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铁钉案 |
狄公案——铁钉案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衙升堂,狄公命“济生堂”郭掌柜当几干看审的百姓之面将蓝大魁尸首作 了全面验检。 郭掌柜验尸毕递上尸格,说道:“老爷,茶盅底的茶末和那片茉莉花瓣都有剧毒。 我曾剔出一丁点茶末喂食一条凶狗,那凶狗当即死去。不过,茶壶里的茶却是无毒的。” 狄公问:“你思量来那毒药是如何投入茶盅的?” 郭掌柜答言:“我猜想,投毒的人必是先将毒药洒在几片茉莉花瓣上,然后将茉莉 花瓣偷偷投入茶盅之中。谁还疑心那几片芳香扑鼻的茉莉花瓣会是致人死命的毒药?” 狄公点了点头,说道:“蓝大魁先生是北州的荣誉和骄傲。他不仅拳术、角抵天下 无敌,尤为令人敬重的是他的人品操行。然而这样的一个人竟被人用卑鄙残忍的手段毒 害致死。本衙将尽快讨拿到真凶,替他报仇,让蓝先生瞑目九泉,灵魂超升。” 狄公俯身朝堂下看了一眼,用惊堂木在案桌上拍了两下,突然喝道:“带潘丰上 堂!” 两名衙卒将潘丰押上堂来。狄公令开了枷具,高声宣道:“本衙经多方调查核合, 被告潘丰于本月十五日、十六日确系去山羊镇做生意,并不知杀人情由,故叶彬、叶泰 告他谋杀妻子之罪难以成立,本衙现判潘丰无罪开释。——叶彬、叶泰到堂了没有?” 叶彬应声走上公堂跪下,口称:“老爷明断,小人撤了原诉。” 狄公问:“怎的不见叶泰上堂?” 叶彬面露忧色,战战兢兢答道:“小人也实不知叶泰去向,他昨日中午离家出门后 至今不见归来。” “叶泰常在外面宿夜吗?”狄公问。 “不,他虽然有时很晚回家,但从不在外宿夜。故我为之一直放心不下,怕他遇了 意外。” 狄公皱眉道:“叶泰回家来,你即告诉他来衙门一遭,就说是我有话问他。”说着 又用力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潘丰叩头称谢,不觉热泪盈眶。叶彬忙走上前搀起潘丰,说道:“妹婿冤屈了,是 愚兄一时糊涂,听信谗言,诬告了你。”说着又躬身施礼,两人挽袖一并退下堂来,出 衙门回家不提。 狄公回到衙舍,洪亮早已遵狄公之命将朱达元请到衙舍等候多时。 朱达元一见狄公忙欠身拜揖,狄公拱手还礼。宾主坐定,衙役献茶。 狄公开门见山:“朱员外想必已听到了蓝大魁被人毒害之事,未知朱员外对这案子 有何看法?” 朱达元神色惨然,沉吟半晌道:“蓝师父为人品性不须我赘述了,未知此刻狄老爷 有无凶手的线索?” 狄公道:“凶手是一个身子纤弱矮小的后生,这一点可以深信不疑。” 洪亮飞快看了陶甘一眼,问道:“老爷如何断定凶手必是那个身子纤弱矮小的后生 呢?当时浴堂里人进人出闹哄哄,乔泰登记下姓名的就有六十来人。” 狄公道:“这六十来人不可能进出蓝大魁那单间而不被人察觉。你道那凶手因何要 穿黑衣黑裤,只因是“甘泉池”的伙计都穿一抹色的黑衣裤。故那凶手进去蓝大魁单间 时未被人注意,以为是伙计进去服侍茶水。凶手买了黑筹码,却未去洗澡,他乘汤池里 外热气蒸腾之际,溜入蓝大魁的单间,偷偷将那几片洒了剧毒药粉的茉莉花瓣投入蓝大 魁的茶盅里,便迅速离开了‘甘泉池’浴堂。” 朱达元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 狄公继续说道:“还有一条更重要的线索,蓝大魁临死前挣扎着用七巧板拼出了一 个图形。可惜那图形未拼全,或是碰乱了,尚未能看出是什么含义。但无疑那图形必是 与凶手的身分有直接关系。目下我们对那后生的形貌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朱员外也许 能告诉我蓝大魁有无一个身子矮小纤弱的徒弟,对,他的头发好像是卷曲的。” 朱达元答道:“没有。蓝师父的子弟辈我全认识,一个个都是熊腰虎背的彪形大汉, 金刚一般的身子,哪来矮小纤弱的?再说,蓝师父要子弟全剃光头,不许留长发,当然 也不会有什么留卷发的了。唉,一个顶天立地、名播遐尔的盖世英雄,竟吃一个小人的 卑鄙诡计害了性命,听来真令人切齿扼腕,怒火中烧。” “小人的诡计?——会不会是一个女子的诡计?”陶甘忽来了灵感。 朱达元摇了摇头:“蓝师父从不近女色。” 陶甘道:“不近女色有时恰巧是与女子结下深仇的原因。蓝大魁可能拒绝了一个女 子的追求,那女子恼羞成怒,定了这毒计,置他于死地。——这下毒的一招多是女子的 手段。” 马荣道:“陶甘说得也甚有道理,你愈拒绝女子,女人反愈死死地缠上你。其中的 缘故只有天知道。” “胡扯!”朱达元叫道。狄公听了忽若有悟,说道:“会不会是一个身子纤弱细巧 的女子装扮成一个后生,偷偷溜进了浴堂?倘是这样,那女子必与蓝大魁有些瓜葛,说 不定就是情人,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乔泰道:“昨日蓝大哥与我们讲起练铁球时 还切切叮咛说不近女色,他怎会自己偷偷藏过一个情人?” 陶甘道:“或许是他原先便有个情人,后来怕伤了元气,心生悔意,又推辞了那女 子。那女子才横下心做出了人命。” 狄公一面点头,一面将手中的那七巧板颠来倒去拼了又拼,然而总拼不出一个理想 的图形来。——一来蓝大魁只拼了六块,二来,他翻倒在地时又碰乱了那图形。为此狄 公很感纳闷。 最后狄公说:“你们三人此刻分头去找‘甘泉池’洗澡的那三个后生聊聊,将他们 引去酒肆醉饱一顿,说不定他们会说出那凶手更多的情况;他的形貌,他的言语,他的 经历甚而他的姓名。——洪亮,你陪朱员外回府上,顺便去‘济生堂’将仵作郭掌柜请 来这里见我。” 狄公慢慢饮了一盅茶,又在案桌上重新翻来复去摆弄着七巧板。忽然,他拼出了一 个图形,眼睛突然一亮:“猫”! 这时郭掌柜走进衙舍,狄公将七巧板撂到一边,问道:“郭掌柜以为毒死蓝大魁的 可是一种不常见的毒药?” “不,这毒药最是常见的。老爷想从毒药上发现线索,看来难以见效。” 狄公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看来用七巧板来发现凶手线索也同样难以见效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便又对郭掌柜说:“郭掌柜,昨夜我遇上一件有趣之事。我在城 隍庙附近将一个迷路的小女孩送回了家,谁知那女孩的母亲非但不致谢,反将我辱骂。 我从那小女孩天真的言语中得知其母亲是一个寡妇,正与一个奸夫往来。” “那寡妇姓什么?”郭掌柜好奇地问道。 “她夫家姓陆,现在城隍庙对面开着爿棉布庄。那女孩名唤陆梅兰。” 郭掌柜猛抬起头来,叫道:“老爷,她叫陈宝珍,最是个凶狠刁泼的女子。仗着有 三分姿色,读过几本书,能说会道,专干那惹蜂引蝶的勾当。她丈夫名叫陆明,死了还 不到半年。老爷,陆明死的可有些蹊跷。” 狄公问道:“陆明之死有何蹊跷?” “老爷的前任处断这事太草率,没有验尸就匆匆备案埋葬了。不过,那时这里正在 打仗,他确也一时顾不到细查一个小小的棉布庄掌柜的死因。” 狄公忙问:“陆掌柜死因如何备案的?” “陈宝珍找来了一个姓康的江湖郎中,匆匆验了陆明的死尸便签了个心病猝发的断 诊,交送官府了。前刺史信而不疑,当即回复了官批,押了大印,草草备案便择日埋葬 了。” “你知道那陆掌柜是如何死的?” “说是饮酒过量,心病猝发。陈宝珍说他空肚喝了一斤白酒,死于烂醉之中。我认 识陆明的兄弟,听他那兄弟说陆明死时脸色未变,只是眼睛从眼窝里凸了出来。我当时 疑心是被人猛击后脑所致。我向前刺史提出我的看法,谁知前刺史还怪我多事。他对康 大夫的断诊深信不疑。” “那康大夫如今何在?” “几月前便移家去了南方,以后再也不曾见到过他的影踪。” 狄公道:“原来如此。这番我倒要将此事细细勘查一遍。虽然目下已有两件疑难的 案子弄得我焦头烂额,但谁叫我要做官的?做官便要对百姓负责,对律法负责,决不能 让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而善良的无辜却蒙受冤屈。陆明之死真有蹊跷,我定要查清此事, 使他瞑目九泉。——少刻我便将陆陈氏传来公堂讯问。 狄公案——铁钉案 第十二章 狄公送走郭掌柜,只觉头晕眼花,心神忡怔。自从那天在朱员外家的酒宴上受了点 风寒,至今一直感到胸闷气塞,六情不舒。他决定独自出城外去遛遛马,借此散散郁闷, 以便让自己的头脑清醒清醒。适才郭掌柜谈起陆明之死,陆陈氏的凶恶形象又在他眼前 浮现。他隐约感到陆陈氏不是一个善良之辈,她寡居未及半载便偷汉子,莫非她的亲夫 是她设计害死。想着想着,不觉过了旧校场,悠悠然出北门,在皎洁的白雪地里放辔驰 驱。 远远望去,彤云里露出一座高耸的峰头,那便是著名的药师山了。据说古时张天师 在这里种过神药,故名。山腰如今还有一座天师观,观后有一天师洞,风景幽美,古迹 斑斓。山背后的悬崖峭壁上,经常还可采到珍贵的人参和灵芝,故更增添了三分仙气。 狄公将坐骑系在一株枯秃的松树干上,信步拾级上山。一面细细观赏山道两边赭色 石壁上的摩崖刻石。忽然,他见石级上有清晰的脚印,那窄小的印迹,分明是一个女子 的脚踩出的。狄公循着脚印上到半山,猛见天师观后的一方巨崖下一个娉婷女子正在用 花锄挖药草。 那女子听见身背后有“沙沙”的脚步声,忙转过身来,放下花锄,上前款款道个万 福,说道:“原来是狄老爷小游至此,吓了我一跳。” 狄公道:“郭夫人,原是你在这里挖药草。听说你几天前在这里挖到一支人参。” 郭夫人笑道:“那真是侥幸。老爷怎的有闲情逸致独个来这里逛?莫非眼红我挖到 人参,也想来撞撞运气?” 狄公道:“哪里,哪里,我只是被蓝大魁的案子弄得头昏脑胀,心神不舒,故独个 来这里散散郁闷,清爽清爽脑子。” “老爷,那案子至今仍无线索?” “不!那犯案的凶手已露了些端倪,很可能还是一个女子。” “啊!”郭夫人不觉惊叫出声。“一个女子?真会是一个女子。蓝师父与我丈夫是 好朋友,我丈夫会几套拳都是蓝师父一手指授。平时我确也见蓝师父对女子冷若冰霜, 态度很是倨傲。他——他似乎一点都不懂女子的心肠。” 狄公见她的两颊升起两朵红云,眼睛里闪出一种迷惘羞涩的光芒,不觉微微吃惊, 心中好生纳罕。忽然他问道:“郭夫人,我上次到宅上见你家中养了许多猫。不知养猫 是你的爱好,或是你丈夫的爱好?” “我们都十分地喜爱猫,平时见着一些无家可归的小猫、病猫,总心中不忍,都抱 回家来养着。——如今我家中共养着七只猫。” 狄公点点头,他恍忽见郭夫人一对深黑明亮的大眼睛正紧紧睃着自己,心中不由一 慌,只感窘迫尴尬,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抬头见山崖上正挺立着一树高大的梅花,一阵寒风吹来,花瓣共雪片齐飞,纷纷 扬扬,煞是美观,不由指着那树梅花说道“你瞧那株寒梅,正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姣姣的 美人,风姿清爽,英气夺人。” 郭夫人道:“你还可听见花瓣落在雪地上的声音哩。记得古人一首诗中就吟咏过这 种梅花落地悠然有声的景象。” 狄公点头,他想背诵郭夫人说的那首古诗。但他此时头脑里一片混沌,哪里还能记 起一句?他摇了摇头,尴尬地笑道:“郭夫人请自稳便,下官告辞了。州衙里还有几件 急事等着我回去裁处哩。”说着躬身施礼。 郭夫人默默地望着他,只抿嘴一笑,以示答礼。狄公转身慌忙下山。郭夫人拈起花 锄自顾去挖药草。 狄公回到州府衙门,命巡官立即去城隍庙对面的棉布庄将掌柜陆陈氏请来衙里。巡 官领命去马厩牵过坐骑,飞驰出了衙门。 狄公坐在书案前拿出一卷公文正待阅读,他的头脑却如天马行空,纵横驰骋。忽然 他记起了郭夫人说的那首吟咏梅花的古诗,诗的题目是《玉人咏梅》,出自二百年前南 朝一个著名诗人之手。他不禁兴奋地一句一句地背诵了起来: 人境雪纷纷, 一枝弄清妍。 孤艳带野日, 远香绕天边。 玉色宁媚俗, 真骨独自寒。 飘落疑有声, 蛾眉古难全。 狄公忍不住责备自己为何适间在药师山上面对郭夫人却一句也背诵不上来。他长吁 一声,深恨自己记性太糟,往往应记住的东西却忘却了,待不需要记时却又如泉水一样 奔腾激涌而来。想到此,狄公不禁又喟叹频频,自怨自艾了一阵。 狄公正想入非非,神思惚恍,巡官进得衙舍禀报道:“陈掌柜她拒绝来衙门,老爷, 她说她并不犯法,为何要来衙门出乖露丑。” 狄公大怒:“这女子果真是无理之极!国家法度何在?衙门要传见她,竟敢大胆抗 命!” 巡官胆怯地又说:“那女子还大声哭喊,惊动了街坊四邻都来为她说情。她见人多 势众更来了劲,又叫又骂,说衙门怎可平白传唤她一个孤苦无告的寡妇。众目睽睽都护 着她,我不好发作,只得空手回衙里复命。” 狄公厉声道:“你拿这支令箭,带四名番役,当即去与我将这胆大包天的女子押来 衙门。我要在公堂上当众审她,到时不怕她不苦苦求饶。这一类刁泼女子多半不是善类, 很少有安分守己的。今番我不将陆明的死因查出,决不甘休!” 巡官应声退下,自去遣派衙卒。这回他有恃无恐,壮大了胆子,吩咐带了枷具,如 饿虎逐羊一般向城隍庙方向而去。 狄公转念一想,陆陈氏押来衙门时不如先将她关押一时,折折她的威风。他自己此 刻正可抽身去看看潘丰和叶彬,如果能见到叶泰则更好。狄公深信叶泰不仅将廖莲芳诱 拐去藏过了,而且正在犯更大的罪恶。 狄公案——铁钉案 第十三章 狄公在叶彬的笔墨庄前勒住了马,命店中伙计去喊叶掌柜出来。 叶彬正在店后作坊里看伙计为徽墨描金,闻报狄老爷到了店门口,忙不迭三步并作 两步走出店堂,大开了店门,请狄公下马进店歇坐,又命伙计献茶。 狄公在马上摇手道:“休要沏茶,我不进店里坐了,我只想打问一声,你兄弟叶泰 他回家来了没有?” 叶彬神色不安地答道:“回老爷,叶泰至今尚未回家,我已派人把城里的酒肆、茶 楼、赌场、妓馆都寻遍了,只是不见他的影踪。——老爷,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狄公道:“倘使今夜还不见他回来,你便来衙里报告我,我当即签发海捕急递文书, 图写他的年甲、贯址、形貌到处张挂,令各路查访追捉。” 叶彬只得点头答应,心中暗暗叫苦。狄公策马折向南门疾驰而去,不一晌便到了城 根的潘丰宅院。这里仍旧荒凉清冷,街上很少有行人。狄公在潘丰宅院外的墙边一根石 柱上系了马,便用马鞭柄在大门上敲了几下。潘丰应声出来开启了大门。潘丰见是狄公 独身来访,心中发慌。 “狄老爷,请到店铺中坐吧,那里有火盆。不过,店铺中什物堆放得杂乱无章,老 爷休要见笑。” 狄公随潘丰进了店铺,果然见店铺里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看来是潘丰故意不去收拾。 潘丰让狄公坐了,便站起沏茶,狄公见店铺当中摆着一个四方茶几上盖着一块湿绒 布。茶几边支着一柄寒刃闪闪的牛耳尖刀。狄公好奇地看了看那尖刀,又想动手去将那 茶几上的湿绒布掀开。 “狄老爷,切莫用手碰那茶几。茶几刚上了一遍硝红漆。这硝红漆很有毒性,老爷 的手若是碰了那湿漆便会肿胀疼痛好几日。” 狄公问:“潘掌柜,你的这柄尖刀形制很古朴,莫不也是件骨董?” “老爷端的有眼力,这宝刀正是五百年前东汉朝中一个大将军所佩。他死前献给了 一个神庙,神庙用它来宰牛祭神。你看这刀刃寒光耀眼,如新发于硎,谁见了都羡爱不 已。” 狄公突然说道:“潘掌柜,本官有一句话问你,你切不可支吾遮瞒。我想杀害你妻 子的人事先知道你要离家去山羊镇。这只能是你妻子亲口告诉他无疑。你平时察观形迹, 知你妻子可有外遇?——若是有,也无须回避本官。这人乃是杀你妻子的真凶!” 潘丰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他不安地瞅着狄公,眼睛里闪出痛苦的光芒。半晌,听他 说道:“老爷,一个多月来,我见贱妻神色态度有些异常,尤其她眼光的细微变化令我 吃惊。这使我心中悬起了一块大石,为此我迷惘痛苦,但却又未拿住真凭实据。” “那人是谁?”狄公赶紧问道。 “人是张是李,我不能凭空乱猜,但无论如何叶泰与这事大有关连。我见叶泰来我 家常与贱妻窃窃私语,我出门时他来得更频繁,好像是在商计着什么大事。我心中明白, 叶泰必是劝贱妻另攀高枝,与我离婚,跟随别人去过快活日子。贱妻贪慕富贵,最是眼 红人家穿戴装饰,她常抱怨我从不给她买一二件昂贵的首饰……” “她那一对金手镯就足足有四两重,还不昂贵?” “金手镯?”潘丰惊异地叫了起来。“老爷想是弄错了,她从没有什么金手镯,她 只有一枚银指环,那还是她出嫁时她婶婶送她的。” 狄公严厉地说:“潘丰,休要在本官面前遮瞒了,你妻子除了那对镶红宝石的金手 镯,还有六枚金发夹!” “这不可能!老爷。”潘丰激动地说道。“我从不曾给过她这些东西,她嫁过门来 时只有手上佩戴的那一枚银指环,更无他物!” 狄公站了起来,说道:“你跟我来!”说着牵了潘丰的衣袖走进卧房,指着那一堆 衣箱道:“你将那第二只衣箱打开!金手镯就藏在那夹层里!” 潘丰将信将疑,忙垫了张凳子爬上去移下最顶上一只衣箱,递给了狄公,于是打开 第二只衣箱。 狄公见那衣箱里凌乱堆了许多女子的衣裙,他记忆起上次来时衣箱里的衣裙叠得齐 齐整整,陶甘搜查那衣箱后按原样叠放了。 潘丰将箱内衣裙一件一件抖过扔在地上,箱子空了,潘丰吐了一口气,说道:“老 爷亲眼看见了!哪来什么金手镯、金发夹?” 狄公心中纳罕,说道:“我来找!”他将潘丰推下那凳子自己站了上去,很快揭开 箱子底部的夹层。——但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回头冷冷地说道:“潘丰,你须讲出真情,因何将那些金首饰偷偷藏过了?” 潘丰发了急,发誓道:“我潘丰倘然有半点欺瞒老爷,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堕入 阿鼻地狱,永不超生!我从来就不知道这衣箱里还有夹层!” 狄公略有所悟,忙检查卧房的窗户,果然有几根木栅已断裂。 “必有贼盗来过这儿!他从窗户里爬进了卧房。” “但是,老爷,我账柜里银子却一两不少!”潘丰不信。 “这些衣裙你都仔细看过了,想一想少了什么没有。我记得上次来时这衣箱里的衣 裙叠得满满的,且十分齐整,如今却是凌乱不堪。更奇怪的是那些金首饰竟不见了。” 潘丰低头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检看。 “老爷,你说对了!果然少了两件。一件大红遍地金对襟通袖罗衫和一条嵌金枝玉 叶狐裘紧身袄——这两件是贱妻平昔最为珍爱的,价钱也最是昂贵。” 狄公慢慢点头,恍若有悟,忽而又说:“潘丰,那墙角里一张绛红色四方小茶几怎 的不见了?” “噢,那小茶几——老爷不见我适才正在刷漆吗?” 狄公笑道:“瞧我这记性!潘丰,如今我真信了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还是回店铺 里烤着火慢慢说吧。” 狄公此时心中乃有了草稿,他恨自己为何没有及早看出这一点——罪犯一开始便露 出了破绽! 狄公慢慢呷着茶,见潘丰戴上了手套轻轻将那方小茶几上的湿绒布掀开。 “这就是老爷说的那张绛红色四方小茶几。其实,那天我去山羊镇之前已将红漆新 刷了,正放在卧房墙角阴干,不料却被人碰了,恰恰在那面上留下了手摸过的痕迹。故 我只能重新再刷一遍。——新漆过正经还能卖十两银子哩。这茶几原是南朝皇宫里的陈 设,卖金的偏未撞上了买金的,倘是有那识货的见了,必肯出大价钱,故我赶紧先……” “你妻子有可能碰着它吗?”狄公不禁问道。 “老爷,”潘丰冷冷地笑了一笑,“贱妻决不会碰它,她知道这新刷的漆有毒,沾 上了皮肉,肿胀溃烂还是小事,弄得不好还会发高烧,上吐下泻,里急后重,全身抽搐, 折腾个半死。对,上月棉布庄陈掌柜就不小心,将手沾了新漆,双手肿得像个大萝卜。 我告诉了她解毒的药方……” “你认识陆陈氏?”狄公诧异。 “陈掌柜她娘家原与我家是紧邻,故从小见她长大,我们都管她叫宝珍姑娘,为人 极是尖厉泼辣,好胜心强。她出嫁后便不再见到过了。后来,我移居到了这里,她竟知 道了我的宅址,也偶尔来玩过一两回。她父亲是个老实规矩的生意人,她母亲却原是个 巫婆,专会弄那骗人的法术。陈掌柜还说起她丈夫陆明已死,他寡妇孤女日子很是艰 难。” 狄公点头频频,站起告辞,又说道:“潘掌柜,我可预先告诉你,杀死你妻子的罪 犯已有了些眉目,他是个十分危险的亡命之徒,你须处处小心防范。今夜,你必须留在 家里,紧闭门窗,吹熄灯火,将外面宅院的大栅门也锁了,千万不可大意。倘然有事, 明日一早即来衙门报信。” 狄公案——铁钉案 第十四章 狄公回到衙舍,陶甘、乔泰、马荣已在那里等候着他。 马荣郁郁不乐地说道:“朱达元同我们一起寻访了蓝大哥的所有徒弟,谁都说不出 什么线索。平时他们都十分敬重蓝师父,蓝大哥当然也对他们十分宽和。蓝大哥的宅子 也搜寻了,也并未发现有什么值得可疑的东西。不过,蓝大哥的一个名唤梅成的徒弟却 说了一件值得引起注意的事。” “他说了什么?”狄公忙问。 马荣道:“一天夜里他去大哥家,意外发现蓝大哥正与一个女子在悄悄说话。” 狄公一惊:“那女子是谁?” “梅成没看清那女子的脸。他当时感到十分惊奇,因为蓝大哥从不与女子往来。他 根本没听到蓝大哥与她说了什么,只感到好像那女子在发脾气。梅成这后生志诚老实, 他不想偷听别人说话,故匆匆就离开了。” 陶甘道:“蓝大魁与这女子必有来往。——不管是不是正当的,总之,外人都被瞒 过了。” 狄公正待再问,衙厅响起了升堂的锣声。接着击鼓三通,鼓声传到后厅衙舍特别清 晰。狄公皱了皱眉头,说道:“晚衙公堂上我要问棉布庄陈寡妇几句话。她的丈夫死得 很是可疑,她自己的行迹也有许多不检之处。退堂后,我还要将潘丰提供的一些新情况 与你们讲讲。”狄公步入正衙大堂,升上高座,两眼四下一转,见廊庑下挤着不少的看 审者。 他慢慢捋了捋胡须,首先宣布:“毒死角抵大师蓝大魁一案,本衙已初步有了线索, 凶手不日便可拿到。” 堂下看审的人听了顿时交头接耳,猜测纷纷。 狄公突然用惊堂木在案桌上狠狠一拍,喝道:“将陆陈氏带上堂来!” 两名街卒应声将陈宝珍押上厂公堂。陈宝珍身后紧紧跟定着女牢典狱郭夫人。 看审人群一片惊愕,禁不住面面相觑。 陈宝珍虽跪伏在堂下的水青石板上,身子却不住地扭动。她今天特别地浓妆涂抹了 一番,放出一段妖艳的体态,口中大喊冤枉,两眼隐隐透出不可掩饰的凶光。 狄公慢慢说道:“陆陈氏,你先不忙口喊冤枉,本堂只有几句话问你,回答清楚了 便可回家。只因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请不动你,只得将你拘捕来衙门。——此刻你先 将你丈夫陆明是如何死去的,简略地说明一番。” 陆陈氏咧嘴冷冷一笑,答道:“我夫君死时老爷恐怕还未来这北州衙门上任哩!前 任刺史老爷早已为夫君之死备案具结。小妇人不明白老爷怎的想起提及这事来,莫非对 我夫君之死起了疑心?算来也是衙门公堂空闲得慌,胡乱寻点是非来消遣我寡妇孤女。” 狄公被她一顿抢白,好生恼怒。心想这妇人果然厉害十分,肚内不仅很有些心计, 就是言语也尖辣刻毒。 “州衙的仵作曾要求检验你丈夫的尸体,被你伙同那姓康的江湖术士一时欺瞒,蒙 混了过去。” 陈宝珍突然站了起来,大声指骂郭掌柜,口喊天大冤枉。 狄公狠狠地敲着惊堂木,喝道:“不许你咆哮公堂,辱骂本衙职吏!” “好一个公堂!好一座堂堂正正的州府衙门!我的刺史大人——我问你,你昨天深 夜因何鬼鬼祟祟闯入我的家中?我的夫君死了,你难道不知?你竟要毁坏一个可怜的寡 妇的名节,弄出话柄来,吃众人耻笑。” 狄公倒抽了一口冷气,顿时怒从心起,脸色铁青。 “大胆刁民泼妇人竟敢侮辱本官,来人!与我狠狠抽五十鞭子!” 两边衙卒一声吆喝,上前将陈宝珍按倒了,一个衙卒抡起鞭子,狠狠地朝她背脊抽 去。 陈宝珍吃了几鞭,忍痛咬牙,破口失声大骂:“杀千刀的狗官!只拿了俺寡妇人家 逞你娘的威风。我陈宝珍到底犯了什么王法?你一条一条罗列出来!”说着又一声声 “狗官”、“昏官”叫骂不绝。狄公怒气未消,心中益发感觉这女子决非寻常,不易对 付。抽了二十五鞭,陈宝珍背脊被抽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堂前, 哀哀呻吟。 廊庑下看审的人一阵阵咨嗟,多有为陈宝珍抱不平的。 狄公示意衙卒住手,冷冷说道:“陆陈氏,你大胆咆哮公堂,辱骂本官,理应活活 打死在堂上。今日姑且将剩余二十五鞭寄上,明日再审,倘若不思反悔,一味冒犯顶撞, 两罪俱发,定打得你皮开肉绽,魂飞魄散。” 两名街卒拈来几炷香在陈宝珍鼻下挥动,见她缓缓醒来,忙将枷具、手枷套了,押 下大牢监禁不提。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拭了拭额上的汗,宣布退堂。他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回衙舍, 陶甘、马荣、乔泰后面跟定。 狄公道:“我与多少刁泼横蛮的女犯打过交道,却万万没想到今日倒被这陆陈氏羞 辱一场。我好意将她迷了路的女儿送回了家,她竟借题发挥,反诬于我,恣意诽谤,百 般毁骂,实在令人发指,怒火难消。” 马荣问道:“老爷堂上又为何不作一句辩解?” 狄公叹了一口气,说道:“昨夜我实是去了她家,瓜田李下,有口难辩,叵耐这妇 人好眼力,当场便识破了我身分,又嘴上不说,今日在众目睽暌之下,颠倒图赖,用心 端的险恶。” 陶甘道:“其实她并无多少心术,她这样叫嚣诬蔑,反倒越发令我们信了她丈夫死 的可疑。” 狄公点头,说:“她似乎对此毫不介意。但我见她非常害怕衙门对她丈夫之死重新 调查,看来陆明之死必有蹊跷。有必要时,我想开棺验尸!” 突然,巡官气吁吁奔进衙舍。 “老爷,适才一个街头鞋匠送来洪参军的紧急口信。” 狄公案——铁钉案 第十五章 黄云飞驰,暮色降临,洪参军垂头丧气往衙门走去。他今天出来缉访收效甚微,那 几个后生都说不准黑衣黑裤人的脸面是何等模样,只说是脸色苍白,且前额有一绺卷发 垂下。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低头走着,不觉转入一条店肆林立的大街。突然,一个宽胸阔肩的大汉与他交臂 而过。洪参军眼前一亮,只觉此人好生面善。远远望去见他头上正戴着一顶尖顶的黑皮 帽,与那哑巴男孩描画的可疑人物十分相似。 洪参军心中警觉,赶紧排开众人,紧紧尾随而去。他见那大汉进了一家珠宝行。洪 参军踅到珠宝行门首,偷眼向铺里细看。珠宝行的掌柜正从橱柜里取出一个紫檀木嵌缀 珠王的首饰盒。那大汉黑皮帽戴得很低,两片毛茸茸的护耳耷拉着,遮去了大半个脸面。 洪参军见他两手戴着白手套正打开了那首饰盒,在里面挑拣。忽而那大汉摘下了一只手 套,从盒里拈出一颗红光闪闪的宝石放在手掌心细细观赏。接着便见他与掌柜的讨价还 价。最后,那掌柜耸了耸肩,将两颗红宝石用绒纸小心包裹了递给那大汉。那大汉交了 钱,接过绒纸包出了珠宝行,很快便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了。 洪参军一时不见了他的身影,正懊恼不迭,责怪自己大意,忽又见那大汉正摇晃着 走进一家酒肆的大门。洪参军这番看得仔细,便急步跟上。这时他才见那酒肆的门首挂 着块黑漆烫金招牌:“春风酒家”。 他四下张望,想发现一个熟人或衙门里走动的人,但他失望了。正心中焦急,突然 见春风酒家门口有一个摆着摊的鞋匠,此时并无生意。洪参军将那鞋匠拉到墙角,从袖 中取出一两碎银并一张名刺交给他说:“劳动师傅快去州府衙门走一遭,将这名刺交给 狄老爷,叫他立即派人来春风酒家拿获逃犯。这一两银子你权且收了,路上跑快,千万 不可耽搁,事后还有重赏。” 那鞋匠见有一两银子的赏酬,当即答允,赶快撇下那摊子,匆匆向州府衙门跑去。 鞋匠走后,洪参军乃推开大门走进了春风酒家的楼下店堂。店堂里两溜排开十几张 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客人。杯盘狼藉,觥筹交错,酒香弥漫,人声鼎沸。洪参军 遍看了店堂,并不见那大汉,心中纳罕。忽见堂馆从珠帘后端一空盘出来。他眼角一闪, 见珠帘后原是一间雅座。那大汉正背向着店堂在独斟独酌。 洪参军走上前去,掀开珠帘,用手在那大汉的肩上一拍。那大汉急忙回首,大吃一 惊,手中那纸包坠落到了地上。 洪参军认出了那大汉,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顿时脸色苍白,惊愕万分。“原来是 你?你就是拐……”“洪长官,你坐下,我全告诉你。” 洪参军从桌底拉出一把靠椅,坐到了那大汉的右首。大汉干笑了一声,说道:“这 事说来话长,洪长官休嫌烦絮,容我慢慢叙来……”说着偷偷从皮靴里抽出一柄雪亮的 匕首,乘洪参军不备,猛然刺进了他的胸膛。 洪参军双目圆睁,发须齐竖,嘴唇一翕动,鲜血顿时从嘴里喷涌了出来。双脚早软 了,趔趄了几步,只觉眼前一黑,便扑倒在桌子上,一面咳嗽喘息,一面轻轻呻吟。他 挣扎起身子用颤抖的手指蘸了自己的鲜血,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于是一阵猛烈抽搐, 便不动弹了。 那大汉轻蔑地望了一眼伏倒在桌边上的洪参军,回头又看觑了一眼闹哄哄的店堂, 冷笑了一声,轻轻地将洪参军用血写的那个字拭去。于是站起身来,穿过厨房,走出了 酒店的后门。 大汉去了约一盅茶时,狄公率陶甘、马荣、乔泰赶到了春风酒家。 店堂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马荣、乔泰穿过店堂,排开 众人,掀起了珠帘,让狄公走进那雅座小间。 狄公默默地看看洪参军浸在血泊里的尸身,禁不住热泪盈眶。陶甘、乔泰、马荣失 声抽泣,都伤心地转过了脸去。 陶甘道:“老爷,你看这桌面上的血,像是谁写了个字,但又被涂抹了,莫非是洪 叔叔他写的。” 马荣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一丝鲜红的血从他的嘴唇上渗出。 “我们要为洪叔叔报仇,待拿获了那凶手,剐他二百四十刀挖出他五脏来,血祭洪 叔叔!” 陶甘跪下身来,细细搜索地面,见地上一个绒纸包。他打开纸包,见是两颗闪闪发 光的红宝石。 “老爷,这两颗红宝石必是凶手仓皇逃去时遗落下的。” 狄公接过那绒纸包看了,点了点头。 “陶甘,我们晚了一步,让这闪手得逞了,丧了洪亮性命。——红宝石的事我心中 多少也已明白。” 狄公叫来了酒店的掌柜,问道:“衙里的洪参军是不是与一个头戴尖顶黑皮帽的人 一起来的这里?” 酒店掌柜胆战心惊,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并不是一起来的。那头戴黑皮帽的客官 先来这里,叫了一角白酒,两味冷盆。这死者却不知是何时进的这小间。当我们堂馆发 现他满身是血时,那凶手早已溜去。我吓破了胆,这里正待派人去衙门报事,老爷及衙 里诸相公倒是先行来了。” 马荣粗声粗气地问道:“掌柜的,你见那凶手长得何等模样?” “他——他黑皮帽压得很低,两翼护耳毛茸茸一直遮到了嘴角上。小人……没看清 他的脸。” 狄公强抑住心中的怒火,命马荣、乔泰:“明日一早你们就去山羊镇,并邀朱达元 一起去,他熟悉那里的许多捷径,且人头也熟。你们找到那家旅邸,详细打听了潘丰那 天来歇夜的情况,并去将那出卖铜炉的农夫找来问问。所有这些打问实了,再与朱达元 一并回衙里。——听仔细了?” 马荣、乔泰点了点头。 狄公声音凄惨地说道:“此刻你俩将洪亮的尸首移回衙门。” ------------------------------------------------------ 出品:侦探推理世界 http://mystery.126.com 原载:狄公案 http://judgedee.126.com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