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船登岸,老人却不肯收钱,大出我意料,后来听到在岸边拾破烂的大娘讲,他是这一带的主任,人极好,我想又一个好人让我遇到又错过了。大娘人也极好,陪着我沿着枯燥的小径向上爬,一路比着谁的包大。爬到上面把背包放在大娘家,然后去看长城。
站在高台之上望远处的长城只是一条黄色的带子,都是黄土夯成的墙,顺着山坡飘向河水,而其实那河并不是黄河,只是汇入黄河的一道支流,把老牛湾分成内蒙和山西两部分。峰火台站在每个山包的至高点上,最大的一个是圆形的,外面有一圈土墙围着。黄的墙绿的水,太阳下昭昭不可知过去,原想的壮观还有,却不是那么沉重,不知怎的,黄河不是想象中的黄河,长城不是想象中的长城,她们什么也没说。
老牛湾上还存有一处废弃了的堡子,堡内有一庙及各式矮房、围圈,全都荒了,好在砖石还在,有一些当时的影子。周围的民房用的也是同样的材质,灰白的色调融为一体,倒是更喜欢那些民宅——围墙里有一些活的故事正在演绎,祖祖辈辈,从古至今……
在这里碰上两个在此搞摄影的家伙,一个是北京来的H,另一个是大同晚报的E,作为向导和朋友被请了来。闲谈中得知他们下一站要去偏关,遂决定临时改变行程——搭他们的车走。这样没能坐船到万家寨,没能走到长城脚下细看,但随后一路的收获却颇为丰厚。
老牛湾交通不便不通班车,走陆路自驾或包车,走水路可至万家寨。搭上车后我就只管看风景了,他们是原路进原路出,而前面的风景我全没见过。地依然很干,但植被要多了些,根与土的争战不再那么惨烈,也许是因为下有黄河的缘故。在黄河大拐弯处,他们为我停下车。这只是黄河九十九道弯的其中之一,突然很怀念在陕北见到的那个弯,真的黄得触目惊心,壮丽也荒凉,悠久也沉重!
万家寨水库现在已经不让进了,我们只在路边站着看了看,继续前进。这之后河水断流,黄河变为一个符号。进入了柏油大路,风景乏善可陈,大家开始聊天。E对于晋北长城及风物的了解之细令我惊讶,就是个活地图,因为他的工作因为他的爱好;H的名字首先就让我印象深刻,交谈之中才知道自己对于摄影的知识几乎就是零,原来摄影里还有那么大的天地,不光是技术和工具,还有各人不同的修养与视角。一种职业或爱好上升到了艺术就浩瀚如海了,同时也相通了,一如我每每出行的游记——大家领受同样的风景,寻求同样的感觉,以同样的方式体现生命的意义,至于是用文字还是图片只是表达形式不同而矣。
对于我们这种习惯独旅的人来说,快乐并不需要别人赋予,富饶在我们心中,在路过的每一道风景里。能让我跟着走的人一定要能“镇”得住我!算起自上路以来,能称得上“在路上”交到的朋友只有两个,第一个让我懂得尊重和善待生命,第二个让我沉迷于中国古建文化,他们应该算是第三第四个了。 我决定不下车了!
杀回战场
行至偏关,看到偏头关夹在两个白磁砖之中的热市间,失望而去。我们围着残毁的城墙驱车,向着两个冒着黑烟的所在寻去。这是“偏关县发电厂”,厂子围墙内一边是热烈奔涌的喷泉群,一边是那两个黑烟滚滚的烟囱,一黑一白,美化、污染集于一身。也许这就是许多地方长官对旅游开发的认识吧。
从偏关出来经过老营,老营是个很大的堡子,是内外长城的汇合之处,四周依旧是无砖的土城墙,村民在上面挖了洞盖了家。堡内的新屋不多,老屋破败得厉害,比右玉古城大也旧,站在城墙上眺望时还能感觉出当年军营的布局。远处山坡上的长城、烽火台一直陪了我们一路。
旧广武也快开发了,只因交通太便利,就在高速出口处。旧堡位于勾注西陉,初建于西汉时期,清雍正年间重建。所谓“新广武不新,旧广武不旧”一点也不假,旧广武保存得是这一路见到最完好的,几个城门都在,而且城砖也在。我依旧在城墙上爬上爬下乐此不疲,而印象最深的恐怕是那棵从城墙上长出的榆树,看样子年头不短,长势很旺,完全没有老旱杨的愁苦。我们按照贯例,穿城而过然后又绕城墙一周。
原本以为汉墓没什么可看,但是数百座高达4~15米的土堆,如丘陵般逶迤于旷野荒郊便也成了气势。墓中枯骨亡魂沉寂,失去了姓名,失去了亲人,我只知自己站的土堆是232号。有这么一片墓地让他们归于尘土,让后人凭吊,他们灵魂还会不安吗?H说下雪时来才好。我想大同的景物大多是要冬天来看的,可是那份干裂和凋零又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新广武位于勾注东陉,建于明初,称广武城,最初用于屯兵住所,后变成民居,与旧广武,把守勾注东西两个陉口,形势非常险要。新堡的破败很有味道,城楼在村子之间,村子在城墙之间,远远近近都是过去和现在的交融。城关上的石雕还是依然精美,旁边是一块扑倒的石碑和四脚朝天的赑屃,想来跟水土流失有关。村子的建材都是城砖,周围到处是失了城砖的城墙和城堡,从哪个角度看都逃不出。他们在上面拍照,我坐在城关上吹着长城的风,晒着长城的太阳,想着关于长城的心事。
天色将晚,我们在路边找到一家小食店住下。月依然如昨日圆,可是有了云,月晕很重,斜斜地挂在长城之上,城墙和村子都不甚清晰。昨晚的我还夜宿黄河边,一夕之间便投身长城下,外面有着似曾相识的月亮。“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一时弄不清时空的流转,角色的变换,愣愣地发着呆,睡不安稳。
从新广武驱车十几分钟便是雁门关,由于到得早尚无其他游客,我们可以不受打扰地慢慢领会——只有风和我们与过去对话。
雁门关,又名雁门塞、西陉关,与宁武关、偏头关总称内长城之“晋北三关”,又称“外三关”。东门上楼台保存尚好,名曰雁楼,现为一佛堂。门额嵌镶一方石匾,书曰“天险”,据说这个“天”字也是武则天发明的,原文作“艹”字头下一个“曳”,音“天”。东侧尚有纪念赵国名将李牧的祠堂遗址,可惜只剩几块石碑和几株松柏了。雁门关其实有着很复杂的一套战略防御——16大防御体系72处军防设施,我缺乏这方面的才能,对着门口的示意图看了半天也不明白。
又见大同
回到大同稍事休息去看华严寺。有了E真是宝贝,如入无人之境,所向披靡。
华严寺始建于佛教华严宗盛行的辽代,明中叶以后分上下两寺,各开山门,自成格局。现上下二寺虽连成为一体,仍各以一主殿为中心。上华严寺内藏五方佛像,华美质朴,四面壁画精美;下寺供三世佛像,其中一胁侍体态柔美呈S形,腹微突,笑而露齿,据说是中国唯一一尊露齿像,被郭沫若称为“东方的维纳斯”。
出华严寺进九龙壁,该壁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三代王朱桂府前的琉璃照壁,建于明代洪武末年,为明代原物,比北京的北海九龙壁大4倍。府邸在崇祯末年毁于战火,唯存此壁,如今所见是从原址向后移了28M。迎着夕阳,壁上琉璃闪着银光,九龙犹如水中嬉戏、飞腾,栩栩如生。穿进对面的一条胡同,看到后面只剩下皇府戏台在一个丁字路口迎面而立,周围是一片百姓生活的场景:买卖小铺、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和行人,只有那个戏台孤独坚强地仍想抓住过往的岁月。而岁月里来来去去的人群已经渗入肌肤,不可分割,唯有那个与众不同的黑屋顶显示着她特殊的气质。
车子继续在E的指点和胡同的左拐右拐间行进,立时一座古塔展现眼前,塔不比蔚县的南安寺塔精美,却同样是实心的,同样地包围在一片片屋瓦间,成为某一户的围墙,也同样卓傲不群,遗世独立。
几经曲折见到雁塔。雁塔原名文峰塔,是八角七级空心砖塔,位于大同东西城墙之上,风姿秀丽,结构奇特,出类拔萃。第一层开有两门,其它六面各镶碑碣一块,上刻明、清两代部分举子的姓名、住处与功名。外面虽然用栅栏围着,依然挡不住风沙和人为破坏,在夕阳里那么苍凉,不知何时片瓦不存。
依然长城
沟沟坎坎都过来的车,在大同街上生了气,我们只好又另外找了辆,开了近三个小时才到镇川堡长城。 镇川堡位于大同市境内,是大同西北长城上“边墙五堡”之一(五堡为:镇边堡、镇川堡、镇鲁堡、镇河堡、宏赐堡),明时在此设守备,分守长城“二十里,边墩二十八座,火路墩十三座”。堡子现破坏严重,只有数十座土墩沿长城一线散落在平原上,一路远去,错落有致,蔚为壮观。
火路墩是骑在城墙上的土墩,边墩是建在蒙古境内的土墩,相隔不远,形制与火路墩相似。据E说,两墩之间下有地道相通,当敌人攻到城下,士兵通过地道自边墩上来,从背后袭击敌军,可谓防不胜防构思巧妙。
站在城墙上收到内蒙移动通信的欢迎词,电话一响他们就飞快地往山西一边跑,十分有趣。是啊,如果是在当时,我已经站在国境线上了,刚才一不小心还出了国。现如今长城内外都是同样一马平川的耕田,点缀着一些树木和村庄,再也看不出半点杀气。“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当年的铮铮铁骑,攻和守的抗衡、对峙,无数次争战流血之间,这大好河山可曾动容!
数日的颠沛找寻之后,终于有勇气与长城同站在一张底片上。由于缺水,这时的我已经数日不梳不洗,与身后的土墩没什么区别,精神却异常清明。走过的路和吹过的风可以证明这不是“到此一游”!
临走前E送了我一本他拍摄的《大同长城》影集,成为这么多年来最珍贵的旅行纪念品。回北京的高速上怕H困倦,让自己话唠了一路,过后发现讲得最多的竟然是我最漠视的“生死”。
“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远游、归来,放眼那大地的伤口,突然觉得自己的并不算什么。
不相干的话
到底走了多少年呢?不只你,常常我也这样问自己,有时觉得快有时又很慢。第一次跟旅行社游三峡,第二次跟旅行社游东北,第三次独自背包上黄山。从此再跟旅行社无任何瓜葛,再后来的路就多得数不清,衷心感谢上天让我以文字记叙那些历程。现今旅行对我已经象呼吸一样自然,一样不可或缺。
在路上学着长大、长知识、长阅历,快乐着、沉醉着、悲伤着、心痛着,得到与失去,出门与归来重复了无数次。旅程象一面镜,其间看到自己的弱点,看到自己的自信。路上的风景铭刻于心,路上的朋友是永恒的财富。
今生,就让走过的路来证明我的存在与经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