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滨案  第五章


    翌日一早,洪参军回到衙舍,便直趋内衙书斋。见狄公早已盥漱梳沐了,独个坐在
书案前细读那些书信。
    狄公见洪参军进来,笑道:“不出吾料,这绿筠楼主与杏花关系果然与别人大有亲
疏。我仔细阅过这些书信乃知他两个的情分还有三个层次。一,两人认识于半年之前,
以后关系逐渐亲密。二,期中情爱日高,两下情深意笃,许多山盟海誓,鱼雁频繁。三,
半月前情热消退,出现裂痕。有些言语近乎胁逼。
    “我又揣摩了这字迹,牵丝行笔,逆入平出,都丝丝入扣,笔笔不乱,端的下过一
番工力。——洪亮,我们得尽早找到这个绿筠楼主。”
    “老爷,三衙杨主簿主盟‘湖滨社’——这社中许多文苑名秀,他都稔熟。又每每
集社赋诗著文,故这汉源城的文人秀士笔迹他都认识。老爷,何不请杨主簿来费心辨认
一番,想必能探知这绿筠楼主的真面目。”
    “此言极是。”狄公赞同,“洪亮,你去请杨主簿前不妨先也看看这棋谱残局。我
细细想了一宵,终未窥破这棋谱奥赜。世传的残局棋谱,虽千变万化,门户百端,均有
脉络可按,有生路可寻。偏这棋局,云里雾里,似仙人摆列,终不明白。”
    (赜:读‘责’,深奥,玄妙。——华生工作室注)
    洪参军知狄公少年时也曾酷嗜琴棋,此道虽不尽精熟,毕竟是个中人。他尚且看不
破的,自己如何能辨解?他接过棋谱略看一眼,说道:“这棋谱并非手画,系是印制的。
看去象是古本棋谱撕下的末页,因左下角有一个‘终’字。我想既是印制的,决非孤本
一册。虽不能立判出自何种棋谱,只需请城中奕棋高手一辨,便知本末,何须老爷劳神
冥思。找到那古本棋谱,必附有详解,想来识破这棋局也并非太难。”
    两个话犹未了,马荣笑嘻嘻走进书斋。
    狄公道:“马荣,看你一脸喜气,似已探得‘杨柳坞’内许多消息,快说来听听。”
    马荣笑道:“老爷有所未知,我与‘杨柳坞’内一个叫碧桃花的小娘子曾经认识。
昨夜老爷、洪参军离去后,我便悄悄摸到碧桃花的房间。她是一个迷人的女子,风情月
意,端的惹人疼爱。两下又许久不见……”
    狄公嗔道:“昨夜叮咛汝的是甚言语?哪个要听你与碧桃花两下许多缠绵废话。我
只问杏花的事,你可打听实了。”
    马荣咋舌,抢红了脸,乃又说:“原来这杏花与碧桃花十分投契。据碧桃花说,杏
花约半年前自长安来的‘杨柳坞’,同来的还有三个女子。说是一个牙婆拐来的,又说
是自卖来的。这个也不去分辨了。杏花来这‘杨柳坞’后,描写刺凤,歌舞吹弹,色色
精绝。模样儿又水灵灵,娇滴滴,十分可人意儿。遂选了行首,包银月俸一百两。掌院
的庆云也视作为掌中珠子,平日深藏不露,轻易不侍候客人。城中多少阔绰公子、世家
王孙,百计千方投其所好,一掷千金,也难买动其一片笑言。
    “杏花坐坞中一日,馈赠的首饰穿戴不计其数,也不知是哪个送的。只庆云肚中明
白,记着帐儿。有时也撺掇杏花看看。还个礼数,不要太没情义,吃人耻笑。杏花总算
还顾全庆云脸面,略略应酬。不少人奢想出重金赎买,庆云一概不允。尤其是那个苏义
成,垂涎最久,奉献也最奢,价值巨额,妄想痴念。可怜见地,一次也未得手。”
    狄公点头频频:“难怪昨夜杏花跳舞时,我见他的眼中似有一团烈火喷出。这种人
物,野性勃发,按捺不住,便会铤而走险。”
    “老爷所言甚是。我早说这苏义成很大嫌疑。如此挥金如土。终没半点甜头,心中
必然不美,岂肯甘休?不过,那杏花也不是铁石人儿,冰王心肠。碧桃花说她自有一个
情人儿藏在心中,秘而不宣。她每半月总要独个坐轿进城一次勾当,黄昏时分又独个回
院。庆云信她得过,从不干予拦阻,也从未见有意外。——平昔她端庄稳重,姊妹间也
不苟言笑。除了抚琴吹唱,还喜欢弄些笔墨,写得一笔好字。碧桃花与她可谓亲热,也
休想套出半截蛛丝来。”
    狄公又问:“你是说她每次外出勾当,只有半日工夫。可知她并未出城远去。这个
绿筠楼主料应居住在汉源。——对。洪亮,你先去请杨主簿来这里。”
    一盅茶工夫,杨主簿进到内衙书斋。狄公道了原委,便将绿筠楼主的笔迹请他辨认。
    杨主簿细细看了那簿册,半晌无语。
    狄公问:“杨主簿主盟湖滨社,这汉源县里可有一个文苑中人自号作绿筠楼主的?”
    杨主簿摇了摇头:“湖滨社里并无此人。看这笔迹,似是揉合诸名家运笔技巧,故
尔难识真形。卑职摹临过前人墨宝,也认得当今名士笔迹,只是从未见过这绿筠楼主的
字体,还望老爷见谅。”
    杨主簿退下。狄公兀自悻悻,心中不乐。这时当值文书递上一个封套,封皮上烫了
红蜡。狄公急忙撕拆一看,见是“杨柳坞”院主庆云具呈的函件。
    狄公逐页看去,脸上阴霾渐退,不觉转忧为喜。据庆云呈函云,杏花原名范来仪,
河东平阳郡人氏。一十九岁。卖断文契注明身价为十两黄金。又有一行小注,云是范小
姐系自愿断卖于京畿汉源县,并附有汉源县署户曹签押的朱印和经办牙人的手戳。
    (霾:读‘埋’。畿:读‘机’,京城所管辖的地区。——华生工作室注)
    庆云呈函末页还开列了六个拟出巨金赎买杏花的姓名,苏义成名列首位。但韩咏南、
刘飞波却不在其中。狄公意外还发现庆云在列叙杏花吹弹歌舞、精熟技艺种种名目外,
又注明她喜书画、通诗赋、会巫术,但不会奕棋。——不由心中迷惑,疑窦丛生。
    他将这一条目指给洪亮等看了,叹道:“杏花不会奕棋,为何临死前紧攥着那页棋
谱残局?又为何在筵席上特地问我会不会奕棋。”
    洪亮、马荣低头不语。
    狄公又道:“早衙少间便要升堂,街里一向无滞狱积案,我想化费点心思尽早勘破
此案。马荣,你率几名番役去码头上替换下那里的守卒,并同乔泰会同当方里甲监伺稳
婆收尸入验。”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发一声喊,鱼贯而出。手执红漆水火棍,如金刚
一般,衙厅两边排列。狄公官袍冠带齐整,踱出内衙,高高坐在公堂正中。杨主簿、洪
参军两边桌椅坐定。
    衙门内廊庑下早挤满了看市的百姓。——昨夜南门湖花艇上出了人命,消息不胫而
走。事涉汉源乡绅巨头,行院班首,正不知老爷会问出什么风流旖旎的新鲜事来。好事
嘴快的闲汉早早吃过茶食,便磨蹭在衙门外等着升堂。
    狄公一拍惊堂木,威仪奕奕,堂下顿时鸦雀无声。他张大眼一抹儿堂下扫去,见韩
咏南、彭玉琪、苏义成、并康氏弟兄都在,昨夜局中人只有刘飞波、王玉珏没有到堂。
——昨夜码头上临了匆匆,忘了知会。狄公暗中转思,正欲委派佐吏前去催促,忽听得
衙门外一阵骚动,涌进一群人来,为头的正是刘飞波。
    “叩见狄老爷。”刘飞波气急败坏抢上公堂来,就势跪倒在青石水砖地上。一手紧
紧拽住身旁一个头戴万字方巾、身穿素净葛袍的老人。后面骨碌碌一顺儿跪下四人,狄
公认得其中一人正是王玉珏。
    刘飞波失声禀道:“小女刘月娥新婚之夜被人杀了!伏求狄老爷作主,判断这人命
官司。”
    狄公听罢,蓦地一惊。低头见刘飞波,青筋怒趵,紫涨了脸面,吼道:“小民正指
望从这条老狗手里赔人哩。”
    (趵:读‘爆’,跳跃,[水]望上涌。——华生工作室注释。)
    狄公一拍惊堂木,叱道:“刘飞波休得胡言妄语,咆哮公堂。今日你既是原告,且
将案情本末禀来。即便是人命关天,也得让本县听了分明,方可判断。”
    刘飞波应道。“小民怒火中烧,一时忘了衙门律例,叩求狄老爷宽有。小女正是被
这厮的儿子杀害。如今罪犯潜匿,不得已揪了他老子前来喊冤。”
    狄公问:“你适才说,刘月娥新婚之夜被杀。本县倘没记错。令爱婚礼是在前夜。
事隔两日,你才来衙门鸣冤却是何故。”
    刘飞波切齿道:“老爷明鉴。如此人命血案,小民焉得迟迟不报?乃是被这……被
这人施了拖刀之计,缓了两日。”
    狄公转脸问被告:“你叫什么名字,何种营生?,
    “回老爷问话。贫儒江文璋,丙午举人。先前曾受聘县学博士。只因顽疾缠身,辞
了教职,在家设馆,教授几个童蒙,权为糊口。”
    “江文璋,你姻亲告你纵子杀人,想也听见了。可是坐实?”
    江文璋大呼冤枉,答曰:“老爷明镜高悬,必能断此公案。犬子娶媳,本是喜庆之
事,谁知祸出不侧,风云突变。如今犬子哀毁过度,已弃家撒手而去,正没寻觅处。贫
儒心里一团冰雪,凄苦无诉。偏偏这刘先生还血口咬人,诬我犬子杀妻。惟望大老爷明
察详里,为我昭雪。”
    刘飞波不听则已,听了立时升起心火,透胸冲鼻而出。叱道:“你这条出精老狗,
骗了我女儿去,又将她害杀。藏匿了儿子,竟还假惺惺要昭雪。”
    狄公见刘飞波言语狷急,与昨夜判若两人。丧女之痛几乎将他逼疯。见他怒目圆睁,
磨牙吮血,似要一口过去将江文璋吞噬。心中不由启怜,遂道:“刘飞波,你既将这人
命官司告到衙门,自有本县替你作主。你此刻须静下心来,细细将当夜之事叙述一道。
令爱果是吃人杀死,这王法昭昭,岂能漏了吞舟之鱼。”
    刘飞波略略静神,长叹一声道:“也是天数。狄老爷细听来。我命中无子倒也罢了,
小女月娥美貌出众,聪颖过人,又生得性格温柔,仪态端正,正如同月中的嫦娥一般,
生下时取名便道着了。月娥从小喜爱书字笔墨。稍长大我便让她进了塾馆,谁知竟撞在
这条中山狼手上。这江文璋的儿子见小女才貌,顿生馋涎,几番遣媒妁来撺掇。偏偏月
娥又年少不諳事,也一头中意。我不知江家底细,心中想托人随访明白再说。谁念贱荆
又一头认定江家书香门户,江幼璧又是少年秀才,便一口应允,自个作主受纳了金花彩
币。批了八字,换过庚帖,那边只等选吉期迎娶了。
    (妁:读‘硕’,媒人。——华生工作室注)
    “一日,一个朋友叫万一帆的告我道,这江文璋虽是读书识字的人,却是个衣冠禽
兽,登徒子一类人物。以前还动过他女儿的歹念。听说还是黉门的败类,诽薄周礼,被
逐出庠校。我闻此言,心知上当,便想毁约。不料月娥执意不允,整日哭得泪人儿模样,
茶饭不思,恹恹成病,一连几日米汤都未沾牙。贱荆又哭又闹,阖家鸡犬不宁。我没计
奈何,肠子一软,也只得任他们去了。前夜江家轿马迎娶,倒也十分排场。我心中即便
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认了。酒席上只喝了一二杯,聊为搪塞,便告辞回家。
    (黉:读‘洪’,古代的学校。庠:读‘祥’,古代地方学校。——华生工作室注)
    “今日一早,江文璋气急败坏跑来宅下报凶信,道是新婚之夜月娥惨死在新人床上。
我猛吃一惊,急问端底。这老狗支支吾吾,含糊其事。我心中诧异,好端端、如花似玉、
灵生活动的一个人儿如何一夜工夫便死了哩?内里岂能无诈?便问他为何昨日不来报,
推过一日。他道是江幼璧也潜匿失踪,他们须得寻着儿子问明端底,好来报信。江幼璧
至今还未寻着,想来是父子合谋,偷偷藏匿起来。等混瞒过这场官司,再出头露面。一
我当即要去江家看看小女尸身,谁知这天杀的竟云昨日已草草入殓,灵枢都移后到了城
外石佛寺。”
    狄公双眉紧攒,禁不住轻哦了一声。略一转念,又未肯打断刘飞波话头。
    “狄老爷,天下哪有不让尸亲见尸便偷行闭殓的?王法昭彰,这其中的鬼域伎俩,
伏望老爷明镜断勘。好替小女伸冤,也替我孤苦老儿出这口恶气。——此刻王玉珏、万
一帆两证人俱跪堂下,听侯老爷垂问。”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无话。
    江文璋抬头正想要张口说什么,狄公摇手止住。又问:“依刘先生意思,可是江幼
璧洞房内半夜杀了新娘,然后潜逃。”
    刘飞波忙道:“这个……这个江秀才本是木雕泥胎,无用之物。我此刻推想来,凶
犯应是他老子江文璋。江文璋原是好色之徒,人面兽心,老奴狂态,早对月娥怀藏不良。
必是婚筵上借着酒兴有些不干不净的行止,小女一时羞愤难言,便烈志轻身。这江幼璧
自然怀恚抱恨,却又要做孝子。有苦难言,有屈难伸,待要徵声发色,又怕坏了门风清
声,伤了父子间一团和气。若是竟自合忍,婚妻已死,日后苟且有何生趣?究竟不是吕
布之勇,手刃董卓这老贼奴消恨,故只得半夜一走了事。——天知道此刻到了哪里。江
文璋畏罪,乃匆匆厝殓了月娥,意图瞒天过海。望狄老爷与小民作主,间断案情本末,
由我亲手剐他二十四刀;才解我心头之恨。”言罢扑簌簌掉下泪来。
    (恚:读‘会’,怨恨,愤怒。——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听其情词可悯,心中恻隐。安慰了几句为转脸问江文璋。
    “江文璋,本县问你,适才刘飞波原告一番话可属实?”
    江文璋颤兢兢抬起头,叹道:“回老爷话。贫儒平日不理家政,犬子迎亲也是贱内
一手张罗。月娥的事来得突兀,家吓懵了,一时都没了主张,仓促收厝,也是实情。或
与礼法不合,也是权宜之计,并未入土。棺盖草草加了几颗钉。倘王法不容,愿当罪咎。
乃若亲家翁诬贫儒有不齿行经,实属谤渎之词,一无依据。想来老爷也不会凭空听信。
贫儒究竟是读书之人,礼义传家,诗书延泽,焉会去行那等猪狗不如没廉耻之事?惟求
老爷明鉴。”
    狄公频频颔首,问道:“令郎迎娶,这新婚之夜究竟什么一回事”
    江文璋抬头见狄公威而不猛,气体清正,心中稍稍踏实,肠子渐宽。乃详述道:
“昨日宅下都用过早膳,见已巳时初刻,还不见新郎新娘出房来。丫环牡丹等着送早茶,
几番踌躇不肯敲门,便来请示。老朽还笑道,且等些时辰。转眼巳时交尾,时近午牌,
新房内仍无动静。老朽便唤牡丹去敲门。牡丹敲了半日,里面只不答应,也无声响。老
朽这才觉识有些异样,便命众人撞开新房的门,及进去一看,房内景象令人魂飞魄散。
——月娥躺在床上,满身是血,帐衾簟席全都染红。犬子幼璧竟没了踪影。贱内上前摸
了脉息,已气断丹田,身子都冷了。
    (簟:读‘变’,竹席。——华生工作室注)
    “老朽赶紧去对西街访请来华大夫,又央求邻里茶叶铺孔掌柜作中人见证。华大夫
来验过身道,月娥系新婚初合出血不止,竟乃血山崩,终于死亡。华大夫又道如此入伏
天气血污尸身,千万不可停留,须及早收殓殡葬。老朽于是又赶紧请来一稳婆,替月娥
抹洗了,便草草收盾于一具薄木棺内,暂移城外石佛寺,待阴阳先生看了地脉,再厚殓
了送坟址。
    “这是新娘的事。新郎没了去向更令老朽焦虑。半夜出事后,他定是情急慌张,丢
魄落魂。又羞于唤众人呼救,以至蹉跎延误。待见月娥已气绝,他更慌了手脚,没脸面
见人,情知也说辨不情,说清白了又怎样?不如一走了之,必是自寻轻身了。不过,这
事也有些蹊跷,直令老朽疑惑惑。这新房的门是里面反闩的,窗槅木栅完好无损。他又
会逃到哪里去了?又是如何逃出新房去的?我乃命众人四处寻找,直至昨日半夜尚不见
影迹。
    “今日绝早,家人手拿犬子系身的黑丝绦来报,道是南门湖上一渔父在湖中拾得,
情知是投湖了。果然祸不单行,江门合当断后。老朽哭得昏死过去几回,忽又想到此事
尚未报信于亲家,便又跌跌撞撞、巅巅巍巍赶到刘府宅院。谁知被他一把攥住,完不松
手,一直拽到这衙门里老爷堂上。老爷亦可怜我这个孤苦老人,一日之内连丧爱子新媳,
乐极生悲,红事办作了白事。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头人送黑头人。”说罢喟然长吁,禁
不住老泪纵横。
    狄公听罢江文璋如此一通言语,不露情色,转口又传万一帆问话。
    万一帆跪上前一步向狄公叩了头。——狄公见他约四十上下年纪,面皮自净无须,
眼下松松两泡垂囊,已出露老之将至之气候。他猛想起昨夜筵席上康氏昆仲正是为他这
个牙人的一笔款贷致生争执。今日却看他是如何为刘飞波作证的。
    万一帆证言道:“两年前江文璋发妻亡故,没出月便径自来宅下找小人,道是欲娶
我女儿三官为续弦。小人一听冒火三丈,天下恁的有如此鲜廉寡耻、老不正经的,竟还
是个教圣贤书的,孔老夫子头上浇粪哩。连个媒妁之言都不设,小人自然一口回绝。
    “江文璋碰了壁后,居然怀恨于心,恶意中伤小人。几次低毁小人与别家商号的生
意,污读小人名声。故当小人听说刘先生要嫁女江家时,便将此段情节告知了刘先生,
劝他三思。”
    万一帆语未落音,江文津已气得须发直竖,失口叫道:
    “狄老爷休听他一派胡言!竟青天白日大堂上血口污人。那年老朽发妻弃世心里正
悲痛不堪,家里一团乱麻。他自个找上门来,花言巧语要将他女儿许与犬子。老朽素知
他人品卑下,行为苟且。如此唐突之举,必有缘故。不管他葫芦里装的甚药,当时便婉
言谢绝。”
    狄公恼怒,万、江两人必有一个是当面扯谎,这近戏弄。为此藐视官衙,一旦问破,
定不轻饶。此时暂且含忍,选问王玉珏取证。
    王玉珏称,刘飞波所叙大抵属实,故他愿为刘飞波出面见证。但江文璋垂涎月娥一
节,似系猜测,恐无实据,他不敢贸然作证。再者,洞房花烛夜的究竟,一时也判断不
清。
    孔掌柜则证言江文璋一向循礼守仁,人格端正,操行纯洁,决无苟且之念。——月
娥品行也无失检之处。刘飞波所言纯系无稽之谈,不可轻信。洞房之事虽形迹蹊跷,必
不至是劫凶杀人,望老爷迅即查明,替江文璋开脱。
    狄公首肯,又传命华大夫到公堂。
    须臾华大夫传到。狄公问了当时断诊验尸本末,嘱与衙门仵作质对。又斥其催尸主
私殓,于律法有违。本应重罚,只是所验无误,又是炎夏,故从宽处断,该罚白银十两
充公库,严禁后来。
    衙门仵作称:“月娥小姐死例实属罕见,然名家医案确有记载。只是昏寐不醒者居
多,一旦命象险弱,差近死亡。失血过量,偶有不救者。”
    狄公一拍惊堂木:“本县原拟鞫审昨夜花艇谋害舞姬杏花一案,不料有民事诉讼至
署,竟也是人命关天官司,且较早一日发事,论理先行断治。——本县受理随即赴案发
现场勘察。”

 

湖滨案  第六章


    退堂后狄公踱步转入内衙,饮了一盅茶。吩咐马荣差遣番役先去石佛寺布置禁戒,
他自己则去江文璋宅院看了现场即赴石佛寺开棺验尸。
    狄公对洪参军道:“这案子看来并不简单。刘飞波倘若真信万一帆的话,必不肯答
允这头亲事。昨夜酒席上我见他城府甚深,腹中似可撑得船去。如何一夜之间竟变得如
此凄凄惶惶、累累如丧家之犬。再看江文璋嘴上固然这般诉说,举止神态仍不失泰然。
少间我们去江宅时还须留意看觑则个。”
    狄公、洪亮分坐两顶竹帘小凉轿,只带了四名番役来到江文璋宅院。
    江宅满院喜庆灯彩未撤,随处披红挂绿。但阖府的人个个失魂落魄一般,好似白日
的耗子,见了官府来人都依壁躲路而行,不敢高声言语。
    江文璋迎狄公先进内厅叙坐,小童敬茶。狄公见厅内摆设典雅,中堂一幅《暮春行
乐图》,写的是孔子率门徒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情景。两边各四个暗红柜厨,并不封锁,
内里尽是书帙。心里油然生起一种亲近之感。
    (雩:读‘鱼’古代为求雨而举行的祭祀。——华生工作室注)
    “江先生昔时讲学庠序,阐发圣道,本是孔门夙儒的正事,如何却要辞了?我见江
先生身子硬朗,似无病疾。”——狄公这时忽的对江文璋发生了兴味。
    江文璋叹了口气道:“狄县令有所未知。老朽这一辈子读的只是六经,到老来方知
郑、马传疏很觉可疑。且孔子时本无六经之称,六经之名始于庄周,经解之说始于戴圣,
一个异端,一个赃吏,岂可信从?偏偏县学只许规范郑、马,不能半点差池,老朽心中
便不乐。一日讲授《春秋》,我道《春秋》本鲁国之史,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
子作《春秋》,一不可信。《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益不可信。《左氏传》载桓公、
隐去被弑,而《春秋》只书‘薨’之一字,灭匿臣之迹,隐二公之冤,如此史笔,差董
狐万万,乱臣贼子岂能生俱?——哈哈。
    (弑:读‘士’,古代统治阶级称子杀父、臣杀君为“弑”。
    薨:读‘轰’,古代称诸侯之死。后世有封爵的大官之死也称薨。——华生工作室
注)
    “那一日老朽多喝了几盅,竟吐出如此一通妖论。果然当时县令闻报,将老朽传去
重重数斥了一顿。郑县令年少气盛,老朽当面受辱,心中忿忿,一气之下便学起着时五
柳先生赋归去来。——今日老爷问及,仍以这段旧话作答,真是拗性无改了。狄老爷明
经出身,老朽弄斧班门,亦知羞了。如此絮叨,幸乞宥谅。”
    狄公听罢,犹如醍醐灌顶,几出一身冷汗。方知这江文璋有十二分眼孔胆门,端的
是个异才,不可轻觑。遂又问:“江先生如今教课生徒,讲的是哪部书?”
    “只是《左氏传》和《论语》两书,早先月娥在时,也偶尔讲解二南。老朽自己得
闲,只读《易》,余皆不看。虽不至韦编三绝,也庶几看破些无人际遇。”
    狄公一头听话一头吃茶,不觉两盅吃过,乃依稀记得这茶幽香无比。
    “这好茶再乞另烹一壶来吃。”狄公笑道,“今日听江先生说经,十分领佩,这茶
也觉有异香。”
    小童答应,下去烹茶。
    狄公又笑:“江先生岂忘了本县来宅上应是何事?这茶水烹了,临行再吃。此刻我
们去看看令郎的洞房吧。”
    江文璋顿悟,又生沮丧。口中应了,遂站起前头引路。
    出了前厅转折一条回廊,行过几处房栊,便是一个小小亭阁。亭阁右边有一垂花耳
门,里面一曲细石小径,两边数竿修竹,轻微摇摆。几本花木正开得妖娆。只觉香气馥
郁,十分醉人。
    江文璋指着石径尽头的一个小院道:“那片房舍便是老朽给犬子成亲的,洞房在二
进内院。老朽早已严令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去。”
    进了门便是一个小小庭院。江幼璧的房舍分里外二进,外进是书斋,上又搭了一个
竹楼,很觉高敞。里间乃是卧房,也即是新婚出事的洞房。
    书斋内临窗一张桃花木书桌,桌前摆一花藤小椅。右边一个斑竹香妃塌。壁上悬一
张古琴。书桌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桌角两叠青紫皮书函,插着象牙签,并未打开。
    江文璋道:“这书斋夏日尤觉凉爽宜人,犬子附会风雅,取了个名儿叫‘绿筠楼’,
那上面竹楼还新悬了一块仿古馏金匾哩。”
    狄公听得“绿筠楼”三字,心中一震,与洪参军交会了一下眼色,遂不动声色看起
桌上的书帙和抽屉里的笔札杂物来。江文璋知趣,退过半边,只在门槛上站立。
    狄公略一转肠,笑道:“早先听说有个绿筠楼主的一些浅薄诗句都传到了杨柳坞内,
可是令郎与那里的烟花女子有些来往。不然,又是另一个绿筠楼主了。”
    江文璋作色道:“绿筠楼主正是犬子的雅号,不过老朽从未见他以这名号交游刻诗,
更不会传人杨柳坞那个风月渊薮。——犬子一向立身端正,侃侃直道,不是三瓦两舍上
行走的人物,岂会与那里的女子有瓜连。”
    (薮:读‘叟’湖泽的通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听了并不介意:“想来又是一个绿筠楼主了。令郎邑勉好学,锐意进取,不知
可有得意之笔,正经文章?”
    (黾勉:勉力,努力。黾:读‘敏’——华生工作室注)
    江文璋进来书斋,去那书桌末下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本簿册。
    “这便是犬子课经著文的笔札,老爷不妨看看,满满写了一本哩,不知是不是得意
之笔。”
    狄公接过一看,见是读《论语》的笔记。随手翻了一页,题作“我待贾者”的起解。
又一页,则是“君子不器”,一时也不想细读,意只在其字迹上寻端倪。
    江文璋推开了已脱枢臼的雕花槅子门。狄公、洪参军走进去,卧房很小,虽是新房,
但陈设简朴.几作家具都是仿古形制,十分沉着。狄公见窗槅上木棂完好,地砖也无缝
隙,心中寻思这江秀才究竟是如何半夜脱逃的。
    洪亮见江文璋仍立在书斋,并不进来。便低声凑狄公道:“江秀才真是绿筠楼主,
杏花的情人?”
    狄公皱眉:“可惜人已投入南门湖,又是不见尸身,也端的作怪。不过,洪亮,看
见他的笔迹与杏花情书上的大不一样,又觉费解”
    洪参军不再言语,俯身用手在地上一抹,果有几星干凝的血迹。由于天热,卧房内
隐隐还有一团腥味。狄公用力拨了插闩推开窗槅,见窗外是一片菜园,环菜园是一堵矮
墙。
    狄公正弯身查看床底,忽感觉窗外有人影闪晃。忙抬头看时,果见那黑影仓皇逃去。
狄公一箭步到窗下,只见一个汉子正翻出菜园的矮墙逃了。
    狄公急忙窜出卧房、书斋奔出门去,想绕到后面菜园。江文璋见状大惊,后面跟脚
赶来。狄公绕了半日没寻着去菜园的门,十分恼人。
    “江先生,去后面菜园如何走?”狄公大声问。
    江文璋没想到狄老爷突然要去菜园,上前躬揖答曰。
    “这菜园与宅院并不相通,须出去宅院大门,绕到左首小巷内,由厨房后门入园。
——不知狄老爷要去菜园作甚。”
    狄公思忖,那偷入者早已逃之夭夭,此时再去菜园,又有何用。使命江文璋将家中
男仆全数叫来前厅,他有话盘问。
    须臾全数男仆传到前厅,狄公—一细辨,并无可疑之人,只恨适才转瞬之间未及看
真那人相貌。只仿佛记得身段体态,如何辨识?转念一想,便叫厨工上前来问话。
    “适间可曾见有人抄厨房进去菜园,又跳墙而出?”
    两个厨工只是摇头。内中一个却道:“小人刚过来时将一对挑水的木桶放起。见厨
房门外有两担柴禾,叫了几声无人承应,遂抬进厨房灶下了。——如此想来,老爷要找
的莫非是一个砍柴、卖柴的。”
    狄公不好再问。便嘱江文璋在家静候衙门传讯,无事不要远离,少刻衙里再派人来。
又留两名番役监守江宅,如果那黑影再游来,务必擒拿了押来衙门。——嘱咐罢即与洪
参军上轿,直诣城外石佛寺。
    石佛寺久废。殿院残破,门墙萧然,一片断垣败瓦。唯后殿稍齐正,厝着十来具穷
困人家的棺木。寺中原先的几株积年桧柏,也被人偷偷砍倒锯作棺木之用。
    马荣率军丁人马早已在石佛寺等候。庙墙四周委派番役守备,衙里的仵作指点番役
齐备了验尸一应用具什物。刘飞波、王玉珏、华大夫及当日江宅相帮入殓月娥的稳婆也
传到寺中,只等狄公驾临。
    狄公一行赶到石佛寺,马荣迎入后殿前树荫下歇脚。挥汗未已狄公便传稳婆问话。
    “本堂问你,当印临殓你为月娥拭洗时,可记得那洞房的窗槅是开着的还是关着
的。”
    稳婆答云,“记得是关着的。天时太热,我曾想去开窗,无奈那窗槅的木闩很紧涩,
抽动半日,没能打开。”
    狄公略略点头:“你见月娥身上有无伤痕?不管是什么伤的,刀剑、钝器,或是绳
印、开口破损等。”
    稳婆摇头道:“当时也留心。擦磨老眼仔细看了,月娥身上一无伤痕,连一块青紫
肿淤都没见着。”
    狄公又问:“你相帮拭洗过月娥尸身,可是立即收殓的?”
    “是的。孔掌柜当即命人拾来了一口薄木棺,并寿衣凤冠。我们匆匆将尸身穿戴了,
抬入棺木。只加了几枚钉子,便偷偷运来了这石佛寺内安厝。”
    狄公命稳婆退过一边。——后殿玉石高台上早铺垫了一条宽大芦席,四面铜炉焚香,
一大锅沸扬正在一口火炉上嘶嘶蒸冒着热气。——四名番役抬来了月娥的棺木,搁在两
条长凳上。
    狄公四周走看一遍,并无漏遗。乃唤勿刘飞波、王玉珏上前来棺木前后站定,仵作
侍侯,遂命开棺。
    四名番役手执斧凿启动棺钉,轻轻将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木一侧。
    刘飞波、王玉珏一齐朝棺内看去,不由失声大叫:“作怪,作怪。”
    仵作也瞪大双眼发呆了。狄公走近棺木边一看,棺内竟是一具男尸。

 

湖滨案  第七章


    男尸身躯壮硕,手足胼胝,年纪五十开外,微髭染霜,头毛谢顶。脑壳已开裂,血
污狼藉。
    (胼胝:皮肤等的异常变硬和增厚。胼:读‘便(宜)’;胝:读‘支’。——华
生工作室注)
    狄公大声喝问:“可是抬错了棺木?”
    马荣搔首道:“不错,不错,棺上还贴有字迹哩,见写着江刘氏亡辰。”
    华大夫并稳婆也指认不误,口中又称奇。月娥尸身系是亲见闭殓的,如何一夜之间
竟变作了个男子?也是新死的,还未硬哩。头上恁的血迹模糊。稳婆还道,这具棺木运
来时,当日还烫了个烙印,如今见还在。
    狄公命将男尸抬出棺木。仵作遂行验尸。男尸生前显是匠工之属。猝受狙击,颅脑
开裂致死。凶器当是刀斧一类利器。仵作填了验尸格目呈上狄公,狄公看了,命众人上
前辨认,或有知道这死尸姓名的。
    果然王玉珏大呼起来:“小民认识此人,他是后坊的木匠毛福。几天前还在宅下帮
过工哩。”
    狄公问:“王掌柜可是确认了?莫要闪失。”
    王玉珏答日:“这个小民如何会看错?只是适才启棺时吓昏了。又头上血肉连皮的,
没及细看。如今洗净拭干了,乃认得是毛福,不会错的。”
    狄公沉默良久,乃命将毛福尸身装殓了,重新放入棺木。派两名番役看守,休教再
吃人调换了。又命传看庙的香火僧。
    马荣道.“老爷,这石佛寺荒废日久,我们来时便仔细搜寻过。只有一个又聋又瞎
的老头防守着门户,靠远近行人施舍点莱果度日。想必不晓得这杀人凶案。”
    狄公听罢,点了点头,转脸对刘飞波道:“刘先生,事出非常,本县也受了戏弄,
迷惑不解。月娥的尸身一时被歹人调换,内中或有委曲。如今既又见了一具尸首,案子
横生枝节,怕是本县一时处断不下。你与王掌柜先回府宅,静候这里勘查消息。”——
又吩咐王玉珏速将毛福宅址补来,以便官衙寻查。着马荣将毛福家人传来衙里问话。
    刘飞波、王玉珏悻悻拜辞,心中去大疑团分解不开。
    狄公临行又将盛殓了毛福的棺木里外细检了一遍,见无零星血迹。显然毛福是在别
处被杀,移尸于此棺中的。
    狄公回到衙署,逞入内行书斋。一面换卸官袍,一面对洪参军道:“早是我将江文
璋监看住了。——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将一张纸铺在书案上。
    洪参军低头一看。暗吃一惊:“这纸上分明写着江文璋的大名与宅址。——老爷,
这纸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将石佛寺验尸一段细节与洪亮讲了。洪亮惊讶,目瞪口呆。
    “这纸正是木匠毛福袖中拾得。看来毛福的死因还与江文璋有瓜葛哩。我已派乔泰
去江宅了。你午膳之后找一找刘飞波、韩咏南、王玉珏、苏义成四人笔迹。他们想必都
有些书札呈表送来过衙门。你再将我的名帖送去韩咏南和梁大器宅府,传言我午后要去
拜访他两个。”
    申牌初,狄公午寝罢进来书斋,见洪亮与马荣正在书案边细看几幅信笺。
    “老爷,这四人的笔迹都与那个绿筠楼主不一样。”洪参军禀道。
    狄公坐在乌木太师椅上,又将桌上的四幅字迹细细比较了。
    “这四人字迹粗看去果然都与绿筠搂主的不一样,但我见刘飞波的字体凝重板滞,
一剔一勾似是有意为之,不比平日书写形状,舒放自由。但凡人写惯了字,轻易是不能
改变气势的。刘飞波笔迹气势屡断,锋芒时挫,有些可疑。”
    马荣不解:“他与官署写信,何必笔迹如此躲闪,有意作伪。况且这信是半年前写
的,莫不是他予知我们要查对他与绿筠楼主的异同。”
    洪亮道;“刘飞波可能从月娥口中探得江幼璧的名号,但他为何要冒了江幼璧的名
号去与杏花抒情哩,甚不可解。——岂是再没别的可取的雅号了。”
    狄公道:“昨夜杏花的屈死,今朝月娥的奇迹,都与刘飞波关涉,故我很想多多再
了解他一番。少间我要拜访韩咏南与梁大器也顺便从他们嘴里探听些有关刘飞波的线索。
——马荣,王玉珏想已给了你毛福的宅址,你找到了那处所没有?”
    马荣沮丧道:“老爷,这事并不顺调。毛福宅在湖滨后坊东头,离鱼市不远,只是
一栋低矮的茅屋。他婆娘十分丑陋。因是木匠的活计,毛福出外日子多,时常三日五日
不回家,那婆娘也从不挂虑。据她说三天前毛福道是去江文璋家打活,为江秀才婚事备
办木器家具。当时言明三日不回家,故婆娘还以为他仍在江宅帮工哩。——哪里知道已
被阎罗收去,还抢占了别人的棺材。——我将毛福的的信报了,谁知这婆娘非但不悲伤,
还说早知这老儿不得善终,与他兄弟毛禄一样。”
    狄公叹道:“婆娘不贤,往往殃及丈夫,自古如此。”
    马荣又道:“可恨这婆娘知道我是官府来人,还一味厮缠住,叫要赔偿银子。我道
毛福死因尚未侦破,真凶在逃,如何来银子赔你。她竟破口骂人。我怕这婆娘叫嚷声扬,
惊动邻里,便匆匆告辞。
    “谁知左邻右舍一打听,人人都道毛福忠厚,脾气温良,勤朴十分。只是闷来灌几
口黄汤,从不出尖揽事,与人仇隙,几时有口皆碑。讨了这等夜叉,还有不气闷的?也
难为毛福。不过邻里都知道他的大弟毛禄是个没行止的歪货。吃喝嫖赌,偷鸡摸狗,没
一般不会,见是个无赖泼皮。又无人拘管,恣意旷荡,随处寄生混骗饭吃。——除他之
外,毛家再没别的男子。”
    狄公笑道:“这一番收获,有何不顺调?毛福那纸上写的字也弄明白了。你此刻速
去江宅,会同乔泰查问明白毛福三日前去那里后的一应细迹,并留意窥察江宅的后菜园
和厨房。倘见有生人可疑,也须盘问脚色,不要疏漏。”说罢,吸干了茶,命备轿去韩
咏南宅府。

    韩咏南早在家中恭候。这时听小童禀报狄老爷官轿已到门首,慌忙出来拜揖,迎狄
公入花厅叙坐。
    狄公见那花厅,画栋雕梁,古色斑烂。字画书卷,珍奇玩器各极攸宜。不愧为百年
缙绅世家,自有一种深沉的气象格局。
    (缙:读‘晋’,古代官宦的代称。——华生工作室注)
    小童敬茶罢,狄公笑问:“韩员外有几位公子?”
    韩咏南面露戚容:“回狄老爷问,在下并无子嗣,膝下只有一女,名唤垂柳。”
    原来韩咏南府上虽群雌粥粥,却并未为韩门传下一脉香烟。如今已年过半百,韩咏
南也渐渐认了命中不孝。故尔对府内一堆软玉温香一并冷眼了,径自做起杨柳坞的常客,
游冶市门,花阵图欢。家中妻妾自知有愧,哪个还敢管他。——其实这一层机关狄公何
尝不知,只是今日来想套套他与杏花情分上的深浅。
    “韩员外对昨夜花艇的事作如何观?杏花小姐聪明伶俐,一时香消玉殒,他父母得
知凶耗,又如何将息。听说杏花与令媛垂柳同年。”
    韩咏南不防狄公冷生生端出杏花人命来,又与垂柳比附,心中不乐。便道:“杏花
的事,在下也觉突兀,如天外飞来之祸。竟不知狄老爷勘查有了什么眉目?”
    狄公道:“今日正是来就教韩员外的,官府目下一筹莫展。你也知道南门湖中死人,
是从来不露端迹的。”
    韩咏南瞥一眼狄公,小声道:“依在下之见,狄老爷不如草草具结,这事何需张扬?
杏花究竟是个烟花女子,老爷似不必过于认真。”
    “依韩员外高见,官府如何断治此案?”狄公仍不形声色。
    “只道是应局时不慎失足落水,再无踪影。必不至有人恁不知趣前来衙门追问。”
    狄公作色道:“韩员外岂可如此草菅人命!烟花女子固然低贱,究竟也是一条人命,
怎可胡乱昧心断治?——明日告我到阴间,恐阎王爷前鼎镬刀锯不得消受。下官说句戏
言,倘若是令媛被害屈死,韩员外必不肯甘休,草草了事。”
    (镬:读‘或’原指煮食物的铁器,又指烹人的刑具。——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愠怒,又不便徵色发声,不知狄老爷如何一味比附垂柳。
    “垂柳,闺阁名媛,世家千金,岂可与杏花比附?狄老爷怎的轻易抹了贵贱亲疏之
分。”
    “正不知韩员外与杏花亲疏如何?”狄公双瞳直逼韩咏南一对发毛的眸子。
    韩咏南脸上又是一搭儿红,一搭儿白,口中辩道:杏花只是杨柳坞传来的一名歌舞
妓,我与她何来亲疏之辨。”
    狄公笑道:“下官只问昨夜席间的亲疏。我见韩员外唯好与杏花、白莲花周旋,并
不搭理余两名姑娘。故尔随意问问。其实,即便与杏花亲昵,何足责怪?——下官与杏
花一面之缘,尚且亲昵哩。她这一死恰似收了我的三魂六魄一般,岂止痛惜她的薄命?
乃一心一意欲与她申冤。”
    韩咏南唯唯,心中稍解。
    狄公又道;“杏花事且不理论。不知韩员外对王玉珏、苏义成两位掌柜有何高见?”
    “他两个均是品行端正的君子,与在下交谊甚笃。——老爷莫非又疑心是他两个害
了杏花性命?”
    狄公又岔开话头:“你可知道江文璋缘何早早辞了县学官职?”
    韩咏南道:“江文璋酒后时常菲薄周礼,屡出妖论。此等败物,如何可执教黉宫,
误人子弟。去了是他自己知趣。不过江文璋操行尚可,不是外间传闻那样不识廉耻。”
    狄公谢过,乃告辞而出。——今番与韩咏南昌虽言语不甚投机,但多少探出了些人
情纠葛间的蛛丝马迹。

 

湖滨案  第八章


    狄公官轿又抬向梁大器府宅。
    梁大器的亲侄梁贻德在梁府高峨的重歇山檐大门楼下恭迎狄公。——这梁贻德是梁
府的总管。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白净面皮,几无血色,一条长长的脸颊上挂着淡淡的愁
容。
    狄公下轿,梁贻德迎上前拜揖,口称:“晚生见礼了。”遂引狄公进了梁府大门。
一路亭榭台馆转来,若大一个宅园,并不曾见着一个青衣奴婢。狄公正觉诧异,梁贻德
却开口道:“狄老爷,晚生有一句话告求,少刻见了家伯出来时,幸容略吐衷曲。”
    狄公瞥了梁贻德一眼。见他脸上一团愁云惨雾,似有无穷委屈,便点头应允。
    梁贻德大喜,脸上涌起几丝绯红,一对黑眼闪熠出感激的光亮。
    “狄老爷,凉轩少候片刻,容小侄引家伯出来叙话。”说罢一溜烟去了。
    凉轩三面临水,甚是幽雅。轩外走廊高处悬着一架鹦鹉。凉轩内墙上挂着四季条屏,
久不拂扫,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墙对面栏杆下两柄古旧的楠木靠椅,靠椅中间设一茶几,
摆一新月型瓷盆。盆内一簇白瓷莲花,当中莲蕊亭亭凸出,甚是别致。五六尾金鱼翕忽
游动,十分自在。
    狄公伸手去小碟内取了几颗米团正拟撒下,那金鱼忽的惊惶乱窜,都四散躲避。
    狄公正看得好玩,见梁贻德扶搀着一个须眉皤白的老人蹒跚进来凉亭。一领苎袍套
了整个身子,幞头遮隐了半边脸面。老人的胡须分五绺垂挂胸前,手拄一根龙头杖。步
履维艰。
    (皤:读‘婆’,义白。)
    (苎:读‘住’,苎麻,多年生草本植物,茎皮含纤维质很多,是纺织工业的重要
原料。)
    (幞头:古代男子用的一种头巾,幞:读作‘福’。——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纳头作揖,口称:“请安。”
    梁大器唯唯,嘴角翕动半日,嗫嚅道:“老身九十了,行将就木。狄县令枉驾垂顾,
敢宣谢忱。”
    狄公见他脸面微仰,闭着双眼,果是一副老态龙钟模样。
    “梁老宗伯拜揖,下官今日登谒崇阶,冒昧造访,十分扰极。只因衙里有几件小诉
讼摆布不开,意欲仰聆大教,敢望老宗伯开导。”
    梁大器半日不吱声。狄公抬头看时,早已睡了,垂涎淋湿了一片肩巾。不由心中恻
隐。
    梁贻德道:“家伯半年来常是这个样子,因怕人耻笑,一直不敢让他见客。此刻小
侄便去唤过邹公、邹妈来,叫他们服侍退下休歇。——不瞒狄老爷,这宅院内也只有这
间凉轩与一对老苍头,家伯没让出。”
    狄公不明白,遂随梁贻德到了他的下处。梁贻德忙敬坐彻茶。——这是一间简陋的
书房,看来梁贻德日子并不宽绰。
    梁贻德开言道:“狄老爷休看梁府若大一个场面,家伯致仕前还是朝中的右仆射,
可算是赫奕世家。其实内囊早上来了。狄老爷今日也见了端倪,小侄也不怕耻笑。——
只有一宗家务,十分棘手,不得不暗求老爷指点。”
    狄公道:“你只管讲来。恐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无能为力。”
    梁贻德谢了,乃道:“家伯自半年前犯这个古怪的病症以来,常是一睡过去便三日
五日,不思茶饭。待醒来时,也神态不清,语无伦次。如此过十日半月便又好了,十分
清爽,胜似常人。老人虽有这个病症在身,自己也晓得。但他的一应家业田产全都亲手
掌管,自拿章程,从不让小侄半点插手。”
    狄公道:“老人的心性脾气如此,你也省心则个。何必要去干预他的帐目。”。
    “狄老爷有所未知。倘只是他自个掌管家产,怕人侵夺便也罢了。两个月来家伯忽
与一个叫万一帆的牙侩过往甚密,两人一谈就半日,十分投机。那牙侩系刘飞波荐来,
伶牙俐齿,狡黠异常,竟把家伯摆弄得头重脚轻,言听计从。两下暗里签押了十几纸契
约文字,偷偷藏过,只瞒着我一人。小侄放心不下,一日偷偷查阅了家伯恒产,乃发觉
家伯产业已变卖殆尽,十停去了九停。——这几日又见那万一帆与家伯在画押,保不定
梁氏家业已荡然无存。又不见家伯手中现钱进了多少。乃探知变卖所得金银,皆由万一
帆做中保重利放帐户。
    “家伯风中残烛,颟顸糊涂,受人如此诓骗。只恐将来产业钱银两空,又未见着一
纸凭据,为之小侄忧心如焚。几次规劝,竟受家伯呵责,道我心存觊觎,再不然便不理
不睬,竟自睡去。小侄赴诉无门,只得来求狄老爷。只怕这中间有诈,万一帆可不是善
类,谁知他得了如此巨额现银去放什么帐户。万一卷席而逃,钻山过海了,找谁人认
帐?”
    (颟:读作‘蛮’(阴平声);顸:读作‘憨’;觊觎:读作‘记鱼’。——华生
工作室注)
    狄公没想到梁贻德道出如此一番家务来,一时也难以明断曲直。遂道:“听说梁老
宗伯的公子见在京师东台左相衙门行走,你何不去一纸书信实情相告。”
    梁贻德面有难色,踧踖不安。
    (踧:读作‘促’;踖:读作‘急’;踧踖:恭敬小心的样子。——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又道:“倘若你手中已有一二纸梁老宗伯折卖家产的契书,可交于本县,由本
县出面致书京师梁公子,你看如何?”
    梁贻德大喜道:“小侄这里偷偷抄誊了一份契书,原件上有家伯与万一帆的字迹与
押戳。我见这价目家伯太吃亏,只是买主付的是金锭,令人羡目。”
    狄公接过那抄誊的契书一看,果如梁贻德所说,心中不由也生起疑云。突然,他又
发现梁贻德的字迹竟与那绿筠楼主十分相似,心中不由又一震动。便问:“你认识江幼
璧秀才么?”
    梁贻德一愣:“狄老爷问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幼璧?听说他投南门湖自尽了。小
侄适才方听人说起,其实并不认得他。”
    狄公又问:“你可曾去过杨柳坞?”
    梁贻德不悦:“狄老爷将小侄看作何等人物了。小侄是个读圣贤书的,岂会花街柳
巷行走?再说小侄也没这许多闲钱。——只不知狄老爷如何忽的问小侄这个,莫不是听
到什么捕风捉影的传闻。”
    狄公笑道:“呵,呵,贤侄不必介意。本县正为那两处的官司困扰得心神不宁,又
一时判断不了,见了人都要打听一下。贤侄既是不认识江秀才,又不曾去过杨柳坞便是
了。本县并未听得有关于贤侄的什么谣传。——本县这就告辞了。
    梁贻德回嗔转喜,恭恭敬敬一直将狄公送到大门口白玉石阶下。看着狄公官轿去远
了才回进门里。
    狄公回到衙署,洪参军与乔泰正在内衙等候。狄公换过官袍,进书斋内抬起一柄折
扇不停地扇动,一面问洪亮、乔泰两人有何收获。
    “老爷,乔泰在江文璋宅大有所获。”。
    “果有收获。乔泰,快快与我讲来。”
    乔泰禀述:“我与马荣弟将江宅里外都暗中搜寻过一遍,并不曾见着老爷说的那个
黑影,也未见有生人潜来菜园勾当。毛福并无蹊跷行迹,江宅雇他为江秀才婚事打制几
件家具,夜里便睡在奴仆的房中。婚筵那夜,他酒足肉饱,很早便睡了。翌日乃知新娘
死了,合家惶惑。毛福好奇,还呆了半日,直至江文璋寻儿子一无所获回家后,才背着
工具箱离开江宅。——后据江宅一奴仆说,他亲见毛福与那个送黑丝绦来的渔翁在街上
搭过话。——毛福在江宅三日,并不曾与主人说过一句话,匠工活计全由管家指派。最
后也是管家付的工银。”
    狄公点了点头,示意乔泰再讲下去。
    “午膳后,我偶尔翻阅江文璋藏书,见有一册骑射的图册,画得精美,我忍不住看
了半日。待要放入书橱时,却见后档有一册薄薄的小书,封皮上写着《妙弃搜录》四字,
认得是棋谱,便抽出翻阅。谁知末一页的图象正是杏花手中那局棋。——老爷,你道巧
也不巧。”
    狄公大喜:“你将那册小书拿来了?”
    “没有。老爷,我怕江文璋这酸腐老头生疑心。我留马荣弟在那边。自己便去孔庙
对面那家书肆找寻。掌柜问了书名,很快便拿出一册来。果与江文璋那册一样,末一页
便是那幅残局棋谱。
    “我大喜过望,一面付了书款,一面问这《妙弈搜录》的来由。据那掌柜说,这册
棋谱系七十年前韩隐士所纂编。这韩隐士不是别人正是韩咏南的曾祖,大名唤作韩琦父。
他虽在朝中做官,却是个隐逸中人,一生以棋琴为伴。我又问那末页残局,说是七十年
来谁也没能解破。”说罢从袖中抽出那册棋谱呈与狄公。
    狄公逐页看去,翻到最末一页,叹道:“果然一样。”又细读序跋,不由击节赞赏
起韩隐土的名节高格。
    “杏花那页残局果是从这册《妙弈搜录》中撕下,不过,七十年前搜录的这局棋与
眼下杏花的死又有何干?与杏花欲待披露的危险阴谋又有何干?”
    洪参军、乔泰默然无对。
    狄公小心将棋谱纳入抽屉。又问洪参军可曾听得有关刘飞波的议论。
    洪参军道:“刘宅的邻里都称刘飞波是个礼义君子,惠爱近仁,颇有清声。他的一
个轿夫却说这个刘飞波能神出鬼没,似有分身之术,家仆几回被他戏弄得莫名其妙。一
日那家仆亲见刘飞波在书斋念书,待有事进去禀报,却不见影踪。一时懵懂了,便四处
寻找,却见刘飞波他好好地在花园内藤椅上躺着打鼾。家仆惊异,便叫‘有鬼’、反被
刘飞波斥骂,险些被逐。”
    狄公笑了:“想是那家仆真的见鬼了。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哪里有什么分身术?
对了,洪亮,我今日也有一获。你道绿筠楼主是谁?竟是梁大器的侄子梁贻德,一个心
怀戚戚,假装正经的年轻后生。”说着从袖中拿出那页梁贻德亲笔抄誊的契约,平铺在
书案上。
    洪参军、乔泰上前辨认了,喷喷惊叹:“果与绿筠楼主一样。”唯狄公自己看着看
着,心中却呼“有诈”。
    “不!适间在梁府我仓促间断定这梁贻德即是绿绿筠主,此刻我细细辨来,又觉不
然。——这两种笔迹形态十分相似,但神气不类,功力也异,未必是出自一手。但这梁
贻德老大未婚,子然一人,又是世家名门之后,岂没好姻缘相凑?再,梁府若大宅园,
由他一人掌管,他的下处又别有门户进出,十分僻静,最与杏花形迹相符。——杏花每
半日来与他厮会一回,日落离去。平日只是互通尺素,鱼雁传情,倾吐衷肠。”
    乔泰道:“即便杏花的情人就是梁贻德,昨夜花艇游湖,他又没赴筵,恐与杏花的
死牵扯不上。”
    狄公憬悟,长吁一声道:“这事且慢理论,正要计较长策哩。眼下我真被这连接而
来的怪事弄糊涂了——天知道这个绿筠楼主是谁,天知道七十年前一局残棋与城中隐而
欲发的罪恶阴谋有何瓜连,天知道月娥的尸身怎的被人偷换过变作了毛福,天知道杀毛
福的凶手又是谁。——我要好好歇一歇,理一理胸中一团乱麻。你们也各自回衙舍歇一
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