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朝云观 |
狄公案——朝云观 第五章 大厅里锣鼓声、铙钹声。竹声响成一片。几十个道士笑吟吟并排坐在一根根朱漆柱 子之间,兴高采烈地观看着戏台上的演唱。 真智真人将狄公引到大厅后部的一座高台,众道士见真智与狄公到席,都纷纷站立 致意。真智挥手请大家坐下,又让狄公坐了一张雕花乌木椅,自己则坐在狄公旁边。另 一边的一张椅子则空着。 戏台上灯彩照耀得通亮,演出的是西王母寿诞众仙拜贺的热闹场面。西王母珠冠璎 珞,绣裙彩帔,拄着根龙杖坐在正中,列位神仙或跨彩鸾,或骑白鹤,或驭赤龙,或驾 丹凤,飘飘然乘祥云而降。次第朝贺,吟诵寿词,稽首拜舞,各呈天书符篆,皆是龙章 凤篆,五光十色,煞是眩人眼目。 狄公问真智:“西王母和那个骑丹凤的女仙姑是谁扮演?” “西王母系戏班丁香小姐扮演,那个扮跨凤散花的女仙姑的是关赖子的妻子。” 狄公看了一会,不觉心中生厌。于是左顾右眄,反津津有味地观察起台下看戏之人 来了。这时他发现戏台前左首的高台上低低垂下一幅绣幕,绣幕后坐着两个女子正全神 贯注看戏。一个是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身穿玄缎长裙,手执檀扇,一幅雍容华贵的神态; 另一个则是年轻女子,不施粉黛却眉目灵秀,光彩照人。 (眄:读‘免’,斜视。——华生工作室注) 真智道:“那边绣幕后坐的便是包太太和她的女儿白玫瑰。” 台上列位神仙簇拥着西王母冉冉退下,轻微的仙乐被众道士的赞赏声、喝彩声淹没 了。 陶甘此时踅到了狄公身后,俯耳低声道:“老爷,那胖道土法号道清,他说这朝云 观从来不曾绘编过简图。” 狄公点点头。大厅里已安静下来,下面是出寓言剧:一个受了邪魔迷惑的年轻女子 灵魂如何受折磨。 一个穿白衣裙的苗条女子上了戏台,翩翩起舞。她误入歧途,还沾沾自喜。她得意 地旋转着,飘摇着,忽而象一朵飞坠的花,忽而象一片徜徉的云。 (徜徉:读作‘长阳’,闲游;安闲自在地步行。——华生工作室) 狄公注视着她的脸,不觉一惊,忙再看绣幕后那女郎,却被包太太遮住了视线。 “陶甘,台上的女子不是优伶扮演,而是白玫瑰!就是绣幕后的那个女子。她又因 何要上台演戏?” 陶甘抬起脚跟向那绣幕后看了看。 “不,老爷,白玫瑰仍坐在绣幕后面,并没去演戏。” 狄公也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不由暗暗诧异。说道:“白玫瑰看去神情异常慌张,我 不明白那优伶为何要妆扮成白玫瑰的模样。” 突然,一个头戴白盔手执利剑的高大武士出现在戏台上。他体躯丰伟,形貌可畏, 大红油彩涂抹了整个颜面,中间夹有几条白色的条纹。 狄公惊道:“这武士正是虐害残臂女子的人:陶甘,你快去将戏班头关赖子叫来!” 戏台上武士开始与那白衣女子共舞,他手中的利剑快速地向那女子的身上刺戳,女 子用轻捷的舞姿巧妙地躲过一剑又一剑。那武士来势凶狠,如同真的刺杀一般。忽一剑 刺来,险中女子胸脯;绣幕后白玫瑰一声尖叫站了起来。狄公抬头见她神色惶恐,脸容 苍白,双手紧紧抓住高台前的栏杆,一对眼睛死死盯住台上那白衣女子。包太太在劝慰 她,她根本没听见。 狄公心里也紧张十分,忍个住问身旁的真智:“台上那舞剑的是谁?” “那伶人艺名唤作‘摩摩’,真有点莫名其妙。”真智皱眉答道。 狄公见摩摩的剑舞得非常凶猛。白衣女子显然抵挡不住摩摩的攻势,汗水从她化了 妆的粉脸上向下流,胸脯起伏,两眼却沉毅冷峻,炯炯有光。狄公隐约感到那女子的左 臂有些异常,始终紧靠着胸脯,从不见抬起过。飘飘的长袖太宽大了,狄公看不真那条 左臂真的是有病或是故意如此的。 突然,绣幕后又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武士的剑竟割去了白衣女子左袖的一角! 狄公不由自主地站立了起来,紧张的气氛也感染了他。他忘记了自己的头痛和眼酸。 忽听得一声口哨,一匹巨大的黑熊吼着爬上了戏台。武士仓皇退下,黑熊向女子步 步进逼。女子惊恐万状,不禁用右手遮盖了自己的脸。音乐停止,大厅里死一般静寂。 狄公忍不住叫道;“那畜生会伤害女子的!” “不,老爷,那匹黑熊是欧阳小姐自己驯养的,不会出意外。”关赖子说道。—— 陶甘已将他领到了狄公身边。 台上那白衣女子又跳起了舞,黑熊果然没有伤害她。 狄公问关赖子:“摩摩那家伙下了戏台这会于到哪里去了?” 关赖子恭敬答言:“他或许去卸装洗脸彩了。” “一个时辰前他在这里么?” “回老爷,午膳到现在他一直在这里,只是演戏休息间他出去院子转过一会透透气, 这大厅太闷了。摩摩的戏份量很重,他好胜心强,今天正是他显示才艺的绝好机会。” 戏台上黑熊突然咆哮起来,象是受了刺激,怒气冲冲立起身子向白衣女子扑去。白 衣女子大惊,倒退了十来步。黑熊紧逼,伸出了巨掌。女子仰面倒地。黑熊张开血盆大 口,露出一排狰狞可怖的黄牙。 狄公刚待要叫出声来,那女子竟从黑熊的脚下爬了出来,又重新蹁跹起舞,脸上漾 开了得意的微笑。——绣幕后白玫瑰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她对戏文显然失去了兴趣,她 的脸依然十分苍白。 白衣女子向台下微笑点头,拍着那匹黑熊的背下了戏台。 狄公拭去了额上的汗珠,口中不由连连称妙。由于兴奋消退,他又感到头疼欲裂。 他站起身来正想告辞,真智笑道:“狄老爷且慢走,诗人宗黎要来吟诵他的大作,兼作 今夜戏文的收煞。” 宗黎潇洒地步上戏台,开始吟咏他的诗,诗云: 四座莫喧哗,奏雅宜曲终。 发言寄天理,岂必文辞工。 幽明凭谁识,仙鬼何朦胧。 长风散朝云,一轮净碧空。 宗黎吟诵毕,鞠躬退下戏台,一派丝管乐起,演出终场。 真智大怒,厉声对关赖子道:“将宗黎那个穷酸秀才叫来!” 宗黎恭敬向真智长揖一拜,脸上却有一种倨傲的神色。 “宗公子,你那首诗最未二句‘长风散朝云,一轮净碧空’是何意思?你难道不知 今日是本观的喜庆仪典,又值真武帝君的寿辰,你要‘散朝云’,‘净碧空’,岂不是 有意污毁我教门尊严,败坏本观名声!” 宗黎笑道:“老仙翁以为做诗如咒经画符那么容易?五言八旬,不仅要凑韵脚,平 上去入有讲究,当中两联还要对得工稳。晚生最怕做对子,故当中两联常对不好,倘若 是绝句、口号,似简易得多了。老仙翁请听晚生吟一阕吉利的口号吧: 真人飘飘升法坛,步罡踏斗宣妙道; 玉郎悒悒饮黄泉,悔食金丹丧寿考。 真智听罢,气得青筋的露,胡子乱吹。他不安地望了望身旁的狄公,终于镇静了下 来,挥手示意宗黎退下。 狄公发现宗黎吟的两首诗,若有所指;这显然使真智深感不安。真智脸色铁青,身 子颤抖不止。他站起与狄公告辞。狄公也不挽留,见他蹒跚着步子,由一道童搀扶着颤 巍巍走出了大厅。 狄公问陶甘道:“你知道戏班的优伶在何处卸妆?我想与摩摩聊聊,他是个可疑的 人物。” 陶甘答言:“他们也住在东楼,与我的房间同一层。此刻想来都回去那里卸妆了, 我们间有一条狭小的走廊可通。” 狄公道:“你适才说朝云观从不曾绘编过简图?” “老爷,这事我也感到有些不解。道清还透露大殿后的许多地方除了真智和孙天师 谁也不准进入。” 狄公皱眉道;“莫非这里有许多隐情瞒着官府?” 陶甘向大厅里的执事借了一盏灯笼,忽然他又想起什么,问道:“老爷,那三个女 子死亡的详情,真智告诉了你没有?” “他闪烁其词,含糊地说了些敷衍的话。这使我更起了一层疑心。” 狄公案——朝云观 第六章 狄公、陶甘刚上到东楼第二层的楼梯口,忽见半明半暗的走廊上一个穿白衣裙的女 子正匆匆溜去。 “她就是那耍熊的欧阳小姐。”狄公道,“我正要找她问话。” 他急步追到那女子身后,轻声叫道:“欧阳小姐慢行。” 欧阳小姐惊叫一声,回过头来。狄公见她眼睛睁得老大,吓得脸如土色。这回狄公 看仔细了,欧阳小姐果然与白玫瑰十分相象。 “欧阳小姐休要害怕,我只是想祝贺你的舞艺,并无他意……” “多谢老爷,我此刻得赶快走,我必须……老爷千万不要阻拦。” “莫不是摩摩那小子又要奈何你?为何如此慌慌张张,心烦意乱?” “不,不,我得赶快去喂我的黑熊。”她摇了摇头说道。 狄公见她一味用左臂护住身子,机警地问道:“你的左臂受伤了?” “哦,不,没有,很久之前被黑熊咬伤过,如今早好了……我……我得走了。” 这时宗黎急急走来,大声说道:“狄老爷,我担心我的诗引不起你的兴趣。” 狄公皱眉道:“倘若我是真智,非叫众道人将你缚翻了罚一顿棍棒不可!” 狄公转身,却见欧阳小姐早已溜去,心中老大不乐。 “真智不敢对我怎样。”宗黎又说道,“家父宗公曾是这朝云观最大的施主,至今 我家每年还捐赠观里许多钱谷,养活这些群居终日、无所事事的道士!” 狄公打量了一番这位沾沾自赏的秀才。 “这么说,你是前任刺史宗法孟的公子了?令尊的诗蜚声海内,天下传颂。我见公 子你也才华不凡,今夜你那首五言诗做得很不错,那阕口号实在是拙劣得很,句法破碎, 气脉不贯,不足为训。” 宗黎不无得意地说道:“我只是消遣消遣真智。别看他呆头呆脑,如死水一潭,内 里可很有些脏污哩。” 宗公子这话是何意思?那口号说‘侮食金丹丧寿考’不知究竟何所指,‘玉郎’又 是谁?不妨坦率与下官说来。” “老爷,那‘悔食金丹’的是朝云观的前一任住持玉镜真人,故诌之为‘玉郎’。 此人不仅纯德非常,素行不疚,且仪容秀伟,骨格清奇,决非红尘中人物。与家父最为 投契,胜过这真智不知几何了。两年前玉镜真人仙逝,他们管叫‘升天’、‘羽化’, 孙天师命真智用法衣裹定了他的遗体,涂抹了香泽膏油,塑成金身。如今正端坐在观后 圣堂下的地宫里,在黄泉中与蚁虫宣道论法,能不‘悒悒’?” 狄公频频点头,此刻他无意打听朝云观法嗣承续的佚闻,他心里只惦念着摩摩、欧 阳小姐和那个奇怪的残臂女子。 他说:“宗公子,此刻我想去看看戏班的优伶们,想来也都已卸妆了吧。” 宗黎道:“晚生也正要去那里,不妨为老爷前面引路。” 他们折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西边都有门户。狄公问道:“欧阳小姐的房间也在 这一排门户中吗?” 宗黎道:“还要向前些。老爷,我不敢独个进去她房间,那匹黑熊端的令人胆寒。” 狄公道:“此刻她一定在房中,适才你不是见我与她在走廊上说话么?” 宗黎惊异道:“什么?老爷与她在走廊上说话?这怎么可能?我上楼来之前正经在 大厅里与她说了不少话哩。此刻她还在大厅里。” 狄公大为困惑,陶甘也不住搔腮,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 宗黎推开了一扇门,狄公见那房间里乱七八糟堆了许多东西,关赖子和两个女子立 起身来向狄公鞠躬施礼。 关赖子战战兢兢向狄公介绍了丁香小姐和他的妻子。 狄公问:“摩摩和欧阳小姐在什么地方?” 关赖子恭敬答言:“老爷,摩摩大概到仓库交还戏装去了。”他指着梳妆台上一堆 弄皱了的血红纸团和脸盆里的红污水又说:“他在这里洗净了脸上的油彩就走了。欧阳 小姐,她头里还在大厅里,她说她喂过了那匹黑熊便过来。” 狄公看了看脸盆里的红污水和那些染红的纸团,心想,那红色会不会是人血染浸。 宗黎问丁香小姐:“你何不去帮欧阳小姐喂熊?你们小姐妹间关系不是很好嘛?” 丁香小姐笑道:“你还是多多关心白玫瑰吧!多做几首情诗献给她。” 宗黎咧嘴笑道:“白玫瑰我固然有诗献她,但我也为你丁香小姐做了一首情诗哩, 还是四言正声。你听: 天道昭昭,惟阴惟阳。 人有男女,禽有鸳鸯。 凤飞千里,惟求其凰。 美人如玉,在我身旁。 魂飞魄散,目迷心狂。 载言载笑,瓠犀芬芳。 娇啼哭婴,求我诗章。 搔首蜘橱,意且仓皇。 胸墨无多,才尽江郎。” (瓠:读‘户’,瓠犀:瓠瓜的子。因排列整齐,色泽洁白,所以常用来比喻美人的 牙齿。——华生工作室注) 丁香小姐脸面盖得绯红,嗔道:“谁求你的诗章了?好不知羞!还‘魂飞魄散,目 迷心狂’哩。” 关太太道:“宗公子,休得一味厮缠住人家姑娘。会做诗,去当今圣上前讨个官儿 做做,也省得在这道观中栖栖皇皇,没头苍蝇似的乱哄。” 宗黎嘻笑着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了香小姐,时光不饶人,二十四岁的红粉千金了。 没听市井上流行的那首歌么? 男子二十尚未婚, 容貌姣好三月春, 女子二十尚未嫁, 残阳秋风伤落花。” 丁香小姐正待发作,狄公起身告辞,示意陶甘随他出来,低声吩咐道:“我还得要 设法寻到摩摩,你则留在此地摸索些情况,我总感到这观里有许多奇怪之事。对,欧阳 小姐再露面时,你定要问问清楚,她在大厅里究竟待了多少时间,她不可能分身出现在 两个地方。” 陶甘说:“多半是宗黎这小子扯谎,这走廊虽窄狭且黑暗,但欧阳小姐白衣裙兀自 分明,他焉得视而不见?” 狄公道:“倘若宗黎的话属实,我思量来,适才与我们说话的可能倒是装扮成欧阳 小姐的白玫瑰。我见她的左臂不能动弹,似是新受了伤,可适才在绣幕后看戏时却是双 手有力地抓住本栏杆,这又不由令人生疑。不管怎样,陶甘,你要多摸些内情,尽可能 探出其中委曲。” 狄公接过灯笼向楼梯走去,陶甘又重新口到关赖子的房间。 狄公边走边思忖。他发现宗黎虽放任自流,不拘礼节,但性情开朗,胸无城府,且 与戏班的优伶们厮混得很熟。看来他对白玫瑰怀有好感,但白玫瑰已决意出家戴黄冠, 他一厢情愿,可惜难酬。他也知道了丁香小姐与欧阳小姐友情深笃。但这些目下似乎都 不是狄公所关心的,他心中只想着那个至今尚未露面的蹊跷的摩摩。 他明白自己在向仓库行去,但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走错了路。走廊愈走愈窄,也没 有了灯彩,蜘蛛网垂挂到他的头上。楼梯尽头隐隐传来道士们晚课斋醮的唱喝之声。 (醮:读‘叫’,祈祷神灵的祭礼,后专指道士、和尚为禳除灾祸所设的道场。— —华生工作室注) 他打算转去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耳边忽听得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侧耳细听半晌,但 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也不知说话的人藏在哪里。他摇了摇头,抬步向前,猛听得那嘀咕 声中冒出三个字:“狄——仁——杰”。狄公大吃一惊,再要细听.周围只是一片坟墓 般静寂。 狄公案——朝云观 第七章 狄公感到诧异,他固然不信鬼魂唤生人姓名找替身的说法,但显然这古老的道观里 有人在议论他,说不定还是在算计他。 狄公耸了耸肩,回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细细辨认了路,乃发现右首走廊的远处有 一排窗槅。——仓库正就是在那条走廊的尽头。 仓库的门半开着,漏出昏暗的烛火,里面似有人在说话狄公进去一看,十分失望, 两个道士正在将放道具服装的箱笼上锁。 狄公发现左边墙上已挂着那顶圆形的白头盔,原先空着的剑鞘也插上了宝剑。 他问那个年长的道士:“你看见那个叫摩摩的优伶进来这仓库么?” “没有。老爷,我们也是才进来。说不定他来过这儿又走了。” 狄公没有再问。那个年轻道士象一尊恶煞,面目可憎。他用一种疑虑重重、怀有敌 意的眼光望着狄公。狄公只得退出仓库,循原路摸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夫人们正在玩骨牌,牌局三缺一。三夫人拍手道;“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狄公道:“观里的住持真智真人已备下了斋供邀我过去聚聚,这里还居住着当年先 皇宠幸的上清国师孙一鸣,我也不能不去礼节拜访。” 狄夫人道:“那我还得陪同去拜访孙夫人?” 狄公笑道:“孙天师乃全真道人,并无妻室。不比那等火居道人,出了家还养着老 婆。你快将我的新礼服取来让我换过。” 狄夫人站起打开衣箱,找到了那件水青色锦缎长袍递给狄公。狄公换罢。正待出门, 忽然想到什么,又回头吩咐道:“我见这观里并不安宁,多有蹊跷之事。我走后你们便 上了门闩,并将走廊那头的大门也闩上。倘有不认识的人来敲门;千万别答应,更不要 开门。” 狄公来到陶甘房间,陶甘已在房中等候。狄公低声问道:“摩摩到关赖子房中去了 没有?” 陶甘答言:“没有。你前脚刚走,欧阳小姐后脚跟到。她卸了戏装,仍是那么清秀 文静,皮肤细腻,但我见她不像白玫瑰。我相信我们头里在走廊上遇见的真是白玫瑰, 你不是听她说话软柔悦耳么?而欧阳小姐则声音沙哑。再说欧阳小姐也比白玫瑰瘦削得 多,缺乏一种妩媚之态。” “但我们遇到的那女子委实不见她左臂动弹,她自己也说是被熊咬伤过,这不是与 戏台上欧阳小姐跳舞时的情景一样么?噢,她说了些什么?” “她沉默寡言,我问她宗黎在大厅里可曾与她说话,她只是浅浅一笑,说宗公子是 个令人讨厌的人物。我责怪她不应在与人谈话未终时不辞而别,她也是笑笑,不作正面 回答。” “有人在愚弄我们!陶甘,他们后来谈起了摩摩没有?” “他们说摩摩长得十分丑陋,行止又古怪,不好与人交接,很讨人生嫌。又说他好 象看上了丁香小姐,但丁香小姐只当他是癫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做事没有长性,就说这 戏班,他忽而加入,忽而退出,加入时总爱演妖魔鬼怪、奸臣贼盗,退出时便萍踪无定, 莫知所之。” 狄公道:“摩摩看来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我们在走廊上遇见的那女子会不会是刚 从摩摩的手中逃脱出来,故显得那么慌慌张张。我思量来东楼窗户看见的那个怪现象必 与摩摩有关,但那女子又是谁呢?欧阳小姐与白玫瑰都没有残了左臂啊!陶甘,你可知 道尚有别的女子淹留在这观里么?” “老爷,除了我们见到的这些女子:欧阳小姐、丁香小姐、白玫瑰以及包太太、关 太太之外,并无其他女子在观里居留。” 狄公愤愤地说:“别忘了我们只看到朝云观的很小一部分。天晓得那些关闭的神殿、 楼阁、圣堂、寮房里发生着什么事呢?宗黎还提到过圣堂下的地宫,陶甘,我们竟连一 份朝云观的简图都没有啊!我这就去拜访孙天师,你还是去混迹于关赖子他们一帮优伶 之间,探听新的情况。一旦发现摩摩形迹,便死死盯住他,休让他滑脱了。” 青衣道童站在走廊里等候狄公。透过窗户,观外漆黑一片,雨还在下,风穿过窗户 的缝隙向里钻,狄公只感到一阵阵寒意。 狄公案——朝云观 第八章 狄公跟在青衣道童后面走着,楼梯、走廊曲曲折折。他忽然感到身后有人跟踪,猛 一回头,蓦见一个黑影向走廊尽头的隅角闪过。他问道童:“观里的道士们可常走这条 走廊?” 道童答道:“平昔这走廊很少有人走动,要不是外面下雨,我也不走这走廊了。— —去西楼的人大都从下面膳厅上来。” 他们来到了西楼北端的一个小小殿堂,殿堂正中建起一座九星法坛,四面雕塑着八 卦神罡、气象很是肃穆。 狄公指着右手一扇朱漆小门问道:“这一边不知识通向何处?” 道童答道:“老爷,出这小门下去几层楼梯,便可到阎罗十殿,这阎罗十殿极是阴 森可怕。莫说真人不让我们进去,就是让我们进去,也是胆战心惊,不敢仔细看觑的。” 狄公知道道教宫观往往有模仿佛寺十八层地狱格局,用图画或雕塑形象地展示出所 谓阎罗十殿的恐怖景状,来坚固众道人的道心,不使志向迷乱,犯戒作恶,灵魂堕入孽 障鬼道。 道童引狄公上了靠左首的楼梯,小心将灯笼照着地上,说道:“孙天师住在西南塔 楼的紫微阁,阁外平台上有一截栏杆被狂风折断,此刻正催匠工修理,老爷上那平台时 千万小心。” 他们走上平台时,狄公见平台上最后一截栏杆果然撤去,平台下幽忽忽、黑洞洞直 下西楼楼底。 道童说:“那红漆大门便是紫微阁了。” 狄公上前轻轻叩了两下。 “谁在外面敲门?”门里传出一声轻轻的问话。 “晚生狄仁杰拜见天师。” “自可推门进来。” 狄公推开了朱漆大门,看见孙天师正坐在书案后读经。书案上迭起厚厚一大迭经典, 他手中拿着一册《正一经》,狄公恭敬递上大红名刺,小道重唯唯退出。 孙天师接过名刺看了,笑道:“呵呵,原来是本县县令,失迎了。” 他声音洪亮而深沉,狄公见他伟岸魁梧,风神俊爽,果然仙风道骨,气度不凡。 “仁杰老弟,你今天来这里做客,毋需拘客套,彼此免了繁缛礼数,开怀聊聊。我 整日关在此观,说实在也是孤陋寡闻,不知朝野都有些什么事发生。” 狄公道:“当今三教并兴.太平成象,九州清晏,国泰民安。正如同那唐尧虞舜之 世一般。” 紫微阁内奇香袅袅,十分幽雅。狄公见壁上挂着许多条幅,正楷恭录着《道德经》、 《太平经》、《黄庭经》等经典的字句。 狄公道:“这壁上的条幅端的好书法,只是其中的道理晚生天性顽钝,终不甚解。 譬如那幅《道德经》,真所谓‘玄之又玄’,还望天师俯赐金玉,开示愚蒙。” 孙天师呵呵笑道:“我皈依教门五十余年,潜心一念,精研经典,然这‘道’‘德’ 两字终未悟出其真昧。” 狄公道:“听前人说,老子生商汤王时,乘太阳日精,化为弹丸,流入玉女口中。 玉女吞之,遂觉有孕。怀胎八十一年,乃破胁而生。生下地时,须发皆皤白如雪。指李 树为姓,名耳,字伯阳。后骑青牛出函谷天,关吏尹喜望见氤氲紫气,知是异人,求得 这道德真经五千余言,传留后世。这‘道’‘德’两字尚未能悟出真意,岂不辜负了当 初老子一片拳拳喻世之心?后世之人艳慕羽化升天做神仙,教徒事炼丹修药,眼气吐纳, 哪知修炼的功夫奥秘全在这五千真言里了。五千真言之精核只是‘道’‘德’两字,这 两字未悟,如何做得神仙?” 孙天师扰掌笑道:“仁杰老弟言之有理。太上老君乃元气之祖,故能生天生地,生 佛生仙,周运历劫,居太清仙境。俗子凡夫。安能企望?九转八面,金丹宝鉴,铜符铁 券,云篆丹书,究竟不如五十真言,道德教义。至于那等只望学得分合阴阳、黄白秘方、 飞步斩妖之法的心术不正之徒,更是教门败类,下界尘土。只合打入阎罗十殿,受苦受 难,方显出吾教门洞天福地之至纯至洁,男女信士襟怀之正大光明。” 狄公道:“不过晚生想来,道德真言,柱下旨归固然有深刻的哲理,究竟孔子才是 人伦之师范,万世之楷模。” 孙天师道:“孔子曾求学于老子,道教从孔子停步的地方继续前进。孔子只知研究 人与人之间的准则,而道教探索的则是人与天之间的关系。故更高超一层。” 狄公只感到一阵阵头痛,他无意与孙天师争论儒道之优劣、孔老之长短,他倒想从 孙天师的口中得知这朝云观的东南西北方向和各殿堂、楼阁的位置。遂说:“天师阁下, 这朝云观很大,殿堂、楼阁不计其数。我总害怕走错了路,又不知观里的许多规例戒约, 还望天师不吝指点。” 孙天师指着墙隅的一条条幅说道:“你只要看一遍这幅简图便会很快弄明白这里的 方向位置。这简图是我绘的,当然还有许多漏阙之处,但既名之曰简图,也无非是粗识 个东南西北而已。” 狄公走近那条幅一看,这朝云观的殿堂、楼阁果然如鸟瞰云端一般,历历清楚。一 面细细默记在心。又问:“这图中顶端,即观里最北端的那个黑白两色圆圈是什么意 思?” 孙天师答道:“那里是观中前一任住持玉镜真人的灵塔,极是神圣的所在,为一观 之冠。那画着的黑白两色大圆圈是太极、阴阳的象征。所谓‘太极生两仪’,这两仪便 是一阳一阴,阴阳交感,化生万物,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乃生天地万物。阴 阳两仪彼此消长,至极而变,阳至极则阴,阴至极则阳,故生生不息,千变万化。可以 说本教经义的全部奥秘可用这阴阳太极图符表示。它象征着天地方物的肇始和终极” 狄公十分感兴趣,又问:“那么黑色半圈里有一白圆点,白色半圈里有一黑圆点, 又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阴中含阳,阳中含阴。——天下没有全阳或全阴之物,阳中必含有阴的 元素,阴中亦必含有阳的元素。譬如我们男子也含有女子的气质、脾性,女子也含有男 子的胸襟、气魄。有的连容貌形象也这样。” 狄公频频点头,忽然又问:“我似乎在哪里也见着过这个图符,只是黑白两半圈是 横向界分的。敢问横分和坚分有何区别?” 孙天师说:“岂有此理!这图符是一成不变的,哪有横向界分之理?莫非你看花了 眼睛,记错了。” 狄公纳闷,他清楚记得适才在观中什么地方见到过有横分阴阳的图符。 孙天师见狄公皱眉沉思,不由笑道:“膳厅里斋供想来已排上了,真智说不定正在 派人寻找我们哩。” ----------------------------------- 出品:侦探推理世界 制作:华生工作室 http://mystery.126.com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