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狐狸  第十五章

    狄公回馆舍更换了那件海蓝长袍,戴上黑弁帽子。便出县衙仪门,拐上了街,雇了
一顶小轿直趋东门。
    轿到东们内一排鳞次栉比的平房前停下。狄公见有一家绸布铺,便进内花了二两银
子剪了一匹上品的花金绸和二匹文葛,又到果品铺买了两只熏肥鸭和一盒月饼,便依着
地址寻找那黄记陶瓷器铺。
    半日,狄公才在一条弯曲幽暗的小巷尽头看见了一家小小陶瓷器铺。铺外遮起一块
打了许多补丁的布篷,铺内放着一堆粗瓷打制的碗盘茶具、溺壶缸罐。一个衣衫褴褛的
汉子正坐在摊子后面。
    狄公上前打了招呼:“不知先生是黄掌柜不?”
    那汉子十分惊讶,忙点头道:“正是。贵相公要买什么?”
    “我姓宋,与掌柜太太是本家,”路过金华特来拜会姐姐。”
    黄掌柜半信半疑,回头对屋里一个正埋头做针线的中年妇人叫道:“浑家,你的一
个本家相公来看望你了。贵相公请店里坐,待我去沏盅茶来。”
    那妇人出来相见,也是十分诧异,她从未听说有过本家兄弟。狄公将礼品一递上,
开言道:“姐姐,三叔从京师来信说及伯父母双双下世,并把你的宅址告诉了我。适逢
我由徽州去京师收帐路过金华,便转来拜认姐姐。奉上两样薄礼,聊表芹意,还望姐姐
笑纳。”
    那妇人一见绸料、文葛,肚内便喊“侥幸”,又见熏鸭和月饼,早欢喜得笑眯起了
眼,哪里还去问其中委曲。便一口认了这位素不相识的堂弟。
    “贤弟如此破费,为姐姐的怎过意得去?今日灯花爆了几爆,我便疑心有吉人来访
了。”
    黄掌柜忙说:“浑家,赶快去将熏鸭切了,再取一只大碗和几只瓷杯来。今日中秋,
我早备下一瓶白酒,没梦想到还有熏鸭下酒,真乃大吉利市。浑家,我再不道你娘家一
个不字了,却原来还兴旺发达得很哩。”
    妇人皱了皱眉头,说道:“贤弟不知,就为你二姐家的事,再也没人敢来看望我们
了。”
    “莫姐丈的事我在南方略有所闻、二姐殉了节,固然令人悲伤,但究竟我们宋家摆
脱了莫家的干系。唉,不知——文贤甥后来又如何了?”
    “一文?早年听说在京师读书,已有个秀才的功名了。这孩子心高,哪会想到我这
个穷姨妈!别提他了!来,来,一面喝一面聊。熏鸭切好了,酒也斟好了。”
    “听三叔说莫家对二姐并不好,时常虐待她。”狄公呷了一口酒又接上了话茬。
    “不,莫将军对你二姐甚是器重,夫妻也十分恩爱。一文生下后更是欢喜万分,只
是你二姐本是……”
    “她是一条……”黄掌柜愤愤插了话。
    宋氏忙打断他:“闭上你的嘴!”又转脸对狄公道,“说来也没有法子,或许原是
我父亲的过错,”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给自己的瓷杯里斟了一点白酒,一仰脖喝了,
又说:“我妹子原是一个十分文静的姑娘,处处讨人喜欢。十五岁上那年,一天她去野
外割兔草,拣到一只狐狸崽子,她感到好玩便抱回了家。我父亲一看是只十分美丽的黑
毛雌狐狸,十分害怕,偷偷将它宰了。我妹子第二天便得了病,恹恹郁郁,仿佛失了魂
魄一般,与头里完全两个模样了。”
    黄掌柜撕开一条鸭腿,一面往嘴里送,二面忍不住又插上话来:“那条黑狐狸的魂
灵附了她的身!”
    宋氏点点头,又说道:“父亲请来一个专会提妖打鬼的道士,蘸了仙水,烧了符录,
念了许多咒经都不见效,很是着急。十六岁那年便会与后生家眉来眼去了。因她生得俊
俏,父母亲放不下心来,早晚盯在她背后,生怕有意外。后来听说莫将军要纳小,便托
了一个卖梳篦花粉的马大娘去说合。谁知也是先天有缘,马大娘去果然一说便合,那莫
将军的正房太太也看她三分顺眼。莫家挑来了财礼,纳了聘金,择了吉日便花轿抬去府
里成了亲。打她生下一文后,莫府上下无不喜欢她,下人奴仆也敬重她,赶着她叫三太
太。”
    (篦:读‘必’,齿密的梳头工具。——华生工作注)
    “是她自己毁坏自己!这黑狐狸精终于做出了丑事。”黄掌柜喝了不少,禁不住又
说了一句。
    宋氏撩了嫁前额搭下的一绺白发,接着说道:“一夭,我在街上正巧碰到莫府里的
一个丫环,她笑着跟我说,三太太半个月便要回家看望一次父母姐姐,我们都说三太太
有孝心。“当时我心里一凉,知道事情不妙。因为我妹子近一年来从未回家看望过一回。
——后来倒是来了,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当然不是莫将军的。我们找了许多药给她吃,
但都无济于事,落后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孩。我们不敢收留,她便将孩子扔到大路上,巴
望有善心的人拣去。临时用一块大红绸将孩子裹得严实。那种料子平时只有和尚剪去做
袈裟用的。”
    宋氏见狄公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忙笑道:“贤弟可能没细听说过吧?虽然不光
彩,辱没家门,但总是十八年前的旧事了。我只要一提起来那可怜的甥女,便要心酸。”
说着不禁呜咽抽泣起来。
    黄掌柜说:“得啦,浑家。尽提这些旧事作甚?今天是什么日子?贤内弟这么远来
还要流泪水给他看,败他的酒兴。唉,只怨我们自己无有儿女,故一提起那可怜的女孩
她便要落泪。好,长话短说,莫将军那一阵恰恰在九太子宫里议事不曾回得府来。纸焉
能包得住火?后来莫将军回府闻说此事,不由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先叫人看管了,
一面设法去捉拿奸夫,等公事了结他要亲自剁下那奸夫淫妇的头。当夜我那姨妹便偷个
空隙一条白绫悬在梁上了,莫将军不及找寻到奸夫,第二天钦差带了御林禁军团团包围
了将军府,抄出了九太子的密信,便被绑架了拿到南郊劈了头——两个儿子也一起绑去
杀了。侥幸一文究竟是小孩,才五岁,故挣脱了一条命来……来,来,敬贤内弟一杯。
说这些旧皇历作什?做官也不是好玩的,一道圣旨下来就是满门抄斩。不如我们穷夫妻,
倒图个自在安逸。”
    “姐姐可知那奸夫名姓?”狄公问道。
    宋氏说:“那人姓名你二姐从未吐个口儿,只知是个做官的。人样风流,又有学问,
故迷住了你二姐的心,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
    狄公匆匆吃了两口酒便起身要告辞。黄掌柜夫妇再三款留。狄公道:“愚弟今夜便
要赶往杭州,以后再来拜会姐姐、姐丈吧!”
    黄掌柜偕宋氏一直陪到小巷的头上,目送狄公往东门方向摇摆而去,才回归铺子。
两口自是欢喜不迭,哪里还去深究这贤弟的来历。
    狄公回到县衙先去内衙书斋一张望,并不见有客人来聚会。算来时间尚早,便匆匆
回馆舍更衣。更衣罢,他从抽屉里取出玉兰小姐的案卷抄件。急急地翻了起来,翻到一
封匿名信告发玉兰白鹭观马樱树埋着被杀侍婢的死尸才停下。
    狄公抽出那封匿名信,又从袖中将告发莫德龄将军的那封匿名信取出并列放在书案
上。他慢慢捋着胡子,细细将它们作一番比较。两封匿名信均是抄件,两个抄手的笔迹
自是不同,只能从文字、语气、风格来判断这两封匿名信是不是出于一个作者。狄公看
了半日,没有把握,摇了摇头,将两封信一并塞入衣袖,便向内衙踱步而来。
    罗应元正在翻阅他的那册刚刻出的诗集,预备选择几首自己满意的在贵宾同仁前吟
诵。一意盼望邵樊文、张岚波、玉兰、如意法师等人能真诚地为他的诗集作个公允的评
价和撰写序跋。
    狄公见过罗应元,忙说:“罗相公,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宋秀才的母亲,即莫将军
的第二房侍妾,府里称她做三太太的。后来与一个不知名的官员通奸,生下一女,并把
那女孩遗弃了,这个私生女不是别人,正是黑狐祠里的朱红。”
    罗应元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狄公继续说道:“那弃婴用一块大红绸包裹,她被人拣起时想来便依了那大红绸的
颜色取了朱红这个名字。这样,朱红与宋一文便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就是秀才告诉朱
红他不能同她结婚的原因。同时也说明朱红的父亲或许正是杀害宋秀才的凶手。莫将军
被正法前已经识破奸情,并扬言捉到奸夫后由他亲自剁下他们的头。宋一文的母亲自知
难免一死,悬梁自尽了,而莫将军第二天便被钦差斩了首。那奸夫自然没有找到。或许
莫将军心中已知那奸夫的姓名,只是自己犯了王法,来不及去惩罚他了。”
    “天哪!狄年兄,哪里得来偌许多真实内情?”罗县令又惊奇又钦佩。
    狄公又说。“我思量来莫将军确实参与了九太予的谋逆,他的死是咎由自取,不足
悯惜。而那好夫肯定是害怕莫将军将他的奸情揭露,故先一步下了手,一封匿名信置将
军牙死地,使他措手不及.宋秀才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便设法去证实他父亲原来无罪,
受了诬告,这不能不说宋秀才的意图是错的,他的计划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罗县令问:“莫将军既然参与了谋逆,写匿名信告发他是值得嘉许的,他又为何害
怕秀才而非要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呢!”
    狄公道:“写匿名信的告发者必定是谋逆的知情人,且是一个体面的官员。为了名
声前程,他决不能让他的奸情披露于世。此外,我认为他自己必定也卷入了九太子的阴
谋,否则他决不可能知道九太子有密信给莫将军,且连藏密信的地方都知道得那么清楚。
后来钦差悬赏嘉奖,他始终不肯露面去领受。这正是他的高明处,也是他的狡诈处。”
    “我的天!这个人又可能是谁呢?”
    “看来仍是我那句老话,与杀害小凤凰的嫌疑一样,正是你请来的客人中的一位。
当然不会是玉兰小姐了,因为那凶手是朱红的父亲。对,等一会朱红会告诉我们这个神
秘的人是谁,尽管他每回去看他的私生女时都蒙了面,朱红能够根据他的声音形态辨识
出他来。”
    “狄年兄,容小弟进一言,我看如意法师也决不会是。他人物猥獕,哪个女子会将
他这个丑和尚当作自己的情人呢?”
    (猥獕:丑陋而俗气。——华生工作室注)
    “罗相公,这话可不敢说定。宋秀才的母亲是个精神反常的人,他娘家把这种情况
归咎于一条黑狐狸的灵魂附了身。不管如何,她入莫将军府才十七岁,而将军已年逾花
甲了。或许倒正是如意法师的奇貌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喜爱。如意法师秉性奇特,有才有
智,这往往能使一个女子动情。且我见如意法师似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说话又旨意惝恍,
倒正是一个十分可疑的人物。他住的敏悟寺又与黑狐祠如此之近捷,他去看望朱红是最
方便的事,而其他人都得担点风险。罗相公等会儿与客人聚会时设法打听一下,十八年
前即斩莫将军头的那年,张岚波与如意法师在不在金华。邵大人当年正是这婺州金华府
的刺史,不必再问。对,你不妨再打听一下,今年玉兰小姐在白鹭观被捕时,这三位客
人有否当时也在新安的。”
    (惝恍:读‘敞晃’,模糊不清,恍惚。婺:读‘雾’,古州名。——华生工作室
注)
    “你怎么又想到了玉兰小姐白鸳观?狄年兄。”罗县令疑惑不解。
    “我有一点很是相信,一个罪犯总喜欢反复用同一手段达到他的犯罪目的。同告发
莫将军的手段一样:一告发玉兰打死侍婢的也正是一封匿名信。当年这人告发莫将军是
为了达到他自己卑鄙的目的,今年告发玉兰,保不定也有其不可告人的卑鄙目的在。”
狄仁杰说道。
    高师爷这时走进内衙。
    狄公继续说道:“高师爷来的正好,罗相公,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我想等朱红
这孩子健康恢复之后,就委托给她的姨母黄掌柜夫妇带领,他们正没有孩子。我同高师
爷此刻就去黑狐祠将朱红带来衙里。”狄公说着将袖中两封匿名信取出交给罗应元,
“这两封信都是抄件,你只能从行文风格的细微同异来判断是否同出一手,请你细细看
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高师爷近前向罗、狄两位老爷施礼请安。
    罗应元对他说:“高放,你现在陪同狄县令到南门外的黑狐祠走一趟,将那里的小
女巫带来衙里。我想要平整荒地,拆了那祠。”
    狄公补充道:“高先生,你与我坐一轿,另有一轿载着大夫跟在我们后面。那个女
巫病得不轻。”
    高师爷领命便去吩咐行役备轿。
    狄公告辞罗县令,与高师爷出得内衙在庭院内上了轿,大夫的轿也在一边侍候。两
顶轿出衙门便径直向南门迤俪而去。
    轿抬到寺庙街头敏悟寺山门时,高师爷对狄公说:“昨天早上,我奉罗老爷命来这
里请如意法师,费了许多口舌,他只是咬定不来。只是等我说了有你狄老爷参加,他才
改了主意,答应来了。”
    狄公一听,不觉挺直了身子,问道:“他说了原因么?”
    “老爷,我只是说了你在疑案的侦讯鞠审方面的声誉。我没记错的话,法师当时还
说他倒要听听你对狐狸的看法。”
    “原来是这样。那么高先生问了他这狐狸是什么意思了吗?”
    高师爷摇了摇头。忽然他感到轿子停下了,忙掀开轿帘问道:“出了什么事?为何
轿子不走了?”
    “回老爷,有一群人正堵了城门口的路,却原来是那黑狐祠的女巫得了狂癫病死
了。”
    狄公闻言,赶忙下轿,见六名衙卒正用长矛的杆柄在城门口拦了一道警戒,不断将
好奇看热闹的百姓向后驱赶。前面的路上,朱红四肢伸直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破
烂不堪的裙子满是尘垢和泥污,这惨状委实可怜。两名衙卒正用一根长叉将她叉起——
城外的一块榛棘丛上堆起着干柴正点燃了火。
    巡官跪禀狄公:“老爷最好不要走近了,这狂癫的病最是危险,我们正准备将死尸
焚烧去。”
    高师爷忙问巡官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女子真的死了?”
    “委实是死了。半个时辰前,我们听得野草丛中一声声古怪凄厉的叫声,以为是疯
狗咬人,待再细看原是这女子一面狂奔一面狂叫,口中吐着泡沫,四肢拘挛抽搐。兵士
用长矛拦阻她,将她溯倒在地。她一跌下,便再也不爬起来,也不叫唤也不哼声,待上
前一看,脉息已绝,一个大气儿都没有了。”
    狄公叫大夫来验看,大夫验过也说是死了,并要求兵士将那长矛、长叉与死尸一并
烧去,就是那一带灌木丛也要全部烧去,不留寸草。
    狄公见状也无可奈何,喟叹了几声便点了头。吩咐师爷和大夫留在此地处理一应事
务,他自己则上轿循原路口衙去了。

 

黑狐狸  第十六章

    在衙院里停着三项大官轿,一群丫环正忙碌着给轿里加锦缎套垫,放茶盘果品。墙
角蹲着二十四名等候抬轿的伺役,一式宽襟通袖镶红边印字衫褂,腰间系一条下垂金黄
流苏的大红宽带,绑腿麻鞋,甚是利爽。大门内已备下许多灯笼和“回避”、“肃静”
的牙牌,灯笼上贴有“金华县正堂”大金字样。客人们早已穿戴齐整,齐集在花园里等
候了。
    罗县令见客人全到了,便吩咐行役掀开轿帘伺候客人上轿。
    这时如意法师上前对罗县令说:“罗大人。我将我的大红袈裟忘在敏悟寺了,此刻
得先往寺里取去。诸位客人先上轿,贫僧自有脚力,随后便到。”
    罗县令踌躇为难。如意法师又说:“双龙山的路我很熟,我的一个师兄原在那山上
的玉壶寺里住持。罗大人,记得贫僧不止一次说过,万万不要为贫僧备车轿坐骑。”说
着便提起禅杖褡裢飞步先出了县衙大门。
    (住持:中国佛教寺院或道教教观的主持者。一—译者注)
    “既然如意大师父执意步行,那么我的那顶小轿也可不启用了。邵大人、张大人上
第一项轿,玉兰小姐偕拙荆坐第二顶轿,狄年兄与小弟坐第三页。扈从行列,一应杂役
骑马跟随,不得有误。”
    须臾,车轿人马启动,军乐喝道,牙仗两列分开,三项官轿摇曳出了金华县正堂大
门。前遮后拥,浩浩荡荡,旌旗舒卷,矛戈耀日。扈从马骑皆披红垂绿,官府仪仗煞是
威风。路上百姓纷纷躲路而行,莫敢仰视。
    金华县衙去双龙山翠玉崖尚有十五里山路,狄公兀自坐定,正想闭目养神,罗应元
开言道:“年兄拜托之事,小弟已打问清楚了。甲戌二月莫将军被正法之时,邵大人当
时正是金华刺史。钦差来婺,便驻跸在刺史的府邸,两人极是亲热。刺史备知九太子党
羽详情,—一指点,钦差大人毫不费力很快剪除逆党,整新了纲纪。张大人当时亦在金
华,他的几个庄园也发生了骚乱,他正匆匆从京师赶来调解,年兄可知这金华附近东阳、
义鸟一带的良田几乎有一半是张大人家的。如意法师偏巧当年也在金华,就在他刚才说
的那个玉壶寺里讲经。至于玉兰小姐白鹭观事发之际,却不知他们三人在不在新安了。
年兄已将黑狐祠的女巫带来县衙了?”
    (跸:读‘必’;:驻跸:指帝王出行沿途暂住。——华生工作室注)
    “噢,她已死了,正在南门外焚烧。说是得了狂癫之疾,不可救药了。我猜来这病
根当是狐狸所染,她与狐狸厮混在一处,哪能不出意外?那天我见她时已是病势垂危
了。”
    “却原来如此,可怜见地的小女巫!”罗县令也动了恻隐之情。
    狄公又道:“我本来深寄望于朱红,指着她来辨认出她的生身父亲,现在此路已断
绝.但我深信这凶手,一定在你的客人行列里。这人不但当年写匿名信告发了莫将军,
现在杀了宋一文,又杀了小凤凰,我甚至又想到暗害玉兰的那封匿名信也是此人干的勾
当.罗相公不妨回想一下,关键一点便是小凤凰那夭去黑狐祠看朱红的路上正撞见从黑
狐祠出来的朱红的父亲。当时小凤凰没有深思,只感到好奇,后来,也就是昨天,当小
凤凰在县衙拜见二位客人时一眼便认出了他。正是这样,小凤凰才突然想到要放弃《紫
云凤凰》而改跳《黑狐曲》。小凤凰当时想借《黑狐曲》打动朱红的父亲,猎取好感,
二来也不无要挟朱红父亲的意思。舞蹈完了,她会要求朱红的父亲举荐她去长安教坊司。
她原是一个一心要出人头地的姑娘,这正是她千载难逢的好机遇。然而她并没识透朱红
父亲的蛇蝎肝肠,更不知《黑狐曲》背后隐藏有如此奥妙复杂的内情。外人只知是《黑
狐曲》不祥,果然丧了她的性命,其实小凤凰正是太天真了点。也怪她生性太奇倔,究
竟不得善终。”
    狄公斟了一盅茶,呷了一口又继续说道:“至于宋秀才,他父亲被斩首时他才是五
岁的孩提,当时即被一个远房的舅父带往京师去了。他得到了什么材料能洗刷他父亲的
罪名,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母亲曾经通奸之事,我猜来他是略知些底蕴的。他那远房舅
父一定后来告诉了他母亲的真正死因。他来金华不敢拜认他的姨母,正是说明他心中有
愧。他一定从某种迹象或传闻里探知朱红是他母亲的私生女,所以他来金华与朱红接上
了头探听虚实。一面又去县学书库查阅当年定案的备细本末,找出破绽,准备翻案。与
自己父亲来往之事朱红不便说与宋一文听,而她却告诉了父亲宋一文来金华企图翻案复
仇之事,并又说出了宋一文租赁孟家后院的住址。朱红的父亲怕当年丑史败露,先动手
杀了宋一文。”
    罗应元听了不住点头称是。
    “有关玉兰小姐白鹭观一事尚无线索可理,罗相公对那两封匿名信作何感想?”
    “小弟看来这两封信在措词文风上略有相似之处,尤其之乎者也矣焉哉这一类的字
眼上很是相同。且这两封信绝无语病,显然都出自文章高手,是否确系一人之笔,小弟
实不敢贸然判断。”罗应元说。
    狄公道:“我真想看一看这两封信的原件,我对笔迹异同曾有过一番深到的研究,
极是自信的。只是这还得去京师走一遭,再说大理寺已查封的案卷没有圣上的批谕是随
便翻动不得的。”
    罗县令道:“年兄不能撇开那匿名信,直接从三位客人的言语、态度来细细观察
么?”
    “罗相公之言差矣,邵、张两大人风流儒雅,蜚声朝野。都有高明的自制。且老于
世故,官场一套应对极是娴熟。虽说是致仕的官员,恰好比奉职在位一般。那如意法师
更令人目眩听迷,不可捉摸,出入三教内外,很难识其真面目。故不依凭大山般铁证便
很难勘破论定此案。”
    罗应元叹息一声,低下了头,郁郁不乐。
    狄公沉默一阵,突然又说:“罗相公,昨夜我自始自终都在宴席上。我细细观察了
你的这四位客人。他们讲繁文缛节,但表现含蓄;他们叙旧情新谊,但很是克制。文人
的肠子都有九曲委行,城府深颐,言词稳实。我看出他们四人互相间甚是稔熟,且近年
来断续有往来,于今同来你县衙做客,故表现在形迹上更多了一层玄虚的功夫。只是玉
兰小姐时犯例外,她天生是个感情炽热的人,且刚坐了一个半月的牢。一肚子委屈不平
要吐诉。我看出她心底深蕴着巨大的苦痛,昨夜她题的那一首诗,我略略可以看出她对
命运的抗争和对负情人的叽嘲。画厅的气氛为之紧张一时。我可断定她的那首《对月》
诗是有所指的,且指的是三位贵宾中的一位。”
    “狄年兄是说昨夜那首《对月》?含而不露,怨而不怒,其旨渊远,其趣难求,端
的是诗品的高格。尤其是即席而赋,不假思索,更令人敬佩不已。”
    “对!罗相公,今夜在翠玉崖的野宴上,我要正面与玉兰小姐提起白鹭观的案子,
一面察言观色,看其反应如何。慢慢再将话题转到那封匿名信上。我思想来那写匿名信
的人一定十分忌恨玉兰,存心要置之于死地。但无可否认,他又是玉兰的故交旧友,故
知道白鹭观马樱树下的秘密。”
    罗应元的脸上闪出了浅浅一层红润,“说道:“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年兄,我在一
旁尽力为你周全方便。”
    红日西沉时,三项官轿及扈从人马都上到了翠玉崖。这里周围坡谷岗峦间尽一片苍
虬古松,翠玉崖的命名正缘由松树的碧色如玉,一丈远的断崖上有一翼危亭,亭下是百
丈深渊。这时夕照菲微,紫雾弥漫,西天几挂猩红的落霞正跳跃动弹,掩护着太阳冉冉
坠下。断崖下真有个朝真古洞,岫云吞吐,平日只有猴子攀援进出。山腰玉壶寺的和尚
中有胆大的还来这洞壁上采撷灵芝。
    罗应元吩咐就地搭下帐篷,埋灶点火,一面去那翼危亭中排下酒桌。杂役人等奔走
忙碌,自不必说。
    客人们下得官轿来,见这翠玉崖山势高崪,松林明丽,一时又晚霞流荡,空谷生烟,
无不喝采称绝。况且那里帐篷外珍馐佳肴传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崪:读‘族’,高,险峻。——华生工作室注)
    如意法师早赶到了这里——已换上了一身猩红绸袈裟,他见客人们下轿来,—一合
掌祝福,一对蛤蟆般的大眼睛却闪烁着惊恐不安的神色。

 

黑狐狸  第十七章

    狄公随大家踱进那翼古亭,进了一盅新茶,便依着栏杆观赏起这悬崖的景致来。悬
崖下的峡谷奔腾着几条湍急的大溪,“訇訇”的巨响便是百丈之上的古亭里也听得十分
真切。空谷中不时云雾蒸上遮迷住人的视线,云雾一褪,都清晰可见到峡谷底下的农田、
小桥、房舍、水碓。
    (碓:读‘对’,用于去掉稻壳的脚踏驱动的倾斜的锤子。——华生工作室注)
    张岚波道:“这里我还是十来岁时来过,那时还有人在这古亭上跳崖殉身,接迎我
佛的召唤。眼前这一切真是美不胜收,我想写一首诗把这里的风景描绘出来。”
    邵樊文笑道:“老夫早有诗刻在这亭子上了。老夫当年陪同宰相来这里游览时写下
的一首五言古意,由匠工制了诗匾早悬挂在亭檐上了。”大家仰头一看,果然亭内悬挂
了十几块诗匾,一块黑漆泥金底上镌古录隶书的诗匾正是落了邵樊文的大款章印。
    邵樊文得意地说:“当年宰相来此地时,朝中还跟随来一班文土,大家分韵题了诗。
宰相说这翠玉崖如在云端一般,今日这胜会便名日‘云中会’吧:我想我们今日的雅会
不减当年气象,不知谁能撰题个高雅的名目?”
    “雾里会。”如意法师冲口而出。声音嘶哑,表情严峻。
    “好!”张岚波叫道,“今天雾真不小,那松林间、高崖上到处都飘渺着一层白雾
哩。古亭下的深谷更是一片雾茫茫,这个‘雾里会’很有意思,也取得贴切。”
    “古人蚩尤作五里雾,今日这雾端的有十里,脚跟都浮在雾里,身子都迷在雾里,
眼中还指望看清什么?”如意法师神色诡谲地说道。
    狄公见他话中有音,怕漏了天机,忙岔了话:“让我们等候明月出东岭吧!”
    罗应元命伺役将酒席摆上,又端来许多果品、月饼,在亭内预备。
    罗应元邀邵大人、张大人分坐他的左右,让如意法师、玉兰小姐分坐狄公两侧,团
团正坐了一桌。亭内石凳上早已放上厚厚的锦缎垫套,每个石凳前又按下搁脚的木墩.
酒菜络绎上桌,宴席上热气腾腾。亭外不时有寒凉的山风拂过,有时可听到山鸟的哀鸣
和蟋蟀等秋虫的长吟。
    如意法师开口道:“我刚才爬上到半山时突然从洞穴里跑出一条黑毛狐狸,立起身
来向我啼泣,好象有满腔冤屈。”
    玉兰微微一笑,说道:“如意师父,今夜倒想听你讲一些有关狐狸的趣闻。上次在
新安时你讲的黑狐狸故事令我毛骨森然,夜路都不敢行走了,今夜看你能讲出什么更迷
人的故事来。”
    “玉兰小姐,这狐狸可非同一般禽兽,它同人一样有灵感和智慧,而且还更敏锐更
强烈。它会变作美女迷惑人,但它的心是善良的,因此往往自己受骗,被人遗弃,被人
宰杀。但它的阴魂是不让人的,它会托梦给清官诛邪扶正,为它复仇……”
    邵樊文打断了如意法师的话头:“我们还是谈谈没有谈完的罗县令的诗歌吧。诗集
里的一首《痴情郎》,莫不就是罗县令自己的写照吧!哈哈。”
    玉兰道:“罗大人那首《痴情郎》兀自不真,他爱过许多女人。只有始终爱一个人,
为她乐为她悲,为她生,为她死,这才值得称是‘痴情郎’啊!”
    罗应元脸色转白,心里老大不乐。
    张岚波道:“玉兰小姐似有高言自许之意,冲撞了罗县令,罗县令不计较。玉兰小
姐既有为他乐、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之真诚炽热的爱,莫不是一个‘痴情女’——
这里单罚玉兰小姐做一首《痴情女》诗,以谢罪大方并吟成佳句与罗县令的《痴情郎》
联成合壁,永照诗坛。使后世的痴男痴女心生惭愧,从此不敢妄乱题诗,浪洒情泪。”
    “好个主意!”如意法师大声赞同。
    玉兰小姐呷了一口酒,借着酒兴,索来笔砚,便走近一根朱漆亭柱,命丫鬟一个捧
砚一个擎烛。见她略一思索,润了润笔,拣了往上平滑无疤的一面,飕飕题了一绝。其
辞云:
    苦思搜诗灯下吟,
    不眠长夜为怨情。
    知郎朝朝逐新欢,
    寄词新题《妾薄命》。
    邵樊文、张岚波、如意法师、狄公、罗应元一并走近亭柱,轻轻吟哦,不由频频叹
息,心中称许。罗应元命伺役将玉兰小姐的诗拓下明日雇匠工准备两方诗匾,将《痴情
郎》、《痴情女》两诗分别镌泐一并悬挂在这亭内,聊记一时之胜,并望留芳后世。
    (泐:读‘勒’,铭刻,用刻刀书写。——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见玉兰小姐就坐,便凑上去说道:“玉兰小姐,我阅读了有关白鹭观案子的一
应录词文本,觉得这案子不无蹊跷。未知小姐愿不愿意由我起草一份申辩书以利刑部明
判。”
    “谢谢狄大人费心。如果我认为有必要申辩,我自己会斟酌措词的,无需劳动大
驾。”
    玉兰显然不想让狄公插手她的案子。
    狄公又说:“我细观了这案子本末,觉得最令人不解的还是那一封告发你的匿名信。
这告发的人怎的如此清楚白鹭观内的事情?侍婢才死三日便事发了,小姐不觉得这一点
很可深思么?小姐难道对这写匿名信的人真的一点都不知道首尾么?”
    “若是知道,我自会告诉官府的。”她举杯一饮而尽,又说:“不过,或许也不会
告诉他们。”
    邵大人、张大人、如意法师又回到酒桌上,大家提议为玉兰小姐的诗而饮三杯。客
人都是海量,谁都没有失去镇静自制。然而玉兰小姐的眼中已闪耀起狂热的光芒,她的
精神被题《痴情女》时的诗思,被狄公一番撩拨的话,被这上品的香酒刺激得亢奋起来,
狂乱起来。胸脯高低起伏,细细的喘息声,心脏的跳动声,狄公都能隐隐听得。他想此
时必须更下紧挑逗玉兰说话,刚才玉兰后一句话已暗示她知道写匿名信的人,只是不愿
说出姓名而已。
    狄公又开口问道:“告发你的那封匿名信使我想起十八年前一封告发莫德龄将军谋
反的匿名信。这两封信可能是一个人写的。”
    玉兰小姐惊异地望着狄公,问道:“十八年前我才十二岁,这与我有何干系?”
    “当然是间接关系。我在金华碰到了莫德龄将军的一个姓宋的侍妾的儿子,他也在
查寻那个写匿名信的人。”狄公说着向满座客人溜了一瞥。
    “你是说那个姓宋的秀才吗?听说是前天被人杀害了。”玉兰道。
    “因为这匿名信与秀才被杀有关,故我同罗县令已专门调查了莫德龄将军的案子。”
    邵樊文说:“莫德龄追随九太子谋逆,。当年圣上派来钦差将他正法了。我当时是
金华的刺史,一直协助钦差日夜捉拿逆党,这莫德龄的案子是翻不了的。且他心术不正,
诽谤朝廷,尽管立过许多军功。”
    张岚波插了话:“我对莫德龄将军的谋反案亦有所闻,只不知他与这宋秀才之死有
何关涉?”
    狄公大声说道:“我还要补充的一点是,宋秀才的母亲即莫德龄的那位姓宋的侍妾
是一个不贞的女子,她与一个奸夫私通生下了一个女儿。这女儿也住在金华。宋秀才得
知此事便来金华找寻到这位同母异父的妹妹,想从她的口里探到她母亲的奸夫的姓名。
他认为这个奸夫是写匿名信置他父亲莫将军于死地的人,而那奸夫得了信息,便杀害了
宋秀才。他恐怕十八年前的奸情败露,毁了他的前程和名声。”
    邵樊文问道:“那么狄县令你已找到了这个凶手?”
    狄公继续说道:“一个偶然的机缘我碰到了宋秀才的同母异父妹妹。她是南门外那
荒凉的黑狐祠的女巫;她衣衫褴褛,半饥不饱,日夜与狐狸为伴,情景十分惨凄。”
    “那么,狄大人,你认识朱红?你已见到了她?”如意法师惊问。他的一对蛤蟆般
的大眼睛全部突了出来。上面布满了血丝,一张正在咀嚼的大嘴惊愕得咧开着。

 

黑狐狸  第十八章

    如意法师咂了咂厚厚的嘴唇,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也见过黑狐祠那女巫一面,她叫朱红。她与狐狸称姐妹,同吃同住,日夜为伴。
有人说她自己本也是一条黑狐狸。你可知道她的背景么?她无父无母,不知从哪里来到
人间。她曾被人卖到一家妓馆里,但第一天接客就将客官的舌尖咬了下来,这正是狐狸
的举止。当夜她便逃到了黑狐祠。从此她便住在里面再也不出来了。”
    “大师父什么时候见到过她?”狄公问道。
    “一年前我就见到过她。这次我来金华很想与她聊聊狐狸的事,但是你知道她住的
那里幽灵鬼魂太多,贫僧佛性不足,禅灯不亮,几次三番都被那狐狸野兔拦了回来。唉!
罗大人你可知道昨夜要来跳舞的那女孩也是一条狐狸精哩!嘿,她被剪刀伤了脚,又如
何了?”
    狄公点头示意罗应元。罗应元答道“不瞒大师父,那小凤凰早已是死了——也是被
人谋杀的!”
    “我早知道了。”如意法师并不惊讶。“她的死尸躺在我们不远的东厢内,而我们
还在画厅里喝酒、聊天、评议新诗哩。”
    张岚波的两眼望着玉兰,显得十分惊惶:“也被杀了?是你发现她被人杀死的?莫
不真是狐仙显了灵?”
    玉兰点点头。
    邵樊文生气地说:“罗县令,昨夜发生如此不幸,你应该及时告诉我们。我们都应
付过刑事鞠审,薄有经验,且也不会那么容易忧伤。现在罗县令你不得不面临两起谋杀
案的侦查。谋杀小凤凰的凶手你可有了什么线索?”
    狄公见罗应元情绪紧张,犹豫不决,便自己回答道:“邵大人,这两起案子实际上
是联系在一处的。宋秀才企图为他父亲翻案,我仰同大人的看法,莫德龄将军确实犯了
谋逆的弥天大罪,铁案如山,谁也翻动不过来。但是宋秀才有一点是看正确的,他认为
那写匿名信告发他父亲的人并不是出于忠于圣上,而是为了遮掩自己卑鄙的奸情,正是
怀着这个同样的目的,他又杀死了探得真情的宋秀才。”
    玉兰突然发出一声惊叫:“狄大人,你,你还要将这可怕的谈话继续下去吗?”她
声音颤抖,全身痉挛。“你……你正在用一种狡猾的残忍的手法将咒箍愈缩愈紧……你
忘了今夜是中秋佳节!你忘了在座的都是著名诗人!你忘了我是一个带罪的人,随时都
有被处死的可能!”
    狄公道:“玉兰小姐莫要惊惶,我刚才已说了,告发你的那封匿名信与告发莫将军
的匿名信是同出于一只肮脏的手。我想仅这一点你便可明白那凶手与你本人的案子有着
何种利害关系了。”
    邵樊文、张岚波、如意法师十分惊讶地望着狄公。
    狄公又继续说:“再说那小凤凰被害的事吧。你们知道画厅挂帘背后有一通往东厢
的走道,凶手只是听到小凤凰要跳《黑狐曲》时才动了杀机。这个曲子提醒凶手他是黑
狐祠里女巫朱红的生身父亲,而事实上小凤凰也早已认出了他。他正坐在昨夜的酒宴
上……”
    突然一声巨响,玉兰跳了起来掀翻了石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见她铁青了脸色
望着狄公大声叫道:“狄仁杰,你这个狡狯的讼棍,恶魔使君,你那一套伎俩近两日来
我早尝够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你的侮辱!我玉兰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狄仁杰,我也无需
瞒遮你,正是我杀了小凤凰!那小狐狸精企图讹诈我,甚至用白鹭观的旧事来嘲弄我,
说我不配坐在酒席上看她跳舞。我奈何不了这口气,就用剪刀刺进了她的喉咙。哈哈,
真是罪由己取,那一张狐狸一样的嘴脸我是早看够了。”王兰情绪亢奋,言词锋刃闪闪。
    席上所有的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狄公疑惑地望着玉兰眼中射出的两团
怒火,不由浑身战栗了一下。
    玉兰渐渐缓解了情绪,平静地继续说道:“宋一文是我的旧情人,我们在京师便有
往来。小凤凰不知怎么也竟认识宋一文,她告诉我宋一文经常去黑狐祠看朱红。她从宋
一文那里探知得我的秘密,企图讹诈我。”
    狄公问:“玉兰小姐,宋一文告诉了小凤凰你的什么秘密?”
    “宋一文虽是我的旧情人,我们很早就分了手。但两个月前他突然赶到新安白鹭观
来找我,要求同我言归于好。我断然拒绝了他,我被男人害苦了,我痛恨男人,男人的
那一套花言巧语我都不信。就在这时,我发现我们侍婢与一个香客勾搭上了,眉来眼去。
“我立即将她赶出了白鹭观。那天夜里我出外散步,因遇大雨半路折回,正撞见那侍婢
溜回观里偷开我的箱子。一我一时怒起,便关上观门,用鞭子狠狠地抽了她一顿,谁知
那侍婢命苦,竟被我打死了!就在这时正好宋一文来观里看我,他一见这情景,便了声
不响地帮我将尸体拖到庭院的马樱树下偷偷埋了,当即约定永不声张。他走后,我自己
撬坏了道观后的门领,又将银烛台扔到井里。然而他却反目背约,写密信告发了我,使
我锒铛入狱,思想来无非是因为我拒绝了他的自私要求。
    “就在三天前,我押来金华刚走进东门,正好与宋一文打了个照面。他恬着脸又邀
请我去他那里,说他租的房子就在东门附近的孟掌柜家后院。回旅店我对差官谎称说刚
才遇见的是我表兄。十年不见了,夜里想告个假去探望他一下,那差官很信得过我,竟
同意了。半夜里我找到了东门内孟掌柜家后院,宋一文不知我真的当夜便来,早已睡了,
听得我的声音赶忙爬起开了花园后门迎我进了屋。回到屋里我便责问他写密信告我之事,
他喜笑不承认,我乘他回身去卧房穿衣不备,便用砍刀杀死了他一那柄砍刀是我从客店
里随身带去的。
    “现在,狄仁杰老爷、罗应元老爷,案情已经大白,你们也不必奔走忙碌了。贱妾
恶贯满盈,犯下了这许多弥天大罪。刑部纵使有意要为我开脱,那三个恶魂也不会与我
干休。玉兰从此与诸位老爷恩公诀别了。”
    这边玉兰镇定自若,视死如归。席上客人早吓灰了脸,不知所措。狄公被玉兰一顿
抢白,又摊出这些犯罪之确凿事实,言之成理,一时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忽然邵樊文站起身来,睑上出奇的坚毅平静,手足却颤抖着。他走到玉兰面前细细
望了玉兰一眼,不禁老泪闪烁。他高傲的眼睛望着远天的黑云,镇定地将深紫蟒袍拉直,
又将金玉带扣正,抖索了半日的嘴唇进出两句话来:“玉兰——老夫误了你!我不需要
怜悯,更不奢求宽恕……”说着竟一跃而起翻出古亭的栏杆往那百丈深渊纵身一跳!
    “啊!——”玉兰一声凄绝的尖叫,狄公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俯身栏杆下看,
深渊下峡谷正水声如雷,古亭外山涛奔彻,秋虫长鸣。一轮玉璧般的明月正升在中天。
众山万壑披上了一层银霜般的白光。一缕缕轻雾从岫穴间逸出,袅袅在半空与天边的纤
云合作一片。
    (岫:读‘秀’,峰峦,山或山脉的峰顶。——华生工作室注)
    玉兰小姐终于恢复了平静。说道:
    “看!月亮几时出来的我们谁都没有留意,多么亮,多么圆的明月啊!”
    客人们这才回过身来望着玉兰小姐那张与明月一样银白的脸。狄公给玉兰的瓷盅里
斟上了满满一盅酒。
    玉兰接过一仰脖全灌下了肚。声音悲切:
    “邵樊文,邵樊文,是贱妾误了你啊!你几次说要在故里造一座精致的墓莹,谁知
今天却抛尸他乡!狄大人,罗大人,我刚才错怪了你们两位老爷,言语冒渎,休要记挂。
贱妾已是风烛春冰,年命不久了。邵樊文他的自戕已经证实了他自已的罪孽,他是我玉
兰一生中唯一的真正的心上人!
    “我十九岁遇见了他,我们相爱了,恩爱缠绵,形影不离。他帮我秘密地逃出了京
师那家妓院来到这金华渡过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但他不敢公开娶我为妻,因为他
父亲坚决反对他同我结婚,再说他那时又是这金华一府之主,生怕吃人耻笑,后来他父
亲作主替他娶了亲,便是当朝宰相的女儿,我们只得分手了。他没有给我留下一文钱,
我只得回到一家烟花行院苟且偷生。在那里又得了重病,奄奄一息。后来多亏温东阳极
拔我出了水火,但我心里却仍是怀念着邵樊文,日夜记着他,听有人打金华来京师便讯
问邵樊文的信息,我的心一刻也不曾忘记过邵樊文。你们男人是很难理解女子的心的,
女子一旦真心恋爱上了一个男人,她会发疯般地、不顾一切地爱着他,尽管那男人折磨
她、嘲讽她,甚至遗弃她,她都不惜。正所谓为他乐、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没有
第二个人可以替代邵樊文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知道他勾引了莫将军的小妾,当莫将军发觉时,他先下了手,写了一封匿名信
告发了莫将军.正值九太子谋反,莫将军便遭了殃。邵樊文原与九太子很热络,但他看
出九太子老大才疏,不是大器,他的谋反注定要失败,故没有参与他的阴谋。但九太子
却把他当作自己的心腹。后来圣上派下钦差、邵樊文便迎合钦差将九太子党羽全数检举,
一网打尽。立了大功,极得钦差信任。故升官去京师,进了集贤殿,当了知院事,伺伴
圣上起草诏令文书。
    “邵樊文因为没有子女,故对与宋氏私生的那女儿心中不忍,但又不敢公开认她。
每到金华,他总偷偷地溜去黑狐祠看望朱红,但却蒙了面生怕朱红认出他的面貌。朱红
将宋一文来金华为父翻案报仇的事告诉了他,他便设法杀害了宋一文。他一次去黑狐祠
出来正巧碰上小凤凰,小凤凰当时没有很留意,昨天下午小凤凰来县衙见到了他并认出
了他,他怕小凤凰多嘴吐露真情,便乘放烟火之际溜进画厅东厢杀了小凤凰。这县衙原
是九太子的王府,邵樊文时常进出,门户走道极是熟知,故能在短时间内干得干净利落,
不留痕迹。昨夜我见小凤凰被杀,心中马上想到是他干的,当时我心情极坏,头痛欲裂。
他也从不瞒我,—一与我细说过本末——他今日不死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些的。
    “我鞭笞侍婢至死也是实事,但与我同埋死尸的并不是宋一文而是邵樊文,后来写
匿名信告发我的也正是他。我根本不认识来一文,刚才说宋一文的那一席话全是贱妾信
口胡编的,只是为了替邵樊文解脱。他知道我对他一片痴情,却百计千方来折磨我。他
厌嫌我,也担心我有朝一日吐露真情,故想置我于死地,又不露痕迹。然而狄老爷、罗
老爷已经察破了他的行径,狄老爷的大网已经套上了邵樊文的头。我出于旧情,由于对
于他疯狂的爱,跳出来承揽一切,我编造了一通胡话企图使狄老爷放松对邵樊文的进逼。
我觉得为邵樊文而去服苦役,甚而去杀头也是一件乐事,我希望他永远那么气宇轩昂,
那么风流倜傥。谁知,谁知他是一个大丈夫,他推开了我的爱,拒绝了我的悯怜,我的
宽恕。他觉得他不能心灵上受侮,不愿靠了一个女人的殉情献身而苟且下来。他跳崖自
尽了,他的疯狂的行动使我觉得他更高大更完美,也使我觉得这世界已是暗淡无光,我
活着已无一点意义。但为了不连累狄大人、罗大人,也不连累押我的那位好心的差官,
我宁愿去刑部大堂招从白鹭观杀人之罪,听候裁判。狄大人,罗大人,请受我玉兰一拜,
抵了贱妾刚才语言冲撞,出口不逊之愆。”
    (愆:读‘千’,过错;罪过。——华生工作室注)
    玉兰将扈从跟随而来的差官唤来,敬了他一杯酒,请他给自己套上锁链,先上轿口
城里旅店。
    目送玉兰的官轿摇曳下山,罗应元这才收回魂魄,清醒过来。
    “狄年兄,这原来却真是大梦一场啊!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罗相公,刚才玉兰的一言一语,行动举止都记录下来,正可充实你给她写的小传。
她的生命,她的诗到今夜已经全部结束了,你们编纂笺释她的诗大可不必再考虑今天之
后的玉兰。你与被这一幕幕的诗弄得发了呆的张大人也坐轿回衙去吧,让我和如意师父
再欣赏一会月色,吃几块月饼,聊会儿天吧。你回衙后顺便请高师爷为邵樊文的死因起
草一份尽可能详细的呈报.写下两天来这些动人悱恻的内容情节,让刑部、让大理寺看
看,让集贤殿的学士们看看,让圣上看看——也让后世的人读一读这奇极、妙极的传奇
吧!”
    古亭内只剩下狄公和如意法师两个人了。狄公吩咐将酒席果品撤下,分赏于扈从人
等。侍役丫环们领命自去松林帐篷篝火间快活消受不题。
    如意法师看了看狄公,意味深长地说:“大人,十里雾退去了,‘雾里会’也散了,
依然好个峥嵘山色。你看那浑圆的月亮,仿佛近在咫尺,狄大人莫忘了我们今夜正是来
这里赏月的啊!”
    狄公道:“如意大师父,你对朱红很是悯怜,我不能不抱憾地告诉你,她已经死
了。”
    “我知道了。今天我在半山腰间看见那只黑狐狸时,我便知道朱红死了。狄大人,
我问你一句话,你真的拿着了邵樊文的确凿罪证了吗?”
    “不曾。玉兰太性急了。她跳了出来吹开了遮住这疑案的十里迷雾。如果她今夜冷
静一点,邵樊文也不吭一声,光喝酒,吃月饼,这整个结局便会改观。事实上我当时不
能确定真正的凶手究竟是谁——如意师父,我也还疑心过你哩。最后邵樊文将会嘲讽我
几句,或题一首打油诗给我,大家喝光了罗县令从衙里抬上来的酒,高高兴兴坐轿回衙。
明天各自东西,月亮又渐渐变弯变黯。正是由于玉兰小姐对邵樊文的真挚炽热的爱导致
了她承揽一切罪过,她以为我们已经全部掌握了邵樊文的罪证。崇高的献身精神却激起
了邵樊文自负和尊严的狂潮,邵樊文不愿在别人尤其是一个女子的宽恕和怜悯下继续活
下去。”
    如意法师笑着说:“这或许正是一出原先就编排定妥的戏。四十年前朱红的母亲从
野外抱回一只狐狸崽子时便揭开了幕。我们看去似乎是一只黑狐狸扮演了人间传奇的一
分角色。从狐狸看来,或正是一个人物扮演了狐狸传奇的一个角色哩。——哈哈哈哈。”
    亭外明月婵娟,秋山如画,黑夜的世界恍同白昼一般。

                      ( 黑 狐 狸 全 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