,见郎琉正与他的帐房在筹划生意。郎琉赶忙回礼,吩咐
帐房备茶,两下分宾主坐了。须臾帐房献上茶盅,恭敬侍立旁边。
    狄公脸色峻青,厉声道:“郎大掌柜无端欲害我性命,却是为何?”
    郎琉惊问:“这话因何讲来?我郎某人何曾欲害相公性命。”
    “昨夜你的几位仆从挟持我至河滩的旧库房内,动刀动剑,郎大掌柜真的不知道?”
    帐房变了脸色,挨近郎琉耳边嗫嚅道:“早上刚来报信哩。那里满地是血,死了四
个人,却不认得。原来竟是这厮干的,反来图赖。”
    狄公只装做没听见,喝道:“郎掌柜好不守江湖信义!杭州大码头去处,你的世界。
可这清川镇上下大小三十六庙、七十二尊菩萨,你的行径,瞒得过谁去?”
    郎琉三教九流丛里虽不曾见过狄公,今日却见他如此英雄马壮,言词挺拔,早生几
分胆怯,又不详底里,哪敢潦草。
    “不知梁大夫此来有何见教,僧面佛面,略照个眼儿,日后当常年烧香。”
    狄公道:“在下只是个走卒,受人差遣,有话传告。郎大掌柜财色喜气,我们心里
明白。日前听说你又着一后生拾得一串什么劳什子,平白又坏了他性命。这事当然不便
说破,唯求郎大掌柜高抬贵手,舍出一半来。八十四、四十二,从此认了兄弟,彼此和
睦,永不生仇隙。”
    郎琉青筋怒张,两目出火,却不吱声。沉吟了半晌,又望了望狄公,长长舒了一口
气,说道:“数字不错,孙行者跳不过如来手去,我实话与你说了吧,那后生做了手脚。
我一颗珠子都未拿到!”
    狄公忽地站立起来:“郎大掌柜如此欺瞒,话不投契,兄弟告辞了。今日佛面无光,
日后怨不得我们不留情面。”
    郎琉陪笑道:“相会慢走,容我细告端底,好去传达。七天前一个调贩生丝的牙侩
来见我,自称姓霍,求做一桩买卖。又烦我物色一个惯会水性的,黑夜驾舟去碧水宫凉
亭上窃得一串珠子,正好八十四颗,答应事成之时即以黄金十锭相赠。我欲待细问详里,
那牙侩只说京师有一熟人筹划此事,十拿九稳,不露形迹。我们便举荐了这青鸟客店的
帐房戴宁,这大清川上下三十里,一滩一曲他闭目可指,来去出没线直如庭院闭步。”
    “那戴宁哪里肯答应黑夜去碧水宫偷盗?我又暗施计谋,引他赔钱。初时只是有意
输与他。他赢了钱很便去孝敬魏成那老婆,两下眉来眼去多时了。那戴宁一连几番赢钱,
心中十分欢喜,手脚也大了,慢慢上钩,摆脱不了。末了一回我叫他输得活脱精光,又
借与他银子再赌,又输,看看倒欠了我五十两了,我乃诱他去碧水宫偷珠子。出于无奈
他只得答应。偷得成时不仅销了那五十两欠银,我另有二十两白银馈赠,算是交易。”
    狄公追道:“且不说他如何去偷的,这个与我无干,只说他偷得那珠子了没有。”
    “想来他是偷成了。那日约定他偷得珠子后连夜便来河滩的库房与我会面,当面交
割。看看到了约定的时辰,并不见他的影子,我赶忙吩咐众人四下去追寻,直至第二日
正午我们才在一条山道口逢遇上他,他正哼着小曲往山里去。问他珠子事,他只说是没
有偷到,牙口甚紧。”
    “他说那夜他驾舟去碧水宫爬上宫墙,一路都十分顺当。乘三公主赏月不备他潜入
凉亭栏干外躲藏。待仔细张望。那茶几上并不见有珠串。姓霍的牙侩说,三公主赏月对
必将珠串摘下放在茶几上,他色色都安排定当,十捉八九着,只候戴宁他一伸手取来便
是。听了戴宁的谎言,我无名火三丈高,哪里肯信?喝令捆翻了盘问。谁知戴宁那厮死
不肯招实,左右一时性起,动了棍子,不意戴宁却是个纸糊的一般,没打几下,竟气绝
了。我们只得匆匆将戴宁的死尸缚了一块大石,推下大清川沉了。一谁知仓促间石头亦
未缚紧,浪头一冲击,便松脱了,死尸又浮了起来,闹动了清川镇,报信到军寨。军寨
派人来抬去收厝了,静候查验,我又暗中派人赶紧去戴宁房中搜索,哪有珠子的影踪?
此事到这步田地,自认晦气便是,也没再去找那牙侩,不了了之。”
    狄公听罢,长叹一声,也权当是信了郎琉的话?十分惋惜。又问:“那牙侩现住何
处?”
    郎琉摇了摇头:“以前并不认得他,也不知他的行踪。恐不是本地人氏,这两日也
未见他来寻我。”
    狄公起身告辞。“郎大掌柜之言,哪能不信?事已至此,恐也是没法子了,过两日
我即去当家老爷处禀明始末。此地我有几桩公事还须勾摄,感承款待,十分滋扰,幸乞
恕谅。”说了声“聒噪”,扬长而去。

 

玉珠串  第十一章

    狄公回到楼上房间,自彻了一壶茶慢慢品赏,此时他心里委实坠下一块大石。郎琉
的话听来不假,似无破绽,玉珠串的盗窃案乃始有了眉目。那个姓霍的牙侩固然再也不
会去找郎琉,但他会不会自个儿去搜寻那串珠子?或可能是他已得到了那串珠子。他要
去这玉珠串作何用?恐不会是为了钱财,这牙侩必然卷入陷害三公主的阴谋。他说的京
师的熟人又会是谁呢?会不会就是碧水宫里的人?不然何以说筹划此事,十拿九稳,不
露形迹。再说,戴宁究竟拿到了珠子没有?戴宁他当夜既然潜入了凉亭,而玉珠串也委
实失窃,戴宁偷到了玉珠串料然无疑。他之所以没有将玉珠串交给郎琉,当有两种可能:
一,那牙侩派人在半路截住了他,用金锭换去了玉珠串,这事单绕过郎琉,省去一枝关
节。二,戴宁自个儿藏匿起来——并非带回青鸟客店而是埋藏在从碧水宫至清川镇的路
上,松林间、河滩边或野坟里。熬过郎琉的盘问,事完之后再去发掘了,带往十里铺与
魏黄氏共图快活。
    如今看来,昨夜狙击他与葫芦先生的那伙歹人并非郎琉的属下,倒很可能使是那牙
侩差遣来的。——难道说他去碧水宫会见三公主之事被人暗中侦知,并立即采取行动,
阴谋狙击?京师那个熟人不在碧水宫里又在哪里呢?一计未成,空折了四条人命,他又
岂肯善罢甘休,必会设计暗害自己。自己须得处处留心,步步设防。正思忖间,忽听得
有人敲门,狄公警觉地抽出宝剑捱到门边,听候动静,慢慢拔了门闩。
    来人却是郎琉的帐房。
    “郎大掌柜请相公店堂叙话,他刚接到一封信。”帐房作揖道。
    狄公将宝剑搁圆桌上。答应了使关上房门,随帐房下来店堂。
    郎琉已在店堂等候,见狄公下楼来,忙从袖中抽出一信札递与狄公:“那送信的将
信往我房中一扔偷偷溜了。”
    狄公拆开信札,竟是那牙侩的手笔,道是他没能如期与郎掌柜商谈购买生丝事宜,
深感遗憾,信中约郎琉今日黄昏酉牌时分去河滩边库房晤面,议看货样云云。
    狄公道:“我正想要见见这位牙侩先生。”
    “珠子没拿到,如何去得?他不是要‘议看货样’么?算了,让他空走一遭吧,我
不去见他。”郎琉说道。
    “郎掌柜此言差矣,姓霍的他拿着金锭来与你,你还不屑要?”
    “这话怎讲?——我拿不出珠子来,如何收他金子?”郎琉不解。
    “郎掌柜也太老实了。”狄公正色道。“此去见了那厮的面,劈头便问金锭带来了
么,他若说带来时,便照例收下。他要议看珠子,告诉他我们的人误信了他的指示,险
些被宫中禁卫拿住。虽未能取得珠子来,但冒了性命去勾当焉可不付酬赏?”
    郎琉急了:“这岂不是诈他金子?他能甘休?”
    “诈他便诈他,又怎的?这号人物,便须设了心计诈他。你道他偷窃那珠串何用,
若是扬声起来,便揪住他见官,先去军赛首告他图谋不轨,设计盗窃国宝。发罪下来,
他如何消受得起。他若是明白人时,早依了你,白给了你金锭算数,定要发作,逞谁的
脸?没他好处。”
    郎琉听了,喜从心起:“我的天!好计谋。得了金子时,你我南北拆。我的帐房与
你一同去,上次订约也是他出的面,牙侩认识,不见怪的。”
    狄公道:“郎掌柜先派人暗中把住仓库四周,密不透风,不怕牙侩先生插翅飞了。”
    郎琉喟叹:“梁相公当世人杰,人中麟凤,相见恨晚,来日正长。——我手下尽是
群酒囊饭袋。”

 

玉珠串  第十二章

    狄公决定立即去军寨见邹校尉。他回房中取了药箱和葫芦,刚待出青鸟客店,却见
紫茜站在门首与一卖胭脂铅粉的老媪闲扯。她见了狄公,便妖妖调调凑过来,伸一条胳
膊将他拦住。
    “梁大夫,你看这柄象牙梳子如何。”说着抬手往鬓梢间一插。
    狄公连声夸好,正想打发去紫茜,紫前低声道。“留心街对面那两个人——打问完
了你住处,在那里等候半日了。”
    狄公溜眼一瞥,街对面九霄客店门口果然站着两个高大汉子,一式穿玄缎灯笼裤,
腰带紧束,麻鞋扎腿,一副短打快手装扮。心想来者不善,须留神提防。他朝紫茜眨眼
一笑,算是谢意,便摇摆上了大街。
    两个汉子并不上前来搭话,只是蹑步后面跟了。狄公步履忽快忽慢,几番试图摆脱
他们,那两个却是个中高手只是紧紧尾随,一步不松。
    看看近了军寨辕门,狄公抬头见柳兵曹领率一队巡丁过来。他情急生智,想放慢步
子,待后面两个汉子上前时,猛地回身大呼:“有贼:有贼!”一边伸手攥住前面一条
汉子的衣袖。“这厮好大的胆,青天白日,窃我银物。”
    事发仓促,那汉子正觉懵懂,待要使性动武,柳兵曹已赶到,急问端的。见是梁大
夫喊捉贼,心中知有蹊跷,叱喝道:“将这几个全押去军寨听问。”那两个汉子一脸傲
气嗤了嗤鼻子,却不分辩,随着柳兵曹进了军寨辕门。
    邹校尉坐衙,见柳兵曹押了狄公一干人进来衙厅,柳兵曹上前附耳几句,心知有异,
乃开言道:“你两个何等营生,怎敢在街市上大胆行窃。”
    那汉子大声叱道:“我们是碧水官的锦衣,奉命将这个江湖骗子押去宫中,不意这
贼奴竟反行诬赖。”说着从怀中拈出一块黄色的节符当邹立威面前一闪。
    邹立威当然认得宫中锦衣传命的符信,不敢索来细验,却有心回护狄公,故意周旋。
    “军寨自有军令,没有康将军之命,、不得在营内捕人。两位非要拿人,可急去宫
内取了康将军手令来,我这里暂且押下此人,静候驰回。”邹立威言语不亢不卑,自有
缓急。
    两个锦衣也不便执拗,只得告辞出营,驰驱回宫,取康将军手令不题。
    邹立威看了一眼狄公,认真道:“狄县令果真卷身了进去,须提防碧水官里那些太
监呵,我们都不敢招惹是非。”
    狄公急忙将自已与郎琉一番来往及戴宁受雇劫玉珠串后身道横死等细节一五一十详
告了邹立威,又道酉牌时分他须得赶到河滩库房,要邹立威拨出五、六十名军健先去河
滩库房埋伏,今夜拉网一并围住那个牙侩及郎琉的众奴仆,将他们全数拿获,追出窃珠
案情原委及玉珠串下落。
    邹立威微笑允诺,催狄公此刻急速离开军寨。待那两个锦衣来问时,只推说不慎教
逃脱了,也没可奈何。谅那锦衣也不敢发作,全不看康将军脸面。
    狄公要邹校尉给他找来一匹青毛驴和两根拐杖,他便装扮作葫芦先生模样,正好遮
了众人眼目。邹立威答应。吩咐柳兵曹备办。须臾柳兵曹辛过一匹老驴来,又用两根瘦
竹筠算作拐杖交与狄公。狄公辞谢,骑了驴子不紧不慢晃悠悠出了辕门,折向青鸟客店。
——一来那两个锦衣到军寨不见了他,以为开码头外逃,必不至于回来青鸟客店搜寻;
二来他在客店后院马厩的篱笆后发现一个旧棚房,十分隐蔽,正好栖息,提到酉牌前一
刻,再携了宝剑轻装赶去河滩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