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狐狸  第一章

    如意法师盘腿端坐在禅床上,手中拿着一本谶纬。秘籙簿。他脸色黝黑,眉毛浓粗,
两颊上长着一圈参差不齐的络腮胡子,正中露出厚厚的两爿嘴唇。光脑袋缩在宽大的双
肩之间,狮子鼻,阔绰口,一双蛤螟眼凸出在眼眶外。他身上那一领打了补丁的大宽袖
斜襟憎袍散发出一阵阵汗臭,与禅堂里的香烟味混在一起。
    (谶纬:谶书和纬书的合称。谶是秦汉间巫师、方士编造的预示吉凶的隐语,纬是
汉代迷信附会儒家经义的一类书。谶:读‘衬’——华生工作室注)
    “我不去。”他神情漠然地注视着县衙里来的高师爷,“我今日进了午斋便要离开
金华。”
    高师爷发了急,心里着实诅咒跟前这个丑和尚,口上又不便发作。他奉了县令罗应
元之命,前来过敏悟寺邀请如意法师今夜去衙院参加诗人们的聚会——法师是县令敬仰
的高士,又是名闻海内的风雅诗僧。
    “大师父若是不肯赴今夜的宴会,罗老爷责怪下来,在下可吃罪不起,老爷说了,
今夜在行院里略备小的,明夜,那便是中秋了,还得去城外翠玉崖摆下赏月的野宴,说
是人人要飞觞做诗,务必尽欢而散,庶不负了这团圆明月,人间佳节。”
    “罗大人为何不自己来邀贫僧?”法师不满地嘟囔。
    “大师父有所不知,今天一早,刺史便将老爷召去府衙议事了。这金华府七个县的
县令老爷都到了。刺史还设下了午宴招待他们,故一时脱不了身。大师父,今夜的酒宴
实也只是一次小小的聚会,邀请的都是大有名望的诗人雅士。”
    “都还有些什么客人?”法师粗率地问道。
    “噢,一个是邵樊文邵学土,他是当今名闻海内的大诗人,前任长安集贤殿知院事。
还有礼部郎中张岚波,两位老爷而今都是致仕退职了,他们今天一早便到了罗老爷的衙
院。
    “原来是这两位大老爷,他们的诗如乱蝉噪枯柳一般,贫僧早见识过了。这宴会端
的万万赴不得。”
    “大师父,客人还有狄仁杰狄县令,我们邻县浦阳县的正堂老爷。他奉刺史之召,
昨天刚来金华。他答应今夜赴罗老爷的宴会。”
    法师暗吃一惊,道:“浦阳县的狄仁杰老爷。他究竟为何要来赴宴?他的诗平淡无
奇,称不上是一个诗人。”
    “呃,狄大人是我们罗老爷的至交,且又是同秩同行,听说还是一榜的进士。他出
席宴会是理所当然的。”
    如意法师的一对蛤蟆眼凸得更厉害了,厚厚的嘴唇哆嗦了几下,露出嘴里两排高低
不平的大黄牙。他低头自语道:“有趣,有趣。听人说这狄仁杰很有点鬼聪明,只不知
他对黑狐狸如何看。”他抬头望了望高师爷道:“回去禀告罗大人,就说是贫僧接受了
他的邀请。呃,问你一声,罗大人怎的知道贫僧在这里?”
    “早有风声传说大师父两天前便到了金华,罗大人赶忙打发在下来这寺庙打听虚实,
便有人告诉我说大师父正在这敏悟寺挂锡。”①
    (注①挂锡:佛教名词。锡,锡杖。挂锡为行脚僧投寺院暂住之意思。亦作“挂
单”、“挂搭”。)
    “原来是这样。我只是今天早晨才到这里,不知哪个好事的嘴象这走水的槽,竟惊
动了罗大人,特来邀请。高师爷,你可以回去了。”
    高师爷躬身施礼,道声“师父请自稳便”,便退出了禅堂。
    如意法师若有所失地又将手中那册谶纬秘籙簿翻开,指着上面一页,猛然惊道:
“黑狐狸真要显身了?”
    他合上册簿,瞪着一双蛤蟆样的大眼睛木然地凝视着寺门。

 

黑狐狸  第二章

    一顶宽敞的双人官轿正迤俪抬向金华县正衙大门。前后朱幡皂盖,牙仗排列,十分
齐整。街市两旁店铺门沿都悬挂起了灯笼和彩饰。行人觉是官衙仪仗都纷纷回避一边。
    轿内坐着县令罗应元和狄仁杰。正午的秋阳尚有丝丝热辣,两人的乌纱帽沿和深绿
官袍都有些汗湿了。
    罗应元打了个哈欠,捻着颔下那一绝修得齐整的小胡子,说道:“狄年兄,州府的
事总算商议完了。我们得尽情地乐一乐。我已制定了这两天详细的安排,你一定得赏小
弟的光。值此中秋佳节,又是高朋远来,这可算是金华县多年难得的一次诗人盛会啊!
年兄可知道朝中的诗界耆老邵樊文大人也应小弟之邀答应践会了。他乃是当今文坛泰斗,
致仕前两天还为圣上起草圣谕哩。还有礼部郎中张岚波,原也是圣上极宠爱的内廷诗人。
他正是这金华籍的人;这次适逢他回乡祭祖,正赶上了今晚的盛会。——年兄,再加上
你的光临,更使这次盛会增色不少。”
    “罗相公谬誉了。我于作诗可谓是最无缘份了。这诗人的雅位何需我来添个尸位。
且中秋原是家庭团圆的佳节,倘不是刺史大人吩咐有公事商议,我还得赶回浦阳。再说,
那里还悬着一桩公案尚未具结哩。罗相公恁的好客,若不是你的诗引动了他们注目的话,
这邵、张两位大人焉肯就屈尊枉驾而来?我听说他们还是十分挑剔的人。”
    “狄年兄有所不知,我这金华街院当年曾是先皇九太子的王府,里面楼台亭馆、花
园假山、水殿风榭、回廊曲沼甚是壮观,且多有明花奇葩、嘉羽瑞木环绕装饰,这是最
能引动诗人雅兴的一个大好去处。——呵,想来此时,邵、张两大人已驾临敝衙了。”
    官轿外一阵锣鸣,牙仗随从停下侍候。罗县令揭开轿帘手把狄公长袖小心下得轿来。
    衙门口慌慌张张跑上高师爷和一名巡官,那巡官漆黑的头盔上竖起的一团红缨颤抖
不停。四名衙役一字排定正站在廊庑内待命,远远又围定一群胆大观看的百姓。
    罗应元惊问:“高放,出了什么事?”
    “禀老爷,半个时辰前,茶叶铺孟掌柜来报告了一起杀人案。租赁他家后院的那个
姓宋的秀才被人杀害了。财物囊担被盗窃一空。此事想来发生在今天一大清早……”。
    罗应元神色沮丧地叹了一口气:“晦气!”又急忙问:“我的客人们都来了吗?”
    “邵大人和张大人早上到的。我向两位大人解释了老爷正在府衙里议事,并遵老爷
吩咐安顿了两位大人的住处,此刻刚进了午膳都在馆舍休息。噢,敏悟寺的如意法师在
午膳时正赶到,遵老爷吩咐素食水酒款待了,也自去休息了。”——高师爷小心禀道。
    罗应元命:“我此刻便去孟掌柜家。高放,你与巡官带上四名衙役骑马先去,保护
好现场,布下警戒。嗯,通知了仵作没有?”
    “早已通知了,此刻已在衙舍值房内等候。”说着便将一札书卷恭敬呈上:“老爷,
这是有关宋秀才和孟掌柜的一应卷案档目。”
    “上轿。——在东门孟掌柜家。”罗应元命令道。”
    罗应元拉着狄公的衣袖说道:“狄年兄不介意吧?打扰了你的午休。我非常钦佩你
在侦缉勘破上的本领,看来此案还得年兄鼎力襄助。我多贪了几杯,似乎有点醉了。年
兄千万周全则个。”
    “哪里,哪里。”狄公一听有杀人的案早发了兴头。罗县令之邀正撞在心上,自然
一口应允:“倘能为罗相公尽点菲薄之力,也是狄某之大愿。”
    罗应元将那一札案卷摊在狄公膝上:“年兄不妨先粗略看看案卷,去东门尚有一节
路哩。”说着便自顾靠着软垫打起了瞌睡。
    狄公平日很少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同行如何审理案子。他经常听人说罗县令是一个沉
溺于酒色的风流诗人。他很有钱,要维持金华衙院那一座王府的日常费用是不容易的。
但罗应元不十分在乎。现在狄公看出罗县令平日的放荡于形骸之外多半还是装出来的,
或者说是精心培养出来的。事实上他将金华县治理得十分井井有序。刚才他马不停蹄决
定去发案现场查勘更给狄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许多同行往往将这当作下属巡官、缉捕
的例行公事。
    案卷上写着死者叫宋一文,秀才,二十三岁,未婚。他为编纂南朝时金华地方史志
特来当地查询有关图书资料。他在县衙里登了记,高师爷批准他上县学书库自行查阅。
从县学书库的记录来看,半个月来,宋一文每天下午都是在书库里度过的。
    有关孟掌柜的记录是:孟菽斋。茶叶商。四十岁。妻黄氏、妾李氏。黄氏生一男一
女,女十六岁,男十四岁。孟菽斋志诚信佛,专一做些积善功德,扶人困危。他是敏悟
寺的一个大檀越。
    (檀越:佛教名词。寺院僧人对施舍财物给僧团者的尊称。)
    狄公合上案卷,满意地点了点头。

 

黑狐狸  第三章

    孟菽斋的宅子座落在东门内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官轿好不容易才抬到了一座高大、
重歇山檐的碧绿琉璃瓦门楼下。衙役将围观的人群驱赶,高高的轿顶摇曳着抬进了年久
斑驳的黑漆大门。
    罗县令与狄公下得桥来,只见这宅子的前院煞是宽敞古朴,两株参天的紫杉遮了一
半院子的荫凉。凉风习习,甚是凉爽。两株紫杉间一条青石板路通向一个古色古香的朱
柱大厅。孟菽斋穿戴齐整忙走出来大厅降阶恭迎。
    孟菽斋长揖施礼,低声说道:“敝舍出了人命大案,劳动大驾亲临,小民迎迓迟了。
且请罗老爷及县里诸相公先大厅用茶,方便小酌。”
    (迓:读‘讶’,迎接。——华生工作室注)
    “孟掌柜无需这般繁冗礼数,本县身为民之父母,实则百姓侍役。出了如此人命,
焉敢丝忽怠慢,坐误大事?此刻即烦掌柜引导去那后院宋秀才住房。噢,此位是我的朋
友狄仁杰,浦阳县的县令正堂。”
    孟菽斋领着罗、狄两位老爷,穿过月洞门进入一大花园,沿一排红漆窗棂的平房走
来。一路华木珍果,煞是夺目。巡官、缉捕跟随在后,腰间挂着的铁链索“啷当”有声。
内宅的女仆急忙走进。这时狄公发现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正隔着窗棂盯看着他们。
    孟菽斋说:“罗老爷、狄老爷,宋秀才住在后院最深处。半夜出事时,我们一点都
没听到有叫喊声、呼救声……”
    “昨天半夜?那么你为何直到今天中午才来报案?”罗应元起了疑心。
    “回老爷话,我们是今天中午才发现他死了的。——宋秀才早上总是自去大街进早
点,早茶也是他自己打点的。午饭和晚饭则由我这里的女仆送去。女仆今天中午送饭去
时,发现他没开门,便在门首叫了好几声,却是不见声响,担心是病了,慌忙喊来管家
撞开门一着,却已……”
    “原是这样。”罗县令点头。
    守着那屋的衙役见是老爷来了,忙启键开了房门。
    “老爷,你们看这房间被凶手洗劫得成这个样子!这里原是我母亲生前最喜爱的地
方,清静雅洁。她老人家平日里便坐在这窗前读书写字。可现在,你看那檀木书桌零乱
不堪,抽屉都拉了出来……”
    檀木书桌旁笔记、书札、信笺、名刺撒满了一地,一个紫色的牛革钱盒扔在地上,
盒里早是空了。
    罗县令禁不住说道。“孟掌柜,我看得出令堂大人是极喜爱诗歌的。”
    屋里靠墙一排书架堆叠着一函函的青蓝封皮的书帙。书册间插着许多丝绸标签。罗
应元随手取下一册正待要翻阅,但一转念,又进口到原处,回头问道:“我想这门帘后
便是宋秀才的卧房了吧?”
    (帙:读‘秩’。——华生工作室注)
    孟掌柜点了点头。
    罗应元伸手将门帘拉到一边。见这卧房比书房大一些,靠墙一张大床,床上被褥凌
乱掀开着。床头上的蜡烛已点完,床下一只衣箱被拉出床外,箱盖开着,露出一堆杂乱
的衣服。一支崭新竹长笛挂在墙上。后墙有一扇坚固的门,门后竖着一根粗长的门闩。
    仵作见老爷进来,忙站起侍立一旁。
    宋秀才的尸体躺在地上。
    “狄公见那宋秀才是一个骨骼宽大但瘦削清癯的年轻人。俊秀的脸上留着短短的胡
髭。发髻松了,头发粘在地上的一滩干凝的血泊里。一顶满是血污的黑帽子掉在他的头
边。他穿着素白细麻内衣,脚登一双软毡拖鞋,鞋底上有干上的痕迹。致命伤在右耳下
一个大血口子。
    仵作向罗县令深深鞠了一躬,开言道:“启禀老爷,这右耳下的大血口子是用一柄
砍刀或大菜刀捅破的。据死尸的状况判断来,被杀时间应在午夜前后。”
    罗县令突然问道:“孟掌柜,听你也说死者是午夜被杀,你的依据何在?”
    孟菽斋小声答道:“这宋秀才虽脱了袍褂,但尚未上床躺下。我们知道他睡得很晚,
有时午夜他的窗户还亮着灯火,我想会不会在他刚要上床睡觉时凶手袭击了他。”
    罗县令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可知道凶手是如何进得这屋里来的?”
    孟菽斋叹了口气,然后回答:“女仆们告诉我她们送饭去时,常见秀才独自兀坐床
头苦思冥想,很少应答她们的问候,象是有无限的心事缠住。不过,秀才很少以钱物为
意。昨天夜里准是他忘了闩上这房门,同时也忘了将后院花园的门闩上,故弄出这般事
故。老爷不妨去那花园看看。”
    罗县令一行随孟菽斋一起出了花园后门,见是一条僻静的小巷。
    “老爷,这小巷深夜人静时常有些流浪汉、乞丐、偷儿出没。我几番提醒秀才进出
花园切莫忘了锁门上闩,这些事儿他很不介意。今天发现他死了时,这卧房后门正是半
开着,花园的门虽关合着,但没有上闩。这事想来也不难解释。一个歹徒经过这小巷时
发现花园的门半开着,便溜了进来。他蜇进小屋时满以为屋里的人早睡了,便大胆闯进
卧房,正撞上宋秀才,于是动了武。秀才哪里是歹徒的对手,一刀便被结果了性命。接
着那歹徒便搜寻钱财,找到那钱金后,他就拔腿跑了。”
    “秀才这钱盒平日里放有许多钱吗?”罗县令细问。
    “回老爷,这个小民可就不知道了。他预约了一个月的房金,至少还有半个月的衣
食和回京师的盘缠吧:说不定衣箱里还有首饰软细。”
    “老爷,我们很快便能抓得那个杀人凶手的。”缉捕道,“那歹徒捞了一大把钱总
是要大脚大手地花的,我们可以到酒楼饭馆,赌场妓院去布下眼梢,不愁这凶手不来。”
    “这主意不错,你便派人去行事,不妨也去那当铺、金市探探风声。此刻你将死尸
收厝了抬到街里去。”罗县令转脸又问孟菽斋:“你知道宋一文在金华有那些亲戚朋
友?”
    “回老爷,这宋秀才在金华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这半个月来从不见过有谁来寻访他,
也不听他说起要拜会某人——他天天只是到县学看书。”
    “孟掌柜,既然宋一文在金华无一亲友,那么他又是如何知道你要出租你这后院?”
罗县令又问。
    “回老爷,半个月前宋秀才去衙里找高师爷登记时,我碰巧也在那里。高先生知道
我要出租后院,便中间作了牙人。谁知这宋秀才一见我这后院端的喜欢不迭,并说需要
的话他还准备延长租期。这秀才甚是爱清静。”
    罗县令道:“孟掌柜,今天不想多打搅你了,我们将尽快勘破此案,捕获凶手。一
有消息,我会派人告知你的。”
    孟菽斋走后。罗县令禁不住喟叹一声道。“狄年兄,你说这是不是我的晦气。我正
筹划一次诗人的聚会,竟被这秀才的案子坏了许多雅兴。此刻我得去款待我的那几位上
宾。噢,年兄,不知你看出来没有,这凶手虽是十分的狡狯,但究竟露出了破绽,秀才
那顶帽子怎么会掉在他的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