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1日,记者去采访临县伞头秧歌的时候,从离石到临县有一段正在修路。颠簸不平的路上尘土飞扬,前方几十米便看不清了。短短几十公里的路,从来没有觉得这么远过。然而这也如同我记忆中的伞头秧歌,自己虽然是临县人,秧歌却好像那些童年的玩伴,总觉得应该是很熟悉的,但细想,却又说不上来。
记忆中,每到正月十五左右,临县的街上就非常热闹了,各乡各村的秧歌都来了。不过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注意的是那些舞狮子、走旱船、踩高跷的人,或者是打扮得滑稽的猪八戒、大头娃娃,等到伞头们开始唱的时候,我又会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踅摸着那些卖糖葫芦的人。所以到现在,对于伞头秧歌,我还是一个模糊的印象。
不过幸好,在临县,记者找到了郭丕汉先生。在临县的十里八村,他可以说是很有名的,早在上世纪60年代,便开始收集伞头秧歌的资料,到上世纪80年代,还出过一本研究性的书。也许,对于记者来说,到那天,才算补上了作为一个完整的临县人的一课。
郭丕汉说,说起伞头秧歌的来历,他上世纪80年代曾经有个观点,认为伞头秧歌来源于古代插秧时节的歌舞对唱。那时,劳动人民一边插秧,一边歌唱,用以娱乐并解除疲劳,渐渐形成了一种节日的歌舞活动,所以称之为“秧”歌。不过,他在逐渐修正这个观点,主要原因是北方并没有“秧”可插,又何来“秧”歌?另则,临县的秧歌一般都在正月活动,与插秧的季节也不同。可见,这个说法还有待进一步证明。他解释说,这个观点可能是受了当时“一切文艺活动都来源于劳动”的影响。
现在,郭丕汉则倾向于秧歌“起源于古代民间祭祀活动”的观点,即“秧歌”应为“阳歌”,来源古时候阳春季节祭祀时所唱的祭歌。据说,春秋时候,我国民间就有“赛社”和“赛会”的祭祀活动,其中“赛社”是周朝十二腊祭的一种遗俗,即农事完毕之后,陈酒食以祭祀田神,相互饮酒作乐。另外在古代,还有一种源于原始巫舞的驱疫逐鬼的祭祀性舞蹈活动,叫“大傩”的,也与秧歌有着若有若无的联系。
临县的伞头秧歌,在过去被称之为“闹红火”、“闹会子”、“闹社火”、“闹社会”等,到上世纪30年代,乡村闹秧歌,仍然有着祭神拜庙的习惯,而且还有一套完整的仪式和规矩。每年春节之后,秧歌队出场第一天,首先就会到村外祭祀“田神”、“风神”、“雨神”、“河神”,并朝拜大大小小的庙宇,所有参与的人要跪在地上,伞头编唱祭歌,祈求神灵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然后还要到山上去祭奠瘟神。闹秧歌结束以后,还必须在伞头的带领下,再进行祭奠,称作“送瘟”,这之后,才能宣告秧歌队解散。
再说一说伞头秧歌的“伞”。伞是秧歌队中伞头的主要道具,据老一辈艺人回忆,上世纪30年代,伞头所持的“伞”,周围有一圈约60厘米宽的红布,应该与古代祭祀活动中仪仗队里的“皂罗”有很深的渊源。古代这一类祭祀活动,“皂罗”排在最前面,后边紧跟着专门唱祭歌的人,联想到“伞头”在整个秧歌队中的核心和领导作用,可以推测“伞头”相当于古代祭祀活动中唱祭歌的人。
一般来说,祭歌应该是固定的、成套的、庄严的,就好像《诗经》中的《周颂》一样,但是,这种祭祀性的活动逐渐演变成民间的娱乐性活动之后,它势必会发生世俗性的变化,也就是它不仅要“娱神”,也要“娱人”,或者更可以这样说,它虽然在“娱神”,但实际上是在“娱人”。在这样的转变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临县伞头秧歌的两大特色,也迥异于其他地区的类似的民间文艺形式。
因为要“娱人”,所以内容必须让观者有新鲜感,逐渐形成即编即唱的表演形式。本地人说,面对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伞头有不同的唱法,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唱法,不同的环境有不同的唱法;即使是同一个伞头,随着地点、环境甚至是心情的变化,唱出来的秧歌也不一样(否则,会被观众耻笑,笑他没有能力,不配当伞头);因为同时还有“娱神”的痕迹,所以,秧歌的形式又有些许庄严规整的影子,标准的临县秧歌,四句一段,每句七字或十字,句句押韵。国内现在的民间文艺形式,即编即唱的还有因为电影《刘三姐》而驰名全国的广西的“对歌”,但它里面也有很多现成的唱词,从而有了“传歌”的说法,像临县秧歌纯粹现场创作,可以说仅此一家。
当然,闹秧歌的时候,也并不是光有伞头在演唱,还有一些舞蹈表演和地方小戏、道情等,只不过,最能说明伞头秧歌特色,还是由伞头们演唱的秧歌。
伞头,临县秧歌的灵魂
“伞头秧歌”原来并无此名,据郭丕汉说,是他为了研究方便,同时与其它地区秧歌相区别而起的名,也许是比较好地抓住了临县秧歌的特点,这个名字也就叫出去了。
在一支秧歌队里,伞头绝对处于最重要的地位,也许是因为他还留有古代祭祀活动中可以与天神交流的“巫”的影子。在一首临县流传的秧歌中,对“伞头”做了很好的描述:
火烧赤壁欠东风,
长坂坡上没赵云。
如若伞头没水平,
秧歌虽好闹不红。
伞头的装扮,在过去是长袍马褂,头戴礼帽,右手持伞,左手戴虎衬,现在则改为穿大衣或普通衣服,但装束正式却与过去别无二致。伞是普通黑雨伞,虎衬是用铜皮或铁皮卷成的圆空筒,里面有小圆球,像个手镯一样,直径大概有10厘米,摇动时有串铃的声音,如果伞头要唱秧歌时,先摇动虎衬,作为信号,乐队便会奏落板锣鼓点,等伞头演唱。
要当一个好伞头,是相当不容易的。伞头在一支秧歌队里,承担的任务相当多。首先他必须能够控制大局,统一指挥秧歌队,但凡秧歌队的行动,比如宣布秧歌队入场、过街、指派文艺节目、评论演出情况以及应对观众要求,都得编成秧歌唱出来,这也是“伞头用歌不用说”的说法由来。
因为有如此多的任务,所以秧歌队在挑选伞头的时候,标准是十分严格的。第一条就是人品好、家世清白、有威信,也只有这样,才能在整个秧歌队里顺利行使指挥、调动和评价的权力。在临县各个村里,会唱秧歌的人不少,但能当个称职的伞头的人却不多。曾经有个叫许凡的歌手,非常有才华,但就因为常年讨吃要饭,社会地位很低,所以一辈子没能当伞头。在群众心目中,伞头是全村的代表,讨吃的形象自然不能代表自己的村。另外,在过去,秧歌队走村过寨,难免会有互相比较之心,但是如果品格不好,口出狂言,恶语伤人,往往引起斗殴,在村之间结下仇恨。
在过去,一支秧歌队里只有一个伞头,后面仅有个扮作赵匡胤的演员助唱,再后来,又加了个不拿伞的,俗称“贴伞的”来起辅助作用,近年来规矩放松,伞头多了,但总要推选一个人为主。
因为临县的秧歌讲究现编现唱,所以才思敏捷自然是伞头的必要条件。而且临县秧歌四句一段,每句押韵,还要求伞头有一定的文学基础。
上世纪80年代,吕梁地区举行文艺汇演,临县代表团自然推出了“伞头表演唱秧歌”的节目,著名伞头杜云峰当着全场观众夸下“海口”:
临县秧歌土里土气十分奇怪,
根据情况就地编唱现蒸现卖,
二十秒钟编一首来得很快,
如果不信递上条子我来答对。
场下观众立刻轰动起来,许多观众写好条子送上来,其中有人要求他就离石的变化演唱,杜云峰先生毫不犹豫,连续唱了五六首秧歌,都是在观众递上条子20秒内唱的,博得了观众的阵阵喝彩。
当然,伞头唱秧歌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有时会经过什么地方,会碰上什么人,伞头心中大概有个底,去之前也会有个准备,但是,情况往往千变万化,很难准备周全,也许准备的秧歌根本用不上,所以必须练会应对各种情况的本领。比如有一次,著名伞头高万青先生领着秧歌队经过临县碛口的一条街,街上有一家叫“天源居”的商店,他原准备唱上一两首关于烟酒的秧歌,但是主人为了跟他开玩笑,顺手塞了两个糖月饼在他手里,使得他准备好的秧歌根本用不上了,只见他略微一镇静,开口唱道:
原打算到天源居喝两盅酒,
不着意糖月饼递到了我手,
黑(音喝)糖粘得张不开口,
几乎在这搭价(这儿)出下丑。
什么都能唱,什么都得唱
临县的秧歌如果要分类的话,大概能分成这么几类。
首先自然是祭神秧歌了。我想过去的这类秧歌应该是很庄重严肃的,充满了对天地神明的感激和敬畏,不过,临县从上世纪40年代就是解放区了,政府在破除迷信上下了很大工夫,从那时候起,群众对神明已经没有那么恭敬了,只是作为秧歌的一种表演形式,却长久地被保存下来,所唱的歌,自然充满了世俗和生活的趣味,而且与现实联系得非常紧密。
比如在抗日战争时期,临县著名伞头高万青先生所唱的祭山神和二郎神的秧歌:
山神爷爷坐云头,
你老家去到日本游,
不要嫌他们人人猴(小),
多吃上几个报一报仇。
泥土为衣柴骨头,
日常住在庙里头,
日寇来了你不出头,
闪得人民白磕头。
还有一首祭拜观音庙的秧歌,简直说不上恭敬,而是调侃和戏谑了:
秧歌队跪下一大院,
单单不见观音的面,
如今世道大转变,
恐怕是出去寻老汉。(方言:丈夫)
后来,祭祀秧歌又发展出一类拜谒秧歌,即秧歌队到党委、政府、军烈家属等地方去拜年,在这些地方所唱的秧歌才有过去祭祀类秧歌庄重的影子,比如上世纪80年代著名伞头李铭瑶先生所唱:(拜烈士塔)
清清秀秀一座塔,
烈士英灵在这搭,
鲜血浇开自由花,
老区人民不忘伢(你们)。
其余的秧歌便是表演类秧歌了,有出场秧歌、掏场子秧歌(进入空阔的场地,在大型集体舞开始前所唱,能够起到让围观群众空出场地的作用)、排街秧歌(秧歌队凡经过机关单位、商店企业甚至民居,只要主人放炮迎接,就得依据其特点或当时环境唱一首秧歌)等,这些秧歌虽然各人唱法不同,但对于一个著名的伞头,要应付并不是很难,最难的是对唱秧歌,即两个伞头你唱我对,如果一方水平不够,在“兵对兵,将对将,针尖对麦芒”的情况下,立时就要败下阵来,而群众喜欢的也是这种紧张带有对抗性的秧歌。
对唱秧歌在临县秧歌中本来就有,秧歌队做客或路过其他乡村,主人家都要用秧歌迎接欢送,只要不是故意找茬,则一团和气,皆大欢喜,而如果一方恶语伤人,“停了锣鼓合住伞,咱来唱这金沙滩”,那么一场恶斗就难免了。不过,这种情况并多见,常见的是如下面一样的智力考验。
1942年,临县著名伞头高万青先生在延安遇上著名的民主人士李鼎铭先生,李鼎铭先生唱了一首夸赞自己故乡陕西的秧歌来向高万青“挑战”:
千里华山是文峰,
文王武王两圣人,
西望长安风景好,
自古人物出西秦。
高万青先生系上世纪30年代北京大学的学生,不必说水平自然是很高的,当即回应了一首:
九曲黄河为砚池,
大尧大舜在山西,
解州关某奇男子,
则天皇帝生文水。
上世纪80年代开始,伞头对唱成为临县秧歌表演和比赛的主要形式,涌现出了许多精彩的对唱秧歌。比如青年歌手贺升亮和孙俊虎的一场“遭遇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