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铁钉案


狄公案——铁钉案

  第六章

  下午,陶甘出了街舍,踏着闪闪发光的积雪,折过旧校场,迎着刺骨的朔风,一路
向将军庙走去。
  到了将军庙前,陶甘见前面转弯处果然有一爿小小的笔墨庄,门首挂着“叶记”的
招牌,柜台里陈放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几幅名人字画,甚是清雅。
  陶甘慢慢踅到叶记笔墨庄对面的一爿肉铺柜台前,伸手递上一点散银。那肉铺掌柜
忙堆起一脸笑,问:“客官要买猪肉还是羊肉?”
  陶甘笑了笑,轻轻说道:“在下只想打问掌柜的一个信,并不买肉,这银子权且收
下。”
  掌柜大喜,搓了搓满是油腻的双手,接过了银子,称谢不迭。问道:“不知客官动
问什么?但说无妨。”
  陶甘道:“无甚大事。对面那笔墨庄的叶掌柜经常来这里买肉吗?”
  掌柜闻言笑道:“客官早是问到我,别看他叶掌柜生意不错,却早已内囊空了,欠
了外面不少债哩,哪有钱买肉吃?——一个人好赌能有好日子过?”
  陶甘惊问:“叶彬他好赌?”
  “啊!不,不,我说的是他兄弟叶泰。叶泰是个不务正业的浮浪子弟,无人拘管,
恣意逛荡,呼幺喝六,饮酒宿娼,无所不至。他吃喝嫖赌四件中最是好赌,手气又差,
赌了就输,输了便来铺子要钱。唉,叶掌柜不知被他兄弟坑去了多少冤枉钱。于今叶掌
柜自己也泥菩萨过江,保不住了。叶泰无法,转而又厚着脸皮去问他妹子要钱。好了,
如今他妹子也被人杀了,那叶泰看来从此没本钱去赌了。”
  陶甘点头频频,又问:“掌柜的可知叶泰常去哪个赌场勾当?”
  肉铺掌柜顺手一指:“那丝绸庄楼上最是他爱去的处所。”
  陶甘听得明白,口上称谢,拱手辞别肉铺掌柜,径向那爿丝绸庄摇摆而去。
  陶甘上了丝绸庄楼梯一看,见虽是一个赌窟,却布置得十分雅洁。条屏、字画衬着
洁白的墙壁。房间中一桌一桌排开了赌局,赌徒们一面摇宝一面大声吆喝。
  一个胖乎乎的黑脸大汉端着个水烟瓶,眼睃着陶甘,慢慢走上前来,堆起笑脸开言
道:“贵相公什么风吹来,一向不曾仰识。请进,请进,凑一局吧!”
  陶甘知道赌场规矩,忙从衣袖中抓出一把散钱递过。那胖掌柜笑眯了眼,正待让坐,
陶甘拱手道:“今日来此,有句话说。掌柜的可认识叶泰那泼皮?”
  “认识,认识。贵相公问他却是为何?”’
  “只因叶泰欠我银子多时,待要追逼,他抵死说前几日在这里输得精光,没法偿还。
我不敢信,便来这里想向掌柜的问个就里,再作计议。”
  “贵相公休听叶泰这厮扯谎,他输却是输过,但昨夜来这里押赌时,我见他拿的都
是白花花的足色纹银。”
  陶甘大叫道:“这狗杂种原来遮瞒得严实!他对我说他兄弟是守财奴,铜钱看得眼
大。平昔倒是他妹子资助他些银子,于今他妹子也被人杀了……”
  胖掌柜点头道:“这也是实话,只是贵相公尚有一层不知,他新近又从一个冤大头
那里榨取了不少油水。”
  陶甘忙问:“掌柜的可知那冤大头是谁?”
  胖掌柜摇了摇头。
  陶计道:“掌柜的有兴趣与我赌这玩意吗?——他从衣袖中拿出那副七巧板。
  胖掌柜一愣:“七巧板?”
  “对,七巧板,五十个铜钱输赢。你说出一件东西,我用它将那东西拼出来。”
  “一言为定。”胖掌柜将那七巧板好奇地看了一遍,说道:“你就给我拼出一文圆
形的铜钱,我平生最喜爱的便是铜钱。”
  陶甘拼了半天却拼不出来,只得认输。心想倘是蓝大魁便一定能很快地拼出一文铜
钱来。
  陶甘告辞赌场掌柜,下得楼来,便向廖文甫家行去。廖文甫家离孔庙不远,陶甘到
时见黑漆大门关得紧严。他举手正待敲门,却见廖文甫宅子对面有一家小酒楼,略一转
念便撩起长袍踱上那酒楼来。他拣了一个临窗的空座头坐下,叫了两味菜、一角酒,自
顾独斟,一面仔细俯看着对面廖文甫宅子前后动静。
  不一晌,陶甘见廖文甫宅子紧邻的米铺里走出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径上这酒楼而来。
此人进得酒楼,偏巧与陶甘坐了同桌。他叫了几味上好的菜肴,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陶甘乘机凑过身去与他攀谈。几口酒下肚,两人脸上都泛起红晕,话也多了。谈着
谈着从米市行情谈到对面宅子的廖文甫。原来这廖文甫也是经营米麦五谷生意的,是州
城里米行的一个大行董,故与这掌柜很是稔熟。
  陶片问:“掌柜的,廖文甫女儿之事想来也端的蹊跷,怎么一闪间便不见了?”
  米铺掌柜“咯咯”笑道:“相公有所不知,这廖小姐早有个人儿在心上了,行动故
意躲着人,这会子正不知远走高飞到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去了。”
  “掌柜的莫非知道他们行踪?”陶甘忙问。
  “我怎么知道他们的行踪?只是有一次我见他俩从春风酒家勾着胳膊摇摆出来,那
后生个子瘦瘦的。春风酒家是一个藏污纳垢的所在,同私窑子没有两样。”  
  陶甘频频点头,恍有所悟。

狄公案——铁钉案

  第七章

  乔泰、马荣到蓝大魁家时,蓝大魁正在院子里练功,他光着上身,耍弄着一颗人头
那么大的实心铁球。只见那铁球在他身上、颈上、背上及两条手臂上滚来滚去,像被一
种什么力量吸引住似的,只是不掉下地。尽管北风凛冽,蓝大魁那光光的头上却热气蒸
腾。
  乔泰、马荣看得惊异,不禁连连喝彩。蓝大魁见乔泰、马荣来访,将大铁球夹在腋
下,拱手施礼道:“两位贤弟稍等片刻,待我去穿衣服来。”
  马荣好奇地从蓝大魁手中接过那大铁球,只觉沉重异常,刚想转动,“砰”的一声
掉到了地上,凹陷进泥土里一半。
  马荣叫道:“我的天,这般沉重!蓝大哥好大气力。不知大哥能否教小弟拨弄拨弄
这铁球。”
  蓝大魁笑道:“这玩意要紧在养气,养气之道在清心寡欲,两位贤弟不是个中人,
恐怕玩不得。”
  马荣道:“蓝大哥莫小觑了我们。论力气固然大哥大,但我们一般也能勤学苦练,
哪有不成的?”
  蓝大魁正色道:“我问你,有三条禁忌你能做到否?”
  “不知大哥说的是哪三条禁忌?”
  “一不饮酒,二不吃荤腥,三不近女色。”
  马荣咋舌,只得摇头苦笑。
  蓝大魁道:“其实,贤弟又何须练这铁球?你的拳术、棍棒很是精熟,世间恐怕已
很少有对手。”
  马荣道:“哪里,哪里,在蓝大哥面前寒伧得很哩。”
  乔泰道:“狄老爷派我们来邀蓝大哥一并去市廛上打听廖莲芳小姐失踪之事。大哥
这一带人事很熟,望勿推辞。快去换过衣服,一起出门。”
  蓝大魁换过衣袍随马荣、乔泰逛向市廛。市廛上熙熙攘攘,人马拥挤。路上行人十
之八九都认得蓝大魁,不免指指点点,啧啧称道,多有恭敬让道的。
  蓝大魁道:“这市廛的历史很悠久了,关内外的行商坐贾都喜来这里赶生意,故商
肆店铺都有各自的特色。不仅中原川陕的货物,便是淮扬江南的货物都有出售,买卖端
的繁盛兴旺。噢,听说廖小姐正是在市廛那边的丁字街口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走失的,
我们不妨先去那丁字街口看看。我记得了字街口东边便有一个烟花窑子,会不会是被那
窑子里的人诱骗去了?”
  马荣摇手道:“不会,我们已对那窑子查询过几回。陶甘也暗中去私访过,看来廖
小姐失踪与那窑子没有关系。”
  突然,他听得身背后有奇怪的叫声,猛转过身来,见一个又瘦又矮衣衫褴楼的男孩,
正伸开着双手哀哀向他乞讨。马荣从衣袖里取出几文铜钱给了他。那男孩接过钱很快跑
到蓝大魁身后,使劲拽着蓝大魁的袖子。蓝大魁微笑着抚摩那男孩的头。
  乔泰惊讶地问:“蓝大哥认识这男孩?”
  蓝大魁点了点头,答道:“他是一个孤儿。一天我见他在路上被一醉鬼踢断了肋骨,
便将他抱回家,给他医治,又照料了他半个月,他便痊愈了。他是一个哑巴,口里‘咿
咿呀呀’也能发出一些不为人懂的声音,但我略微能听懂一点,他很聪明,凡是他见过
的人和事,都不会忘记,回得出来。”
  乔泰道:“蓝大哥何不就问问他廖小姐的事?”
  蓝大魁点点头,将那男孩带到了丁字街口,又用手比划着问那男孩是否见过两个女
子——一个上了年纪的养娘和一个年轻的女郎。
  那男孩听得明白,伸手去蓝大魁的衣袖里取出了七巧板,低头认真拼排起来。
  蓝大魁微笑着说:“我教过他几次拼七巧板,究竟生性聪明,很快就学会了。他常
用七巧板与我诉说心中想说的话。”
  那男孩用七巧板拼出了一个壮硕高大的人形。
  蓝大魁摇了摇头,不懂这图形的含意。那男孩急了,“咿呀”了几声,拽着蓝大魁
的衣袖向街角转去。丁子街口转角的地上坐着个乞丐婆子。男孩指着那老婆子又“咿里
呀哇”地叫了几句。蓝大魁忙上前在那老婆子的破碗里施了几文铜钱,便打问当日廖小
姐失踪之事。乔泰、马荣则在一爿刀剑铺门首等候。
  约一盅茶时,蓝大魁喜孜孜独个走了回来。见了乔泰、马荣道:“两位贤弟借一步
说话,我已打听实了廖小姐失踪那日的情形。”
  他们三人走到一条小巷的角落时,蓝大魁乃小声说道:“街口一个老婆子乞丐告诉
我说,那天她与那男孩碰巧见到看猴戏的人群中有一个奴仆打扮的老年妇人和一个衣着
艳丽的年轻女郎。那男孩刚待要挤上前去向那年轻女郎乞讨,却见一个太太在那女郎的
耳边低语了几声,那女郎偷眼看了看几步远的老年妇人,随那太太迅速溜出了人群。男
孩也跟着那女郎挤出了人群,追上去向那女郎伸手,却被一个高大凶狠的男子揪住衣领
用力推到一边,又狠狠地叱骂了几句。那男子也急急尾随那太太和女郎向前走了。男孩
哪里还敢再追上去乞讨?适才男孩拼出的图象正便是那个叱骂他的男子。看来,那年轻
女郎正是廖小姐,但不知那太太和男子却是何等之人。”
  马荣道:“老婆子说得出那太太和男子的形貌吗?”
  “可惜都不曾看仔细。老婆子说那太太用头巾遮了大半个脸,那男子的皮帽也戴得
很低,两边的护耳全遮了脸面。”
  乔泰道:“我们需速将此可疑情况禀报老爷。这是迄今为止最可靠的一条有关廖小
姐的线索。我们得努力寻访到那个太太和男子。”
  他们三人急匆匆向州街走去,刚到春风酒家门口,忽见两个士兵带着两个珠光宝气
的女子出来。乔泰见其中一个士兵是个独眼,心中警觉,便上前拦阻,要验查身份。
  独眼士兵答道:“我们是北镇军三营的士兵。”
  乔泰道:“你们到过山羊镇没有?”
  “山羊镇?长官,我们休假回营的路上正经过山羊镇。”
  “你们在路上企图抢劫过过路客商吗?有人告发你们在山道上剪径。”
  “剪径?长官莫开玩笑,我们一路上只见着一个客商模样的人。他一见我们便惊惺
地奔逃,我还以为是个窃贼呢。”
  马荣问道:“那客商马背上挂着个大皮囊吗?”
  独眼士兵搔了搔头皮,说道:“早是长官提醒,他的那匹小骟马的鞍背上正是挂着
个鼓鼓的大皮囊。”
  马荣、乔泰交换了一下眼色。
  乔泰道:“好,请两位随我们去州衙走一遭,狄老爷要向你们打问一事。休得惊慌,
误不了你们归期。”说着回头对蓝大魁道:“咱们走吧!”
  蓝大魁拱手笑道:“两位贤弟稳便,我失陪了。回家料理点小事还要去浴堂洗澡。”

 狄公案——铁钉案

  第八章

  马荣、乔泰走进衙舍,见狄公正与洪亮、陶甘在认真议论。马荣向狄公细细禀报了
适才的所见所闻。狄公听罢持须微笑,频频点头。乔泰道:“那两位北镇军的士兵此刻
正在衙舍外等候老爷传见。”
  狄公道:“你们发现的线索与陶甘打听来的内情一碰,廖小姐失踪之事便有了个大
概的轮廓。乔泰,你传那两名士兵进来。”
  两名士兵叩见狄公,又将山羊镇路上如何见一客商的详情细说了一遍。
  狄公道:“你们提供的情况十分重要,我写一公函给你们三营的校尉,为你们讨几
天假期。等我这里案子了结了,再问营去不迟。”
  两名士兵听了大喜,又多了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公堂上做个证并不费去他们多
少时间。
  狄公示意洪亮带他们去大牢辨认潘丰。又将陶甘打听的详情与乔泰、马荣细说了一
遍。
  不一刻,洪参军就兴冲冲回到衙舍禀报狄公说,那两名士兵去大牢一眼就认出潘丰
正是他们在山羊镇路上遇见的那个惊慌失措的客商。
  狄公点点头,说道:“如今我们可将手中的线索清理一下了。我们先来看潘丰夫人
被杀一案。那两名士兵的话正可证实潘丰确是去了山羊镇,那大皮囊内装的是买来的那
只铜炉,出城时则装的是皮袍。少刻巡官从山羊镇回来,我猜想他们查访的结果也必是
如此。眼下,我们的目光要搜索前天中午到昨天凌晨之间闯入潘宅杀死潘丰夫人的那个
凶手。”
  陶甘道:“凶手事先知道潘丰前天要去山羊镇,想来他必然十分熟悉潘丰夫妇。我
思量来叶泰倒很是个可疑人物,他常去潘宅向他妹子借钱,潘丰夫妇勤俭,难免手紧,
拒绝叶泰,于是叶泰便起了歹念,放大了胆,做出了人命。”
  狄公道:“陶甘所言极是,我们必须尽快对叶泰做一番细致的调查,先将他严密监
视了。此刻,我们再来看看廖莲芳小姐失踪之事。陶甘从那米铺掌柜口中得知,廖小姐
曾与一个年轻后生从春风酒家出来,春风酒家楼上是个暗窑,适才那两名士兵不也正从
春风酒家狎妓出来吗?那天在市廛上的丁字街口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一位太太上前与
廖小姐一阵耳语,廖小姐便欣然随她而去。我猜想来那太太必是同廖小姐说她的情人即
那年轻后生在某处等着她,约她过去相会。廖小姐迟疑地看了她的养娘一眼,偷偷溜去,
并未有人强劫。至于那后面尾随的那凶狠大汉的身分一时尚难以推测。”
  洪参军道:“米铺掌柜说廖小姐的情人是个瘦瘦的青年后生,而那男孩拼出来的却
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狄公道:“至于廖小姐的情人是谁,我们正可问问于康本人。他近来很是痛苦,也
许他早知道廖小姐另有所爱,故心中一直郁郁不乐。如今那一对情侣又远走高飞,他当
然更是心如死灰了。我猜想他必然知道那青年后生的一些情况,只是羞于启齿,心中有
难言之苦衷罢了。洪亮,你此刻立即去朱达元家将于康传来衙舍见我。”
  洪参军答应便去前院备马。半个时辰后,洪参军将于康带进了衙舍。狄公见于康面
容憔悴,精神萎顿,两片苍白的嘴唇不住地抽搐,手足也茫然无措。狄公温和地说:
“于康,你坐下。本官希望你详细说说你未婚妻廖莲芳的情况。告诉我,你们订婚有多
久了?”
  于康颤抖着声音答道:“已订了三年了,只是……只是莲芳的父亲意图赖婚,连连
推延婚期。他嫌我穷,父母没给我留下财产,我担心莲芳她父母会替她另择高门。”
  狄公道:“你认为莲芳小姐可能出什么事了?”
  于康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一直担心……我……怕她……”话未说完,竟自
堕泪不止。
  狄公突然问:“你是不是担心她与她的情人远走高飞了?。”
  于康惊愕道:“不,不,这绝对不可能!莲芳是个有志向的女子,她痛恨她父母嫌
贫爱富,她信誓旦旦一再表示对我矢忠不渝,我可以断定她不会另有情人。就是她父母
为她另攀高门,她也会抵死不从。”
  狄公道:“然而有人看见她失踪的前几天与一个年轻后生从春风酒家出来。你可知
道春风酒家是一家暗窑。”
  于康听罢,失声叫道:“完了,我们的事老爷全知道了。”他的睑顿时变得如张白
纸一般。
  他抽搐了半晌,断断续续地说道:“老爷,莲芳她寻了短见。我……我不能阻止住
她,我是一个可怜的懦夫,是个窝囊废,我害了她。”说罢,不禁又泪如雨下。
  狄公暗吃一惊,忙问:“于康,你将此事细细说来,休得过于悲伤。”
  于康拭了拭眼泪,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我与莲芳私下来往已有半年多了。
只因为她父母有意赖婚,而且我的主人朱员外也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老爷,你知道朱员
外不拿出钱来,我的婚事就无法凑办。就是那天莲芳约我去春风酒家,她告诉我说她已
怀孕,我们的事包藏不住了。我吓得惊恐万状。万一莲芳父母知道此事,必将她逐出家
门,而朱员外也必定将我辞退。我们在世上有何脸做人。我又一次哀求朱员外宽恩,成
全我们的好事,早早完了大礼。朱员外一听火冒三丈,骂我是无耻之徒。我偷偷写信给
莲芳,催她努力说服她父母。然而莲芳的父母比朱员外更固执,更绝情,他们干脆就不
承认我这个女婿。——莲芳必是感到绝望才自寻了短见,只剩下我这个可怜虫还在人世
间苟且偷生,老爷,我……我……”
  于康一阵悲恸,泣不成声。
  “这两天来我日夜胆战心惊,生怕事发,生怕哪里发现了莲芳的死尸。偏偏叶泰这
个无赖又来讹诈于我,说他知道我与莲芳幽会之事。我忍气吞声给他银子。他一而再,
再而三,得寸进尺,欲壑难填。今天他又来了,伸手要钱,竟然说我将莲芳藏过了狄公
道:“叶泰如何知道你与莲芳幽会之事?
  于康答:“想来是我们去春风酒家时被他暗中瞧见。不过,如今我也不怕他了,左
右是个死,出乖露丑也好,坐牢杀头也好,都无甚牵挂了。”
  狄公道:“本堂现已查明,莲芳小姐并不曾自杀,而是被歹徒诱骗而去,至今尚无
下落。”
  于康大惊,忙问:“谁?谁诱骗了她?莲芳她如今在哪里?”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道:“于康,你休要惊怕,也休要绝望。你须咬住牙口,不将莲
芳之事向外张扬,千万不要惊动了那诱骗莲芳去的歹徒。叶泰来讹诈你,你只须拖延时
日,虚与委蛇。衙里尽快将莲芳小姐寻回,并拿获那奸恶的歹徒,自然也要叫叶泰吐出
讹吞了你的钱银。不过,于康,我这里还须教训你几句,你与莲芳小姐尚未完婚,竟先
干出这等败坏礼数的丑事,不仅辱没了自己的祖宗,也毁损了莲芳小姐一世的名节。她
失踪之后,你又迟迟不来公堂申明其中情由委曲,拖延了官府的追缉,加重了莲芳小姐
所受的苦痛。回去与我好好自省。——莲芳小姐果真有个山高水低,你的罪孽也不小。
此刻你可以回去,衙里有传即来听命承讯,不得有误!”
  于康叩头及地,惶惶然称谢而出。
  狄公道:“廖小姐失踪之谜庶几可解。叶泰撞见过于康和廖小姐的秘事,故他正是
诱骗廖小姐的最大嫌疑。且他的形貌也与那哑巴男孩所指出的甚相符合。如今,廖小姐
必被叶泰关押在一个绝密的所在,他满足了淫欲之后,可能将她转手卖掉。这无赖狗胆
包天,竟还敢去讹诈于康。”
  马荣愤愤地叫道,“老爷下命将叶泰拘捕归案吧!”
  狄公点头答允:“你与乔泰先去叶家,此刻他们兄弟或许正在吃晚饭,你们不要贸
然闯入,只须在门外静候。待叶泰出来,你们便悄悄尾随着他,他必将去那个藏着廖小
姐的地方,于是你们可以一跃而入。但须小心保护廖小姐莫受伤害,叶泰若敢反抗,也
不妨适当地教训他一顿。” 

狄公案——铁钉案

  第九章

  马荣、乔泰领命去后,洪亮、陶甘也去膳房进晚餐,狄公乃细细阅读书案上的一厚
叠公文。
  有人轻轻叩门,狄公以为是衙役送酒饭来了,忙传命进来。门推开了,进来的竟是
郭夫人。
  狄公微微一惊,忙道:“郭夫人请坐,什么风将郭夫人吹送到此。”
  郭夫人向狄公请了安,便将女牢发送北镇军营妓之事向狄公作了详细禀报。——这
最后一批女犯遣放完,女牢几乎全空了。
  狄公深深感佩郭夫人的精明干练,也微微被她那意态风神撩起一点迷惘。
  郭夫人禀报完毕,道了个万福,恭敬退出衙舍。
  狄公忽想到他的三位夫人此刻也许已到了黄河边,正在第一个大驿站歇宿。
  衙役送来了晚饭,狄公匆匆吃了,漱了口,用热水拭了脸。刚沏了盅酽茶呷了一口,
马荣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
  “禀告老爷,叶泰这厮中午出去后一直不曾回家来,只叶彬一人在家吃晚饭。听他
家仆人说,他常与一些赌徒在酒楼饭馆里狂饮烂醉,到深夜才回家。此刻乔泰在那里监
视着他的门
  狄公道:“看来今夜监视他家也没有什么用处,你可叫乔泰回衙。反正明天早衙他
要上公堂听审,届时再当堂拿获他也不迟。”
  马荣走后,狄公心里很是不安。他隐隐感到叶泰的事还有许多枝节,保不定他酒楼
饭馆狂饮烂醉后再去那绝密所在虐害廖小姐。此刻或许正在去那里的路上呢!他那顶黑
皮帽在人群中最易被认出的。突然狄公想到上回在城隍庙附近见到他,好像正戴的那顶
黑皮帽。
  狄公站起来去衣橱里拣了一领旧皮袍,又换了一顶帽子,背上了衙舍里那个旧药箱,
装扮成一个江湖郎中的模样,悄悄从后院花园的角门溜出了街府。
  天漆黑一片,北风渐紧,彤云低沉,雪片像鹅毛一般纷纷扬扬,远近人家都关闭了
门户,连狗吠的声音都很少听到。狄公匆匆向城隍庙赶去,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城隍庙四周寂静一片,庙里的香火都熄灭了,哪里去找那顶黑皮帽?狄公不禁苦笑
了起来,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烦恼。他穿入一条小巷,认得从小巷穿出头,转个弯,过孔
庙便可回到州衙正门了。
  突然,前面暗黑的屋檐下传来低微的哭泣声。狄公停住了脚步仔细寻觅,见一个五
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抽泣,小小的脸蛋冻得通红,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狄公赶紧上前将那小女孩抱起在怀中,用皮袍一角将她裹紧。不一会,小女孩感到
了温暖不哭了。
  “小姑娘,你爹爹、妈妈管你叫什么?”
  “梅兰。”小女孩答道。
  “对,你是不是叫王梅兰?”
  “不,我叫陆梅兰。”小女孩撅起了小嘴。
  “对,你爹爹对你很好,常买糕给你吃。”
  “不!你瞎说。我爹爹死了,我妈妈在店铺里卖布。”小女孩很是失望。
  狄公笑道:“我知道了,你妈妈开着爿棉布店。那么,陆梅兰,你家就在城隍庙旁
边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在一只石头狮子对面。”
  狄公记起城隍庙正门对面是有一爿棉布店,于是抱起小女孩便向城隍店走去。
  “我要妈妈给我看看那只猫。”陆梅兰又打开了话匣。
  “什么猫?”
  “那个大叔来我家时,嘴上总是说猫啊猫啊,你这只猫啊。——你不认识那大叔
吗?”
  狄公纳罕,问:“那大叔常去你家吗?”
  “不常来。来的时候总是夜里,我都睡了。我问妈妈猫在哪里,我要猫玩,我最喜
欢猫了。妈妈听了十分生气,又骂我又打我,说我是做恶梦,家里哪来什么猫。真的,
我听见那大叔与猫说话哩。”
  狄公叹了一口气,他猜出那寡妇必是搭上了汉子。
  狄公又问:“你家里除了妈妈还有什么人?”
  “没有人了!我夜里睡觉总做恶梦,很害怕。”
  狄公寻到了“陆记棉布庄”,轻轻敲了一下门。
  门很快开了,闪出一个妖艳的妇人。她打量了一下狄公,恶狠狠地问:“你这个野
郎中将我女儿拐骗到哪里去了?”
  狄公一愣,平静地答道:“你女儿迷了路,在一条小巷里哭泣,我将她领了回来。
她穿得太单薄,恐怕受冻了。”
  那妇人咧了咧两片尖而薄的嘴唇,讥讽道:“卖你的假药去吧!还来管人家的闲
事!”说着将小女孩一把拉进屋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好一个厉害的女人!”狄公耸了耸肩。
  他折回大街,慢慢向衙门走回去。猛听得后面一阵穿着马靴的急步声,回首却见马
荣、乔泰正急急忙忙向衙门跑去。
  乔泰先认出狄公,慌忙叩见。狄公见他满头大汗,惊问:“出了什么事?”
  马荣抢着答道:“老爷,蓝大哥被人毒死了!”

狄公案——铁钉案

  第十章

  “甘泉池”浴堂的汤池里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蒸气咝咝地作响,热雾弥漫了整个
汤池。这“甘泉池”浴堂建在一个天然的温泉口,掌柜的多年苦心经营,居然也很有些
规模,生意一向不错。
  狄公到“甘泉池”时,才发现浴堂除了中央大汤池之外,还有许多单间小池。单间
小池设备尤为完善,热汤清澈流动,不见一点污浊,因专供一人所用,故收费较大汤池
昂贵。
  浴堂掌柜将狄公一行引进靠近花厅最末一间单间。——蓝大魁照例两天来“甘泉池”
洗澡一次,每次都用这个僻静的单间。
  狄公拉开单间的厚木门,见蓝大魁蜷曲着赤裸的身子,躺倒在小池边的瓷砖地上。
脸被临死前的痛苦扭曲了,呈可怕的青绿色。肿大的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满脸汗珠。
  狄公见池子边的石桌上有一柄大茶壶和几块七巧板。
  马荣突然说:“老爷,你看,茶盅打碎在地上了。
  狄公俯下身来看着地上茶盅的碎片,忽见破裂的茶盅底部留有一点褐色的茶末。他
小心将它拣起放在石桌上,转身问掌柜道:“你们是如何发现他死的?”
  掌柜恭敬地答道:“蓝师父来洗澡时总先在池子里浸泡半个时辰,然后起来喝一盅
新茶,练一会儿气功。我们都不去打扰他,直到他练完气功喊伙计冲茶。今天晚上,不
见他练气功,好久也不听他呼人冲茶,便感到奇怪。我们进来一看,见他已翻滚在地,
眼睛也倒了光……”
  水池的热汤还在咝咝冒气,大家好一阵咨嗟。
  洪参军道:“掌柜来衙门报信,我们找不到老爷,不敢擅自作主,便匆忙先赶到这
里护住现场。马荣、乔泰已将所有浴客都登记了姓氏、身分、宅址。初步勘问,并不见
有人进入过蓝大魁洗澡的这个单间。”
  狄公问:“那么,蓝大魁又是如何被毒死的呢?”
  洪参军答道:“必是有人进来这单间投放了毒药。我见隔壁花厅正中有一个大茶缸,
浴堂饮用的茶水都是那茶缸里预先冲泡好,再—一灌入到每个茶壶的。若是毒药投入了
大茶缸里,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毒死。蓝大魁大意,他洗澡时从不锁门,故歹徒得以潜入,
将毒药酒入他的茶盅,然后悄悄离去。”
  狄公低头见那块茶盅底部碎片上粘着一片茉莉花瓣,问掌柜道:“你们这里招待浴
客用的是茉莉花茶?”
  掌柜摇头答言:“不,我们从不用这种名贵的茶,我们用的都是茶叶末子。”
  狄公点点头,说道:“小心别将碎片上的茶末和那茉莉花瓣碰了。陶甘,你将那块
碎片用油纸包了收起,并那茶壶一起带回衙里检验。”
  陶甘将那块碎片用油纸包了纳入袖中,一对眼睛不由自主地端详起茶壶边上的几块
七巧板。
  “老爷,你瞧,蓝大魁临死前还玩过七巧板,你看那图形!”
  狄公惊道:“七巧板少了一块!”他用眼睛迅速地四下一扫,“蓝大魁的右手紧握
着拳头,莫非少了的那块三角形在他手中!”
  洪参军小心地掰开蓝大魁的右手,果见一块小小的三角形粘在他的汗湿的手心上。
  狄公道:“显然这图形是蓝大魁发现自己中毒后仓促拼成的。———他会不会用七
巧板拼出凶手的线索?”
  陶甘道:“这图形一时看不出像什么。想来是蓝大魁倒翻在地时,胳膊碰散了拼出
的图形,那茶盅不也是摔碎在地上了吗?”
  “陶甘,你将这图形描画下来,”狄公道,“回衙后,我们一起再细细推敲。洪亮,
你去唤几名番役来将蓝大魁尸身运回衙门去。——我这里再去问问账房。”
  狄公出了那单间,绕过花厅,到了账房门口,掌柜惶恐地后面跟定。
  狄公问正在拨着算盘的老账房道:“请你讲讲蓝大魁进来浴堂前后的情况,看来你
是这里不受怀疑的唯一的人。”
  “老爷,我记得十分清楚。”账房胆怯地答道,“蓝师父如往常的时间来这里买了
五个铜线的红筹码,就摇晃着进了浴池。”
  “他是独自一个来的吗?”狄公问道。
  “是的,老爷。他总是独自一个来的。”
  “你可记得蓝师进父浴池后,紧挨着来的是些什么人。如果是熟识的客人,你当然
能说出他们的姓氏。”
  账房皱了皱眉头,思忖了一下,答道:“记得蓝师父进去后,第一个来的是杀猪的
刘屠夫,他买的是两个铜钱的黑筹码,是洗大汤池的。之后是米铺的廖掌柜,他买的也
是五个铜线的红筹码,洗单间小池。再后,再后好像便是四个后生。三个有点面熟,都
不是正道上的人,干的是偷鸡摸狗的营生,一个还是掏摸的高手。只有一个不曾见过,
穿的黑衣黑裤,头上一顶黑皮帽,压到了眼睛下,看得不甚真切。”
  “他们四个买的是什么筹码?”
  “都是黑筹码。老爷。我们这里红、黑筹码不仅区分大汤池和单间小池,而且凭筹
码由伙计收管衣服。这样一来可防止不付钱的人偷偷溜来洗澡,二来也防止洗完澡穿错
别人衣服。收管衣服的橱柜也漆成红、黑两色以示区分。”
  狄公又问:“米铺的廖掌柜买的单间小池紧挨着蓝大魁的单间吗?”
  “不,廖掌柜的单间在西厅,蓝师父的在东厅,中间隔了大花厅。大花厅里放着许
多床榻,烧着炭盆,供客人休憩躺卧。”
  狄公点点头,又问道:“你可亲眼看见那四个后生走出浴堂?”
  账房踌躇了一下,摇了摇头。
  “老爷,我未亲见那四个后生离去。发现蓝师父出事时,汤池里外的人都惊呆了,
很快衙里便来了人,锁了大门—一查问姓氏、身分……”
  狄公回头问乔泰、马荣:“你们查问客人姓氏、身分时可曾见一个黑衣黑裤黑皮帽
的年轻后生?”
  马荣答道:“没有。如果有一个如此打扮的客人,我是不会不留意的。”
  账房道:“看来这四个后生尚未出浴堂,老爷你看,那个在大镜前梳头发的便是其
中一个。”
  马荣赶忙上前一把将那后生揪到狄公面前。
  狄公温和地问道:“你们一伙中有个身穿黑衣黑裤,头戴黑皮帽的吗?”
  那后生惊恐地望了望狄公,答道:“其实我们三个并不认识那黑衣黑裤的人。前天
我们来这里洗澡时便见他在浴堂门首转来转去,像是在等候着什么人。今天我们来时,
他便尾随着我们一同进了浴堂。”
  “你能说出他的相貌吗?”
  “他个子矮小纤弱,一顶黑皮帽戴得很低,我只隐约见他前额露出一绺卷发。他并
不与我们答话。对,老爷,他的一对眼睛凶光毕露。”
  “进了汤池之后你还未看清他的面目?”
  “老爷,他大概是买的红筹码去单间小池了。我们三人在大汤池里都不曾见到他。”
  狄公挥手叫马荣将那后生放了,转身命账房:“你快将黑筹码理一理,有没有缺了
的。”
  账房很快将一叠黑筹码查验了,不觉失声叫道:“老爷,果然三十六号黑筹码不见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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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载:狄公案    http://judgedee.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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