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串  第五章

    狄公这时心中暗暗叫苦。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非唯不懂,又不好多问,心中廓落无
底。显然,这出戏必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邹立威牵的头,他布置了这一切,圈套做的密密
的,单捉住自己来钻。事到如今自己还蒙在鼓里,浑不知哪一个人要见他、有求于他,
或是欲加害于他,他被牵着鼻子糊里糊涂地闯进了这禁备森严而神秘莫测的碧水宫。他
知道路已被断绝,将有一场矛盾纷错的戏剧要他来串演,是凶是吉,幻不可测。眼前又
杀出一个雷太监非要见他不可,三公主的随从嬷嬷又是怎么一个人?她究竟患了什么病,
非得要我来医治,却又如此鬼鬼祟祟,怕见着人。狄公正思绪万千,疑窦丛生,忽听得
胖太监一声喝:“跪下候旨。”狄公慌忙跪下,他明白已到了雷太监的行斋门前。
    胖太监进去禀报,少刻出来门外:“雷老公公唤见梁大。”
    狄公敛眉垂手走进了衙斋,又跪下:“请雷公公大安。”
    “免了,兔了,抬起头来。”雷太监声音纤细润脆,并不威严。
    狄公抬起头来,乃见这衙斋并非富丽豪华、金碧辉煌,而恰似一厢静谧的书斋。庭
轩虚敞,窗槅明亮,正中垂下一轴名人山水,两边各一副洒金对联,窗下一支瘦长的紫
檀花架,上设一古瓷花瓶,瓶内插着几枝海棠。花架旁立着大书案,书案上摆列文房四
宝,一角堆积着函帙和画轴。门边伏一独角怪兽,怪兽的七窍吐出袅袅的香烟,满堂馥
郁。庭轩外花木扶疏,鸟声啁啾,气象十分清雅。
    雷太监身躯微伛,穿一件光闪闪的软黄级宫袍,朝珠镂金冠下一副干瘦蜡黄的脸皮,
银白的胡须稀疏不齐。虽是迟暮之年、龙钟之态,却仍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势和尊严,
令人凛然生敬。
    “宫中已有四名御医,王嬷嬷为何还特意远道还请你进宫?”雷太监问话了。
    狄公惴惴然答曰:“论医道精深,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小医哪敢侥幸僭越?想来
必是郭二爷的推荐,王嬷嬷才这般抬举小医。当年郭二爷犯哮喘,吃了小医一帖药,便
见痊愈。如今听说王嬷嬷也犯的是哮喘,已吃了几味药,尚未奏效。”
    “嗯,嗯,原是郭二爷的举荐。如此说来,梁大夫葫芦里的药必有什么异妙之处了。”
雷太监闭着眼睛说话。
    “小医的丸散也无非是半夏、远志、麻黄、川贝之类常见的药,只是参伍得法,先
后缓急合宜而已。”
    雷太监咯咯笑了:“戏法人人会变,只是巧妙不同。——梁大夫高见,高见。可千
万不要弄巧成拙呵,进来这金玉桥不易,出去金玉桥恐怕尤难。梁大夫人中俊杰,好自
为之,不必我再琐细嘱咐了。”
    狄公口中唯唯,心内更觉诧异。这雷太监虽闭着眼睛,却似是洞烛自明,总揽大局,
这番话不正含有一片箴诫之意。
    雷太监张开眼睛,和颜悦色望了一望狄公,拍了拍椅背。胖太监应声而入。
    “送梁大夫过金玉桥与王嬷嬷治病。”又回头笑着对狄公道:“但愿王嬷嬷也一帖
药便手到病除,梁大夫也省得再第二回来这里。”说罢连连拂袖。
    狄公赶忙谢恩,站起,雷太监已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胖太监引狄公曲折回到金玉桥下,对那姑娘唱道:“姑娘换轿,引梁大夫进内宫。”
    姑娘和狄公分坐了两顶黄绫紫盖的轻便小轿,抬过了凿龙雕凤、嵌以金饰的金玉桥,
逶迤向绿波尽头的一幢玲珑别致的宫殿而来。
    宫殿前早有宫娥侍婢执灯候等,姑娘卷起轿帘指挥小轿拐入翠篁丛中一扇角门。角
门内两行纱灯排列,照耀如白日一般,八名官娥拱立而待。姑娘引狄公下得轿来,穿廊
过轩,转弯抹角.急步径向内厅而去。不一刻来到一间陈设古雅,香气浓烈的卧房,卧
房后壁垂下一绎色帐帏遮了牙床。牙床前沿安放着一只瓷鼓,权作坐凳。
    “母亲,梁大夫到了。”姑娘指示狄公在牙床前的瓷鼓坐下。
    帐帏微微一掀动,伸出一条圆润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只纯白玉手镯。狄公刚待要伸
两个手指去切脉,只见那手腕缩了回去,按了按牙床壁的一个机关,床壁的镜架顿时移
动起来,床后露出一扇暗门。
    “快快进去!”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狄公惊愕万分,不及思索,急忙钻入暗门,背后忽听得“啪”的一声,暗门关合。
眼前慢慢闪出一线灯光,十来步外便是一金碧辉煌的殿堂。殿堂中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
正坐着阅读一册书,端庄华贵,光艳照人。狄公心想,那女子必是三公主了,忙上前一
步跪下连连叩头,不敢仰视。
    “狄仁杰平身。此时此地,情势危急,谨兔了一应褥礼。今日召你来,但有一事相
求。此事我身家性命所系,望狄卿邑勉从命,拔我于水火之中。”
    狄公大惊,抬眼仰视三公主,慢慢站起。见三公主,春山晴澹,秋水凝愁,容貌笼
罩着一重阴云。
    (澹:此处读‘旦’——华生工作室注)
    “公主殿下有何咐托,亟盼垂示,臣狄仁杰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狄卿坐了,让我细说详里。两天前午夜,我在宫中阁楼外的凉亭里赏月。那凉亭
下便是大清川,月映水中,银波粼粼,最是天上人间第一等美景。凉亭在离河面十丈来
高的宫墙一角。
    “因为贪看月色,几次欲伸头出亭往外眺望,便将脖颈上戴的玉珠串摘下放在凉亭
外的茶几上。谁知一转眼间便丢失了。狄卿应知。那玉珠串系父皇所赐,珍爱异常,早
先原是波斯国王进贡之物,由八十四颗晶莹剔透、大小匀称均一的玉珠串缀而成,其价
无比。”
    狄公望了一眼三公主,问道:“公主殿下为何要将玉珠串从脖项上解下?”
    三公主答曰:“一次我伸头眺望亭外景色时,不慎将一金耳坠掉入河中。从此小心
翼翼,每逢赏月便预先将玉珠串摘下。谁知今番竟不翼而飞,想来是被人偷去了。”
    “不知公主在宫内严密搜查过没有?”狄公又问。
    当夜即将内宫传应的太监、宫娥全数搜查遍了,并不见玉珠串的踪影。我思量来这
玉珠串必是被宫外之人盗去无疑,歹徒应是冒死驾舟而来,隐匿于宫墙下阴蔽处,乘午
夜巡丁不备,攀宫墙而上,窥伺我在凉亭内赏月不察觉时,大胆行窃而去。——今日招
卿来,便是抱佛脚,望卿使出手段,暗中查访,拿获歹人,追出原物,以解我眉睫之急。”
    狄公沉吟片刻,乃道:“公主殿下,此事做得无头无尾,不留影迹,必是梁上高手
无疑。待微臣从容留之,慢慢访拿。千方不可骤然声张,反误大局。”
    三公主蹙眉道:“狄卿不知,为贺父皇寿诞,后日我即要启程赶赴京师。这两日里
倘若查缉不出玉珠串,寿诞之日父皇问及,我何以口答?拜寿之礼仪,照例须佩戴玉珠
串。故尔心急如焚。”
    狄公暗暗吃惊,果不出所料,好一副千斤重担。
    三公主又道:“此事望狄卿暗中查访,眼下碧水宫内外谁也不知道我将缉查之任付
托于你。一旦你查拿到贼儿,追回珠串,即可披露真实姓氏,公开身份来宫中进谒即行
奉还。你此刻将衣领缝口撕开。”
    狄公将衣袍的领口撕开,三公主将一幅黄绫折迭了塞进那领口,又迅速拈出针线匆
匆缝合了。
    “那幅黄绫有我的亲笔字谕,一旦追回玉珠串,即以那黄绫为凭的轿进宫,谁也不
敢阻拦。狄卿,我的性命、前程今日都付乔你了,切勿潦草敷衍,辜负于我。现在你可
以出宫去了。”说着不由喟叹频频。

 

玉珠串  第六章

    狄公回到王嬷嬷卧房,照例接了脉息,开了单方,去那医箱拿出四包丸散交付一旁
伺候的宫娥。王嬷嬷封了四两纹银,算作酬金。事毕,拜辞而出,依旧是王嬷嬷的女儿
引他出来内宫。胖太监正在金玉桥畔等候他们,原来那顶大轿和轿夫们都坐在荷花池边
休歇。
    狄公换过坐轿,心里不由就想起三公主那幅黄绫来.显然三公主隐去了许多真情,
也故意忽略了一些细节。她确信此案系宫外人所作,但窃贼必有宫内的同谋,因为窃贼
必须预先知道三公主赏月的时间和地点,更有人通报了他,三公主赏月时照例将玉珠串
摘下放在亭外的茶几上。倘使再思索一下细节的话,很可能那个同谋藏身在某处指挥小
舟的停泊并设法引宫墙上的巡丁离去,好让窃贼顺利攀墙而上,大胆行窃。再,三公主
单单选他来勘破此案,正说明她也疑心宫内有窃贼的同谋,故尔一再叮嘱他暗中查访,
不宜声张。事实上邹校尉已经知道此事,他自己一到这清川镇就被这个狡黠的邹校尉牵
了鼻子走,正说明这一切都是精确筹划的。而邹校财必是受了他的上峰康文秀的指使,
康文秀的职务是宫内的翊卫中郎将,看来康文秀是此案的大关节。
    狄公正坐轿内将案情回复推衍,忽听得轿外一声喝令,轿停了下来。一名禁兵上前
掀起轿帘:“文总管有请梁大夫。”
    狄公猛省,这文总管文东总摄碧水宫内外事务,其权势仅次于雷太监,何不乘机认
识一下。
    禁兵引狄公来到宫苑左掖的文总管厅合。这厅舍被一带粉墙包裹,庭院院内梧桐透
碧,芭蕉冉冉,十分幽静。
    禁兵进去禀报毕,回头示意狄公。狄公进来内厅纳头便拜。
    “小医梁墨请文大人安。”
    文总管身子颀长,鹰腮鼠目,面色靛青。他放下手中那折名帖,目露凶光,问道:
“王嬷嬷病情如何?”
    “王嬷嬷犯的是气喘咳嗽,小医已开了药方,两日后便见转机,不出七日,病即见
廖。”
    “王嬷嬷脸色如何?”
    “小医隔纬切脉,并不需病人出露全面,故不曾见着病人脸色。”
    文总管点点头:“想来梁大夫妙手可以回春,嘿嘿。俗云,送佛须送到西天,王嬷
嬷既延请你梁大夫诊视,她这病就得由你一手扶持到底。切不可病未痊愈,你便撒手不
管,自顾去了。”
    狄公听了,好一阵纳罕。
    “梁大夫可以出宫了,我这里有言在先:王嬷嬷的病痊愈之前,委屈梁大夫暂不离
开清川镇。”
    狄公答应了,拜揖退出,不觉全身汗湿淋漓。又重新上轿,急急出宫。
    轿子抬到碧水宫宫墙里,正待出去左掖耳门,忽见一个年轻军官在校场上操演禁兵,
旗竿上挂着一串长长的大灯笼那军官生得方面大耳,广颡隆准,躯干丰伟,相貌轩昂。
骑着一匹枣红马,手执令旗,煞是威武。禁军的方戟旗幡、队列变换气象峥嵘,光色夺
目。
    狄公悄悄问一禁兵:“那位军官莫不就是康将军?”
    禁兵点点头,又不耐烦地说:“康将军与你何涉?如此打问,莫不是想兜售你葫芦
里的药。”
    狄公一笑置之,心中却钦慕康文秀之丰采非凡。
    出了官墙耳门,轿子竟如飞一般,狄公只觉凉风丝丝钻入轿中。轿帘外漆黑一片,
三两荧火在路边闪烁。这时他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他细细思索起适才发生的这传奇般
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幕,心中惊疑不已。梁墨的假身份似乎并未戳穿,但雷太监、文总管
又为何对他一再盘问脚色,他们那些看似云里雾里、不着边际的话,象是旁敲侧击,更
象是含蓄的警告。但他们又轻易地放过了他,并不点着玉珠串的正题。莫非玉珠串的被
窃正与他俩或其中一个有关?不然三公主为何要瞒过他们,直接将大任降赐予我?但是,
玉珠串虽说是价值连城,象雷太监、文总管这样的巨宦又未必会垂涎动心,更不敢为这
串珠子去冒杀头甚而磔刑的危险。他们究竟是皇家的奴才,当然不敢公开与三公主为难,
但又难保这玉珠串失窃的背后没有复杂错综的阴谋。他们在宫中固然不敢奈何我,怕担
干系,但等我出了碧水宫回到清川镇,他们会不会筹划加害于我呢?或是胁迫我吐出与
三公主会面的真相。狄公后悔出门时没有将他的雨龙剑带在身边,转念一想,倘使携剑
在身,说不定更会惹出麻烦。再说一个大夫怎可携剑入宫呢,在清川镇上佩着宝剑招摇
过市也是唐突滑稽之事,必会遇着不测。狄公正胡思乱想,忽听得一声响,二轿子落地。
一个黑衣裤的轿夫探头进来道:“先生,可以下轿了。前面这条路笔直通清川镇。”
    狄公下轿四望,只见郁郁苍苍一片黑松林,月亮已钻进了云里,身前身后山涛起落,
木叶乱响,心中感觉不妙。
    “既是这里离清川镇不远,烦各位将我抬到镇上的青鸟客店,银子少不了你们。”
狄公只觉身子沉重,忐忑不安。
    “先生自重。小人们奉命行事,不敢造次。”说着一声唿哨把六个轿夫抬起空轿如
箭离弦一般去了。

 

玉珠串  第七章

    狄公站在山风中呆呆发愣,他想如果有人要谋害他,只需这里布下几个弓弩手便行,
他倘要逃进松林躲藏,必然被绳索绊倒活捉。——生死进退,只有天意了。想到此,索
性慢吞吞摸进松林,找一处舒适的草茵歇歇脚。
    忽然松林间见有一个黑影移动,接看又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狄公倚在一株大黑松
后仔细看觑动静,那黑影愈来愈大,待再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匹老青驴在悠悠然吃草。
    狄公朝老青驴走去.仰面一株虬松下靠着一对拐杖,葫芦先生正坐松林边一块大青
石上打盹,脚边放着他的那个葫芦。狄公又惊又喜,正待上前拜揖,葫芦先生张开了眼
睛:“大夫,这夜间漆黑地来这树林里作甚?”
    “我贪图乘凉,一时忘情竟迷了道。”
    “你的剑呢?”
    “夜间乘月闲步,要剑何用?”
    葫芦先生嗤了一声,道:“老朽再为你引路吧。你追随我的青驴后面慢慢行来。”
说着收起拐杖爬上了驴背。
    狄公喜出望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与葫芦先生这样有人望的长者同行,歹徒恐怕
不会贸然来犯。
    两人走了一阵,狄公微微一笑道:“葫芦先生,你我莫非缘法相投,这药葫芦将我
们系作一处了。”
    “大夫俗缘未尽,恐还有三灾六难的磨炼哩。老朽无端撞着,也算是造化。小心前
面有人!”
    话未落音,松林间闪出三个大汉拦住去路。为首的一个一手执利刃,另一手上前牵
着青驴的缰绳,大声喝道:“三条老驴慢行!”
    狄公怒起,刚待要上前厮斗,忽觉腰后一阵尖痛,一柄利剑已挑破他的衣袍:“休
得妄动。”——第四个歹徒不知哪里窜出,竟伏在背后制服了他。
    四个歹徒押着狄公和葫芦先生岔入一条狭窄的山道,绕着松林边沿,来到一幢荒废
的库房。
    狄公和葫芦先生被喝令坐在一条长凳上。狄公怒目圆睁,苦于手中无寸刃;葫芦先
生垂头坐着,两支拐杖夹在双腿间,神色木然地听任歹徒们摆布。只见为首的那个歹徒
嘿嘿一笑,用手指试了试刀刃,开言道:“你两个听了,顷刻之间你们便作这刀下之鬼。
你我昔日无怨,今日无仇,皆为受人银子,不敢不遵命行事。明日到了阴间,千万莫去
阎王爷前告我们。”
    狄公自忖必死,浩叹连连,闭目引颈,不再言语。那葫芦先生却开口问道:“只不
知你们数个受何人指使,贪昧钱银,害我性命。吐个名儿来听了,死也眼阖,他日化冤
魂也不缠你们数个。”
    那为首的叱道:“老贼奴,休得罗唣!临到死前还不自揣,问东问西,却管人家姓
氏作甚?只记住明年今日是你们的忌辰便是。”
    葫芦先生淡淡一笑:“贫道还有一言相问,也好死得明白。不知数位是与我有仇,
还是专一对付这位大夫?”
    贼首喝骂:“委屈你这条老狗陪殉了他,还不谢恩?”
    葫芦先生惊问:“后面是谁来了?”
    贼首愕然回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葫芦先生从腿间掣出一条拐杖一抖,墓地射
出一束寒光。原来那是一柄带鞘的尖剑,竹鞘坠地,剑刃已刺入那贼首的喉咙。贼首大
叫一声,仰面跌倒。狄公猛醒过来,眼尖手快,向前抢过他手中的阔刀便舞向那三个歹
徒。葫芦先生已抖出了另一柄剑,双剑如皎龙出云,青光抖擞。那三个歹徒早吓得面面
相觑,腿脚麻软,待要回手,哪可抵挡?只几个回合便—一被刺倒在地。
    狄公上前一脚踏了一个在血泊中挣扎的歹徒肚子,厉声喝问:“快说:尔等究竟是
哪个主儿派来?”
    那歹徒翻了一下白眼,吐出一大口血,歪头死了。再看那三个,早已没了气,不觉
生憾,只恨心粗鲁莽,没留下一个活口好到军寨对证。
    狄公看那葫芦先生时,只见他早已收了双剑,仍是拄着一对拐杖坐在条凳上。赶忙
上前作揖,道:“不意葫芦先生有此绝招,好叫我开眼。今日之事,若不是先生,真可
是做了屈死之鬼。”
    葫芦先生道:“你去库房门外看看,还有什么动静。这里究竟是何处,老朽可从来
不曾到过。”
    狄公走出库房,见惨淡的月光下,一片荒凉的河滩,沿河滩的码头边有一排四、五
间旧库房,葫芦先生的那匹青驴悠悠然正在最末一间库房后面吃草哩。大清川自波间熠,
水声浩荡。远处浮栈下闪动着一支桅灯,停泊了十来条小舢板。狄公发现最东一间库房
的门上还残存褪了色的字样,“郎记绸缎庄趸库。”——狄公猛地记忆起青鸟客后汤池
里遇到的那个郎大掌柜郎琉。紫茜不是说他在清川镇有一处绸缎庄趸库么?正迟疑时葫
芦先生瞒册地走了过来。狄公道:“我们现在大清川河滩的东端,这周围并不曾见着有
人,看来我们得将此事申告军寨的邹校尉。”
    (熠:读‘义’,熠熠:闪烁的样子;趸:整数、整批。——华生工作室注)
    “大夫主张极是。不过老朽又饿又累,想告辞了。这早晚还有见面之时哩。倘军寨
要作证时,自会来找我的。”
    狄公只好应允,说道;“我这里还想去搜索一下适才那四个歹徒,倘有片语只字的
证物,岂不更好。先生去市廛时劳烦叫醒铁匠铺的铁匠,要他将我的坐骑牵来这里,答
应牵来时给他银子。”
    葫芦先生答应,解了缰绳,爬上驴背,自去了。狄公回到库房内仔细搜查了那四条
横尸的身,什么都没有搜出,显然他们的雇主已作防备,不肯留下一丝证物。
    狄公坐了下来,细细思索。这阴谋必与三公主的玉珠串有干系,他一从碧水宫出来,
便在松林里遇上这帮歹徒,声言要坏他性命,险些还殃及葫芦先生。忽然他想起了三公
主所赐的那幅黄绫,忍不住撕拆了线脚,拍出细看。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暗吃一惊。原
来那幅黄绫并非三公主的密令,而是一道皇上的圣旨,四面绣着皤龙,首尾相咬,玉玺
已盖好。旨文称:钦命狄仁杰为迅阅钦差,依制建节,所过州县,全权专擅军务刑政,
除弊宣恩,先斩后奏等语。狄公细读一遍,心中大喜。再细看,唯“狄仁杰”三字及署
期是新填之墨,且字迹绢秀,系出女子手笔。心猎这黄绫圣旨必是皇上预拟了特赐于三
公主的,遇有缓急,填了人名日期,即可宣颁。如今三公主失窃了玉珠串,将大任垂付
于我,我理当力排众艰,追回国宝,以报皇家隆恩眷顾、信任不疑。转念又想,皇上对
三公主如此宠爱和信赖,这玉珠串被窃的背后会不会还隐藏有陷害三公主的阴谋,此间
利害,不可不察。或乃是侦破此案的关节所在。正思想时,渐听得马蹄细碎声,见铁匠
乘一马牵一马一路寻来。狄公大喜,出去喝过铁匠,赏了他一两碎银,、一面牵过坐骑
翻身上马,径向清川镇疾驰而去。

 

玉珠串  第八章

    狄公到了鱼市,只见街头巷尾围着许多百姓,指着镇西议论纷纷。几十名军健提着
灯笼,风尘仆仆驰驱回营。后面跟着数百名精疲力尽的团丁民夫,各提着水桶、木梯和
浸湿了水又发着焦臭的麻袋、棉被。下马一打听,乃知是适才镇西门内的米仓起火,烧
红了半边天,军营闻讯立即调拨人马赶去救火。如今刚将大火扑灭,狼狈归来。
    狄公径直进军寨,求见邹校尉。值番营卒进去禀报,须臾见邹立威笑吟吟迎将出来,
将狄公引入堡楼内的衙厅。
    狄公开口使问:“下官想打问一个人物,不知足下认得不?”
    “狄县令要探问哪一个人?”邹立威仍是笑嘻嘻。
    “郎大掌柜,名唤郎琉的。”
    “如此说来,狄县令果然入港了。这郎大掌柜系一方霸绅,虽在杭州城里经纪呢绒
绸缎,实为一黑行帮的首魁,专一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其徒众遍布江南道七八个州。
所幸其行迹隐蔽,尚未公开作奸滋事,扰乱地方,故也不曾犯禁,没法奈何他。狄县令
头香便烧着真菩萨,乃神人也。”
    狄公嗔道:“今番却不是我烧他的香,倒是他拆我的庙哩。”于是便将他在青鸟客
店汤池如何遇见郎琉,又如何在松林中遭歹人相逼、如何在郎琉库房中险些遇害之事有
枝有叶地细说过一遍,只是瞒过了碧水宫见三公主一节。末了又说:“下官思想来,这
郎琉乃是最可疑之人物,保不定早间镇西门米仓起火正是他那帮人故意放的,将官兵巡
丁都引到那里,好在镇东的大清川河滩边下我的毒手。”
    邹立威大悟,叱骂连连:“却原来做了圈套,声东击西,端的奸滑。只不知狄县令
深夜里去那黑松林作甚。”
    狄公一时语塞,急中生智道:“下官疑心足下也做了圈套让我去钻,险些儿送了我
性命。下官来这清川镇鱼鳖未钓成,却被别人金钩钓着了,挣脱不得。”
    邹立威道:“小校岂敢欺瞒狄县令,给狄县令圈套钻?有一事早应据实以告,推诚
相求,只因事无端倪,哪可贸然造次。”
    狄公问:“足下有何事相告?又有何事相求?”
    “小校上峰康将军近日来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似有不可语人者,想来是宫中生出
变故,利害攸关。小校问他,他也不说。小校日间在码头上认出狄县令,真乃天助人也……”
    “于是你将下官来清川镇之事告诉了康将军,将下官举荐于他,故尔有如此一番戏
弄、消遣。”狄公不无恼怒。
    邹立威笑道。“狄县令这番话何从说起?按营规,我明日一早才能去宫内向康将军
禀述营务。小校日落时才见着狄县令,哪里这么快?”
    “既如此,你暂且将我来这里的事瞒住他。顺便问一声,康将军可曾与你谈起过三
公主?”
    邹立威答曰:“从不曾听康将军言及三公主之事。小校的职责在清川镇的地方靖安,
宫墙里的事照例是不得外传的,小校也从不动问。对,郎琉的事,狄县令还有什么吩咐?
库房里那几具尸身如何处置?”
    “郎琉暂可不惊动他,下官肚内自有草稿,容他日详告。那四具尸身望足下明日点
拨几名番役去收拾了。噢,下官还有一事相告,闻说青鸟客店的戴宁与魏掌柜的内人黄
氏有私,两下密约,黄氏先期去了十里铺等候。戴宁的地图上清川镇去十里铺的山路加
了朱墨,正是他赶去十里铺的明证,可惜半路上遇了剪径的歹徒,坏了性命。”
    邹立威道:“这事儿也新鲜,那黄氏既是水性杨花的妇人,或许另有姘头。莫不是
她与戴宁的形迹被那姘夫探知,自古道,奸近杀,故尔做出人命。明日我即派人去十里
铺打听虚实,保不定黄氏正与那姘夫在十里铺尽情取乐哩。”
    狄公拜辞,邹校尉一直送到军寨辕门外。
    青石板大街寥无人影,月挂中天,星斗摇落。狄公进了青鸟客店先去后院马厩拴了
坐骑,再进来店堂时,见魏掌柜在灯下整理一只大衣箱,箱内全是女子的衫裙饰物,甚
是华丽。
    “魏掌柜,这么晚了,还在忙碌。”狄公寒暄了一句。
    魏成顺手将放在椅背上的一件大红五彩对衿罗衫、一条翠蓝拖泥妆花罗裙并一副金
钏纳入箱内,干笑道:“这几日忙些个,内人撇下的衣裙也未整理,这些东西也可典卖
几十两银子了。”
    “魏掌柜家道不幸,在下略有所闻,只不知那胆大妄为的贼汉子是何人。”
    魏成苦笑连连,长叹道:“必是山梁间的强人无疑了。明火执仗,打家劫舍,官府
尚奈何不得,我倘若去首告,保不定哪一日被他们一刀抹了脖子,放一把火,烧了这客
店乃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因此只得含忍而已,哪里敢细查?”
    狄公点头频频,拱手作揖而去。回到房间乃觉全身困乏,纳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