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阁子  第五章

    马荣也回恒丰庄去消磨了半日,手气未退,又赢了十来两银子,自个欢喜不尽。看
看已近午夜,便摇摆上街,径投白鹤楼而来。
    白鹤楼酒席正散,狄公由冯岱年、陶德两人陪同缓步下了彩瓷镶嵌的楼梯。
    狄公对冯岱年道:“明日早衙时,我便上你的官署,审理李琏自杀案。你务必将一
应案牍档卷打点齐全,还要你的仵作准刻到堂听旨。”
    冯岱年连连答应,遂与陶德两人恭敬送狄公上轿。
    狄公见马荣赶到,正是时候,十分欢喜。命一并上轿,回永乐客店。
    轿里狄公将酒席上听得有关李琏自杀案的诸项议论一一告诉了马荣,但将秋月纠缠
的前后情节轻轻略过。
    马荣得意道:“老爷,这半日我也探得不少有关李琏的议论。”于是便将小虾大蟹
两个的言语回复了一遍,又指出这两个是冯里长的干办,似不应忽视。”
    狄公笑道:“你须知道,李琏自杀时卧房的门是里面上锁的,那窗槅上木栅完好,
凶手何从潜入?”
    马荣又辩:“不过,老爷,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也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的。有人
也看见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这层巧合,岂无蹊跷。”
    狄公不耐烦:“温文元与冯岱年脸面上敷衍,背里并不和,且阴有取冯而代之的野
心。冯的僚属讦诋温文元,故布疑阵,岂可骤信?温文元与李琏码头边密语,也无非是
与冯岱年过不去,嫉恨他的权势和人缘。——这里的官场纷争,我们不必介入。了却李
琏一案,即回浦阳。休要在这里出尖揽事,溺在其中,挣脱不开。”
    (讦:读‘节’,攻击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阴私。——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虽嘴上不再作声,心中依然深信小虾大蟹的真挚,似不是那等做圈套让他去钻
的人。
    狄公又道:“我们如今已知道诱惑李琏至死的那个女人是谁。李琏虽是读书种子,
情场上却是个嫩货,一受风雨便土崩瓦解,沉沦绝境。——不过,秋月这人也太冷酷薄
情了,虽然美貌,但喜怒无常,令人心寒。酒席上我对贾玉波秀才很感兴味,冯岱年已
选了他作东府快婿。”
    马荣道:“我探听到那个贾玉波在恒丰庄输了一大笔钱,形状凄惨。恐怕如今想娶
个阔小姐,补偿回来。”
    正说话间,轿子已到永乐客店大门。两人下轿来,马荣去客店柜台上摘了一盏风灯
引狄公进了红阁子。
    狄公推开红阁子的雕花大门,进到外厅,刚要坐下,忽见卧房的门槅底下透出一线
红光。正觉诧异,马荣点亮了桌上的灯盏。
    “马荣,你瞧卧房里有灯光,插在门上的钥匙也不见了。”
    马荣将耳朵贴在门槅子谛听了半日,不见声响,又不敢贸然叩门。
    狄公道:“我们从露台上到卧房窗槅看看,小心惊动里面。”
    两人出了露台,绕到卧房窗下往里一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热血凝滞,鼻
息不敢透出。
    卧房床前的红地毯伤仰面躺着个赤身的女子,四肢蜷曲,脑袋歪倒一边。象一尾刚
宰了滚水褪了毛的鸡。
    “死了?”马荣低声问。
    狄公失声叫道:“秋月!”
    马荣也惊:“秋月如何死在老爷房里?。”
    “你看,钥匙又是插在里面的锁孔里。””狄公气急败坏。
    “红阁子里第三个自杀的?”马荣嗫嚅。
    “不!我见她颈颔下有青紫伤痕,恐是被扼致死。你速去叫店里掌柜,将冯岱年请
来这里,暂不要言明死人的事。”
    马荣匆匆去了。狄公又向N卧厉内细看,床帐枕席,并无异常。只是枕边折迭整齐
堆放着女子的裙衫,床前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绣花弓鞋。
    “这个可怜而骄妄的女子,自命不凡,片刻间竟香消玉殒,一命归阴。”
    狄公心中油然升起一阵伤感之情。——这么一个人欲横流的世界,要站得住脚跟,
谈何容易?可怜秋月她机关算尽,难逃劫数。尤使狄公心生恻隐的是秋月无疑是夤夜来
这里自荐枕席的。罗应元脱逸而去,秋月失望之余竟痴心地将算盘珠打到自己头上。白
鹤楼上她的一番言语撩拨,已心迹昭然。没想到好梦未圆,不测横生,竟被人杀死在这
是非之地。
    (夤:读‘银’;夤夜:深夜。——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兀自冥想,竟也萌起一丝愧疚。正陷溺不拔,转思愈深时,马荣领冯岱年、胖
掌柜及两名大汉赶到。
    “狄老爷,出了什么要紧事?”冯岱年声音带颤,预感不祥。
    狄公用手指了指窗户里。冯岱年趴上墙头一看,惊吓得瘫软了下来。
    “撞开门!”狄公大声命令。
    两条大汉本是冯岱年的随从,甚有气力,与马荣三人出死力控门。门撞开了,双簧
锁周围裂了一大片木头。
    狄公命众人门外守候,他独个稍稍验看尸身。秋月全身并无一处外伤血迹,脸容已
剧变,怵目骇心。一对呆滞的乌珠从眼窝中凸了出来,十分可怕,死前定是受了巨大惊
吓。乳下尚有余热,分明死亡不久。口唇青紫,项下两侧青紫伤痕明显,象是指扼致毙。
伤痕上指甲印有粗细浅深不同,一时也未可遽定。全身虽未见施暴痕迹,但手臂上有几
道细细的抓痕。她的长指甲未有丝毫破损,指甲缝中有一二丝红地毯的绒毛。
    (遽:读‘巨’,马上。——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走出卧房,命人将秋月尸身穿戴了,移至冯岱年官署安厝,着仵作细验。
    冯岱年忽问:“这卧房的门又是里面反锁的,外人如何进得去?这情景恁的与李琏
案相似。”
    狄公道:“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明日早衙我一并审理此案,传温文元、贾玉波、
陶德三人到堂,不得有误。”
    冯岱年使人将秋月尸身抬走后,狄公问永乐客店掌柜:“这女子进来客店时可有人
见着?”
    “回老爷,花魁娘娘的宅邸便在红阁子南面不远处、有一条小路可通。恐她是从她
的宅邸过来的,未走大门。”
    “这红阁子里可有暗门通道?”
    “回老爷。这红阁子独立一幢,四南都是花园。并没什么暗门复道。只不知李公子、
秋月小姐相继死在这里,叫我如何洗刷得清。”
    狄公嗔道:“这个不干你事,又没指你是嫌疑,你快去将登记帐簿拿来。”
    胖掌柜应声去了。
    “马荣,你将桌上那两个茶杯舀点水拿去给猫狗尝试,有没有毒。”
    马荣领命刚出去,胖掌柜夹着一册厚厚的登记簿来了,恭敬呈上。
    狄公细细翻阅,刚翻到记载李琏那一页,马荣回进房来,摇头道:“此茶无毒,两
尾小猫吃了,并无异常。”
    狄公叹道:“我见秋月颈下有青紫血痕,疑心是中毒所致。如今茶中果无毒,这事
须费周折。”
    “青紫伤痕,不正是掐扼致死的证验么?”马荣不解。
    “那青紫血痕固类指扼所致,但又有谁能进去卧房?”
    马荣转思道:“会不会还有第二柄钥匙?”
    狄公憬悟:“这事还需暗中盘问,不可张皇。”
    马荣又道:“我见那手臂抓痕也感蹊跷。唉,李琏,秋月这一对冤家都死在红阁子
里,颈下又都出现奇怪的青紫,真不可解。”
    狄公叹了口气,低头又看帐簿。
    “马荣,你来看,七月十九,李琏来此第一夜是与一个叫牡丹的女子同住的。接下
去的三夜是白兰,廿四两夜是红榴。他死在廿五夜。”
    “那夜没女人陪着,偏偏出了事。”马荣惨淡一笑。
    狄公道:“奇怪的是未见有秋月的名字。”
    “莫非这廿五夜正拟与秋月睡,谁知又死了。没有记载。——其实再想想,又何必
夜间来,午后不也是大好时光?廿五日午后李琏独个在红阁子里酣睡,这内里岂无文
章?”
    狄公站起合了帐簿:“明日你须核合两件事,李琏的大船撞破冯岱年眷属船赔偿银
子事和李琏码头边与温文元密谈事。此刻时辰不早,你也可以去下处休歇了。我今夜便
睡在这出事的房中,体验一下红阔子的恐怖气味。明日一早你便来见我。但愿这一夜大
有所获。”
    “万一老爷你有个山高水低,叫我怎办?”马荣心怯。
    “你走吧!两人在此,阳气太盛,恐那鬼物不肯出来。”狄公道。
    马荣素知狄公心性脾气,不便执拗,腹中主意打定,便叩礼告辞。
    狄公小心翼翼将卧房内细细检查一遍,然后上床。他发现床上簟席仍有丝丝汗湿,
枕畔脂粉香气隐隐可闻。——秋月如果在此床上睡过不少时间,巴巴地等我回来叩门。
后来她下了床,而且是从容下床的,因为枕席罗帐并不凌乱。她一站立床前,可怕的事
便发生了,并夺了她的性命。临死前她那恐怖的脸容正可说明她受了剧烈的惊吓。
    (簟:读‘垫’,竹席。——华生工作室注)
    想到此,狄公不由一阵冷颤。秋月,李琏的尸身上都有奇怪的青紫,莫非这古老的
红阁子里真藏有一种神秘的鬼怪妖物。抬头见窗外月儿半遮,墨云一堆。难道那鬼怪妖
物是从窗外进奈的么?——夜房门破了,也有个退步,真是将自己反锁在里头,更不可
思议!
    狄公忽的又翻身爬起,下床去外厅将自己的雨龙宝剑从马鞍袋里抽出。又去露台边
向紫藤树丛深处一阵乱刺。瑟瑟声里只见落英缤纷,月光破碎,并无半点异相。于是又
回到卧房,将衣袍脱了卷起充作枕头,索性躺在地毯上。——两眼直视窗外,一手紧握
出了鞘的雨龙剑。

 

红阁子  第六章

    且说马荣回到客店店堂,找了一个小伙计,塞了他一串铜钱,由他领了绕到红阁子
的露台外。他细心地在密树丛中搜索半日,果不见可疑之迹,乃罢休。
    小伙计道:“这条小径一头通大酒楼、汤池,一头通花魁娘娘秋月的宅邸再东折还
可插到隔壁桃花客店。”
    马荣又问藏春阁方位。小伙计依实告知,在白鹤楼后背,有一节路。马荣谢过,吹
起口哨,径直向白鹤楼而去。
    这时虽已午夜,一路南来,大街依然热闹。经恒丰庄赌局门口,更见灯火煌耀,赌
客如云。一直过了温文元的古董铺“龟龄堂”,才稍稍冷落。
    白鹤楼早已打烊,后背正是花街柳巷,连绵十几家青楼行院。马荣依门牌读去,果
见“藏春阁”字样,夹在“逍遥宫”与“海棠院”之间,门面较窄,不甚惹眼。
    马荣轻轻叩门,没人答应。檐角一盏小小红灯早熄灭了。一推门,竟应掩着。——
门里一片漆黑,见是一个轩厅,也没灯火。后院一排房栊,似有烛火闪出,月光下分外
静谧。
    马荣轻步蹑足。穿过轩厅,径摸后院。突然他听得一声声轻微的呻吟,从轩厅的右
边角落传来,时断时续。及再走近,果见一个女子捆绑在一根圆柱上,衣裙撕破,头发
披散,满身紫伤,已哭干了眼泪,正微气呻吟。
    马荣赶紧上前,从腰间抽出匕首割断了绳索。那女子蓦地倒地,昏厥过去。马荣一
摸,尚有热气,也不惊慌。见地上一根荆条已损皮折枝,粘有血迹。
    “只不知这姑娘受谁荼毒,如此手狠。”马荣自语。
    半晌女子挣扎醒来,见是一个军官搭救,心中害怕,轻叫道:“你不要管我,无需
惊动官府。”
    马荣犹忿忿:“你叫什么名儿,缘何被捆绑这里挨打?”
    “奴家叫银仙,吃师父教训,家常便饭,军爷旦勿喧嚷。”
    马荣一听是银仙,正中下怀,又问:“姑娘原籍可是泗州临淮郡?”
    “军爷如何晓得奴家籍贯?”银仙惊愕。
    “我叫马荣,正是同乡。今日有缘,特来救你。”
    银仙听了,果是家乡方言,十分亲热,不由“哇”地哭出声来。
    “今夜白鹤楼侍宴,酒席上那个温先生几番刮涎,老不正经。奴家害怕躲闪,不小
心时竟泼翻了酒,弄污了温先生衣襟。师父将我悄悄弄到这里,要施家法。先扇了我几
个巴掌,奴家强辩几句,又揪我头发往柱上碰撞。奴家不该挣扎。抓伤她手臂。师父盛
怒之下便将我捆绑在这柱上了。——马军爷,这本是常有的事,事后师父心软便来放我,
并不记仇。谁知……谁知今夜至今仍不来松绑,该是将奴才忘了。”
    马荣不屑道:“你那师父是叫秋月么?你还是将她忘了吧。她怎能来为你松绑,自
己都被阎王爷捆绑了去。”
    “什么?我师父秋月她怎么了?被谁捆绑了去?”
    “告诉你吧,秋月死了。——则死了没一个时辰。终是人心歹毒,逃不过阎王爷眼
睛,也有报应。”
    银仙这里还要问详里,马荣道:“看你一身是伤。吃了许多艰难苦楚,还怜悯你师
父哩。秋月死时比你幸运。并没人用荆条抽打。。不过也死得蹊跷,内中详情我家狄老
爷明日便要开审。日后便会知道。——你从此也摆脱师父的管束,自自在在做人了。”
    银仙一面点头一面饮泣,不知是自伤还是悲悼秋月。
    马荣道:“银仙小姐,你住哪个房间?我背你去房中,敷点药膏养两日便好。”
    “我住后院西舍四号。但今夜我不敢呆在这里。马荣哥,就住到你那里去吧。”
    “不瞒银仙小姐,我们今天刚到这金山乐苑,人地两疏。我家狄老爷住在永乐客店
的红阁子里。惭愧我至今尚未找到个过夜的处所哩。”
    银仙抿嘴一笑:“我倒有个好去处。离这里不远的天仙巷,开着爿小小丝绸铺。掌
柜的王寡妇与我极是稔熟,我们可以到她铺子里借宿。——你扶我起来,先梳洗一下,
这个鬼相如何见得人。”
    银仙梳洗罢,马荣背起便依银仙指点直奔天仙巷。巷口果见一爿丝绸铺,已没灯火。
马荣轻轻叩门,王寡妇点火出来。见是银仙两个,欢喜不迭。又捧茶,又打汤,果然十
分亲热。银仙说了借宿之意,王寡妇一口应允,扫拂了前楼一个空房让他们栖息。
    马荣、银仙上楼来,关合了房门。马荣细心地为她拭洗抹药。
    “这个秋月也太狠毒,你这细皮白肉的,岂受得了荆条抽打。我见那荆条都打折了,
粘了许多皮血。”
    银仙心头一酸,哭倒在马荣怀中,抽泣道:“适才我没吐实情。——师父只是捆绑
了我,并没打。来打我的便是温文元这瘟猪。先是手掌批颊,后又扯发乱打,又用荆条
抽得我遍体是伤,血泪交流。说我酒宴上摸不得,动不得,如今可逞了他的愿,恣意轻
薄。临走时还留话,半夜过后还要再来,故尔我不敢留在藏春阁里。”
    马荣格格咬牙:“原来是这瘟猪的行径。日后事发,决不轻饶。不过秋月必是与他
串通一气,捆绑了你,让他来作践蹂躏。阴私狠毒,也不得善报。”
    “马荣哥,这事千万隐忍,不可颠腾。温先生,乐苑的金刚大菩萨,轻易惹不得。
这事一旦泄漏,我银仙死无葬身之地。”
    马荣道:“这个我听你的。日后自有治他的医方。这条瘟猪听说与红阁子的李琏案
有关涉,我甚而听人说,二十年前他便有过亏心事。”
    银仙笑道:“我才十九岁,如何晓得二十年前事。对了,我认识一个老婆子,人称
凌仙姑。吹弹歌舞,样样精熟,我就是跟她学唱曲的。这凌仙姑是个瞎子,又老又丑,
满面麻子,还患肺痨。但记忆极好,早年听说便是这里脂粉歌舞场上的行首班头,风流
一时的。这乐苑的许多往事,可以问问她,或可能知道些眉目。——凌仙姑现住在乐苑
西南隅荒破下一茅篷里,大门正对着江对岸的码头。”
    “是不是小虾大蟹的南瓜地附近。”马荣问。
    “正是,正是。马荣哥也认识小虾大蟹?”银仙惊奇。
    “衙门里做公的,知道的事便多,不然何以今夜偏偏来救你?这虾蟹两个都是我的
朋友。”马荣沾沾自喜。
    “这小虾大蟹两个可是好汉,侠义心肠。几番帮我脱逃瘟猪的纠缠。听说小虾还有
一身好武功。”
    马荣不以为然,格格笑了。
    王寡妇又送了夜宵饽饽与一碗甜栗羹。两个美美地吃了一顿。
    银仙疲乏已极,很快就睡倒了。马荣下楼来塞了一块银了与土寡妇,干恩万谢.并
关照明日一早他要出去勾摄公事,叫银仙等他回来。
    王寡妇答应。马荣听听已打三更,便回到前楼地板上和农而睡,须臾鼾声雷动。

 

红阁子  第七章

    狄公在红阁子卧房地毯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寐。恍恍惚惚间闻到房中有一股令
人作呕的气味。点着的蜡烛也熄灭了。仿佛又听到床腿吱吱作响,房梁瑟瑟有声。
    他索性坐起,提了雨龙剑去外厅露台巡视一转。参横斗转,花园里寂寥一片。月亮
已西斜,对面大酒楼也没了灯光。夜风凉飕飕,他裹紧了长袍又进到卧房。由于疲乏不
堪,这会总算是睡着了。
    狄公一觉醒来时正东方熹微,红霞动荡。红阁子内一派染红,如火光升腾,蔚成奇
观,又见自己躺在地上,差点儿滚入床底,不由哑然失笑。
    他踱出露台眺瞻半日,又出去汤池泡浸一会。回到红阁子时早膳已送到露台的圆桌
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三碟小菜:黄鱼、酱瓜、煎蛋。心中喝采,抬起竹箸,正要
吃,马荣忽的跳进露台,长揖请安。
    “你怎的由这里进来?”狄公不无惊讶。
    “老爷,这露台外的小路曲折可通街上哩。那边便是秋月的宅邸,难怪乎要出事。
老爷,昨夜睡得可好?”
    狄公讪讪笑道:“只睡着半夜,没见有什么异迹。如今倒有些后悔,倘一夜都不合
眼,或恐窥得消息。”
    马荣也笑:“没出事便行。老爷在卧房里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如何回浦阳交代太太。
对了,我今日一早便去了码头,果然见到了冯里长的那条船,画梁雕栏,十分华丽。据
那个船上的掌舵说,撞船时正是午夜,李琏船的艄公火夫都一个个烂醉如泥,以至出事。
不过李琏本人十分清醒。这边冯玉环小姐受了惊吓,以为船要沉了,慌乱中曾穿着内衣
跑到船头叫人。黑暗里正遇李琏提灯笼过来赔情,在船头上还礼让了一番。
    “这事闹了一通宵,到天亮时分,两条船总算靠了江边码头。冯玉环小姐与丫头们
先坐小轿回府邸了,李琏还一一为烂醉的朋友打点轿马,一齐抬到永乐客店安顿。其间
人往人来,十分忙乱,但没有人见着过温文元。”
    “那段话恐是冯岱年的两个干办瞎编的。中伤温文元而已,未必落实。”狄公道。
    “船上的人也看见小虾大蟹了,正在南瓜地里。还说小虾象发疯一样跳来跳去,手
舞足蹈,不知他究竟在干什么。呵,今天早上在江边我也见到老爷昨夜说的那个霉疮溃
烂的穷乞丐了。他手中拿着一枚银饼央求船工捎他去上水。船工捏鼻屏吸,谁也不理他,
生怕染上那恶疾。乞丐只得怏怏走了,嘴里还不停地咒骂。”
    狄公道:“那个可怜的老乞丐并不缺银钱,昨天我扔过去一包铜钱,他也不肯接。”
    马荣又道:“昨夜我碰巧遇见秋月的徒儿银仙,是藏春阁的歌伎。她说在白鹤楼侍
宴时见过老爷。”于是便将银仙受辱吃毒打一番经历细细说了,又骂温文元人面禽兽。
    狄公戒道:“这温文元固然歹毒,倘不涉及杀人嫌疑,不可轻易治他。你适才的话
倒解了我一点悬疑,秋月手臂上的抓痕原来是银仙挣扎所致。”
    马荣道:“银仙曾跟随一个叫凌仙姑的瞎婆学唱曲,那凌仙姑是乐苑二十年前的风
流班头,老爷不是欲打听陶德父亲之死与温文元的关节,何不去问问那个凌仙姑呢。”
    狄公眼睛一亮。——陶匡时自杀虽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的儿子陶德正在眼前。许
多隐情还是可以问出眉目来的。他又是恰恰死在红阁子里,情节与李琏相仿佛,仅这一
点便十分可疑,更遑论两人自杀时都有温文元的出现。——弄清楚陶匡时的死因,李琏
的死,甚而秋月的死或可迎刃而解。
    “马荣,你可知道那个凌仙姑的住处。”
    “听说住在西南隅的荒坡下一茅篷里,银仙想必认识。虾蟹两位也认识,正邻近他
们的南瓜地。”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吩咐换过公服,备轿去冯岱年官署。

 

红阁子  第八章

    官轿在赵公庙的山门口停下,山门对面便是冯岱年的官署。官署后院即是他的宅邸。
    狄公、马荣下轿。冯岱年率几个僚佐已在大门照壁前恭候。
    官署八字朝南,气象崔巍。高大的徽州雕砖门楼苍朴古拙。门外一对盘伏的石狮怒
目睥睨,十分威武。——衙厅里早排开两队役卒,皂褂、火棍,一式齐整。
    冯岱年引狄公、马荣先进去书斋用茶。——顺大门内万字游廊,通向左厢一垂花月
洞门。门外即是冯府的内花园,正好绕过衙厅公庑,直达内院书斋。
    书斋陈设古雅。紫檀木屏风桌椅纤尘不染。两边各一只紫铜狻猊,袅袅吐着青烟。
三面书架上一迭迭的古书籍依经、史、学、集排列,井井有序。不少书帙开了函盖、夹
着一条一条的象牙叶子。桌上湖笔、端砚、宣纸、徽墨,四宝齐全,桌前设三五张靠椅。
虽是盛夏,书斋内凉阴十分,幽香怡人。
    “狄老爷见笑,卑职一向在这书斋内会客,院内再无静雅之处。”
    小童献茶毕,狄公道:“冯相公许多藏书,黾勉勤学,十分可敬。”
    冯岱年道:“说来也惭愧,卑职自管摄这乐苑政事,例与书籍生分了。这几年更是
无暇读书。还是陶先生时常来翻阅,再就是小女玉环了。陶先生专拣经史类研读。小女
则爱读前人别集,尤爱诗歌。这两年也颇识得些金针诗格,偶尔学做起诗赋来了。”
    狄公笑道:“难怪冯相会要挑贾秀才为乘龙快婿。令媛受贾秀才指点薰染,文艺必
然长进。——贾秀才想必也是官宦子弟。正是门当户对啊。”
    冯岱年道:“不瞒狄老爷,这贾秀才并非官宦子弟,却是家境沦落。与小女订婚前
已经山穷水尽。也是前世有缘,两个红绳早系。他赌输了钱,那日来问我借盘缠,拟赴
杭州乡试。却与小女一见钟情。小女年已十九,与她曾说了几门亲事,均未成功。自见
了这贾秀才便满口应允。我便请陶德先生做大媒,牵合了姻缘。也是天作之合,但愿他
两个婚后夫唱妇随,百年和谐。”
    狄公命马荣去衙厅看看,开堂审案的格局可齐备了。
    冯岱年会意,忙改话题:“昨夜秋月猝死,阁苑震惊,不知狄老爷有何见教?”
    “罗县令临行只嘱托下官经办李琏自杀一案,不意昨夜又牵扯出秋月的横死。两个
冤家都在红阁子毙命,冤头债主,倒也分割不爽。下官拟先问断李琏自杀案。倘情节与
秋月案关联,则一并鞫审。”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道:“凭狄老爷处断,卑职跟随左右,听候调遣。”
    “冯相公可见过李琏本人,印象如何?”狄公忽问。
    “卑职只见过李公子一面,正是撞船后的第二天。李公子英年才望,恃才傲物,自
在意中,又正是青云升华之时。他自恃赔了我三十两银子,便没事一样,仿佛施舍一般,
令人不堪。不过卑职也不计较,算来亦应是父执一辈,他父亲李经纬大人正是我的老
友。”
    “冯相公还认识李琏的父亲?”
    “李大人当年少年风流,往来乐苑,引动多少痴情女子,风流韵迹犹在。后来任朝
廷东台左相,勤勉王事,还出任过几回钦差,专擅地方。致仕离京后便来金华颐养天年,
再没见过面,却有书信往来。”
    “本县当年听说李经纬是引病自退的,想来或有委曲,年岁并不高。”
    “卑职只知道李大人病得不轻,听说已有一二年闭门谢客了,罗县令都未能见到他。
李公子这一死,还是他叔叔李栋梁前来收尸,可推知一二。”
    狄公又把话拉回来:“听人说李琏城府宽阔,心机纯熟,似非轻狷气狭之辈,未必
会为一烟花女子摆布不开。”
    (狷:读‘绢’,偏急。——华生工作室)
    冯岱年笑道:“正是他有城府心机,目空志大,一旦受挫于妇人,便觉羞愧难言,
愤不欲生,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狄公又调转话头.“那个李栋梁走时,可曾将李琏在此地的一应花销票据、信札字
契都带去?”
    冯岱年惊道:“早得狄老爷提及,你看可是这包劳什子?”说着从书案抽屉里取出
一个扁平黄绢小包。
    狄公打开一一查看,乃道:“李琏处事果然极有条理,他将在此地的一切钱银花销
都记了帐。从赔偿你撞船的三十两银子到付与白兰、红榴、牡丹的押金,都有确数,笔
笔不漏。——奇怪的只不见给秋月的赏银。”
    冯岱年猜道:“想来应是顾全秋月的身份。且两人已不是萍水交情。李琏都几遍提
了要出巨金为秋月赎身,他用在秋月身上的钱数便也不好记载了。”
    狄公问:“李琏愿出巨金赎秋月是谁说的?”
    冯岱年指着狄公面前一页纸片道:“这纸片正是李琏生前的笔迹。表明他一念迷恋
秋月,迹近情痴。卑职因而会同罗县令传秋月来问话,秋月也供认不讳。李琏欲出巨金
为她赎身,但遭到她的冷言拒绝。”
    狄公掂起那纸片细看,纸片上草草画着两个套合的圆圈,圆圈下写着“拖心秋月”
四字。——他小心将纸片纳入衣袖。“冯相公,此刻我们就去衙厅审理此案吧。”
    马荣早安排就县衙审事的排场。——衙厅彩栏雕楹,富丽堂皇,垂挂十六盏流苏宫
灯。华木珍果,列植堂下,似是一官府人家的大花厅。正中一张紫檀木公案,晶光锃亮,
上面放着案牍、笔砚、签筒、印玺、朱砂盒、惊堂木。前悬一幅靛蓝绵缎,十分齐整。
    狄公在公案后高高坐定,威仪奕奕。冯岱年、马荣分立公案两头,相机助审。书记、
佐史、问事、白直倒也齐全,各司其事,只等狄公开审。
    狄会见衙厅下陶德、温文元、贾玉波俱在,心中踏实。一拍惊堂木,喝令升堂。先
传仵作上前就李琏验尸格目释疑
    仵作叩道:“禀狄老爷,李琏尸身廿五夜间验毕。喉颈刺破,失血过量,可断自刎
致死。尸身无伤瘀、破损、残肢。只是……只是颈项两侧有两块紫肿,疑是尸斑生腐,
又象肝失疏泄,心血瘀阻所致。小医不敢妄断,故尔阙疑。”
    狄公慢慢捻着又长又黑的大胡须,沉吟不语。半晌乃问:“秋月尸格尚未填写,依
你判定,当是因何而死。”
    仵作又叩:“禀狄老爷,秋月尸格午刻即可呈上官署。依小医验检,似是饮酒过量,
火邪攻心,乃致猝死?”
    狄公双眉紧蹙道:“秋月一向无病,为何心衰猝死?昨夜虽吃了几杯烈酒,并无异
常容色。”
    仵作恭敬答日:“秋月邪热炽盛已非一日,燔灼营血,阴液耗伤。加以昨夜酒力迸
兴,五内失和。心血交瘁,终至死亡。”
    狄公又问:“那么,她颈项下的青紫伤痕和手臂上的抓痕又是如何一回事?”
    “依小医推来,应是秋月睡梦中病发,疑受魇噩,感气憋心闷,便从床上跳下。两
手撕抓喉颈,拚命透气,故有青紫痕。后来昏倒在地又抓搔挣扎。手臂上的指痕与指甲
缝的红绒毛原因同一。”
    狄公冷笑一声:“秋月颈项下的掐扼印痕有深浅粗细不同,却是何故?”
    仵作一惊:“这个小医虽也察觉,只是指印浅淡十分,无法细检。”
    狄公挥手命仵作退下,心中不悦。银仙已道出秋月手臂抓痕来由,偏偏这仵作还曲
意周纳。又转脸问冯岱年:“你可及早通知秋月亲属来收殓,了却官司。即择日安葬。”
    “温文元何在?”狄公一拍惊堂木。
    温文元心中一惊,忙跪上丹墀听宣。
    (墀:读‘池’,台阶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阶。——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正色道:“昨夜白鹤楼酒席末散。你先走了。不知有何贵干?如此匆忙。”
    马荣听了,正中下怀。倘真是这瘟猪与杀人有干连,银仙的一口恶气便可出了。
    “回狄老爷问话,小民原与一客户约定,要买我一幅王大令草字帖。因生意数额大,
不敢怠慢。故尔未终席先告辞了。记得昨夜席上也与老爷打了招呼。”
    “离了白鹤楼又去了哪里?”狄公追着问。
    “小民出了白鹤楼,退自回龟龄堂铺子。路本不远,北行过两条横街即是。”。
    “那客户什么姓名,与你谈了多少时间生意经?”
    温文元哭丧着脸:“唉,还谈什么生意经。相约的也只是个牙人,见住在桃花客店。
云是京师二雅堂托办的。那牙人姓黄,昨夜竟爽约,小民空等了一宵。心中有气,今B
一早便去找他,他道原便约定是廿九夜,反说我听错了日子。”
    “你昨夜再没出铺子一步?”
    “狄老爷莫非不信我口供?我可以画押。”
    狄公命书记让温文元画了花押,令退下。
    “贾玉波何在?”
    贾玉波应声上堂前丹墀下恭敬跪了。
    “昨夜你也未终席,离了白鹤楼后干了何事?”
    贾玉波答日:“昨夜席上几杯烈酒下肚,只觉心燥汗重,腹中不适,便去茅厕登东。
完了还觉头昏懵懂,又去后面汤池沐了浴,方觉舒爽。不敢再上楼厅,便步回桃花客店
休憩。”
    “桃花客店后有一条小径,直通秋月宅邸。你可知道?”
    “贾玉波惊惶:“这个小生并不知道,也未去客店后转过。老爷如何将我的住处与
秋月宅邸勾串了起来,莫非疑心小生与秋月的死有甚干连。”
    狄公冷笑道:“你也是回到桃花客店后,再未出来一步?”
    贾玉波道:“我也画个押吧,省得再三盘问。”
    狄公宣布退堂:“李琏、秋月两案暂拟挂悬,择日复审。”又低声嘱马荣,“你速
去桃花客店查实那个姓黄的牙人,京师来的。并打听清楚贾秀才果真是昨夜回来后没再
出去。”
    冯岱年困惑不解:“狄老爷,这两起案子为何还要悬挂,李琏自杀,验证早已确凿。
秋月病亡,仵作之言可信。不知还有什么没弄清楚的?再说罗县令都画过判词了。”
    狄公笑道:“这内里还恐有许多委曲。他两个都死于红阁子,偏偏昨夜本县正住在
他们出事的房里,也觉有些异样,故不敢匆匆判决。再细细勘查。或可望圆满断处。”
    冯岱年心中狐疑,不知狄公又有什么新鲜招儿。
    狄公又道:“我欲与陶先生作一番深谈,不知冯相公能为我摒去闲人,专辟一室
么?”
    冯岱年答应,遂引狄公、陶德转去花园西院内一个小亭。一路横塘曲岸,翠柳低笼,
时见几个婢仆在修莳花木,洒扫亭轩。走不多时果见一翼小亭在水洲上。嫩白妖红,环
绕亭砌,远远看去如云蒸霞蔚一般,十分夺目。
    (莳:读‘饰’,栽种。——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满口喝采。“好个所在。”十分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