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柳园图


狄公案——柳园图

  第十三章

  东方微熹,天蒙蒙亮,狄公使起身盥梳。他走到庭院里望了望天,黄云低沉,大雾
弥漫,一丝轻风都没有。看来这天仍不会下雨,疠疫流行的京师又开始了闷热干燥、令
人窒息的一天。
  待役捧上新沏的碧螺春茶,狄公呷了一口,清馨爽脾,心中大喜。一盅下肚,顿觉
净尽烦燥,精神一新。他正待斟第二盅,乔泰进内衙禀报。
  “四个收尸队歹徒半夜闯入西城胜业坊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家中,污辱了寡妇和
她的两个女儿,被巡丁拿获。我遵奉老爷之命,将四名罪犯押到火化厂,当了三百多名
收尸队的面将他们斩了首,并宣示了老爷意旨:但凡有乘危行劫、污辱妇女的严惩不
贷。”
  狄公点点头。
  马荣、陶甘进了内衙。
  马荣兴致勃勃地向狄公细禀了昨夜的奇遇。狄公听罢,拍手称是。说道:“果然不
出我之所料,何朋昨夜正是等候着珊瑚。马荣,你细想来,这蓝白小姐会不会故意耍弄
花招,遮了实情?”
  马荣正色道:“老爷,这怎可能?再说,半夜三更难道蓝白小姐跳到河里去玩耍不
成?早是遇见我搭救,不然这运河里便平自添了个浮尸。”
  狄公点头说道:“蓝白既然说袁玉堂与何朋有一段未了的公案,袁玉堂肯定能告诉
我们许多有关何朋的事。她父女如今在哪里居住?”
  “蓝白家在关帝庙后的小巷里——她亲口告诉我的。老爷,她还约定了中午在五福
酒家见我。”
  狄公说:“你们会面后将她与她父亲袁玉堂一并带来衙署见我。你现在便可以带上
几名番役去柳园将何朋拘捕。”
  马荣退出内衙。
  衙署录事进来禀报。
  “遵老爷吩咐,卑职查阅了长安坊司及挂脾开业各家行院、勾栏,并不曾见到珊瑚
这个名字,各院行首都不知晓珊瑚这么一个女子在烟花场中出没。同时据报告,叶奎林
半个月来不曾去过任何一家行院预约舞女歌妓。——多年来他一直是京师烟花场中最阔
绰的客户。故卑职认为老爷要找寻的这个珊瑚定是私娼无疑,她没有向宫府注册,依例
要收容关押,不许再继续招谣撞骗,腐败风俗。
  “老爷,有关梅夫人的存档案卷,卑职也仔细查阅了。还特意讯问了京师各行院故
旧耆老,得知梅夫人原名蓝宝石,姓柳氏,正恰恰是长安海棠院里的挂牌名妓、领衔班
头。这蓝宝石被人重价赎出后便埋名隐姓,抹去了全部身世履历。直到十三年前与梅先
生结婚户籍登记时才自报了姓氏、年龄。梅先生名宦世家,门风谨严,从不让内眷抛头
露面。以后便很少有人知道蓝宝石的踪迹,自然也没有人查考梅夫人的底蕴身世。故一
般存档案卷都不见注录。不过卑职应当提醒老爷的一点是:最初将蓝宝石重价赎出的不
是梅亮。”
  狄公满意地频频点头。录事禀报完毕,狄公说道:“你一旦发现有珊瑚的材料注册,
立即使来禀报于我。”
  录事答应,退出内衙。
  狄公低头呷着那第二盅清香沁肺的碧螺春茶,半晌不语。——衙内好一阵寂静。
  突然,当值文书进来禀告道:“叶府来人急报老爷,叶夫人悬梁自尽了!”

狄公案——柳园图

  第十四章

  两顶官轿迤逦出了京兆衙署正门。第一顶轿中坐了狄公,第二顶轿坐陶甘与衙里的
仵作,乔泰、马荣马骑扈从。经校场演武厅直向新月桥畔叶府而去。
  街市上大雾开始散了,天稍稍升高了一点。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腐霉的怪味。
热风吹得行人头晕恶心,神悸仲怔。
  官轿、马骑在叶府门楼前停下。耳门开了,出来迎接的是卢大夫。卢大夫见是狄公,
慌忙躬身拜揖,口称怠慢,一面将狄公一行迎入叶府内厅。
  狄公一行在内厅稍事休歇,便随卢大夫进入了叶夫人卧房。
  卧房内一张精致的红漆大床,床上叶夫人尸身已用一块白布遮盖。狄公掀开白布一
角看了看死者变了形的脸,示意仵作开始验查。女仆正蹲伏在床前呜咽,狄公看了她一
眼,决定待一会再细细询问她。
  他转身问卢大夫:“你是何时发现叶夫人悬梁的?”
  “仅仅半个时辰之前。夫人反锁了房门,半日不曾出来,女仆发了慌。正值我来叶
府替叶夫人送药,女仆便拽着我拉开了卧房的门,见夫人已悬挂在梁上,兀自摇晃着。
我剪断了那幅布条,见夫人早已断了气,身子冰凉,四肢都已僵硬了。我便与女仆一起
将夫人尸首放平在这床上,用一块白布遮盖了。”
  狄公道:“卢大夫,你协同仵作一齐再细细检验一下叶夫人的尸身,填个详尽的验
尸格目。——你最初发现尸体,可多提供仵作些当时的情况。”
  狄公于是领了陶甘、乔泰、马荣循昨夜原路直上枕流阁。
  进了枕流阁长廊,狄会看了看临河那一排窗轩的竹帘,吩咐陶甘将竹帘全部卷起。
  马荣突然惊叫道:“老爷,这长廊同我昨日去袁玉堂那嵌镜大箱里看到的傀儡戏画
片十分相象。不过画面上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正在鞭笞一个可怜的女子。那女子就
被按倒在这张绣榻之上,只是这绣榻稍微挪动了点位置,窗轩廊柱也没雕花。”
  “你说什么?”狄公惊问。“袁玉堂?”
  “老爷,这还须细细说来,莫非真有这等巧合不成!”马荣又惊奇又纳罕。
  “马荣,你坐下慢慢说来,休要漏了情节。”狄公吩咐道。
  陶甘与乔泰去窗轩都将一排竹帘全部卷起。
  马荣坐在绣榻上将昨夜五福酒家遇蓝白前后如何与袁玉堂闲聊,看傀儡画片,袁玉
堂父女如何故意不认等细节—一与秋公详说了。
  马荣说完刚一站起,望了望长廊窗轩外,猛然又想到什么,忙大声说道:“竟又是
巧上加巧了!袁玉堂让我看的第二套画片正是柳树荫里一痤楼阁,楼阁下一座石桥,石
桥下一座水亭——石桥上还有几个人哩。这又不是同窗外对面那何朋家柳园一模一样
么?”
  狄公探头细看了运河对面何府的柳园,心中暗暗诧异,不由大悟。说道:“这意味
着袁玉堂知道六年前叶奎林在长廊鞭笞侍婢至死的内情,那何朋或许也参与了这起罪行。
蓝白不是告诉你说他父亲在何朋府上当过侍仆。袁玉堂是这一酷虐罪行的亲眼目睹者!
马荣,你得尽快将袁玉堂找来见我,愈早愈好,切勿耽误了。此刻你同乔泰去窗台外看
看,一个人从河对面泅渡过来,沿石柱爬上窗台,再跳入这长廊是否可能。——要做到
这些需要何种体魄和身段,或什么非常的绝技。”
  马荣和乔泰仔细看了那窗台和石柱,又爬出窗台外试着攀援下石柱,不禁咋了咋舌,
口称艰难。
  乔泰道:“看来从石柱爬上这窗台来的凶手不仅体躯高大,且有灵巧的攀缘本领。
何朋经常打猎,爬树或许正有一套解数,可他体躯并不高大。”
  狄公道:“但我注意到他的两条胳膊很长,象猿猴一般灵活。”
  这时叶府那年轻侍仆上长廊来献茶,狄公细细望着她的脸面,不觉暗吃一惊。
  那侍仆退下后,狄公说:“陶甘,你没意了那侍仆的脸面不曾?”
  陶甘一愣,抢了捻左颊上三根照毛,转了几圈乌珠,猛的拍了一下大腿,答道:
“老爷,我知晓了。他那张脸不正同何朋十分相似么?她的母亲——叶夫人的女仆——
很可能便是何朋的姘妇。她对叶奎林咬牙切齿,对何朋却曲意袒护。昨夜正是她擦拭去
了这窗台上何朋留下的足印,为何朋作案灭迹,试图将真相遮蔽起来,迷惑我们的眼
光。”
  狄公忽然又问马荣:“袁玉堂知道你的身份吗:”
  “他头里以为我只是一个兵士,我后来告诉他,我是京兆衙署的果毅都尉,负责京
师的靖安刑事。”
  “你必须马上就找到袁玉堂。今天中午你能见到蓝白,但未必能见到她的父亲。袁
玉堂必有许多隐事瞒住了她的女儿。事不宜迟,立即行动,快与乔泰去关帝庙后寻到他。
找到他时务必也将他的另一女儿绯红带来衙署见我。我们下楼阁去吧,算来仵作和卢大
夫验尸也差不多完毕了。”
  他们四人回到叶夫人卧房外的荷花小轩。
  仵作上前递上详细的验尸格目。说道:“老爷,叶夫人确系悬梁自杀无疑。死了约
有一个时展了,叫衙役们将尸首收厝了吧。”
  狄公点头,又吩咐仵作上枕流阎长廊验看叶奎林尸身,并令六名衙卒侍候仵作——
一并收厝了叶奎林夫妇死尸,俟公堂上裁断后火化。
  狄公转身对卢大夫说:“卢大夫,我有话问你。”
  狄公拉出桌几旁的两把椅子,示意卢大夫坐下.
  “卢大夫,你认为叶夫人因何要自尽呢?”
  卢大夫一听狄公问的是叶夫人之事,心里稍稍安稳。于是恭敬答道;“回老爷,在
下看来叶夫人是个积有贤德的妻子。她崇敬侯爷,爱戴侯爷,曲意周全侯爷。老爷或许
也有所听闻,侯爷是个酒色之徒,狎妓宿娼,无所不至,生活极是荒淫放荡。叶夫人为
之十分痛苦,她努力将丈夫想象得德行无暇,而事实上侯爷的放荡淫邪,自甘堕落对她
的打击太大了,使她完全失去了希望。侯爷这一被杀,阀阅世家的小天地里必是议论蜂
起。夫人认作是叶门的奇耻大辱。一气之下,遂轻身殉了节。”
  狄公沉吟不语,心中思忖。这卢大夫端的深知女人心肠,且言词合度,不可小觑了
他。
  “卢大夫。我还想问问你,梅夫人的身世。外面有传说梅夫人并非出身于世族名
门。”
  卢大夫心中发慌,很快又镇定自若地笑了一笑,反问道;“老爷听说梅夫人什么
了?”
  “听说海夫人原是海棠院的一个妓女班头,名号曰蓝宝石。”
  卢大夫正色道:“老爷。容在下讲句不知进退的话,老爷恐是耳食了外间的谣诼流
言,不及细审了。外间对梅夫人的种种传闻都不足凭信,有恶意谤毁者,也有无事生非
的好事者,平白杜撰了个蓝宝石的名号,强按在梅夫人身上。据在下与梅府的来往深知
梅夭人娴淑贤慧,正经是泾阳的名门贵族之女。”
  狄公暗暗吃惊,又问:“现么这传闻又何从兴起?”
  “梅夫人娘家姓柳。起初柳大爷坚决不允女儿嫁给海亮,原因很简单,梅亮比梅夫
人大了三十多岁,做父亲都绰绰有余。但梅夫人慧眼极是赏识梅先生高行纯德、学问操
持,执意要嫁。父女间争执不下,一天黑夜,梅夫人私奔梅府。柳大爷气得三尸暴跳,
羞对故里父老,移家湖广去了。”
  狄公听罢,叹息一声,说道。“原来流言可畏,险些儿委屈了梅夫人。”

狄公案——柳园图

  第十五章

  马荣、乔泰走进香火蕃盛的关帝庙。由于长安的泾河娘娘庙离城太远,且不灵验,
长安的求雨者反倒来烧这关帝庙的香。只盼望甘霖一场,救起万物生意,驱赶了疠疫凶
煞,重返太平盛世。
  马荣问那坐在殿堂上打吨的庙祝:“动问长老,庙后可住有个姓袁的人家?”
  庙祝睡眼惺松地答言道:“贫道从未听说庙后有姓袁的人家居住。”
  乔泰补充道:“他是个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戏的,还有两个女儿。”
  “贫道这庙里住了几十年、从未见过有什么演木偶傀儡戏的。长官还是到庙后街去
打听吧!”
  乔泰耸了耸肩,便与马荣出了关帝庙堂向庙后街转去。——他们进关帝庙之前已在
庙后街挨门逐户打问遍了,谁都不曾见过有个姓袁的卖艺人。马荣心中好生烦闷,大声
责骂蓝白故意哄骗他。
  庙后街廖落几十户人家,苦于时疫都关闭了门户。街上连个玩耍的儿童都见不到。
否则倒还可问问儿童们哪里可看到演木偶傀儡戏的。
  乔泰忽然想到什么,便问马荣:“你不是说袁玉堂有一只猴子,我倒有一个想法。”
  “袁玉堂的猴子?大哥问这猴子干什么?”
  “你有所未知,袁玉堂既带有一只猴子,总得要喂食放养,这便离不开树木。我想
袁玉堂和蓝白是有意避开官府,深藏居于某个偏僻院落。这院落必然有树,可以栖息那
只猴子。我见这里周围并无一点绿荫,想来树木甚少。我们不妨上去那关帝庙前的宝塔
了望,见有绿树成荫的地方,再去找寻。”
  马荣大悟,于是两人飞步登上关帝庙宝塔最高一层。
  从宝塔的窗洞望下去,只见连绵不断的黄云低沉沉罩盖了偌大一个长安城。远处与
塔一般高的戍楼上缓缓飘动着一面军旗。
  他们四面寻找,果然就在关帝庙后不远露出一撮绿荫。
  他们兴匆匆下了宝塔,便从关帝庙后街穿入一条破烂腌脏的石板道路。两边的房屋
东倒西歪,好些已经塌圯,只剩断垣残壁,不住人家了。
  越向那绿荫走近,房宅却又渐渐高大深邃。只是破败不堪,墙角门壁都长满了野草
艾藤。
  突然马荣道:“大哥,你看那不是卢大夫那畜生吗?”
  卢大夫也瞧见了乔泰、马荣,忙上前施礼,惊异地问道:“两位都尉爷怎的巡查到
了这里?这一带并没有岗戍。”
  乔泰道:“卢大夫又为何走来这里?莫非这里亦有富贵人家染了时疫。”
  “我刚从前面那幢古老的大宅出来,那里死了两位年轻女子——正是染了时疫而死
亡的。”卢大夫慢慢答道。
  马荣心中一急,脱口便问,“那是姓袁的两个女子吗?”
  “姓袁?长官知道她们姓袁?”卢大夫惊问。
  “你快快带我们去那大宅看看!”马荣道。
  卢大夫引着他俩又回进那幢大宅,转过庭院,穿出月洞门,便看见一个大厅。马荣
见大厅的地上正卧着两个年轻女子的尸身。马荣认出不是蓝白、绯红姊妹,心中一块大
石落了地。
  他说道:“卢大夫,你快唤人来将这两具女尸收厝了送去火化厂。一路监视着那些
收尸队不许他们为非作歹。”
  卢大夫领命,带领四个收尸队将那两具尸体收了,装上尸车,辚辚而去。
  乔泰、马荣刚欲走出那古老大宅,乔泰猛见隔了一堵高墙邻院里正有一株绿叶茂密
的枣树,一只栗色的猴子攀援在一枝树还上正剥着枣子吃。
  乔泰大声叫道;“正是这里了,马荣弟,你看那猴子!”
  马荣抬头见那猴子正闪烁着一对灵敏的眼睛看着他们,长长的尾巴在一条树枝上绕
了三四匝。
  马荣见那高墙一角塌了一截,忙示意乔泰。他们敏捷地爬过那墙阙,跳进了邻院。
  “你听!”马荣道。“后院有人在吹笛。”
  乔泰侧耳细听,果然隐隐有音乐之声。
  他们穿过大厅堂,便见一个花木杂生的小花园。假山嵬嵬,翠竹萧萧,很是清雅。
马荣刚要从圆洞门拐进,不由趔趄倒退了两步。
  宽敞整齐的后院青石墁地,树荫斑驳。树上那只猴子惊惶地吱吱尖叫。树荫里袁玉
堂正坐在圆凳上吹笛,绯红则合着她父亲笛声的节拍翩翩起舞。身姿轻盈,舞态婆娑。
绯红穿着香花红轻绡长裙,腰间一根碧绿飘带委蛇绕曳。
  这景象在马荣眼里正仿佛仙家宫苑、瑶台舞榭一般。他不由轻轻款移步子,踅进后
院,抢上前来向袁玉堂躬身深深一揖,乔泰随后跟进。
  “袁先生见礼了!”
  袁玉堂放下笛,见是马荣,忙堆起笑脸道:“袁某何幸得再见长官,望恕失迎之
罪。”
  马荣瞥了绯红一眼,见她舞罢细喘频频,两颊桃花样红。那容貌艳丽几乎同蓝白一
般,只是眉间眼梢不见蓝白那一层英飒之气。
  “袁先生,你女儿蓝白可在家?”马荣礼貌地问道。
  袁玉堂若有所思地瞥了马荣一眼,答言。“不在。她出去约奠有半个时辰了。长官
莫非要找她?”
  “不!不!”马荣红了脸,忙摇手道:“不,只是随便问问,我原不知蓝白便是先
生亲闺女,先生昨天还瞒我哩。”
  袁玉堂点头微笑,吩咐绯红去沏茶。
  乔泰见马荣神态恍惚,手足无措,忙上前向袁玉堂施礼,开言道:“请袁先生去一
次京兆行署,狄老爷吩咐要亲自见你和你的女儿绯红。”
  绯红捧着茶盘出来,在茶几上又放下两只杯盅。
  袁玉堂看了绯红一眼,说道;“绯红,京兆衙门狄老爷单请我与你去见他。”
  绯红暗吃一惊,惶恐地用衣袖捂住了嘴。
  马荣忙道:“绯红小姐,休要惊惶。狄老爷一片好意,只是打问你们几句话儿,其
实并无什么大事。”
  袁玉堂点头答应,将笛子搁在茶几上,站起身来说道;“烦两位长官引路则个。”

狄公案——柳园图

  第十六章

  狄公正在披阅陶甘呈上的几份案卷,抬头见乔泰、马荣进来内衙,忙搁下朱笔,问
道:“那姓袁的卖艺人可找到了?告诉你们一声,何朋已经拘获,听候鞫审。”
  “启禀老爷,”马荣道,“袁玉堂与他女儿绯红已带来衙署,此刻正在外厅等候。
蓝白小姐不在家中,老爷既然不想找她,我们也便没去找寻。”
  “请他们进来内衙见我。”狄公令马荣。
  乔泰忙去捡来两张椅子放在狄公书案边.
  袁玉堂、绯红一进内衙忙双膝下跪。
  狄公吩咐起来。袁玉堂表情淡漠,双手下垂,小心恭候狄公问话。绯红低下了头,
用葱管般的小指卷绕着碧绿飘带的两端。
  狄公注意到绯红的右耳贴着一方小小的膏药.
  狄公望着绯红问道:“你就是绯红小姐吗?”
  绯红忙点了点头。
  “你有个孪生姐姐名叫蓝白吗?”
  绯红又点了点头。
  “袁先生,这绯红、蓝白用来取名字是什么意思?”狄公转脸问袁玉堂。
  袁玉堂答道:“回老爷,这两名字并无什么高深的含义,只是两种玉石的颜色罢了。
她们姐妹俩一胞生下时,一个面色胭脂红,一个面色又青紫、又苍白。老爷倘嫌不雅,
我再改取另外两个名字也不为迟。”
  狄公点头道:“原来如此。何必更换?这两个名字饶有意趣,且也不俗。”说着从
抽屉里取出那枚嵌红玉石的耳环,问绯红:“这枚耳环你是几时丢掉的?”
  绯红慢慢抬起头,当她看见狄公手上那枚耳环时,脸面不由顿时变得如白纸一般。
  狄公见此景状,心中明白三分,便吩咐陶甘将她先带下到外厅。
  他回头又问袁玉堂:“袁先生与六年前被叶奎林鞭打至死的女仆有什么关系?”
  袁玉堂微微一愣,乃从容答道:“那女仆并非别人,正是贱妻。”
  “是你将妻子卖与叶府的?”
  “不,老爷,贱妻最初是典押给何将军的。”
  狄公惊问:“何朋?——你是说新月桥下那柳园的主人?”
  “是的。家父原来欠下何将军一大笔钱,家境贫寒。利上滚利。家父忧急之下竟一
命归了阴,债务便落到小人头上。小人便进何府为佣,做了奴仆。何朋见贱妻有些姿色,
定要我将她典押债务。小人无奈,只得依允,留下贱妻在何府,抱了蓝白、绯红两女儿
四出流浪,乞讨为生。
  “叶奎林与何朋是世族通家,时常往来。后来何府衰败,何朋便将典押契约转给了
叶奎林。从此贱妻便成了侯爷家的侍婢。六年前的一天夜晚,叶奎林喝得酪酊大醉,定
要贱妻裸身跳舞,供他淫乐。贱妻抵死不允,便被那畜生用鞭子活活抽死在长廊那张绣
榻上。”
  说到这里,袁玉堂不觉声音转悲,两眼闪出晶莹的泪光,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狄公不觉动了愠怒,问道:“袁先生当时因何不去官府告了他?京兆衙署大门不是
有一面大鼓吗?你只需捶响那鼓,口中喊冤。官府自会替你作主的!”
  袁玉堂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官府,官府,道是官官相护。我一个奴仆的身子敢去鸣鼓喊冤?就是官府准了状
纸,也无论如何告不倒侯爷的。——小人讲句不知高低的话,狄老爷新来京师,对官府
与世家贵族的龌龊勾当又能知晓多少?”
  袁玉堂惨凄地笑了一笑,又说道:“小民百姓的命,不正如小人那木偶傀儡一样被
人牵制、拨弄,要立便立,要倒便倒,要生便生,要杀便杀么?”
  狄公说:“于是你就自己设计下一个圈套,让你的女儿绯红用歌舞声色去离间何朋
与叶奎林的关系,周旋其中,播弄挑唆,挑起他们的纠纷,利用这两个色鬼的骄淫狠暴
互相残杀,达到你为妻子报仇雪恨的目的。只要一人动了杀机,最后必然两败俱伤,因
为杀了人的要伏法。袁玉堂先生,但你就不顾恤你自己的亲生女儿,让绯红小姐,这个
可爱而柔弱的姑娘在两个色中饿虎间危险地挣扎闪避。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岂不误了绯
红终身?”
  袁玉堂听闻此言蓦地大惊。仰头见狄公脸色威毅中露出慈祥,便索性大胆亮了底。
  “老爷料事如神,小人哪敢再瞒老爷?只是绯红这丫头愿意冒这风险,她深爱自己
的母亲.只要叶、何之间动了刀兵,她就是死了也含笑九泉。”
  “万一这两条恶虎要伤害绯红呢?她又如何抵挡得了?”狄公又问。
  “五福酒店的施掌柜每回都陪她去。他有一招飞刀绝技,平时从不露眼,十分危急
时便能招架一阵救出绯红。”
  “噢,是不是那个驼背打鼓的!”
  “正是他。他是一个江湖豪杰。——蓝白的武艺都是从他手上学的。”
  狄公点头频频。
  袁玉堂又道:“叶奎林丝毫不知绯红身世,一直当她是某个坊司行院的歌舞妓。驼
背施掌柜却与他虚与委蛇,假意拉皮条,在赎卖绯红的身价上讨价还价,拖延时日。一
面暗中求助于何朋、激怒何朋,挑起他们争斗。果然何朋杀性起,动了手。叶奎林恶贯
满盈故有这般下场,真是天理昭彰,丝毫不爽。”
  狄公问:“蓝白小姐可知晓其中委曲?”
  袁玉堂正色道:“老爷,我那蓝白却是个专弄刀枪棍棒的女子,生性暴急,嫉恶如
仇。学了点薄薄的武艺便要劫富济贫,周人急难。遇事好打抱不平,最易惹弄是非。故
我从不敢在她面前吐露半个信儿。倘是她知道了她母亲的遭遇,不顾深浅高低便会闯入
叶府做出人命来。到头来也不免被官府诛杀。因此上小人还是择了绯红暗行机宜,不肯
让蓝白鲁莽造次,坏了大事。”
  狄公点头道:“袁先生暂且去外厅等候,我这里要单独问问绯红小姐。”
  马荣陪同袁玉堂出去外厅。
  陕甘奉命将绯红带进内衙。
  狄公和颜悦色地对绯红说:“绯红小姐,你父亲已将你们父女如何设计为你母亲复
仇之事告诉了我,休要惊怕。我只想请你详细讲一遍昨夜叶府那长廊里发生之事,不许
有半点遮瞒,细节也须讲清楚。”
  绯红娇怯地望了一眼狄公,见狄公颜色温和,不觉稍稍壮大了胆。柔声细气地开言
道:“昨天侯爷要我一个人去叶府,我问为什么,他说他有话要和我一人讲。我问是不
是有关我赎身金额之事,他笑着点头说道,正为此事。他想避开那五福酒家的施掌柜与
我单独商约一个最高限额。我心想莫非他已认出我来,故意使手段赚我一个进府。他说
他将付给我主人一大笔钱银,并私下还要给我打制许多首饰,要我今夜瞒过保人,单独
去他那里。
  “我答应了。夜里爹爹正好不在家,我提了月琴刚待出门,蓝白问我去哪里,我谎
称去约施掌柜唱堂子。她不好再问,我出了门便径去叶府,
  “侯爷亲自为我开的门,他满脸笑容将我又带到枕流阁的长廊。我坐下绣榻正待弹
琴唱一支曲儿,他说不需唱了,要我站上那绣榻跳个舞。——他又想气气河对面的何将
军了。我见竹帘外对面柳园的楼阁上果然正有灯火。
  “我刚要踏上那绣榻,侯爷笑着叫我过去尝尝那糖汁生姜。我不知是计,刚走近桌
边,侯爷突然一把扯住我的头发,痛得我直叫唤,耳朵垂险些儿都被撕破。他瞪大了眼
睛怒气冲冲地说道;‘好一个歌舞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么?你娘就被我用鞭
子抽死在这张绣榻上。你不叫珊瑚而叫绯红,你还有一个姐姐叫蓝白。你爹是个耍猴演
木偶傀儡戏的。我问你,你为何几次三番要与何朋这狗娘养的眉来眼去?你以为瞒过了
我,你这个贱货!我待你不薄,何朋这穷光蛋有何起解?引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今夜我倒要出出这口恶气。’说着抡起手上鞭子便没头没脑向我抽来。
  “我哀哀求饶,侯爷哪里肯听?一面猛抽,一面怒骂,我疼得在榻上乱滚。突然,
飒飒竹帘一动,从窗外跳进一个人来。侯爷回头一望.手中的鞭子不觉落到地上。我急
忙抽身逃出了长廊,奔下楼梯,几下一转,便逃出了叶府。”
  说到这里,绯红不觉气喘微微。狄公示意陶甘递上一杯茶,绯红接过仰脖一口喝干。
  狄公问:“小姐看清了那跳进长廊的人是谁?”
  绯红想了一想,答言:“奴家想来定是何将军无疑了。奴家当时那敢仔细看觑?忙
不迭逃脱了身子,便匆匆向家里回去。谁知刚走到衙门墙外小巷,偏又撞上两个收尸队
的无赖,缠住我不放,后来又来了一个自称卢大夫的人更是阴奸狠毒,拽着奴家要去他
家。倘不是正撞着个巡值的军官,这卢大夫必将奴家欺侮了。——昨夜也是合当多事,
如今想来都还有许多后怕哩!”
  她睁大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羞怯地望着狄公,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泪花,声音渐渐
轻微。
  “今天当我听说侯爷被人杀了,真是又惊又喜,果然何将军动了刀刃。爹爹说了,
我们得立即离开长安。”
  狄公招手示意,袁玉堂又被带进内衙。
  狄公口气温和地问道:“袁先生,你又为何将你妻子被鞭子抽死的情景演成木偶傀
儡戏,让人观看?”
  袁玉堂答道:“为的是让复仇雪耻的火焰在我胸中永不熄灭。不杀叶奎林,小人死
难瞑目,也无颜见绯红她母亲于黄泉之下。如今叶奎林果然被何朋杀了,又听说老爷已
将何朋拿获归案。小人冤仇已报,心中大快。只恐怕狄老爷就叶奎林之死要奈何小人了。
小人设下圈套是实情,那敢抵赖?只望狄老爷知了原委,详情超豁。”
  狄公道:“袁先生,律法从不曾有禁止人设圈套的条例,杀人抵命,那是凶手本人
之事。再说何朋与叶奎林并不完全为绯红引起纠隙,他们这帮残渣余孽间的恩怨渊源都
有几百年了。来,绯红小姐,将你的耳环拿去吧,你的名字正与耳环上的红玉石相符。
你冒名珊瑚,我想也正是同一层含义吧!噢,袁先生,我最后想告诉你们一声的是:我
捉拿了何朋,为的是他企图污辱你的女儿蓝白小姐。”
  “什么?”袁玉堂吃一大惊。“何朋要污辱蓝白?”
  狄公道:“你回去自问蓝白吧!好,你们可以走了。”
  袁玉堂偕绯红又向狄公再跪谢恩,徐步退出。
  马荣忙问狄公:“老爷是如何看破袁先生父女与叶奎林之死之间的机关的?”
  狄公捋了捋胡子,慢慢答道:“首先,你告诉了我,袁玉堂将他妻子被叶奎林打死
的情景制成了木偶傀儡戏。这固然是为了誓志不忘,但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引起衙门
官员的兴趣。如果真有那样的机遇,他便会如实将冤情和盘托出,然后递上状纸,告叶
奎林。
  “后来我听说一个名叫珊瑚的歌妓拨弄挑唆于叶奎林与何朋之间,有意引起两家争
风吃醋,互相残杀。枕流阁长廊上捡到的那枚红玉石耳环,使我想到这歌妓很可能便是
袁玉堂的女儿绯红。因为她的名号珊瑚与绯红本很近似,而那枚耳环上的玉石又正是珊
瑚色,或者说绯红色。于是我便想到刻找绯红小姐来衙署当面验证。绯红小姐耳垂上果
然贴着块膏药,而且真是能歌善舞,容貌端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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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载:狄公案    http://judgedee.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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