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案   第七章

    乔泰、马荣回到县衙,见内行书斋尚亮着灯火,它进去禀报。
    狄公正与洪参军在谈论王县令的案情,见他们两个进来书斋,示意坐了,说道:
“适间我与洪亮查检了王立德遇害的房间,一时还猜不出那毒药是如何下到茶壶里去的。
洪亮曾疑心、那茶炉既是靠了一扇槛窗,会不会是有人从窗外捅破窗纸用麦杆将毒药吹
入烧茶的紫铜锅中。然而这窗外有厚厚的窗板盖死,又正顶在花园的假山石后,没法启
动。且从那里积的尘土判来,至少亦有半年一年没打开过那窗槅了。如今只需将投毒的
行迹查清,王县令被害一案可望水落石出。你们两个今夜有何见闻,快快讲来与我听。”
    马荣先将他们在河边看见四个轿夫谋害轿中人又投尸河中的事有枝有叶地禀述了一
遍。只恨当时雾大,没能逮住那伙歹徒,连面目也没有看真切。
    狄公惊道。“莫非又是一桩人命案!你们两个明日一早再去那里河边附近仔细打听,
倘是河里捞起尸首,便是确凿的人命案。洪亮,你仔细守行,但听得有人来衙里报人物
失踪的,不要轻易放过了,可领那苦主去辨认。”
    乔泰接着又将他们在“陶朱居”遇卜凯及上了那花船如何搭救玉珠的一番际遇一五
一十禀报了,说罢便从袍袖中将那个紫绫面包袱递上给狄公。
    “玉珠姑娘叮咛道.这个包袱是前任王县令特意嘱她收藏的。只说是留与下任县令
老爷。玉珠知道了我与马荣身份后,便将这包袱托我们转交于老爷验收。”
    狄公心中怪异,一面小心打开包袱。包袱内原是一个黑漆木盒,盒盖珠嵌玉镶,十
分考究,奇怪的是当中还有两条金闪闪的细竹节。打开盒盖,内里却是空的。
    “盒里所藏被人偷了!乔泰,那玉珠说起过盘中原藏何物么?”狄公问。
    “玉珠姑娘说,她也不甚明了其中情由。但知是玉珠在一次县衙侍应公筵时认识了
王县令,王县令十分赏识她,百般抬举,又将这木盒交于她收存。语言间仿佛是预知自
己会有不测,防意外之变,预先将这木盒托她藏过,留与后来的老爷收看。这中间想来
必有深意。如今盒中的东西被人偷了,料那玉珠也未必知情。因为我见她的箱笼并未上
锁,舱门也是随时开着的,谁都可以进出,日长月久哪能藏得稳妥。”
    狄公捻着胡须,半晌无言。
    马荣道:“这木盒如此精巧细密,莫非前任王县令留下许多金银珠宝私赠玉珠。谁
知玉珠心粗,从未开看,反便宜了那偷儿。”
    洪亮摇头:“看这木盒形制大小深浅,内里收藏想来应是书信笔札或官衙文牍之类,
未必会是金银珠宝。”
    乔泰道:“听玉珠口气,这木盒所藏必是十分机密。事关重大,王县令担虑县衙反
不严密,故想出这一计来,留个后步。所谓草蛇灰线,一旦自己遇着意外,可昭示后来
县令破案线索。只可借这机密已被人窃去。那日我再去花艇,遇了玉珠定打问仔细,或
可追出木盒原委来。”
    狄公点头,表示赞许。乃道:“这木盒暂且由洪亮收了,有木盒总比没木盒好,其
中委曲待日后空闲时我们再行细议。今夜我想偷偷到东门外白云寺去走一遭,听说王立
德的棺木还厝在白云寺的后殿内。”
    洪亮道:“白云寺在东门外河湾口佛趾山下,我们此去千万不可惊动寺僧。后殿的
围墙依着一个山坡,山坡上一片茂密的野树林,很是隐蔽。我们可以放船渡过河去,从
那围墙翻越进寺,正是后股,省去许多枝节。——老爷最嫌憎的便是官府里的刑事公案
被和尚晓得,必无好处。”
    说话间四人乔装打扮一番乘着月色悄悄开了后衙角门,溜出衙府,直奔河岸口,向
老艄公租了一条小船,马荣把定双桨——他在江淮的水乡泽国长大,极好水性,摆弄起
这船艇如同把玩刀枪棍棒一般,十分应手——狄公将地图摊在双膝前,指点方向。
    小船很快划到东门外河湾口对面的小山岗,找了一处隐蔽的柳荫里系泊定,四人便
跳上了岸。翻过岗脊便是白云寺后那片山坡了。山坡上野树林果然郁郁葱葱,十分茂密。
狄公大喜,四个人很快穿下山坡潜到了白云寺后墙下——墙约莫五、六尺高,两人一叠
架便可翻越。
    乔泰蹲下,马荣跳上他的背脊,两手抓定墙头,一耸身便越入墙里,凌空跳下。—
—墙里正好是一片矮草丛,十分松软。洪亮跳下墙时,马荣里面双手托定,狄公骑在墙
头,伸手接应乔泰。乔泰猿臂搭上狄公手腕,飞腾而上——不一刻四人便蹑进了白云寺
的后殿。
    后殿内原先供有伽蓝神,因为暂厝棺木,故一向无人看守,十分荒败。殿正中挂一
盏长明灯,高高的神龛积满了蜘蛛网,长久没有上过香火了,供案上下蝙蝠屎、狸牲迹
清楚可见。大殿前一横排列十来口黑漆大棺木,有的已经腐朽,棺盖破裂,景象阴森可
怕。
    狄公摸出撇火石,点亮了一支小蜡烛,排头—一辨认棺木上的描金字迹。他终于在
第四口棺木前停下,棺盖上只草草加了六颗长钉。狄公命马荣、乔泰起了长钉,将棺盖
搬下。
    马荣、乔泰虽是英雄豪壮,武艺过人,但却十分惧怕鬼神又信灵魂作祟之说,平昔
见了腐尸、棺木,躲避唯恐不及。今日却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好在狄公、洪亮都在身旁,
故总算略略有了勇气。两人撬开了棺盖,用双手托定,轻轻放下到地上。棺内升起一股
腥恶的尸臭,羼合着石灰气味令人作呕。两人掩鼻而退,不敢向棺里多看一眼。一狄公
举烛向格内一照,不觉倒抽了口冷气。棺内躺着的王立德果然与他在后衙宅邸遇见的鬼
魂一个模样:头上无冠带,花白头发披散在瘦削的面颊上,尤其令人怵目的是死者友颊
上正有一块铜钱般大小的黑斑记。
    宅邸花园中遇见的果然是王立德的阴魂:汪堂官、唐主簿日前所见想来也不假。狄
公忽觉头晕目眩,心悸怔忡,忙吹熄了蜡烛,吩咐乔泰、马荣两人赶紧将棺盖盖了,重
新钉合。
    四人离了白云寺后殿.重新翻出围墙,循原路回到山脚边。柳荫里寻着了那只小船,
解缆启桨,仓皇返回。

黄金案  第八章

    天一亮早行升堂。门子来报唐主簿告假,又说范仲至今未来衙里签到,想来是人还
未回蓬莱。狄公答道“知道了”,问堂下可有人鸣冤投诉,拟欲退堂。
    话未落音,一个五十岁光景的人一瘸一拐,两手各持着一根细竹杖走上堂来,费力
地双膝跪下。狄公见那人相貌堂皇,衣饰考究,猜是乡宦士绅之流。
    “小民顾孟平叩见青天大老爷。”
    狄公知道顾孟平是蓬莱的大船主,与叶守本两个合称是船舶营造业之鼎鼐,执蓬莱
百工产业之牛耳。——这两日狄分已细细将蓬莱的户册,尤其是上流的乡宦士绅、工商
业主的花名档案看得烂熟。
    “顾先生亲来衙门有何禀报?”狄公和蔼地问。
    “贱荆曹氏归宁后久不见回家宅,小民恐生意外,故冒昧来衙门申报,仰乞衙上协
助小民寻找。”
    狄公憬悟,想起了马荣昨夜禀报之事。
    “顾孟平,夫人可是坐轿去来的?”狄公忙问。
    “不,不,贱荆坐的是一匹骟马,并未坐轿。”顾孟平不明白狄公问话之意。
    狄公点了点头,乃道.“你且将前后始末细说一遍。”
    顾孟平禀道:“贱荆娘家不远,正在西门外的石碑村,岳丈便是县学的博士曹鹤仙
先生。贱荆归宁后,理应是本月十四日离家回城,可是直至昨夜尚不见她回来。小民不
由心焦,便派我的经纪人金昌去西门外曹家打听。小民那岳丈却道贱荆正是十四日离家
回府的,他的胞弟曹文还将她送到大路口官道上。那官道直通县城的西门。”
    顾孟平拭了拭额上汗,继续道:“金昌回来时又在那官道上下询问了许多人,却没
有一个说见着有单身骑马的妇人。——小民年逾半百,膝下无子,与曹氏新婚尚未半月。
伏望老爷慈悲为怀,图貌布告,全力寻找,以解小民倒悬之急。”说着恭敬呈上手折,
上面书明曹氏衣裙眼饰详情及坐骑骟马的脸额上有一块白斑。
    狄公接过手折仔细看了,问道:“夫人回城里时身上可携带有金银珠宝或什么值钱
的东西。”
    “听老岳丈说,贱荆离家时并没携有钱银,只手上挽一个竹篮,篮内装着应时糕饼。”
顾孟平哭丧着脸。
    狄公沉吟半晌,乃道:“你且下堂去,将那个金昌唤来衙门问话。本县得到夫人信
息即会派人通报,顾先生尽可放心。”
    顾孟平叩头谢恩,退下堂去。狄公拍惊堂木,吩咐退堂。
    狄公刚转进二衙里厅,门子来报:船业主叶守本求见老爷。狄公转脸对洪参军道,
“金昌来时,将他的回话全数记录备案。我去见了叶守本即来听信。”
    叶守本已在外厅槛下等候。狄公迎将出来,见叶守本相貌丰伟,体魄壮硕,心中先
三分欢喜,问道:“不知叶先生有何事禀告,快进来厅堂叙话”。说着引叶守本进了厅
堂分宾主坐了,侍役敬茶。
    叶守本慌急道:“小民只因经营船舶建造,故日常在河湾海口间行动。近见番客的
货船深夜凌晨来往频繁,与往昔不大一样。有时船舶虽挂番邦旗号,舷桅边则站的是我
大唐人物,私下便起疑心。故尔冒昧来衙门提醒老爷一声,恐有违禁私运下海的勾当。”
    狄公默然,心中犯疑。——海口查禁照例是炮台军镇的事,他不便越俎。但事关国
家海防禁例,朝廷有明典,身为朝廷官员,岂可坐视不问。乃决定造访炮台镇将方明廉,
通报此事。又命叶守本务必查访明白,拿获真凭实据,官衙便可说话。叶守本谢过,欲
待告辞,狄公忽想到早间顾曹氏的事,顺便问道:“叶先生可知道顾孟平夫人曹氏之事、
一适才早衙,他来申报曹氏前日在西门外走失了,至今未获音信。”
    ”叶守本漠然道:“小民不知。——恕小民直说,他两个本不该攀配。”
    狄公忙问:“这话怎讲?听顾孟平说,他们结缡尚未满半月。”
    “老爷既然垂问,小民也照理直说了。曹鹤伯与小民也可算是深交了,我们两个都
竭力排佛、最忌恨那等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僧尼,视为身之赘疣,国之蠹虫。那顾先
生却是白云寺最大的施主,平日里敬香礼佛,也极虔诚,与曹先生过去也多龃龉。可是
三个月前顾孟平发妻仙逝,曹先生却答应将女儿曹英许配与他,那曹英小姐才十九岁,
而顾孟平都已年过四十,小民久为之嗟叹,原以为曹先生会将曹英小姐许与我那犬子的。
——如此婚配本有些蹊跷,想来那曹英小姐哪里会心甘情愿哩。”
    “狄公点头频频。又问:“听说你的经纪人卜凯是个放浪形骸的白发狂童,这话可
是当真?”
    叶守本笑道:“老爷初到,莫非已经认识他了?他平生只爱两物,一是酒,二是诗,
时常烂醉如泥。口中还狂呓作歌。那三瓦两舍、花街柳巷也如同是他的家宅一般进出。
老大不识廉耻,倒真有几分怪癖邪兴。”
    狄公惊道:“如此僻邪之人,先生又为何抬举重用?”
    叶守本又笑:“说来也作怪,这卜凯虽如此放浪狂僻,却是一个理财的圣手。大醉
里盘帐核数,从无半点差错,但凡钱财帐务之事,一经他手,无不井井有序,清楚明白。
有时他还一手拈着酒盅,一手拨打算盘,十分得趣。——雇聘了他,胜似二十个帐房老
先生,故尔也随他一味荒唐放纵,不去管束。我这船坞业务,他非但不误半点,不亏分
文,却大有蒸蒸日上之势,正赖了他的本事哩。——小民心中十二分敬佩,老爷千万不
可小觑了他。”
    狄公听了这一番言语,心中不免几分诧异。这个卜凯料非凡物,莫非故作狂态,别
有所图。“以后得留心此人消息,暗里窥察。
    叶守本见狄公神色,又续道:“不过,他亦有两件事不顺我眼,一来他也好佛,时
常去自云寺与那里的和尚们厮混;二来他与顾孟平的经纪人金昌十分投契,两个多有酒
色往来。——当然金昌远不是卜凯对手,故顾孟平对卜凯也忌恨得牙痒痒,总疑心是卜
凯从金昌的嘴里套了许多机密去。”
    狄公道:“这人倒也有趣,哪日叫他来衙门走一遭,我这里正有一本没来头的帐册,
天书符箓一般,没法弄懂,还想请卜凯来辨认一番。”
    “这个好说。明后日我便叫他来衙门见老爷,想来弄通那帐册必无疑难。”
    叶守本起身告辞,狄公送到外厅门首,正遇乔泰、马荣进来。
    乔泰禀道:“我们今一早就循昨夜的原路到了那河岸边,沿途问了许多街坊人家,
并不知有人坐轿落水之事。找了那里的里甲一问,也没听说有浮尸发现。莫非是死尸沉
了底?我与马荣下河去掏摸了半日,也一无所获。如今想来恐是昨夜我们眼看花了,再
说,雾也太大。”
    狄公点头道:“我们快去内衙吧,那个叫金昌的人正在那里等我哩。”说着引了乔
泰、马荣转去内衙书斋,一路又将顾孟平妻曹氏走失之事简略地告知了他们。
    洪参军见狄公进来书斋,忙将金昌引见。金昌三十上下年纪,眉目清秀,仪态大方。
金昌的母亲是番商的女儿,他从小又生在番仁里,故通晓番语。顾孟平的船舶生意做到
了西洋、南洋,许多与番客的商务往来全依仗了金昌这个通译。这时洪参军已将他的回
话全数记录在一个簿册里。
    狄公草草地翻阅了几页簿册,低头沉思半晌,忽然问洪参军:“街里的范仲可是十
四日离开他的田庄回蓬莱的?”
    洪参军答道:“正是,老爷。范仲的佃户说,范仲十四日午膳后带了仆人吴山离开
田庄回城。”
    狄公又道:“范仲田庄与曹鹤仙家为邻,范仲与曹英小姐会不会在官道口逢遇。—
—金先生可知道他们两个曾否相识。”
    金昌犹豫了一下,答曰:“他两个曾否相识,小人不敢妄猜,但范的田庄与曹家既
是近邻,想来曹太太做姑娘时必是见到过范相公的。”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金昌可以回去了,他的话语留下来慢慢再析议。
    金昌走后,马荣抢道:“这曹小姐必是追随范仲私奔无疑了。两个从小认识,青梅
竹马,又是同在一天失踪。曹小姐嫁顾孟平本非情愿,故借归宁之机,脱身而去。”
    洪参军摇头道:“他两个并辔而行,青天白日淫奔,岂不招惹人目?官道上巡丁往
来,岂又没发现的?官道上下的人家都打问遍了,谁也没见着他们的影子。再说,还有
一个叫吴山的仆从跟随着呢,如何瞒遮得过。”
    乔泰低头看了半日地图,乃道:“这官道岔口处有条小路,路边松林间有座荒废的
古庙。曹氏和范仲都在这一带消失踪影,会不会与这古庙有些关联。”
    狄公喜道:“乔泰之言有理,我们就去范仲田庄,曹鹤仙家勘问时顺路亦到那古庙
看一番。”

黄金案  第九章

    出了城西门没五里地便见一片旖旎春光,繁花生树,斑鸠啼飞,麦田如茵,碧渠潺
潺。农夫们正在田里忙碌,官道上下并无一个闲人。狄公率四名街役从官道上飞驰而过,
没半个时辰,便到了范仲的田庄。
    田庄外有一栋茅屋,狄公下马令四名衙役在路口待命,他带了洪亮、乔泰。马荣三
人去那茅屋敲门。
    敲了半日,没人答应,马荣性起一脚踢开了柴门。屋里堆起高高的柴禾,搁放着一
排农具,并不见有人。马荣正欲将柴门重新关合,狄公从柴禾堆边捡起一方香罗手帕,
手帕上的花卉绣得十分精致。
    “这方罗帕恐不是农家村妇所有。”狄公自语,一边小心纳入衣袖。
    四人沿脚下一条曲曲弯弯的烂泥路进人田庄。田头一个村姑神色慌张地望着这些个
衙门里的老爷,花布头巾半遮了一张黝黑的俊脸。
    农舍里的佃户老远见衙门里来人,慌忙撇了手中正在磨拭的镰刀,迎上前来。
    洪亮道:“这位是新任县令狄老爷,有话问你。你叫什么名儿?”
    那佃户小声答道:“小人叫裴九,是范二爷家的佃客,看守着这一片田庄,按时纳
租。那边那姑娘是小人的女儿,名叫淑娘,在家烧汤煮饭,料理家务。”
    狄公道:“你一人种这么多田地,忙得过来?”
    “农忙时也请个把帮工,平日里都是小人一个耕种。”
    洪亮问:“你的东家范仲是哪一天来田庄,哪一天离开的。”
    裴九答:“东家范二爷十四日一早来这里,当日午后便离去了。这事小人记得清爽,
街里已有人来问过,小人也是照实说的。”说完,低倒了眼皮不吭一声。
    狄公见他神色不安,眸子发毛,厉声道:“抬头看着本官!我再问你一句,那妇人
可是也走了?!”
    裴九大惊失色:“那妇人……那妇人……小人可没见着那妇人。”
    狄公道:“再不实说,押去县里大牢关了!”
    裴九叩头及地,泪流满面,哀声道:“小人哪里敢欺瞒老爷?小人实是没见着那妇
人。”
    “那妇人怎样了?”
    “她……她被人杀了!”裴九终于吐了实。又哭道:
    “老爷高高在上,这可不是小人干的”。
    狄公暗惊:“你莫要惊慌,这妇人是如何被人杀害的,你且将这事经过细细讲来,
不得有半点遮瞒。”
    裴九哽噎半晌,方定了神志,乃说道,“那日范二爷没走多时,他的仆人吴山牵了
三匹马又回来田庄,说是范二爷要与太太在田庄歇夜。小人心中犯疑,如何忽的又冒出
个太太来?口里不敢问,只害怕范二爷催租,哪敢不应承?忙将东家的房间洒扫了,铺
了新浆洗的衾枕床褥,又安顿了吴山,牵过三匹马去厩栏里喂饱了麸料,便自个回房中
去睡了。
    “半夜忽听得有马嘶声,我不放心,提了灯火去厩栏里一照,果然那三匹马不见了。
我赶紧去叫吴山,谁知吴山已不在,被褥尚有热气。我抬头见东家卧房还亮着灯光,便
想去报告。急行到卧房窗前,却见窗槅大开,范二爷与一妇人在床上睡熟了。及再细看,
床上地上全是鲜血,床脚边竟撇下了小人用的那柄镰刀,刀刃上也血迹斑斑。小人一时
吓破了胆,心想必是吴山这贼囚根子盗马杀人,劫去钱财。——记得吴山牵马来时,马
背上还有一个朱漆小皮箱,那是东家平昔收帐时用的,如今也被吴山那厮盗窃去了.”
    狄公四人竖直了耳朵,一个个瞠目结舌,屏住了呼吸。
    “小人怕诬为谋财害命,又不认字,哪里敢去衙门投状?千不合,万不合,糊涂油
蒙了心,做了一桩蠢事,小人从谷仓里找来了一辆小车,推到窗下,自个儿爬进窗去,
将两具尸身抱了出来,放倒在小车上,偷偷载去田庄外的桑园里。慌忙中却又忘了带铲
锹,没法挖穴埋葬。只得将两具尸身胡乱藏到树丛深处,心想等明日一早带了家什去桑
园,再行埋葬。但是,但是,待我第二日一早带了铲锹赶到桑园时两具尸身竟不见了。
我在那树丛深处找了半日,只见着几滴血迹,心中大惊,必是有人发见了尸身抬去衙门
报官了。
    “我又赶回家中,匆匆将东家房间洗扫了一遍,见有血迹的东西全数藏到谷仓的地
窖里。又叮咛淑娘道。但有官府来人问起,一概推说不知,只称是范二爷主仆两人早已
回去城里。——老爷,小人所言,句句是实,万望老爷审情开恩,饶过小人糊涂一回。
等捉拿到那吴山,小人的过失也使洗刷得清了。”
    狄公长长吁了一气,乃道:“裴九,你此刻即引我们去那桑园查看。”
    裴九又连连叩了几个响头才从地上爬起,抹了一把鼻涕,引狄公去桑园。
    狄公忽然想到什么,又问:“裴九,你可记得吴山牵来的三匹马中有没有一匹骟马?”
    “有,有,那匹骟马不仅形体矮小,小人还记得额面上有一块白斑,十分显目。”
    狄公点点头,示意裴九快走。
    桑园在田庄西隅,连着石碑村,如今正柔条袅袅,桑叶蓁蓁。裴九指着一处低矮的
树丛道:“小人将那两具尸身即抛闪在那下面。”
    狄公俯身细细察着了那树丛,又用手抓起几片枝叶。枝叶上果然溅有几星黑点,便
命乔泰,马荣两人在四周搜索,寻找可疑的松土。
    没一刻,乔泰来报,桑园中央有一片新土,上面并无树木杂草,恐是歹人埋尸处。
狄公赶到,仔细视察了,使命开掘。一手又抢过马荣手中的铁锹交于裴九:“你来挖!”
    裴九接过铁锹,狠命向那片新土翻掘起来,不十来锹便见浅坑里合复着一具男尸。
乔泰、马荣攘袖将尸身拖拽出来,一看却是一个剃了精光葫芦的老人,只穿着内衣裤。
洪亮细看了那尸身,见额头上有香洞,叫道。“原是一个和尚。”
    “再往下挖!”狄公大声命令。
    裴九向掌心吐了口水.抡起家什又狠命地刨了几下,扔了锹道:“这乃是范二爷的
尸身了。”
    土坑里果然又出露一具男尸,全身一片黑粘糊涂的血污,头颅几乎折断了下来。。
挂垂在肩头上。
    “再将那妇人的尸身挖出来!”狄公气急败坏。
    裴九一面用力挖掘,心中也惊疑不已——如何忽的冒出了一个和尚的尸身来。更令
他诧异的还是妇人的尸身始终没见着。土坑已经挖了五六尺深,下面已碰着坚硬的石头
了。裴九狐疑满腹,转过身来哭丧着脸,怔怔地望着狄公。
    “裴九,你须从实招来,你究竟将范太太的尸身藏匿到哪里去了?”
    “老爷,小人实是没藏匿那妇人,更没见着过这和尚。——这事蹊跷,小人肚内也
怪异,如何那妇人竟变作了这和尚。”
    洪参军小声道;“老爷,我见那和尚浑身上下并无血痕刀伤,这事还待国行里去细
细商讨。”
    狄公颔首,又问裴九:“你见着的那范太太是什么模样?”
    裴九叩头答:“回老爷问话,小人并未见着范太太相貌,早先也没听说有个范太太,
待半夜发现她被杀时又一脸是血。”
    狄公命马荣速去路口唤来衙役,将这两具尸体措去县衙收厝验检。乔泰留此等候,
等会齐了一并押裴九四衙里关了。他此刻即同洪亮去察看杀人现场并审问裴九的女儿淑
娘。
    狄公刚走出桑园,远远见一美髯老者站在垄岗上向这头看觑。
    回进田庄,狄公命洪亮去将淑娘寻来,自己则径直去范仲卧房勘查。
    卧房并不大,简朴无饰,几样家具都是手工打制的旧款式,木料也是田庄现成的。
狄公细细察看起那张大床,床沿的木架果有一道深刻的刀痕,地下还散了好几片细屑,
隐隐还可见有几星血迹。突然他发现靠窗的地下有一柄粗陋的骨制头梳。狄公俯身拾了
起来,小心纳入衣袖。
    洪参军将淑娘叫到了卧房门口。狄公踱了出来,细看了淑娘一眼,问道:“你看见
范二爷的太太了吗?”
    “看见了。”淑娘回话倒也干净,不卑不亢。
    “她没与你讲几句话么?”狄公还是和颜悦色。
    “她看都没看奴家一眼,坐在哪里如泥塑木雕一样。”
    “我再问你,你们田庄那头的曹老先生你可曾见过?”
    “见过。”
    “他的女儿曹小姐你见过没有,名字叫曹英。”
    “没见过。听说曹先生是有个女儿,脾气很好。他还有一个儿子,倒是见过,隔着
田岗远远望见的。”
    狄公点点头:“淑娘,此刻你即陪我们去那头曹先生家里。曹家出来后随我们去县
衙住几日,这里出了人命案子,只得委屈你们父女俩在县衙耽搁几日。”

黄金案  第十章

    曹家宅院在石碑村东头,与范家田庄毗邻,两下鸡犬相闻,炊烟互招,但老死不相
往来。难怪淑娘从没见过曹英。
    淑娘引路到了曹家宅院的大门口,狄公吩咐洪亮与淑娘就在大门口等候,他独个去
见曹鸿仙。
    曹鸿仙闻童子报,说是县令狄老爷枉车过访,急忙正了衣冠迎出院来。狄公一见,
果然正是适才站在桑园外垄岗上的那个美髯老者。
    叙礼毕,曹鹤仙引狄公上来竹楼小轩叙坐。狄公发现这竹楼的窗口可以俯瞰官道口
小路边的那座古庙。可借古庙四周一片蓊翳林木,只远远看清一截残破的红墙和翘起的
檐角。童子恭敬献茶,狄公呷了一口,只觉香冽清脾,不觉精神一爽。
    “狄老爷亲顾寒宅,不知有何垂教。”曹鹤仙慢慢捻着颌下的银须。
    “曹先生是县学的博士,本官下车伊始,理应拜谒斯文,崇隆圣教。”狄公不免先
来客套。
    曹鹤仙微微一笑:“老朽教授几个生徒,也只是取以自乐,消娱晚景。孔子先师不
是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乃君子之大乐也。”
    狄公又道:“听说曹先生排佛甚力,巨眼卓识,本官十分钦服。”
    “哪里,哪里,老朽只是嫌厌那一班和尚形貌丑恶,心术歪劣而已。释迦祖的正经
佛法老朽读得不多,不敢妄诋。”
    狄公笑了:“难怪曹先生要将爱女许与顾孟平了。——今日本官来宅上也只想问一
句,曹英小姐究竟出了什么事。”
    曹鹤仙愣了半晌,乃叹出一口气来:“小女糊涂一世,自作自受,望老爷更不要提
及她来。她的婚配全是那两个媒婆撺掇作成的,老朽一向不问家事,如今也不想为这事
徒滋烦恼,自败清心。”
    狄公又问。“曹英小姐认识衙里的录事范仲么?”
    “老爷,我又如何知道这个?也许是见过面的。——老朽与范仲家从无来往。”
    狄公不无温怒:“明日早衙升堂,本官将审理曹英小姐失踪一事,你可来衙里听审。
我这里告辞了。”
    狄公出曹家宅院与洪亮、淑娘会合了。正拟回衙,忽见一个美少年迎来,纳头便拜:
“小生曹文拜谒大老爷。”
    狄公心猜,曹鹤仙的儿子不知会有什么禀告。
    “老爷,我姐姐究竟出了什么事?听说至今仍未寻着。
    狄公长吁一声,道:“曹公子,你姐姐这一失踪,你想来心怀愧疚吧。”
    曹文点了点头:“那日没送她进城里,固是小生的疏忽,不过,不过,最感愧疚的
应是家父。正是他作的主,我姐姐才嫁给了那个姓顾的,便如同跳入火坑一般。姐姐归
省时,脸上从没问露过一丝笑容。”
    狄公从衣袖中取出那方香罗手帕:“这罗帕可是你姐姐平日佩用之物?”
    曹文讪笑道:“这个小生可不知道了。小生从没留意过这种东西。”
    “县衙里的那个范仲常来你家么?”
    “记得来过一回,我很喜欢他。范二爷人物轩昂,和蔼可亲。小生最讨厌的则是那
个姓唐的糟酸老头,同是衙门里做公的,行为处世就不一般。”
    狄公扬了扬马鞭:“好了,我此刻需立即回去衙门,一旦知道你姐姐信息,便派人
传告于你。”
    回到县衙。狄公命洪参军将淑娘好生看觑,等候开审。乔泰、马荣见狄公回来,忙
上前禀道:“我们在谷仓里找到了血衣和镰刀,那妇人的衣裙与顾孟平申报的正相符契。
适才已差遣了一个番役去白云寺报信,叫他们来人辨认那和尚的尸身,此刻仵作沈陀正
在偏厅验尸哩。对了,裴九已经解到大车关押了。”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此刻我即签署一道命令。着各处查缉那个杀人劫货的吴山
——他倘要出脱手中那三匹马,便会被捉获。城里城外几个马市都严密监视,那匹额头
有白斑的骟马最易被人识出。”
    正说着话,沈陀来内衙报告验尸结果:“范仲确系被镰刀砍断喉咙毙命的。那和尚
身上却并无一处伤痕,也无血迹,也未见有毒死的症候。噢,白云寺的慧本刚来认过尸,
说这和尚正是他们庙里的香火僧,名唤智海。他见了死尸,唾了一口,骂了一声,便愤
愤告辞,拔脚便去了,小医一时也拦他不住,故也不及禀告。——依小医判来,这智海
应是正常病故,或许是受了惊吓,致犯心病,终致猝死。”
    狄会接过验尸格目,细看一遍,嘉勉了沈陀几句,沈陀告辞而退。
    狄公道:“裴九虽不是杀人主凶,但私匿尸身,隐情不报,也属有罪,且先在大牢
里关押几天。此刻即将裴淑娘带来。”
    洪参军出去将淑娘带进内衙。
    “淑娘,本官再来问你,你以前曾见过范仲的太太么?”
    淑娘摇了摇头。
    “那你当日服侍时,如何晓得那妇人就是范太太?”
    “那女人随范二爷同来又同睡,不是范太太又是谁?”
    狄公语塞,正思别寻途径问话,抬头忽见淑娘发间插着一柄骨制的头梳,正与他在
范仲卧房中拾到的一模一样。于是从袖中取出那柄头梳,在手中把玩。
    “淑娘,这柄头梳是你的吧?”
    淑娘一见头梳,一对水灵的眸子顿时发出光来。
    “是的,是的,老爷。唉,果真又弄到一柄。”
    “谁果真又弄到一柄?淑娘,这头梳究竟是谁给你的?”狄公紧追问。
    淑娘愣了半晌,乃觉失言,紫涨了面皮,不肯作声。
    “淑娘,你不必害怕,这事讲明白了,就可以同你爹回田庄去了。讲不明白,恐怕
还要与你爹一同坐大牢哩。”
    淑娘究竟是村姑,哪知深浅。听了狄公此言,心头一喜,遂道。“送这头流与我的
是父亲雇的帮工,名叫阿广。他说奴家长得一头好发,配上这头梳,更好看了。”
    “这阿广向你求婚了?”
    淑娘害羞地点了一下头;“嗯,都提起过两回了,奴家只是不应允。他没田地,房
宅,又没牲口,我跟了他如何生计?可是阿广一味缠住奴家,说尽甜蜜的话。我不许他
夜间再偷偷摸摸到我房里来。阿广说,奴家不嫁他,他也不计较,只要与他常往来。可
又说倘是奴家变了心,要与他人相好,他便割了奴家的脖子,不肯轻饶。”
    “这柄头梳又是如何一回事?”狄公问。
    “一次阿广说是他得了点钱,要替奴家办一件礼物,问我喜欢什么,奴家什么都不
要,只想这同样的头梳再买一柄。不意阿广有心,果然去弄了它来。”
    狄公命淑娘退下,差人打点了暂在后衙西院安顿住下。等这里破了案,再送他们父
女回田庄。
    洪参军将淑娘带下去后,狄公命马荣传来衙里的几名缉捕,问道:“你们可知这个
阿厂是何等样人物,平日行成藏如何。”
    其中一个缉捕答曰:“这阿广行迹沙小的知道。他住西门外的小菩提寺,最是一等
的泼皮、闲汉,偷盗嫖赌,无一不嗜,农忙时也去人家帮工。”
    狄公点头频频,抚须道:“这案子庶几可明白了,范仲与曹氏必是这阿广所杀。范
仲的仆人吴山首先发现。他一来惧祸,二来贪财,故盗了范仲的钱箱并那三匹马潜逃。
你们此刻即可行动,务必缉拿阿广、吴山两人归案。”
    马荣率众缉捕出去时,正遇洪参军回来,便将狄公这一判断告诉了他。洪参军不甚
明白,进来书斋便问狄公。
    “老爷适才判断阿广杀人,吴山劫盗,我不甚明了,还望老爷指教。”
    狄公笑道:“那吴山倘要杀范仲,何需回到蓬莱才动手?登州一路回来有的是作案
机会。这一路他都没动手,岂可能回到田庄陡生杀机,一不可解。二来,吴山是城里人,
不惯使镰刀。故而我判断是阿广犯的案。吴山半夜起偶见主人被杀,又惧祸,又贪物,
便盗了钱箱、马匹而逃。”
    “那么,阿广却为何要杀死范仲呢?这两人风马牛毫不相干。”
    狄公答道。“这全是阴差阳错所致。阿广弄到那柄头梳,当夜便来田庄找淑娘,欲
献殷勤,又觊觎非礼之想。当他走过范仲卧房窗下时,见房内有灯火,暗黑里又见一男
一女作一床睡,他疑心那女的便是淑娘——往昔他两个偷情正是在这房中——一时怒从
心起,便去棚篱下抄起一柄镰刀跳窗而入,蹑去床头,对准那男女脖子一人一刀,又跳
窗而逃。那柄头梳正是在他跳入或跳出窗户时跌落在地上的,至于他事后是否晓得杀错
了人,不得而知。”
    洪参军连连点头:“范仲的尸首找到了,曹氏的尸身又怎的变成智海和尚?这点,
我最是不解。”
    狄公道:“从曹氏失踪的日子、时辰及坐骑的那匹骟马来判断,那女子当是曹某无
疑。但头里我拜见曹鹤仙时,却对他的麻木不仁感到奇怪,故又不敢断定曹英真是死了,
何况又没见尸首。我总疑心曹鹤仙知道他女儿的下落——这样来看,被杀女子或又可能
不是曹英了。裴九照例是认识曹英的,但那夜他见了如此血案,也早吓得魂飞魄散,怎
可能定心下来细觑那妇人脸面?何况当时那妇人满脸是血。洪亮,说实话。我对此也一
直存了狐疑在胸中。”
    洪参军长叹一声,皱起双眉,一味摇头。
    “洪亮,你也莫着急,我此刻亲去白云寺走一遭,查明那个智海的究竟。智海的去
脉弄清楚了,想来他的尸身与曹英的尸身之间的谜也可迎刃而解。我已命马荣、乔泰率
众缉捕去访拿阿广与吴山了。你顺便告诉一声乔泰,西门外那个小菩提寺尤要严加搜索,
想来那妇人的尸身还不曾偷运出蓬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