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滨案  第一章


    金乌西沉,暮云四合。汉源县衙署里依然热得如同个蒸笼一般。县令狄公与洪参军
站在前厅天阶上,挥汗如雨。衙署建在半山,背依翠屏峰,前临云阳泽,照例十分凉爽。
无奈今年入夏以来,节候却有些异常,连日酷暑逼人。南门外云阳泽夜夜有白烟升腾,
如汤池一般。——今日午后瓢泼了一阵猛雨,黄昏时分雨脚收过,热浪依然,只是云阳
泽波平如镜,远山含黛,碧水潋滟。
    (潋滟:读‘练宴’,形容水盈溢。——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摇着折扇道:“洪亮,韩员外正撞着了日子,今夜在湖中央设筵,必然凉爽。
那船艇上的丝管歌舞想来别有一番情致。半个月来也难得这一阵好雨,沧海盆倾一般。
你看那湖面上,晚风乍起,波浪澄彻,好不令人心醉哩。”
    洪参军略略犹豫,乃道:“老爷岂忘了那湖中的种种传闻。——城中小儿都会唱:
‘南门湖,南门湖,但看人落水,不见有尸浮。’”
    云阳泽在南门外,俗呼作南门湖,人称深不见底。淹死在湖中的,从未见有尸首浮
起过。
    狄公微微颔首,沉默良久。
    “洪亮,我到此任上已两月有余,竟没一桩要紧的案子诉讼到衙门。心中也觉蹊跷,
莫非这汉源的民情也同此刻那南门湖一样,一味水波不兴。”
    “汉源的百姓循礼守法,固可不疑,但南门湖总不能说是水波不兴吧。”洪参军道。
    狄公道:“今夜筵席上我正欲见见过汉源士绅商宦的各项首领,俾使彼此无壅隔。
官民但无壅隔,则百弊自除,百业盛兴,地方靖安,垂拱可图。”
    两人说话兀自未了,乔泰、马荣前来禀道,轿马备妥,请狄老爷启行。
    狄公穿一领绘绣云龙出海的湖蓝官袍,系了玉带,乌帽皂靴,上下齐整。行到衙署
前厅下,卤簿仪从早已恭候两侧。乔泰、马荣全副披挂,各跨一匹高头骏马,站在队首。
——新月初上,山风习习。并不觉太热。

    狄公一行轿马逶迤出了南门,便见暮霭纷纷出露一带蓊葱林色,林木外白光闪烁,
水声浩荡。冯三里便是码头。码头上华灯一片,人头攒簇,十几顶凉轿连成一队。老远
见官府排场前途后拥,喝道而来,顿时一派萧韶,响遏行云。韩咏南早率众人恭候在趸
船前。
    韩咏南是汉源首户,今年四十来岁,生得相貌端然,骨格雄武。因祖上有军功,曾
袭前职。终因行止奢放,藐视斯文被削职。但万贯家私无损,地方上颇孚人望,公推宦
绅首户。如今闲居在祖上传下的一幢古老宅第里,逍遥陶乐。今夜正是由他做东,假南
门湖上一条花艇大排盛筵,宴请狄县令及汉源商界领袖。

    狄公下轿来,迎谒仪礼毕。听得三声花炮响,天上顿时爆出闪闪彩星。停泊在码头
的一条花艇华灯齐放,五彩斑斓,缓缓驰近。众人迎狄公、韩咏南先上花艇。
    韩咏南向狄公,一介绍今夜的客人。康伯年——汉源丝绸呢绒最大铺子“彩九纶”
的大掌柜。五十来岁,干瘦细条,微微驼背,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康伯年的胞弟康仲
达,则是一副踌躇满志,自鸣得意的神色。王玉珏——汉源金市掌柜,兼营几家柜坊,
也是个腰缠万贯的大阔爷。脸如满月,目如远星,十分富态。侨客汉源的京师富商刘飞
波。广颡隆准,躯骨魁伟,体气飒爽,似有一种睨视万物的气度。他在汉源购置有一巨
宅,正与韩咏南员外为邻。——挽手走在最末的是金银市行董彭玉淇、玉器古董铺的掌
柜苏义成。——众人上船毕,五彩装画的船尾款款调头。慢慢荡向南门湖深处。
    (颡:读‘嗓’,额头。——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见众人叙伦逊让,轩厅坐定,一拍手,役工鱼贯送菜肴上桌。一时水陆八珍,
馔果俱列,十分丰盛。韩咏南亲自将每人面前酒盅斟满,乃退回坐席,举盅敬道:“值
此良宵,在下聊备水酒,恭请县上狄老爷同诸年伯相公来此少叙杯杓之礼。稍息还有歌
舞美人侑酒助兴。承众位垂顾,今夜务必尽欢,庶不负此海上明月,人间美景。”说罢
先向狄公敬酒:“狄老爷,民之父母,勤廨余隙,枉驾就席,在下替众位乡贤先致谢
了。”
    (杓:读‘勺’;侑:读‘幼’,侑酒:助酒。——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拱手谢过:“下官忝为县令,与众贤达还是首次叙晤,十分惭惶。下官
平昔不善饮,值此胜会,岂可败众位高兴。”说着仰脖饮了一大口,顿觉神气酣畅,满
口生香。
    “下官素闻梁大宗伯也在这汉源县里择了一处清静之地,消娱晚景。只是不曾拜谒
崇阶,亲聆雅教,甚觉愧疚。”
    狄公怪异,筵席上为何不见在此地安度晚岁的前朝廷显宦梁大器。——原来这梁大
器先前龙朔年间曾任太常伯,冢宰中台,十分显赫。后以尚书省右仆射致仕,从此销声
匿迹。——昨夜洪参军查阅衙册,偶然发现梁大器退卯后隐居在这汉源城里。
    韩咏南微微一惊,不知狄公为何忽的想起梁大器来。——今夜这等私宴,本一时凑
趣,杯酒生理,且有繁管急弦,歌妓周旋,与梁大器何干?况且那梁大器早已逾耄耋之
年,不问人事了。
    (耄耋:读‘貌蝶’,八十岁的年龄;高龄,高寿。——华生工作室注)
    “狄老爷,那梁老相公年近九旬,虽不曾有什么病痛,行动却不甚稳便。再说近半
年来他更是颟顸糊涂,神志大不清爽。唉……这个,狄老爷最好问问刘飞波先生,他们
的园宅毗连,故时常能见到梁老相公。”
    (颟顸:糊涂而马虎。颟:读‘蛮’的阴平声,顸:读‘酣’。——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一抹儿看去,果见刘飞波坐在长桌一边,自顾喝酒,旁若无人。也没听见韩咏
南刚才一番言语。
    “看这位刘先生虽是商人,端的一副官宦仪态。”狄公暗暗喝采。
    韩咏南叹道:“狄老爷有所未知,刘先生也是时运未济之人,三次赴试均不第。点
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枉屈了满腹经纶。他一怒之下,弃文经商。谁知文曲星不投合,
赵公明却着意眷宠于他。他的生意兴隆发达,愈做愈大,行迹几遍秦、晋、鲁。齐、荆、
襄、湖、广、吴越、八闽。故见识极是广富,又仗义疏财,交游遍天下。老爷,千万不
可轻觑了他。”
    狄公听得明自,肚中计较,忙斟了酒想上前去敬刘飞波一盅。座中康仲达却早已举
起大觥,高声喧道:“刘先生新当岳翁,喜添半子,理应多饮一盅。”
    众人拍手称善,纷纷举起酒盅。不意刘飞波却淡淡一笑,并不站立。
    韩咏南附耳狄公释道:“刘先生之女月娥昨日出闺成大礼,女婿江幼璧秀才是原先
县学博士江文璋先生的公子。那江文璋早辞了庠校教职,归家幽居,平时也教授几个小
小童蒙,聊以自娱。——今夜江老夫子理应赴席,在下猜来,怕是昨夜贪杯,至今未曾
醒酒过来哩。”
    (庠:读‘祥’,古代的乡学。——华生工作室)
    一个家僮打扮的上前在韩咏南耳边禀报了几句。韩咏南点了点头,又一拍手。四个
青衣应声将轩厅两边的湘妃帘儿卷起,四隅的铜狻猊一齐吐出浓烈的香烟。
    花艇早已停在湖心,四围苍碧山色间浮动着几条橙黄的余霞,久久不灭。一轮满月
当空挂出,远近几点明星摇曳闪熠。众人齐声喝采,不由都站起各去两边窗槛下观瞻。
    役工趁此撤下残席,换过新馔。一时又珍肴迭出,异味纷错。见韩咏南又一拍手,
轩厅的水晶珠帘揭开,四名舞妓鱼贯而入。一个个珠翠满头,花枝招展。
    众人又纷纷就席,四名舞妓插烛般先叩过头,抬起酒壶,遂一敬奉,开始侑酒助兴。
    韩咏南委了一名叫杏花的侍候狄公。狄公见杏花脸如堆花,体似琢玉,十分窈窕。
待细觑时,乃又微蹙春山,寒凝秋水,云恨雨愁,似有满腔心事,不比那三个妖娆形状。
    杏花为狄公斟了一盅酒,恭敬呈上。狄公问她年纪,答云一十九岁。又问籍贯,答
云本地人氏。
    狄公笑道:“听姑娘口音,好似晋中人物。”
    杏花惊讶地抬头看了狄公一眼,不吱声。
    “本县正是晋中太原府人氏,故听你口音十分稔熟,想来或是同乡。”狄公和颜悦
色。
    杏花半响乃点头,又疑惧地望着狄公。
    “回禀狄老爷,小女子实是晋州平阳郡人氏。适间欺瞒,万望宽宥。——小女子也
不得已也。”
    (宥:读‘幼’,宽恕。——华生工作室注)
    “果然正是同乡。”狄公笑道。心中不由诧异,为何如此一个天姿国色的少女独身
来到异乡,操持这等生计,好生可怜。遂与杏花谈起晋中风物掌故,古迹名胜来。
    这边韩咏南正与一个叫白莲花的舞妓在行酒令。猜诗谜。——白莲花令词层出不穷,
变化无端。韩咏南虽然也念过不少古诗,却一时搜罗不来,口舌支吾,一味认输,已被
灌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白莲花吃吃笑个不停,一手擎着酒盅,转去轩厅外讨了酒来,还想罚韩咏南,却见
韩咏南已伏在桌上,不胜酒力了。
    狄公见韩咏南伏桌打盹,心中不乐。杏花却转过身去,瞥了韩咏南一眼,小声道。
“老爷,城里正在策划一起危险的阴谋,少间再与你细说。”

 

湖滨案  第二章


    狄公听得亲切,心中吃一大惊。待要再问,见杏花已俯身扶起韩咏南,一面娇喘喘
笑唤白莲花来帮忙。
    “老爷,会弈棋么?”又是杏花的声音,清晰而急促。
    狄公一愣,正欲作答,见白莲花应声已绕过桌角来,遂退间半边,不作声。
    白莲花笑盈盈搁下酒盅,颤嬝嬝伸出一条臂膊来,与香花两边架起韩咏南。韩咏南
醉眼朦胧,用衣袖抹了酒涎,摇晃站起,双手搂定杏花腰身,乞道:“杏花,你跳个舞
吧。”
    杏花微微一笑,点头应允,迅即抽身从韩咏南怀中脱逸,理了理鬓发簪钗。轩厅的
水晶珠帘挂起,内厅地上早铺起一片猩红毡毯。一声檀板,两边响起丝竹。一时弦管交
响,十分悦耳。
    杏花轻挪莲步,摇闪细腰,翩翩起舞。此时只一支玉笛伴声,嘹亮清润,会合节拍。
远远见杏花笑颜溶漾,如三春桃李,舞态自若,如风中柔条。渐渐额丝汗润,蝉鬓微湿,
凝脂里透出红霞来。
    狄公心随耳闻,不觉击节叹赞。须臾又不耐,转思这花前月下,歌榭舞台,岂会孕
有异象。杏花适才的两句话真有凶信?这汉源城里莫非早有阴谋酝酿,如今已露圭角,
或是仅被杏花一人探知虚实,窥出端倪。看她适间躲躲闪闪模样,似是怕被席间有人看
破,故弄此姿态,迷惑于人。——难道这席间中人也有卷入危险阴谋的?倘若真有,又
会是谁?这凶情又究竟是什么?杀人?放火?抢劫?——狄公只觉心中一团乱麻,治理
不清。只巴望宴席早散,听杏花诉说详尽。此时倒象泥塑木雕一般,六神无主,魂不守
舍。
    忽而繁管急弦齐作,舞曲变得气象磅礴,雄阔壮烈。杏花如狂风急雨一般旋转跳腾,
似一团霓霞闪灼明灭,一簇仙葩摇曳舒发。忽听得一声中天鹤唳,音乐嘎然而止。杏花
笑吟吟向众人叩谢,退出轩厅,转去后厢卸装。
    狄公乃恍惚醒来,随众人鼓掌喝采。见韩咏南又立起拱手道:“幸众位再宽坐片时,
以毕余兴。”神色十分清爽。
    这时筵宴又近尾声,人人都有了三分醉意,免不得两两三三低声闲聊起来。有的立
窗槛下赏月,有的去轩厅外醒酒。
    这边康氏兄弟却因言语不合争执了起来。
    “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贷借巨额银票于他,只恐本利俱失。”康伯年恼怒地叫道。
    康仲达道:“岂可听信酒楼茶坊间的闲言?人家那边信誓旦旦。”
    “你拿我的钱银去冒这风险,万—……”康伯年见刘飞波过来劝解,便不吱声了。
    “你这俚啬鬼!父母家私你占去大半,竟厚颜称你的钱银。”康仲达火了。
    刘飞波功道:“岂可为区区钱银事兄弟阋墙,岂不教狄县令齿冷,如何看吾汉源人
物。”
    (阋:读‘细’,本义不合,争吵;阋墙:引申为内部不合。——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过来,笑道:“刘先生之言甚是。对了,刘先生,本县还有一句话问你哩。”
    刘飞波唯唯。
    “听说刘先生与梁老宗伯宅园相邻,想来是时常见面的。”
    刘飞波恭敬答曰:“正如狄县令所言,畴昔倒是日日觌面。两家宅园本有耳门相通,
进出甚为方便。近些时来,梁老相公变得有些懵懂,说话间也渐渐语无伦次,前言不搭
后语。有时连我都不认得了,问了几遍姓名。为之,也很少走动了。”
    (觌:读‘狄’,见,相见。——华生工作室注)
    这时彭玉琪,王玉珏两人也凑了过来,与狄公寒暄几句,便转与刘飞波讲论生意买
卖。狄公没趣,见韩咏南正与白莲花说笑,便问:“杏花恁的还不回转?”
    韩咏南还有三分酒意:“这些个狐媚娘子涂脂抹粉可用心了,哪管你等得火急。”
    狄公不悦。见满座宾客都在啧啧赞赏新上的一道清蒸新荷因头鲂,白莲花等三名舞
妓正搔首弄腮,辗转侍应。
    狄公吩咐白莲花去轩厅外后厢梳妆间请杏花转来。
    韩咏南狡狯笑道:“没想到狄老爷如此垂怜杏花,一味放她不下。今夜这酒水兀的
也品出味来了。”
    须臾白莲花回来轩厅禀告,杏花并不在后厢梳妆间。她一路去来也未遇见杏花。
    狄公嘿然,遂起身低声对韩咏南道:“下官去去便回。——这团头鲂须是凉了好
吃。”
    韩咏南并不介意,又搂定白莲花两个自顾取乐。
    狄公出来轩厅,从右舷走到船尾。舷栏外夜风渐紧,远近山水黑幽幽早模糊一片。
洪亮、乔泰、马荣与十来个火夫杂役正在喝酒闲聊,只听得马荣手舞足蹈吹嘘趣闻,众
人不时一阵阵大笑。
    洪参军眼尖,见狄公急皇皇赶来,心知有异,忙拍了马荣肩胛。马荣会意,遂与乔
泰三人迎上去行礼。
    狄公问:“你三人可见着一个年轻女子从这里行走?”
    三人摇头,面面相觑。
    狄公小声道:“恐是出事了。——一个名叫杏花的舞妓今夜行止怪异,怕有不测。”
    两名侍宴的役工正好走来,狄公又问他两人跳舞后可曾再见到杏花。
    两名役工连连摇头,并说:“我们伙计的只许走右舷,女客眷属,应局的舞妓都走
左舷。那杏花兴许仍在左舷那头后厢里梳洗吧。”
    狄公颔首,遂率洪亮三人绕到左舷,直扑后厢。——后厢梳妆间的门虚掩着,狄公
推开一看,梳妆台上银烛高烧,钗簪手镯,凌乱摆着,铅粉膏朱,尚未收拾。鼓形瓷凳
上空无人影。
    狄公心中叫苦,命乔泰、马荣分别上船顶、舱底寻找。他与洪亮则在中舱两侧搜索。
    半晌,四人会齐,都无收获。狄会长叹一声,情知有变,痴痴地望着舷下黑幽幽的
湖波,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突然,一张苍白的脸面浮露波浪间,正睁着一对木然的眸子紧瞅着他,隐隐有两汪
恨水。

 

湖滨案  第三章


    天哪!果然是杏花。——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身子已涨圆。
    “果是溺水而死,却又为何恁早浮起尸身。”狄公心中狐疑。——这南门湖中从未
浮起死尸过。
    马荣跨出舷栏,蹑手蹑脚潜下水去,将杏花尸身托起,只听得“嘶”的一声,杏花
的罗裙被船底一颗铁钉撕裂下一大幅。——正是这颗铁钉勾住杏花裙角,尸身幸未沉底。
马荣从杏花胸间摸出一只铜香炉来。
    杏花额前脑后均被砸破,长发间鲜血斑斑,一双秀目兀自不闭。
    狄公心中惧怒,如此惨剧竟发生在堂堂县令的眼皮底下,竟在杏花要向他吐露一桩
秘密之前。——只恨自己大意疏忽,致生变故。遂命乔泰、马荣将杏花尸身藏在中舱间
壁内。
    洪参军忽见杏花右手紧攥着,用力掰开,见是个小油纸包,包内只折迭一纸片,狄
公将纸片小心摊开,原来是一幅棋谱残局。他顿时想起杏花最后一句话来。“老爷会弈
棋么?”
    狄公仔细将棋谱迭起,纳入衣袖。命乔泰守护杏花尸身,不许闲人走近。他与洪亮、
马荣回到轩厅行事。
    韩咏南见狄公三人回到轩厅来,大喜道:“狄老爷来得正好,我们正要上船顶赏月
哩。”
    狄公沉下脸来,开言道:“委屈众位,筵席即刻中止。本县暂就此艇上盘审杏花被
杀一案。”
    韩咏南吃一大惊,酒全醒了。嗫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来。
    狄公吩咐:各人按宴席开始时座位坐定,依次自叙杏花舞罢退下后各自的行止。然
后由证人作证,再听候鞫审。又命洪参军取过笔砚,恭录口词。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拜谒道:“狄老爷,座席间皆是汉源地方商宦士绅,上流
人物。今夜本是歌舞筵宴,如何忽的冒出杏花被杀一案?一时擅作主意,变作公堂,恐
有不便。众位乡党贤达皆是宾客,岂可无端受审?在下面皮上须不好看。还望老爷三
思。”
    狄公斥道:“歌舞之场权作公堂,乃是不得已便宜之计。只因杏花被杀,事出突然。
语云官法如炉,岂肯容情?本县眼皮底下杀人,倘是置若罔闻,枉为民社之司。韩员外
快快退过半边,静候听勘。”
    韩咏南吃一顿抢白,又见狄公一脸严霜,全不看取东人面皮,不由羞愧交加,脸上
一搭儿红,一搭儿青,不敢再出声。
    这里韩咏南刚退下,王玉珏拱手站起,正色道:“狄老爷岂可只在众宾客里盘问脚
色?这花艇上杂役火夫便有十七、八人,这些汗臭小人,偷盗嫖赌,哪样不会?与杨柳
坞那几个粉头早有首尾。这杏花生得风流标致,狐媚动人,又是水性杨花。吃醋拈酸,
致起杀人,实属常见之事。狄老爷难道就单单撇过这些人?”
    王玉珏略一停顿,朝轩厅外黑淼淼湖水望了望,又续道:“这南门湖无端溺死人不
少了,有几个看见尸身浮起?——听说湖底有绿毛水妖,专吞食人肉。时常兴风吹浪,
颠翻船艇。鄙人虽不知杏花是何死法,总也撇不过去这一层缘故。”
    众人一阵骚动,纷纷表示赞同,又钦佩王掌柜勇气。
    狄公正色道:“本县随后即鞫审那些杂役火夫。——事实上今夜在这条花艇上的人
都不脱杀人干系。再者,杏花被害,尸身见在,并不曾被水妖吞食,故可摒去王掌柜水
妖作祟,害人性命的猜测。”
    王玉珏嗤道:“狄老爷既然不信鄙人一人之言,鄙人则愿先受盘查,早脱干系。”
    狄公称赞:“王掌柜先领个头,后来的正好有个楷模。我这里问你,杏花退出轩厅
之后,你做了些什么?慢慢说来,愈详备愈好。”
    王玉珏应声答道:“杏花退下后,鄙人从左边门槅出去寻个下位登东,完事即回这
里。正听见康氏弟兄在争论。刘飞波先生可以作证,当时他正过去劝解。”
    “王掌柜一路去来可遇到了什么人没有?”狄公又问。
    “没有。”王玉珏摇了摇头。
    洪参军录了口词。
    狄公又令韩咏南供述。
    韩咏南叙道:“在下与司乐班头闲聊了几句,只觉头晕目眩,便踱步到船头,看了
一会湖中景色,然后便在舷栏边一个瓷凳上坐下。不一刻白莲花即来搀我回进轩厅。以
后的事老爷自己都可作证,我就不多说了。”
    狄公点了点头,洪亮录了口词。
    下一个是刘飞波。
    刘飞波述道:“杏花舞罢退下后,我见彭员外脸色转白,象要呕吐,急忙扶彭员外
走出了轩厅,依靠右边舷栏站定,一任夜风吹拂。见他吐了几口酸物,似觉舒适,于是
我们又一同回进轩厅。俄尔就听见康氏昆仲争执不下。以后是老爷问我梁老相公事,不
必赘述了吧。”
    狄公又唤彭玉琪供述。彭玉琪所供果与刘飞波契合。
    其次是苏义成。苏义成浓眉下一双大眼闪眨不定,略一犹豫,乃开言道。“小民亲
见王掌柜、刘先生、彭员外前后走出这轩厅。小民与一个舞妓说了几句闲话,不意将肉
卤泼污了衣襟,便赶紧出去轩厅外洗刷。正见杏花小姐从左舷急皇皇转出。我老远叫了
一声,她并未听见,似是转到船头去了。小民自顾洗涤,半日还有油迹,只得自认晦气。
——小民回进轩厅时,除了杏花,“人人都在了。”
    “苏掌柜见到杏花时,见她如何穿扮。”狄公急问。
    “小民记得已不是跳舞时妆扮。当时见她都脱卸了簪钗首饰。”
    狄公不语,皱眉半日。
    最后是康氏昆仲。——他们口称从未走出轩厅一步。狄公也依稀记得当时两人俱在
轩厅,并未挪移。
    狄公又命将“杨柳坞”的院主传来问话。——这“杨柳坞”座落在汉源东郊湖滨曲
隅,最是汉源的风月渊薮。院内几十名烟粉女子调丝弄管,长袖善舞,大多色艺俱佳。
地方但有公私宴集,听凭点名,唤来传应。今夜杏花、白莲花等四名舞妓正是随院主赶
来这花艇上应局的。故这时狄公想到传院主来盘问。
    (薮:读‘叟’,原指湖泽,后为人或物聚集的地方。——华生工作室注)
    院主名唤庆云,听得狄县令传问,一头撞进轩厅,一头便哭起来:“可怜杏花这苦
命丫头,玲戏鲜佻的,竟也被水妖拖吞了!好不叫人悲泣。”
    狄公忙问:“院主可曾见杏花进到后厢梳妆间?”
    庆云抽噎答道:“老媳妇见宝贝人儿跳舞罢,一头的汗,那模样楚楚,宛如天仙一
般。心中也疼,忙叫她换过裙衫。——杏花对镜卸妆时,前头说有吩咐,老媳妇应声便
出了后厢。谁知一时三刻竟被拖沉了湖底。”说罢,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狄公又问:“院主可听得杏花说话?可是她有什么人召唤?”
    庆云泣道:“这个没听小妮子说。当时只有一个小丫头叫铃儿的侍候她穿衣。”
    狄公即命马荣去传丫头铃儿。
    须臾铃儿传到。怯生生的,苍白的脸庞,兀自疑云布满。一对明眸闪出惊恐的光来。
    “铃儿。”狄公慈颜可亲,“杏花小姐回后厢梳妆时,可是你一手服侍的。”
    铃儿点头。
    “当时你一直在杏花身边?”狄公又问。
    铃儿又点头,只不言语。
    “杏花为何梳妆未了,便又走出后厢呢?”
    铃儿一阵恐惧,身子又哆嗦起来。半晌乃答道:“老爷,湖里的妖怪把杏花小姐叫
去了。”
    “你说什么?”狄公愠怒,“莫非你亲见了那妖怪。”
    铃儿点头:“小奴才真是见了那妖怪哩。一团黑影在窗槛外闪晃,还伸出一只手来
招呼杏花小姐。当时小奴才吓死了,杏花小姐竟开门随那妖怪去了。并没听得一丝声响,
便被拖到湖里去了。”
    狄公狐疑,又问:“铃儿,当时杏花害怕么?”
    “小奴才见杏花小姐并不畏怕,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被摄去。”
    狄公心里三分明白。挥去铃儿,又传白莲花等席间侑酒的三名舞妓问话。——除了
白莲花尊狄公之命出去寻找过杏花答不晓得。——当时只顾喝酒说笑,人来人去,并未
留意。
    狄公情知问不出所以然,便去后舱船尾盘问杂役火夫。
    又命洪参军监守轩厅,暂不松动。
    马荣已将十来名杂役火夫全数传到。见他们一个个龟缩一团,屏息不敢吱声。问及
杏花事,皆答不曾看见。彼时全围着一处听马荣讲趣闻,后来又赌钱钞,几个把舵守值
的则轮番替班,替下的也只是赌钱饮酒两事。——谁也没离开过后舱,马荣、乔泰正是
证见。
    侍应筵席的役工穿梭往来厨房轩厅间,且走的是右舷。并不知杏花跳舞事,也未见
着杏花的影子。只是其中一位役工,曾在右舷栏边见彭员外呕吐,无人照应,十分狼狈。
    狄公懊恼,心中盘算,这些个艄工火夫,面目可憎,饮酒呼叫,嗜如性命。情急杀
人,本不稀罕。不过马荣也证实他们并未离开后舱伙房一步。再听铃儿言,是一团黑影
唤出杏花去。杏花后厢梳妆岂会轻易随人而去?且那里窗槛正对着左舷,杂役火夫是不
敢行走的。杏花是“杨柳坞”的歌舞行首,品位甚高,又有志向,即便暗里有情恋之人,
也必在众宾客中。何况今夜事出突兀,她的暴死必与她想吐与我的那桩秘密有关。事涉
汉源全城,似非儿女情长,恩怨小节。——那凶手必是窥得杏花与我的那句警言,方下
此毒手。当时宴席上的人似比杏花退去后离席的人更可疑。

 

湖滨案  第四章


    下雨了。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回到中舱间壁。——杏花仍安静地躺在长桌上,乔泰将舱门
紧闭。
    马荣把适才一番勘问告诉了乔泰。乔泰听说这湖下有妖怪,心中有些发怵。偏偏这
时船身开始颠簸。乔泰不惯水性,只觉头晕恶心。
    洪亮忧道:“怕是这南门湖下果有妖物,不然那王玉珏与铃儿的话又会如此拍合。
他两个总不会早设预谋。”
    狄公捻须微笑:“适才我未对湖中妖物事仓促断言,我对杏花如何被害也未肯披露。
其买心中清楚,杀害杏花的必是船上人而决非水妖。那个诱杀杏花的只是装扮成水妖模
样。此刻我已隐约猜出杏花被害的缘由。”
    洪参军忙问:“老爷真的已断出杏花遇害的缘由?”
    狄公遂将席间杏花的奇异举止。描绘过一遍,又将杏花两句分明是对他说的话复述
了。
    洪亮三人乃觉事态严重,脚下的船板更是摇晃不已。——汉源城难道真面临一场劫
难。
    “韩咏南形迹最可疑。他假装酒醉磕睡,窥听了杏花与我的讲话。偏偏杏花轻率上
当,弄巧反成拙,致折性命。”狄公叹道。
    洪参军道:“韩咏南自称头晕,在前舱船头休歇,说是坐在舷栏边瓷凳上,又有谁
见了?没一个证人。他潜身去左舷后厢赚出杏花正有作案的空隙。”
    狄公慢慢点头:“韩咏南固最可疑,筵席上其他人也同样有可能探听到我与杏花的
说话。况且杏花说话时鬼鬼祟祟,故作姿态,反引起人疑心也未可知。事关罪犯密谋大
局,故凶手顿生杀机。”
    乔泰道:“王玉珏、彭玉琪、刘飞波、苏义成四人都可嫌疑,惟康氏弟兄不在其列。
他两个一步未出轩厅,如何下手。”
    “彭玉琪年事已高,当时又犯呕吐似也不可能作案。他如何有气力将杏花举过舷栏,
抛入湖中?”狄公补充。
    马荣断道:“剩下韩、王、刘、苏四人俱有气力,又都出过轩厅。各人解辩虽有道
理,但都不足凭信,难以豁脱。”
    洪参军忽道:“那个苏掌柜,粗眉浓眼,背阔腰圆,状如恶煞。他动了杀机后乃有
意弄污自己袍襟,借故勾当,不可忽略。”
    狄公点头称是:“不过,我思量来,那凶犯必与杏花有情缘,不然何以窗外一招手,
杏花拔脚即随去,自投罗网。王玉珏身不满五尺,腿短腰肥。不仅形态粗陋,而且不解
骚墨。一般女子见了尚且嫌憎,何况杏花?苏义成凶神恶煞,粗俗不堪,一副饿虎馋狼
色相,杏花岂肯属意?唯韩、刘两人虽有了些岁年,却是风流雅客,情场老手,且又腰
缠万贯,故最有魅力。——我们此刻首当弄清哪一个与杏花瓜葛最深,无论旧情抑是新
欢,分剖明白,才可勘查。——这当然应去‘杨柳坞’探测。庆云院主倒未必知道多少
底蕴,只识些浮面上的应酬。其他小姊妹间容易探出实情,大凡这类风流韵迹总瞒不过
同行姐妹去。”
    乔泰道:“我们应迅即查封杏花在‘杨柳坞’的房间。凶手系一时生出杀机,总不
能当即灭去两下往来的痕迹,杏花房中必有几样信物字句。一这船一旦靠岸,凶手会抢
先一步行事,我们不可不防。”
    “乔泰之言极是。”狄公赞许。“船到码头,马荣即奔‘杨柳坞’潜伏。见有人闯
入杏花房间。即行拘捕。我坐轿随后即到,再细搜杏花房间。”
    花艇靠了趸船已经近午夜了。码头上灯彩被暴雨打过,零落不堪,一片狼藉。
    狄公命乔泰留守船上,监护杏花尸身,直到天亮。明早升堂即差人传话庆云遣稳婆
来船上料理入殓事宜。又命洪参军传言韩咏南诸人,衙署暂且无事鞫问,各自回家。
    韩咏甫等七人一个个如遇赦的囚犯一样,垂头丧气,狼狈下船。钻入各自的凉轿,
仓皇回府。
    狄公见七顶轿子远了,乃与洪参军打点轿马、差役,吩咐直趋“杨柳坞”。院主庆
云及乐班舞姬一行跟随官府仪仗同行。
    回到“杨柳坞”,狄公即命庆云指点杏花房间。庆云擎了一个灯笼前面引路,抹过
庭院,转去一幢玲珑楼阁。
    庆云上了楼梯,摸到钥匙,打开杏花房门,不提防房中迎出一条汉子,一把攥住她
的手腕.使劲拧扼,庆云大叫有鬼,险些儿晕厥过去。狄公悟得是马荣,忙喝住手,心
中好笑。
    马荣乃知是狄公转来,遂松了庆云,禀道:“我在此等候多时,并不见有人潜来。”
    狄公道:“此刻便陪院主下楼去,留心防备院中。如有生人进出,拦住盘问,不要
轻易放过。”
    洪参军摘了庆云钥匙纳入袖中,遂点亮了房中烛盏。狄公关上房门,两人倾箱倒筐,
—一细搜。
    杏花的手迹果然不少,一式楷书,皆摹的钟繇《宣示表》,十分工妙。——杏花心
细,每与人书信,俱留底稿。别人写与她的则更多,抽屉里单信礼一项便厚厚几迭。细
读这些书信也无非风月场中虚套陈辞:一壁厢刻意谀称,杂以狎昵。一壁厢虚与委蛇,
敬而远之,并无十分认真之迹。单从书信判来,与杏花有染的不亚二三十人,而韩、王、
刘,苏辈都在其中。
    狄公命洪参军全数捆扎了,运去衙署慢慢细读。忽然洪参军见杏花枕套内还藏有一
本簿册,装帧十分雅致,大红洒金绢面,染以檀香细片。翻开一看,果然全是情书,一
式金书小楷,甜甜蜜蜜,香艳绮靡,还杂以骈四俪六的诗赋句式。署款是“绿筠楼主董
沐写。”
    (骈:读‘便(宜)’,骈俪:指骈体文,多用偶句,讲求对仗,故称。——华生
工作室注)
    狄公思忖,这个“绿筠楼主”料是杏花的意中人了。不然,他的书信何以这般款样,
又如此装饰,且仔细藏在绣枕之内,与杏花梦啼泪痕相沾连呢?
    洪参军道;“要找到这位绿筠楼主似非难事,这一笔好字汉源城里屈指可数,想来
必是风流秀才一类人物。”
    狄公笑道:“这位楼主虽写得一笔三馆楷书,究其文字却多不雅驯,几近村俗。此
人学问必然粗疏,好摆弄而已。”一面将簿册纳入衣袖,小心藏了。吹灭烛火,夫了房
门,轻步下楼。
    楼阁外庭院清虚,亭廊潇洒。松阴入槛,山色侵轩,夜色十分宁谧。
    庆云、马荣早在前院花厅等候。狄公命庆云将杏花年贯、户籍、卖契、批牒及平昔
交往,公私酬应一并详明出具,送来衙署,不得挂误。又令庆云差遣一稳婆明日一早去
码头花艇与当方里甲料理杏花收殓事项。庆云哪敢违旨,又连连叩头谢罪,生怕狄县令
一怒之下查封“杨柳坞”,断了她日后生机。
    狄公留马荣在“杨柳坞”中过夜,一番耳语叮嘱,遂与洪参军排仪回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