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案   第十一章

    午膳后,狄公吩咐备轿去白云寺。
    白云寺在县城东门外佛趾山下,山门两边各有一道清溪流出,如两龙吐水,洗濯佛
趾,极是形胜之地。寺内有僧众百余人,住持僧圆觉法师,传为真佛降世,故香火十分
兴盛。圆觉法师自去佛趾山半腰一小小石塔内居止,仿那面壁的达摩祖师修养真性,极
少下山。寺中一应香火佛事尽是推那慧本和尚主持。
    狄公进山门下轿来,早有人报与慧本。慧本持锡禅杖披袈裟在天王殿前恭迎。
    礼仪寒暄毕,慧本迎狄公入西殿方丈坐歇,小沙弥献茶退下。
    狄公随意问了白云寺的例常佛事,又赞美白云寺的形势格局。慧本笑道:“狄老爷
有所未知,敝寺枕水依山,占尽地脉之利。寺后山有著名的佛趾泉,常年奔玉泻珠,淙
淙如鸣琴,到铜佛龛下分作两股,如剪开燕尾,抱合寺院,分流出山。相传三百年前,
开山祖师夜过此山,梦而见我佛,并卧于佛趾之上,醒来乃在山前建寺,又亲铸一尊六
尺高的无量寿铜佛,迎上山腰石龛,是即铜佛龛,此山又得名为佛趾山。凡来敝寺进香
许愿的,无不去山腰铜佛龛瞻仰礼拜。”
    狄公笑道:“本官得空闲时正要来瞻拜那尊铜佛哩。也好开个眼界。”
    慧本大喜,又道:“狄老爷凑巧了,贫僧还有一件大喜事相告哩。佛门弟子顾孟平,
也就是敞寺最大的施主,已许愿独个捐财仿建一尊相同的无量寿铜佛,拟送往东都洛阳
白马寺大雄殿。七七四十九个日夜刚铸成,已用黄绫宝盖装饰了,等明日半夜子时三刻
举行庆典,并由一百人护持启程运往东都。狄老爷如赏光,务必来寺里亲持典礼,也是
敝寺无上荣耀。”
    狄公答应,乃转正题:“慧本法师,本官来这里还有一事相问,今日是你去衙里辨
认智海尸身的么?”
    “回老爷问,正是贫僧去认的尸。智海如何会跑到桑园里去,贫僧委实猜他不出,
或恐是被歹人挟逼而去,又被人害了。”
    狄公道:“智海确有被歹人扶逼的可能,歹人们是看中了他的一身袈裟有用处——
挖出尸身时他只穿了内衣。智海受辱惊吓,便丧了性命。本官听说,这智海在寺中是个
香火僧,不知他每日的功课如何,可有不端行迹,或是与他人有仇隙。”
    慧本答道:“智海因年事已高,寺里并不裁派他多少差使,每日里也只是上香点烛
两件事要紧,难得也差他出寺去收租、募化什么的。平昔也从没见有劣迹,恐不致有什
么仇家,挟嫌施害。”
    “适才法师说,不知智海缘何去那桑园,本官猜来,智海会不会是去附近的小菩提
寺或曹鹤仙家,歹人或正与这两处有些干系。”狄公试探,一面观察慧本脸色。
    慧本略一犹豫,却苦笑道:“这个,贫僧怎敢妄议?何况小菩提寺早已荒废,他去
作甚?曹博士儒派中人,更与敝寺不相干。”
    狄公听了,知道一时也问不出什么情由,心中略略盘算,便拱手告辞。慧本一直送
到山门口。
    狄公上轿吩咐径直去顾孟平船坞。
    顾孟平闻听狄公来访,忙不迭拄了竹杖来迎。
    “狄老爷枉驾降临,小民礼数简忽,伏望恕察。想来贱荆的事有了眉目。”顾孟平
仰头望着狄公,一心等着狄公嘴里吐出福音来。
    狄公却指着他的竹杖道:“别人拄杖拄一支,顾先生则拄一双,却是别致。”
    顾孟平道:“老爷不知,那年正是在这里修理一条货船的龙骨,不提防一节支骨散
了榫头,正打在小民腿胫上,断了骨头。如今勉强接合,撇了这两支竹杖,便如同土偶
一般站不起了。——噢,洪参军将贱荆的事托人转告了我,小民羞惭难言,往后真不知
如何做人,一张面皮无处搁去。”
    “顾先生,本官来这里正想要告诉你,范仲田庄被杀的妇人究竟是谁,并未查明。”
    顾孟平大惊:“狄老爷此话当真?被杀的淫妇果不是贱荆曹氏?其实老爷又何必厮
瞒,真是曹氏,我也不足惜。妇人犯淫合该吃人一刀,玷辱门户,倒也是死了干净。”
说着不由呜咽出声。
    狄公从袖中抽出那方罗帕。“顾先生可认得这罗帕。”
    顾孟平点头道;“这正是贱荆佩用之物,老爷何处得到?”
    “这罗帕系本官在范仲田庄外拾得,看来令夫人确是到过范仲田庄,如今保不定还
在那里一带,只不知是死是活。——会不会就在那座荒败的小菩提寺中?倘若活着,许
是被人拐诱或劫持,是死了,兴许正偷厝在那里哩。”
    (厝:读‘错’,安置——华生工作室注)
    顾孟平被狄公这一番捉摸不定的话语弄得神魂颠倒。
    狄公长长叹了一口气,问:“顾先生可知道那小菩提寺的内情,听说那寺原是属白
云寺管辖的,如今说是废了,会不会还与白云寺有瓜葛丝连。倘真如此,智海半夜死在
那桑园一带便不足怪。本官想去亲自察看一番。”
    顾孟平摇手道:“小民虽诚心敬佛,却从不曾去过小菩提寺,也是听说寺废了,佛
像拆毁一空,还时常闹狐鬼,一片荒败,与白云寺久无瓜葛。小民奉劝老爷,断了这个
念头一吧。”
    狄公低头不语,掐指一算,正是时间,主意打定,便拱手告辞。临了又说:“闻说
顾先生捐钱铸成了一尊铜佛,要运去东都白马寺。慧本和尚告诉本官,明夜子时三刻,
庙中隆重庆典,邀本官亲临主持,我已答应了。”说完命轿夫重新抬回白云寺。
    白云寺的看门小和尚见狄公老爷大轿又抬回到山门,十分惊讶。忙迎上前,双手合
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小声问道:“狄老爷刚才去了,如何又回来?此刻大殿正做
佛事哩,慧本师父恐脱不了身。”
    狄公道:“本官自个先去后殿堂随喜一番,等候慧本法师。”
    小和尚哪里敢拦阻,狄公吩咐轿夫山门外等候,自己独个进去寺里。
    大雄殿内果然正在礼佛唱颂,香烟线绕,幢幡轻拂,一片钟磐木鱼念动声。百来个
和尚依袈裟颜色排列,十分齐整。慧本端正立在释迦佛前闭目合十,一个年轻的和尚手
持法器在供台边比比划划演绎程式。
    狄公悄悄绕到两庑禅堂.细细查看,又义穿到后殿高台下,见殿门紧闭,台阶上碧
草萋萋,十分荒凉,显然是多时没人扫拂了。待要回出来时,却见四庑有一葫芦形门洞,
狄公好奇,又转折进去,里面堂屋深邃,似是别有洞天。
    狄公壮着胆子又摸向深处,穿过几处厅堂,忽见一个宽敞庭院内耸起一座冶炼炉,
炉内虽已熄火,但仍是热焰蒸腾。几个火工和尚正坐炉边闲聊,见狄公走来,赶忙躲闪
四散。
    狄公顿时想起庙内铸铜佛的事,故也不搭言语,折了回去。
    刚走到葫芦形门洞,迎面正遇见一个洒扫的和尚。和尚认真打量了狄公一番,开口
道:“大施主可是要去铜佛龛?出那边西庑门往北五十来步,折入一条石级山道,上去
便是。”
    狄公谢过,心想此时正不妨去看看那名闻遐迩的铜佛龛。于是便遵和尚所嘱,出了
西点边门,正是寺外,又向北折几十步,果见着一条石级山道。山道如羊肠般细,两边
长满野草。没十来阶石级便见一道清澈的洞水潺潺流来,与山道并行而下。溯涧水而上,
再百米级石阶即看见铜佛龛了。
    铜佛龛前有一断崖,下临渊谷,紫烟升腾,深不见底,断崖两边峭壁上架起一石梁
沟通。狄公抽步正待要踏上那石梁,忽听得几羽山鸟在石梁下喁喁鸣叫。狄公低头一看
脚下的深谷,不禁胆战心惊,忽又见石梁边倒卧着一株新折断的古松,边上又有许多碎
石和枝屑。待再细看,石梁的一端已滑出崖外,虚搁在一段朽木上,人只要一踏上石梁,
石梁顿时会坠入深渊。——狄公猛省,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有人在这里暗中做了手脚,
正想要断送他的性命

黄金案   第十二章

    且说乔泰、马荣两个骑马出了西门,沿官道往奔小菩提寺——他们不带一个衙役,
怕人多气杂,尾大不掉,反误侦察。
    小菩提寺山门紧闭,庙墙坍圮了好几处。他俩远远在一株杨柳下系了马,徒步行到
庙前,又顺墙根绕寺庙四周察看一遍,最后才跳墙而入。
    (圮:读‘匹’,本义:毁;塌坏;坍塌——华生工作室注)
    庙里果然一派荒败景象,残壁下瓦砾比比,杂草萋萋,断碑残碣隐没在草丛中,到
处可看见狐狸的行迹。大殿内神厨供坛空无一物,积了三寸厚的尘土,一尊折了足的香
炉歪倒在大殿中央。
    马荣抬起一片断瓦向大殿神厨内扔去,惊飞出几尾老鸹。乔泰道:“我们分左右两
廊庑进去,后殿会合。遇有动静,一打个唿哨。”
    (鸹:读‘瓜’乌鸦的俗称,如老鸹——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点了点头,便从左面廊庑向殿后摸去。半日未遇见一个人影,正觉踌躇,忽见
一偏殿门内地上有炭火余烬,心中警觉,遂轻步蹑入。殿内原供一堂罗汉,马荣细细察
看神坛,忽听得头上一阵风动,一个黑影从天而降,骑到了他的脖子上,两人顿时摔倒
在地,扭作一团厮打。
    马荣渐渐一条胳膊酸麻疼痛,没法使劲,竟被那人压在胯下,又觉脖颈被团团扼住,
透不过气来。马荣挣扎抽回手来,从腿肚内掣出一柄匕首,尖刃向上朝那人胸口奋力一
刺。只听得“哇”的一声,那双扼住他脖子的大手松了。马荣赶紧翻过身来,向那人脸
上狠接了几拳,又连踢几脚,那人歪了歪脖子,不动弹了,殷红的鲜血溅满一地。
    马荣这才想起打唿哨,乔泰闻声赶来,见此情状,大吃一惊。又见那人慢慢张开了
眼睛,恶狠狠地望着马荣。
    “你可是叫阿广?”乔泰大声问。
    那人微微点了点头。
    “你知罪么?!”马荣叫道。“竟敢扼住我的脖子,想掐死我。”
    阿广嘴角升起一丝冷笑。渐渐松弛了双拳,一歪脖根,不动了。
    乔泰责怪道:“老爷叫我们拿获住他大堂对质,你竟图痛快,坏了他性命,还有许
多口供没吐哩。”
    马荣噘嘴道:“再晚一步,不是我拿获他阿广去大堂对质,恐是他拿获我马荣去阎
王爷前销号哩。”
    乔泰道:“事已至此,也怨不得你了。我们此刻赶紧将这寺院搜索一遍才是。”
    两人进了后殿,后殿正中竟坐着一尊佛像,乔泰眼尖,见像后是一个大神龛。他跳
上供桌,将佛像稍稍移前,见那神龛下深丈余,里面黑洞洞,看不分明。
    马荣也跳上神龛边,摸出撤火石,撕下了幢幡的一条垂带点着了向里照明。
    “见鬼,竟堆着许多和尚用的破禅杖!”马荣丧气道。
    两人移正佛像,这实了神龛,跳下供台,出后殿又各处搜寻了一遍,并未发现一件
值钱之物,也不曾见着半个可疑的人影。
    两人口到衙门,将小菩提寺里杀死阿广本末禀告了洪参军。马荣怕受责,又添说了
一番自己险些被阿广掐死的情景。最后道:“洪参军,乔泰哥,我马荣命大,苍天护佑,
乃得克敌制强,转败为胜。今日我做东,请你们两个‘陶朱居’吃海蛎子去。”
    洪亮、乔泰、马荣三人来到“陶朱居”,见卜凯、金昌两个也在店里吃酒,酒酣耳
热,正谈得投机。桌上杯盘狼藉,两个大觥斟得满满的,碧绿透明,香气四溢。
    卜凯见乔泰三人进店来,忙站起,大笑道:“呵,我的朋友来了,今日你们正好结
识金先生。”
    金昌忸怩不安,也迎上前来。
    洪参军皱眉道:“我们稍稍吃点便回县衙去吧,老爷怕是已经回来了。
    马荣不敢执拗,拱手道:“卜先生、金相公,此刻少陪了,等我们回去衙门销了差,
再来奉陪你们痛饮几盅。”说着向酒保只要了几色海蛎、龙虾、蛏子等海味并三碗甜酒。
    卜凯又过来将他桌上那两大觥酒先与乔泰、马荣敬了,又叮嘱散了衙,务必再来这
里聚会。
    洪亮三人匆匆吃罢,便告辞卜凯、金昌自回县衙。
    内衙书斋刚上灯,狄公独个坐在案桌边慢慢吃茶,苦思冥想。
    三人进来书斋恭敬请安毕,马荣便抢先将小菩提寺的遭遇细禀了一遍。
    狄公听罢并不责怪,反大喜道”如此说来,我的判断果然不错。只需再捉住吴山,
着案子边可真相大白了。”
    马荣乃放心下来,又道:“我们在寺林仔细搜索了,再没见一个人影,也没找着曹
小姐的尸身。只除是后殿股佛象的神龛下一堆破旧的禅杖外,寺里再没一件值钱的东西。”
    狄公道:“你们两个辛苦了,自回衙舍休歇吧。我与洪亮再闲聊一会。”
    乔泰、马荣欢天喜地走了。
    洪亮自沏了一盅新茶.在狄公对面地坐下。
    “老爷,我已命番役去小菩提寺将拿阿广的尸身抬来县衙,等候淑娘大堂辨认。”
    狄公点头称是,遂将自己今日两番去白云寺的经过说了一遍。
    “白云寺里必有歹人想暗算我性命,眼下固未可断定这歹人便是慧本,但正是他诱
我去爬铜佛龛的。——那石梁又正是在我踏上之前被人挪移的,这等巧合之事大可深思。”
    洪参军摇摇头:“可是慧本当时并不知道你又会回进寺里并独个上去寻铜佛龛。真
是他挪移了石梁,老爷不上去,岂不是跌死他人,枉做了冤魂。”
    “我见那个洒扫的和尚也很蹊跷,他仔细打量了我之后才唆使我上去的。莫非寺里
的和尚都已默契,不然,那些个火工和尚见了我怎都大惊作鸟兽散?”
    “不管怎么说,那石梁上暗做手脚,便是阴谋害人的勾当,慧本理应知道内情。”
洪参军也醒悟。
    “更奇怪的是当时寺院内外铜佛龛上下并无一个游客,或许正是单等我一人去踩陷
阱的!”狄公一阵后怕,不由冷汗浃背。
    “澎”的一声,内衙前门发出一声响。狄公两人猛的一惊。
    “莫不是王立德的冤魂又来了?”狄公忖道。
    洪参军壮着胆出门去看视,回来笑道:“外面起风了,这门刚才马荣两位出去时没
关合。”
    狄公惊魂甫定;端起茶盅正待要饮,忽望着茶盅里呆呆发愣,面色苍白。
    “洪亮!有人在我的茶里投了毒。”
    洪参军大惊,俯身过来一看,茶水上果然浮起一层灰粉末儿。他皱了皱眉头,用手
指在茶盅边的桌面上轻抹了一下,手指上也粘满了灰土。
    狄公笑道:“原来是屋梁上震下来的尘土!我还疑心是毒药了,吓得我险些儿走了
魂魄……”
    这时他猛地想起了什么,突然站立起身于,一手擎了烛盏:“洪亮,你随我来!”
    狄公急步径奔后院王县令宅邸,摸向那间出事的卧房。洪参军一时懵懂,只顾紧跟
而来。
    进了房门,狄公举烛上下四周一照。道:“洪亮,你将那柄靠椅搬过来,搁在这木
柜上。”
    洪参军小心将靠椅搁上那张垫搁茶炉的木柜。狄公爬了上去,秉烛细检头上的横梁。
    “你再递过一柄小刀和一张薄纸,随后替我高举起这烛盏。”狄公又命。
    狄公接过供参军递上的小刀和薄纸。将烛台传与洪参军。一面摊纸于掌心,右手用
小刀轻轻地剔刮横梁下方的朱漆皮。
    不一刻狄公下来椅子,吩咐洪亮将唐主簿请来。
    供参军问:“老爷,这横梁上莫非有什么可疑之处。”
    狄公正色道:“洪亮,害死王立德的毒药末儿正是从这横梁下端的一眼小孔里落下
到那口紫铜锅里的。歹人这条毒计果然高妙,他见王县令常年在这里煮茶,茶炉和紫铜
锅都一成不变的支在这木柜上,时间一长蒸汽将上面那横梁的油漆熏污了。他利用王立
德新沐油漆之机,在横梁下端钻了一眼小孔,藏入毒药后,又用蜡水封合,只轻轻沐了
朱漆。——不消几日,蒸气便融化了蜡水,毒药末即撤落到下面的紫铜锅里。王立德哪
里会察觉这层阴谋?终被歹人害了性命,又不留痕迹。”
    洪参军幡然憬悟,点头不迭。
    洪参军叫来了唐主簿。狄公问。“唐先生可知道王立德是哪一日雇匠修沐这横梁的。”
    唐祯祥记忆了一下,答道:“正是王县令死前七日。王县令早有吩咐要沐新漆,那
一日番役请来了个漆匠,王县令正坐大堂理事,我就吩咐了几句让他进来这里,由番役
陪侍监督。记得这漆匠很快便将横梁修沐一新,光彩照人。给了他赏银,他便告辞了。”
    狄公又问:“你可知道这漆匠名姓,住在城中何处。”
    唐祯祥惊道:“听番役说这漆匠是一条番船上的,蓬莱港口停泊时不知如何被请了
来。随后这船又扬帆出海了,哪里去找他来?”
    “唐主簿可看清那漆匠模样?”
    “看似甚年轻,只是番客妆扮,脸面看不真切。”
    狄公紧皱起眉头,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黄金案   第十三章

    马荣、乔泰兴高采烈赶回“陶朱居”,只见金昌一个在独酌,卜凯则已醉伏在桌上,
呼呼打鼾。
    金昌揖礼道:“你两人来得正好,快将这厮弄醒。我们已与玉珠商定,今夜她答允
陪我们去逛番仁里,那里的小妖精们可迷人哩。”
    乔泰听说今夜能逛逛番仁里,正好开个眼界。狄公是不轻易差遣他们去那里的。又
听是玉珠小姐作陪,心中大喜,便大声将卜凯摇醒,不由他分说,与马荣两个一边架起
一条胳膊,搀扶着随金昌出了酒店,直奔河边渡口。
    小舟很快划到花船前,玉珠果然盛妆描抹了,立在船栏边等候。
    乔泰深情地痴望着她,她也朝乔泰微微一笑:“你两位怎的也来了?”
    乔泰小道声,“这两日正想死你呢。”
    四人上来花船。乔泰暗里捉了玉珠的手腕又问:“玉珠小姐今夜陪我们去玩番仁里?
听说那里花样新鲜,五光十色。”
    玉珠淡淡一笑:“你先来我房中坐了,我有话与你说。”
    乔泰点头,跟随玉珠下了后舱。玉珠沏了一盅香茶捧上,两个正亲昵说着话。金昌
进来道:“乔大哥,马大哥上面唤你去哩。”
    乔泰不悦,心中虽留恋着玉珠,,又不知马荣叫他有何事,只得硬着头皮上来船面。
    且说马荣与卜凯正在船头赏玩,金昌则去与鸨母赔话,卜凯道:“马荣弟,我与你
去船尾看看如何?”
    马荣道:“船尾堆屯若货物,又有有什么好看的。”
    卜凯一手牵了马荣,便往后面船尾方向走。船尾聚着五、六个船工在闲聊,见马荣
两个过来,,都止住了话头,屏息不吱声。
    卜凯大声笑道:“你从这船尾向海口望去,云日犹余一线彩弧,海水幽蓝,明星照
耀,正是人境难得的奇景。”
    马荣看了半晌,并不甚觉有趣,便绕过船尾欲回去前舱找别的女子,忽瞥见铁锚边
上搁着十几根旧禅杖正与他们在小菩提寺后殿神龛下见到的一模一样,心中不由狐疑。
正踌躇间却见乔泰寻路而来。
    “马荣弟,叫我来有何事?”
    “你且看这些根禅杖,这花船上如何也有这劳什子?莫非船上也躲藏着和尚寻欢作
乐哩。”
    乔泰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觉可疑。
    “马荣弟,我们须留个心,暗中查访,倘是真撞着有和尚,定不轻饶。”
    “咦,乔泰哥,你如何不去陪侍玉珠小姐?”
    “不是你唤我来的么?”乔泰不无埋怨。“就来看这堆破禅杖!”
    马荣这时乃发觉卜凯不知到哪里去了,忙问:“谁叫你来的?”
    “金昌来传的话,说是你唤我。”
    马荣叫道:“上他两个当了!你快下舱去责问金昌,我这里寻着卜凯,定要问个明
白。——没想到我们今日倒被他两个消遣了。”
    乔泰赶回后舱,舱门紧闭,里面传出一声痛楚的哀泣。乔泰一脚将门踢开,见金昌
一把揪住玉珠头发,一手持皮鞭正在抽打玉珠。玉珠满身血痕,几乎昏厥过去。
    乔泰怒从心起,大吼—声,正要上前擒拿金昌.不留意猛地绊了桌腿,合扑跌地。
    金昌嚎叫了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回头对准乔泰背脊正待刺下,玉珠跃起一把
拖住金昌大腿大声叫:“乔大哥,快逃!”
    金昌猛一挥手,匕首刺人了玉珠胸膛。玉珠惨叫了一声:“乔大哥,他们正偷运黄
金哩!”
    乔泰听了,如霹雳轰顶,站起身子,一手揪住金昌臂膊,劈头盖面便是四五拳,打
得金昌鼻门破裂,脑浆血水一齐流淌,忙又回头抱起玉珠,玉珠已经不省人事,血流满
身。嘴里还不住念着“乔大哥”。
    乔泰抱起玉珠刚要出后舱来,见马荣赶到,便将这事说了。两个将玉珠身子托上船
面时,玉珠已气绝。
    月光照在玉珠惨白的脸面上,如一朵洁白的梨花,正是妖娆怒放时节,竟横遭风雨,
不幸凋丧!乔泰懊恼不已,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脯,热来横流。半晌,乃道:“马荣弟,
玉珠小姐林死前说出,金昌一伙正阴谋私运黄金。”
    马荣一手托起金昌待欲盘问。见金昌歪倒了头,口中流出一块一块的污血,一摸脉
息早没了。
    乔泰轻问:“马荣弟可曾寻着卜凯那厮。捉住了他,不愁问不出私贩黄金的内情来。”
    马荣愤愤道:“不知什么时候,他溜之夭夭。”
    乔泰拭去了泪水:。“我们此刻即命老鸨及船工将这条船停泊到河口的霓虹桥下,
随即回县衙去禀告老爷。”
    马荣点头,忽又想到说,“适才我听卜凯说及,这条船的船主就是那丢了老婆的顾
孟平。倘真的是卷入金昌一伙黄金走私,这顾孟平想来也难脱干系。”
    两人回到船头,老鸨及众船工早惊惶失措地围聚在船头,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
    马荣见远远水面上漂着一片小舟,船上正立着卜凯,竟在放声长歌哩,心中好不气
恼,恨得牙痒痒,一味顿足。

黄金案   第十四章

    在乔泰、马荣回到县衙已经半夜了。那条花船已羁押在内河口的霓虹桥下,乔泰从
城东门分拨出四名士兵在那里看守。
    狄公与洪参军还在书斋议事,乔泰、马荣两个将适才发生之事一无遗漏地详细禀告,
又猜测道:“金昌一伙私贩黄金,会不会与那些和尚用的旧禅杖有关联。”
    狄公听罢,慢慢点头道:“那些破旧禅杖不无蹊跷,但与奸徒走私黄金又有何干系?
我想来这花船倒是与小菩提寺甚而白云寺大有关联。”
    乔泰道;“这花船是顾孟平产业,委托金昌管视的。”
    “可惜金昌已死,这内里许多勾当,不得审知。纵传来顾孟平,又能问出多少东西?
何况这老先生正为丢失妻子皇皇不可终日哩。”狄公又叹了一口气。
    马荣道:“金昌虽死,卜凯还在。——他适才虽脱身而逃,我们只须出一海捕文告,
看他能跑到天涯海角去?再说,金昌与卜凯参与走私黄金罪行,他们的东家顾孟平、叶
守本真的能推得一干二净?拿来大堂一拷问,不愁他们不说。”
    狄公摇手:“顾、叶两人暂且不能惊动,没有确凿证据,怎可贸然拿来大堂?依我
看,卜凯则最是个可以人物,卷在旋涡正中,行止又十分怪癖。事发后虽已逃遁,我这
里立即签画海捕文告,明日一早各处张贴,务必追拿到案。”
    乔泰沮丧道:“玉珠小姐为救我性命,为告发这帮歹人而殒命,端的可怜。前任王
县令卜也正是认她可靠。才将那个漆盘交付于她保存。当时我只需暗中留心,用言语宽
慰她,她一心信赖官府,说不定还回吐出许多秘密来。可惜竟一时三刻香消玉殒,饮恨
如此。”说着不禁坠下两行泪来。
    狄公宽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伤心了,破案后我们一定与她厚葬。此刻已
过午夜,你们俩且回去睡了,明日一早我即审理此事。”
    翌日早衙升堂时,衙门口廊庑处照例已站了许多看审的百姓。一声铜锣响,三通鼓
毕,狄公乌帽官袍上下齐整,刚在大堂正中坐定,叶守本踉踉跄跄,跪上堂前叩禀道:
“小民叶守本见衙门口贴了海捕文告,捉拿卜凯,特来叩见老爷,有话申明。”
    “说吧!”狄公见叶守本一脸是汗,故意冷淡。
    “老爷明鉴,这卜凯行止怪僻,嗜酒如命,他在外倘若有无视王法,作奸犯科之事,
小民概莫能管,也与小民船坞经纪无关。”
    狄公问:“叶守本,本堂问你,你是几时雇聘卜凯为你的经纪人的?”
    叶守本答曰:“回老爷话,小民重金聘定这个卜凯前后也只十天,他是京师好友曹
贲引荐来的,这曹贲乃是县学曹鹤仙先生的族兄。”
    狄公一拍惊堂木。“卜凯既是受雇于你,他作奸犯科的行止你为何不出告?就凭这
一点,也要将你关进大牢。何况,你本人是否与卜凯合伙同谋,狼狈为奸,本堂还须认
真查核、来人,先将这叶守本拘入大牢候审。”
    两边衙役一声答应,上前来用铁索套了叶守本。叶守本大呼冤枉,被衙役拖下了大
堂。
    狄公正要发令签传顾孟平,顾孟平已爬上堂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口称“知罪”
    “金昌与卜凯两个是一丘之貉,只缘小民一叶障目,人妖不分,重用了他。如今想
来这罪孽如何推诿得去?昨夜花艇发生之事,我已见衙门文告,金昌胆敢抗拒官府。行
凶杀人,咎由应得。那花艇正是小民的船产、如此说来,小民罪孽远过叶先生。望老爷
厚罚,决无怨言。只盼衙里早日捉到罪魁卜凯。”
    狄公道:“顾先生不愧是通达之人,既已知罪,本堂也不深究了。金昌已毙。这事
只追卜凯一人。卜凯在逃,故本堂拘押叶守本。其余人等暂不追究。等捉拿了卜凯,供
出原委罪行细节,再行颁告。”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正拟断判范仲、阿广之案,忽见一个满头珠翠、油光粉面的
妇人牵着个年轻女于挤出人群,跪到了堂前。
    “贱妇人东门内荷香行院院主廖氏,老爷明镜高悬,望将这个行迹蹊跷的女子照出
原形来!她在敞院躲藏了两日,今日不得不将她押来见官。”
    狄公见那女子汗巾遮了半边脸面,扭怩羞涩地跪在堂下,似是十分胆怯。
    “你叫什么名字?”狄公和颜悦色问那女子。
    那女子低倒了头,只不吱声。
    廖氏道:“这小淫妇牙口甚紧,至今不肯道出姓名来。”
    狄公道:“廖氏,你先将这女子的来历细说与本堂听来。”
    廖氏重重叩了一个头。禀道:“前天,天刚蒙蒙亮,卜凯先生将这女子带进了我们
行院。与人说,这是他新纳的妾,他太太气得半死,闭门不纳不得已领她来荷香行院暂
住几日,让他慢慢劝说太太回心转意。又交付于我十两银子,要我替她备办衣裙首饰,
余下的归我,求我帮忙。又说,哪日太太答允了,卜凯他立即亲自来接去。
    “当时我见那女子披着件袈裟,混身颤抖,模样十分可怜,使依允了。今日一早乃
听说卜凯犯了滔天之罪,衙里正在缉捕。小人哪里再敢隐匿,立即将这女子带来衙门报
官。望老爷明鉴。问清这女子来历身份,小人也好脱干系。”
    狄公听罢,拍了,下惊堂木,转脸喝问道:“摘去汗巾,快说出你的姓名、宅址和
与卜凯的关系。再不开口,动起刑来,枉苦了皮肉。”
    那女子慢慢抬起头来,一对水汪汪的眸子望了望狄公,乃伸手摘了遮面的汗巾,狄
公望去,却原是一个十分标致的女子。年纪约莫二十岁光景。
    “奴家姓曹,名英,丈夫即是适才老爷问话的顾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