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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的爱情

  上篇

  很多年前,在上个世纪,也就是1971年,元旦刚刚过去,张采就领到了一张“结业证明书”。
  那大概是世上最简陋最寒伧最匆忙的一种证书。如今任何一种证书看上去都要比它正式、庄重、堂皇,比如,市场上个体摊贩的营业执照、为期四十天的美容美发专修班成员的结业证明,它们无论从纸张到设计、印刷都远比张采的初中结业证要气派一百倍。张采的结业证,是一张质地粗糙的白纸,勉强够两个巴掌那么大,上面草草框了黑框,看上去倒像一张讣闻。黑框里写着:

  最高指示
  为人民服务(这是红色)
  结业证明书(以下为黑色)
  我校初中学生张采,性别,女,现年16岁,某某省某某(市)县人,自1969年至1970年在我校二连六排学习,修业期满准予结业。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这是红色)
  T市红卫中学革命委员
  1971年元月12日

  张采的中学生涯就这么突如其来地结束了。
  事情确实来得很突然。事前没有一点迹象。张采他们这批学生刚刚进校十四个月,离毕业本来还早着呢。学校宣传队正紧锣密鼓地排练着革命现代舞剧《白毛女》,准备参加春天全市的大汇演。已经买来了不少服装和道具,比如喜儿的红祆绿裤、白毛女的褴褛衣衫和头套,还有黄世仁穆仁智的长袍马褂等等,花了不少的钱。已经排完第五场了,大春和八路军回到了杨各庄,喜气洋洋的村姑们跳起了红枣舞:
  大红枣儿甜又香,
  送给咱亲人尝一尝……
  多么欢快和充满希望啊。眼见的,深山里的喜儿就要迎来光明,在山洞里和大春相遇了。就要唱起那支歌,“太阳出来了,哟喝咿哟喝……,”象征霞光的红色追光就要打起来了,不见天日的“白毛女”就要在霞光中变成一个辉煌的金人了!可是突然间,几乎是一夜之间,传来了结业的消息,于是,张采的中学生涯就结束在了一个辉煌即将到来的时刻。
  红卫中学宣传队的白毛女,喜儿,就这样失去了走出深山走出山洞的机会。她永远不可能再和那梦中的情人,英姿飒爽的王大春相遇。他们的白毛女,永困深山,在漫天大雪中唱着,“我是日不干的水,扑不灭的火,我不死,我要活——”歌声是那么高亢和凄厉,让人绝望。元旦前夕,他们就用这半场白毛女为全校师生做了最后的汇报演出。几个月的辛苦,只有这一次演出的机会,也是惟一的一次。人人都很珍惜这机会。怎么能不珍惜?演出空前的成功,排练中所有的过错、遗憾,都尽可能地弥补了。扮演喜儿的女演员再不像排练时那么任性,在和大春跳双人舞时勇敢地将双手搭在了那个漂亮男孩儿的肩膀上而不是在一寸远的地方瞎比划。他们真实地接触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下面的同学也没像以往那样起哄。他们像突然长大了,成熟了似的。
  张采的角色不很重要,她演的是二婶。在第五场中,她有一段独舞,是向大春、八路军和乡亲们讲述喜儿被逼投河的不幸遭遇。她在侧幕间等待着这一时刻。她看着喜儿在朔风和飞雪中变成了灰毛,又变成了白毛。她听着那凄厉的伴唱就像要炸裂似的令人心碎。“我不死!我要活!我要报仇!——我要活!”一声又一声,反反复复,咏叹一般,在旷野中没了着落。欢快的红枣舞也无济于事了。那欢乐不像是庆祝解放和新生的欢乐倒像是末日的狂欢。还没等她上场控诉地主的罪恶,她已经是热泪盈眶。等到她来到台前,她早已悲痛欲绝。忧伤的音乐强化着这一点,就是,他们的喜儿永远等不来天明。
  谢幕时,掌声经久不息。掌声足足响了有十多分钟。那是从没有过的奇迹。他们泪流满面。紫红色的幕布终于、终于落了下来,宣告着他们学生时代的结束。
  这天,西伯利亚的寒流袭击了这个城市。气温降到了摄氏零下十九度,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张采就是在这天领到了那张寒酸的结业证。从此,她就是一个“社会青年”了,属居委会老大妈管。“社会青年”这个词,在这个严寒的日子里,就像尖锐的冰柱悬挂在所有的屋檐下,它苍白的光芒晃着张采的眼睛。
  十六岁的张采想赶在街道动员下乡之前,找一个工作。
  这个重工业的城市,不知有多少国营厂矿和企业。它们喷吐的烟尘染黑了天空,它们排出的废水污染了河流。它们代表着一个又一个机会,可是,哪个机会是属于张采的?整整一冬,张采马不停蹄四处奔波,从一个工厂到另一个工厂,想投考人家的宣传队。等待着她的永远是失败。寒风中,瘦骨伶仃的张采躲在棉衣里面瑟缩着,看上去是那么不起眼。在陌生的考官面前,她嗓子发抖、四肢僵硬。她用发抖的声音朗诵:
  “吴清华看到迎风招展的红旗,激动万分,奔向前去……红旗啊红旗,今天我可找到了你——”她无数次重复着这段话,一次比一次绝望。红旗救不了她。吴清华洪长青救不了她。她孤立无援地站在那些挑剔的眼睛面前,身后的竞争者排着长龙似的大队。看上去她是多么丑陋啊。那种虚张的表情是最不适合她的表情的。她发抖的声音一不小心就劈了叉,变得尖利可笑。她是那么想缩进一个地洞里,永远不再出来。可是“下一次”又来临了。下一次她仍然站在了那些可怕的眼睛面前,做着绝望的困兽似的搏斗:“吴清华看到迎风招展的红旗,激动万分,奔向前去……”
  主考人中有人开始响亮地喝水。吐出茶根。还有人不耐烦地咳嗽。有个人始终困惑地望着她,她懂那眼睛里的意思。那眼睛在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那眼睛其实并没恶意,相反倒有些同情在里面,可那是多么轻佻的同情。
  “红旗啊红旗,今天我可找到了你——”泪水浮上她的眼睛。一下子,她崩溃了。她开始抽泣,再也说不出话。屋子里静下来。只有这抽泣声,断断续续,刺着人的心。嘈杂的声浪退下去了,所有轻浮的声音沉下去了。有种皎洁的东西,这时像明月一样慢慢升起,照出了生存的艰辛。
  她低头跑出去。她笨拙地用身体撞开了房门。那笨拙的姿式也是伤痛的。她跑出楼道,来到院子里。冷风使她便咽,喘不上气。一切都结束了。她想。耻辱、失败和难堪,都结束了。她永远、永远也不再这样向人乞怜。就让街道来动员吧,现在她不害怕了。难道上山下乡比十二月党人流放西伯利亚还可怕吗?
  身后有人声。有人在叫,“同学。”她不回头,可是那叫声听上去非常急迫和恳切,“同学!”
  她站住了。来人追上来。她没想到是他,她一抬头先碰上了那双眼睛,就是刚才一直困惑地打量她的眼睛。现在它们很诚恳和善意。她满脸是泪,有一种决绝的表情。她不知道其实这时她比夸张表演的时候动人多了。
  “同学,”那人开口了,“你太紧张了。”
  她不说话。
  “你是红卫中学宣传队的?”他问。
  她没有回答。
  那人叹一口气。望着这初涉人世的小女孩儿。这么稚嫩和脆弱。冬天苍白的太阳照在她身上,她看上去似乎是透明的。这样的孩子怎么经得住粗鲁和残酷的生活的揉搓?
  “你愿不愿意去一个学校帮忙?”他说。
  张采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愿不愿意去一个学校帮忙?”他又说。
  奇迹降临了。后来,张采想。这个晴朗和寒冷的冬天的下午,奇迹降临在了一个空旷无人的工厂大院里。不知为什么听不见机器的轰鸣,院子很寂静。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庞大的器械堆在那里,生了锈。这使这个奇异的下午更像一个梦境。
  事情后来弄清楚了。这人姓李,他介绍张采去的地方,是聋哑学校。聋哑学校在这城市的边缘——王村。在开往王村的公共汽车上经常可以看到打手语的孩子。他们三五成群,手在飞舞。手语给人一种很喧哗很缭乱蜂飞蝶舞的感觉。从前张采碰到过他们几次。张采不知道有一天她会和这里发生一些深刻的关系。老李告诉她,已经和那边联系好了,人家让她先去试试,帮忙排几个节目,运气好的话,也许会让她留下来。
  那是一个神迹显现的时代,有一支歌,其时正在神州大陆传唱着。歌名叫《千年的铁树开了花》,说的就是一桩神迹:一根银针治好了聋哑人。到处都能听到那个嘹亮激越的花腔女高音:
  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开了花,
  万年的枯藤发了芽,发了芽,
  如今咱们聋哑人说呀说了话,
  啊——啊——啊——啊——
  感谢毛主席恩情大,恩情大……

  唱到“啊”字的时候,花腔女高音吐出了一长串无比清脆漂亮和华丽的颤音,给人天穹的感觉。据说那叫“小舌颤音”,用来宣喻神迹是多么合适啊。银针红遍全国,于是,解放军某部“六二六”医疗队也进驻了这城市的聋哑学校,用银针为聋儿治疗,据说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学校把其中最好的一些孩子组织起来,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向世人宣传这一奇迹。
  张采就是去教这些孩子跳舞。
  老李让张采去找一个姓姚的老师。那是老李的朋友。在约定的日子里,她就去了。夜里下了大雪,路上积雪很厚。没法骑自行车,她只好搭乘公共车,然后步行。有一条僻静的土路通往聋哑学校,路边是结了冰的一条水渠。有水渠的地方,总有农田。可是那些农田此刻被积雪覆盖着,看上去就像荒野。积雪吃音,所有的声音都像隔了很远似的飘来飘去,融入雪地,不像真实的人声。张采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心里忽然涌上茫然来。
  “你是张采吧?”一个人站在聋哑学校的铁门前,这时大步迎了上来,把积雪咯吱咯吱踩得很响,“我是姚均平。”
  这就是那姓姚的老师了。张采想。他身穿一件棉军大衣,是白雪之中忙一的异色,那么青翠和明朗。他的笑容也是明朗的,让张采心里一阵温暖。他居然在雪地里等她!她根本不敢想象自己会受到这样的欢迎。她又手足无措起来。她说,“我是张采。”
  “张采,”他开心地笑起来,好像她说了一句很有趣的话,“来吧,同学们都在等你。”
  排练室设在一间大教室里,暖气烧得很暖,一走进去,扑面而来的暖气中挟带了那么熟悉的气息。乐器撂在那里,东一件西一件,道具散乱地扔着,也是东一件西一件。有人在练功,把腿高高地跷在窗台上,多么柔韧的身体啊……张采眼睛热了。这些熟悉的景象一下子让她找回了重归人世的感觉。她默默站了一会儿,忽然身边响起了掌声。
  原来同学们眨眼间排成了队伍,站在她面前鼓掌。这使她的到来显得郑重起来,并且,富有了仪式感。他们看上去并不比她小多少,甚至,有几个比她个子还要高。他们眨眼间像一排白烨树一样站在了那里。天啊!他们是多么漂亮啊。张采被他们的漂亮震慑住了。接下来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尖细的声音,像一群鸟在鸣叫:“老——师——好——”
  她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们在说话。那鸟鸣是他们的语言。这叫她终于想起自己是置身何处了。就在她发愣的当儿他们又忽然背起了毛主席语录:
  “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一个字一个字艰辛地蹦出来,挣扎出来,飞出来。艰辛又快乐。这就是铁树开花了,张采想。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万年的枯藤发了芽。当然如果你不是熟知这些语录的话,你大概很难听出来他们在说什么。那奇怪的、颤抖的、新鲜的声音,就像林中鸟鸣。一百只鸟鸣叫着,是多么喧腾的景象啊。张采忽然很感动,又有些……难过。
  “张采,”身边的姚老师,姚均平说话了,“你看见了吗,他们喜欢你。”

  可是很快地,张采就发现,她其实没有办法和这些孩子交流。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是他们之中最美的一个,嘴唇说不出的鲜艳,像枚饱满多汁的红樱桃。可是她只是笑,不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她放慢了语速又问。
  还是笑。
  身旁的姚均平打出手语。
  “北——。”她终于开口了。颤巍巍的,原来,一只鸟而不是一群鸟鸣叫的时候,那声音听上去又尖利又无助。张采没听懂。
  “北——。”她借助手势。还是不行。
  “她叫白夜。”姚均平替她回答。
  多奇怪的名字啊!是谁给她起的?她一定有一个热爱俄罗斯文学的父亲或者母亲。不过,张采没有勇气再追问下去了,那一定更加、更加困难。
  “她听不懂我说话,是吧?”她问姚均平。
  姚均平想了想,“她还不会听。”他说。
  “不会听?”张采困惑了,“那他们怎么会说?”
  “因为他们聪明。”姚均平回答。
  听上去就像暗语、隐语。张采更加听不明白。也许她是太不聪明了。可是,假如他们“不会听”的话,他们怎么“听”音乐,怎么跟着音乐跳舞呢?张采发愁了。
  “他们正在学习听。”姚均平说。
  张采望着他。好像刚刚发现他很……英俊。这是她惟一能想起来的形容男人的词。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瞧着他的侧影,又一个书上的词蹦了出来:希腊式。她觉得他线条分明的侧影、他饱满的前额和挺直的鼻子,都是希腊式的。至于什么是“希腊式”,其实她也不明白。她只是忽然发现了,他很……特别。有些像混血儿。也许,他家的祖上,有一个外国传教士,有一个白俄,或者,有一个犹太商人。谁知道呢?她猜测着。这样的猜测让她愉快。
  他拉手风琴。她教同学们跳舞、那舞蹈的名字叫《东风吹战鼓擂》。选择这舞蹈除了它的时代气息之外还有它强烈简单的节奏。激越的琴声其实并不起作用(第一天张采就明白了这个),起作用的是姚均平的手指。他颀长的手指在黑白两色的琴键上舞蹈着,好像一群人在狂舞,如醉如痴。张采看呆了。她想起一首民乐曲《金蛇狂舞》。她觉得她此刻就看到了狂舞的千姿百态的金蛇。这一生中,除了卓别林,张采后来再没看到过比这个聋哑学校的男教师更天才更生动更有魅力和迷人的手指。没有。这手指就像魔指。孩子们在这魔指的指引下,心心相印地,起舞。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

  不过是一些铿锵有力的、简单的动作。张采分解着它们。张采的肢体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又一个姿式上,就像雕像。但是她还是无法使他们在歌声的节奏中把这一切串联起来。张采急出满头大汗。最后总是姚均平出面解围。姚均平先打一阵手语,然后就在手风琴上用他天才的手指示意。又一阵手语,又示意。只是示意,姿态夸张,却并没有按响琴键。一切在无声中热烈地进行,看上去那么庄严和默契。张采置身于那个神秘和奇妙的世界之外,忽然觉得非常、非常多余和孤独。
  “教我手语吧?”张采终于对姚均平说。
  他看了看她,然后慢慢做出一个手势。“老师。”他解释。
  张采笑了。张采模仿着。很笨拙。很稚气。张采说,“老师。”
  他又做出一串手势。非常奇妙。有一种女人的妩媚和绿意扑面而来,“猜猜,这是什么?”他说。
  张采想了想,“春天。”她回答。是春天。1971年的春天就这样悄悄来临了。张采在这个春天学习手语。她骑一辆破旧的飞鸽牌自行车走在通向王村的道路上。风把她的脸吹得粗糙起来也鲜艳起来。从飞扬的头发中她闻到了湿润的春天味儿。树叶开始发芽。她喜欢树叶发芽苦涩清新的气息。她也喜欢手语。情况正在变得好起来。她已经会用简单的手语和聋孩子对话。在这个春天她教会了他们这样几个舞蹈:《东风吹战鼓擂》、《北京有个金太阳》,还有《草原女民兵》。在孩子们完全学会了挥舞马刀难度较大的《草原女民兵》的时候,她的手语也日渐纯熟。
  这个春天她很爱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手。她用手说话。用手倾诉和呐喊。她十指缭乱地飞翔在镜子中,这使平凡的、羞涩的、貌不出众的女孩儿平添了一种神秘和妩媚。她身体里的花悄悄开了,那种幽香不为人知。她骑车走过苏醒的水渠,渠两岸倾斜的坡上野草破土而出,柳树变得柔软和翠绿。她很快活。
  现在他们常常在一起,除了排练的日子,他们有时也会一起出去,去看演出。听说哪里的宣传队不错,有什么新节目,他们就跑去观摩。看演出永远是张采最热爱的事。幕布一拉开,音乐一起,张采就把真实的世界遗忘了。她看演出时的专注和沉浸让姚均平感到有趣。不管多破的节目多么糟糕的演出也从不能真正败坏她的心情。演出结束,她总是怅然若失。
  “你爱舞台,是想做演员吗?”有一回姚均平问她。
  “我爱舞台,”她回答,“是想做观众,看一场永远不闭幕的演出,到死。”
  她语气忧伤。这使这句稚气的话听上去有一些荒凉。姚均平笑了,姚均平说,“原来你是个隐士啊。忘了请教先生的尊姓大名,是姓陶还是姓阮?”
  “姓诸葛。”张采也笑起来。
  姚均平就是这样一个快活的男人。他使生活变得明朗。忧郁的张采也不知不觉变得明朗起来。那变化是奇妙的。在有些瞬间,这个瘦骨伶仃不起眼的女孩儿忽然变得非常灿烂,就像被天穹的光刹那间照亮了一般。姚均平注意到了这变化,他惊讶又有些忧虑。她热爱这份工作。她珍惜它。他想。可是他并没有把握使她一定能够得到它。
  有一天他们看了一出小歌剧,无影灯下颂银针一类的。那里面的男主角为了治疗聋哑患者用一根银针反复在自己身上做着试验。有一个性命攸关的穴位,据说一针下去,或可使哑巴说话,或可使会说话的人变成哑巴。男主角举针要朝自己这个穴位扎。幕后响起伴唱:

  这支银针,重千斤。老张他奋不顾身为人民。
  老张唱:宁在我身上扎千针。
  群众:扎在你身上痛在我们的心。

  那伴唱很好听,慷慨激昂。那扮演老张的男人唱得更加慷慨激昂。剧情发展到最后,石破天惊,那哑巴青年终于喊出了“毛主席万岁!”虽然是意料中的结局,张采依然很激动,张采说,“什么时候我们的孩子也能演这么一出歌剧?”
  “那是幻想,”姚均平回答,“永远不可能。他们听不见音乐。”他悲哀地说。
  她从没见他这样悲哀过。她很吃惊。“为什么?他们不是正在恢复听力吗?总有一天他们会听见的。”
  “这一天是哪天?”他转过脸望着她,他一向光明的眼睛显得黯淡和茫然,“多少年之后?我们能不能看见?”
  “你怎么会这样想?”张采忽然激动地叫起来,“奇迹不正在我们身边发生着吗?他们不是已经开口说话了吗?”
  他笑了。“我也以为我看见了奇迹。我也以为他们真的听见了,或者,正在听见,可是,你都看到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们还是听不见!”
  “可他们在开口说话啊!”
  “那是模仿!知道吗?模仿!他们模仿我们的口型,这是可以做到的。聪明的孩子可以做到这个。从前,有一个叫海伦·凯勒的外国人,她生下来又聋又哑又瞎,可是她会说话!那是教育的奇迹,不是医学的奇迹!”
  张采从没见他这样,这样激动和激烈。她第一次看见了这个随和的、快活的青年另外的一面。她很震惊。渐渐地她感到了恐惧,莫名其妙的恐惧。天空飞过鸽群。鸽哨使她心惊。这是个晴朗的黄昏,可是,她觉得自己好像从这个英俊的有着希腊式面孔的男人身上,看出了潜伏着的不幸。
  她心里忽然生出对这个男人、这个世界的悲悯之情。

  这天,他们又一起去看演出,是一个大工厂宣传队演出的京剧《红灯记》。他们去了一个俱乐部,那是五十年代苏式的建筑,屋顶上有一颗克里姆林宫式的红星。那天,姚均平看上去要比平时兴奋。这兴奋中隐藏着一点什么,是张采不知道的。
  后来,演出结束了,姚均平站起来,对张采说,“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结果他们到了后台。
  他熟门熟路,像回了家似的。人家见了他,也很熟络的样子。一个姑娘,就是刚才演刘桂兰的,一见姚均平,立刻叫喊起来,“嗨嗨嗨!闲人免进!”姚均平就说,“‘铁道兵’在我后头呢!”“刘桂兰”回答,“‘铁道兵’是子弟兵,你这个外国保尔怎么能比?”又冲一个人喊,“保尔来了!”
  张采认出了,那是——李铁梅。现在他们就站在她面前。她还穿着铁梅的衣服,梳着假辫子。可是一张脸被凡士林卸妆油涂成了大花脸。黑眼圈看上去像熊猫。姚均平对她说,“这是张采。”
  “你就是张采?”她用棉球擦拭着脸上的油彩,渐渐地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均平跟我说过你的事,他说你是个特别聪明的小孩儿……”
  她也许还说了些别的。可是张采没听见。也许是后台太嘈杂了。也许……张采只听见她叫他:均平,还听见一个那么刺心的字眼:小孩儿。张采现在懂了,懂了姚均平兴奋后面的秘密。一个恋爱中的男人的秘密其实并不难发现啊!此刻,李铁梅卸于净了残妆。噢!她原来是个古代美人儿!“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就像从仕女画上走下来的人物。张采看呆了。她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李铁梅和张采寒暄了两句之后马上把脸转向了姚均平。他们交谈起来。她问他对演出的看法,乐队啦、表演啦、配器啦,等等。他们的话光明磊落没有一句私情简直可以印成传单散发,可是,你只要看看他们容光焕发的那张脸,看看他们相互凝视的眼睛,你就知道,他们用光明的谈话筑起城墙的那个神秘和私秘的世界,任何一个人也休想进入。
  张采忘了是怎么走出那个伤心之地,和他们分手告别的。很可能她走得突如其来,没有铺垫。通向外面的路是多么晦暗和曲折。李铁梅注意到了什么。她看着那个远去的小身影、,忽然暧昧地笑起来,“我说,这小女孩儿不是爱上你了吧?”
  “瞎说,”姚均平正色地回答,“别开这种玩笑,张采才十六岁。
  “朱莉叶还不到十六岁。”李铁梅也变得郑重起来。走出剧场的张采非常难过。可是她有难过的理由吗?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她问自己。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不过只是目睹了一个事实。难道一个成熟的、二十六七岁也许二十八九岁的(多么遥远的年龄!)优秀的青年,不该爱上一个美丽的姑娘吗?这样的事情,此时此刻,在全世界,不知道正发生着多少桩,可是,可是张采就是忍不住想哭。
  这个男人,姚均平,他有多少秘密是张采所不知道的啊!张采不知道他为什么叫“保尔”,不知道谁是“铁道兵”,更不知道他和那个“李铁梅”之间的一切……他生活在一个没有张采的世界里,这就是在这个四月的下午张采弄明白的一件事。这个四月的下午,全城的丁香花都盛开了。分布在这城市所有角落怒放的丁香树,这里一棵,那里一棵,使这个钢铁的城市刹那流露出了香艳的气息。“李铁梅”就是在这样艳情的背景中出场,穿着红色打补丁的戏装,梳一条黑油油的大独辫,而脸庞,则是一个古代的美人脸。
  黄昏到来了。夜晚到来了。城市黑漆漆的。这是一个没有路灯和街灯的岁月。所有的路灯、街灯,都被敲碎了,瞎了眼。这样黑漆漆的夜晚藏了多少隐衷响c张采迟迟不能入睡。到早晨,她的眼圈就有些发青。当她看见清新的晨风中向她微笑打招呼的姚均平时,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就是,那个女的,李铁梅,她配不上这个叫姚均平的男人。
  她用特别挑剔的眼睛在心里审视着那只匆匆见过一面的姑娘,像寻找真理一样寻找着人家的缺陷。她想,她一身的市民气。还有,她古典美人儿的标准五官,组合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有点不对劲儿,给人一种呆板空虚的感觉。还有就是,张采压根儿就不喜欢这种小家碧玉型的美丽。张采渴望震撼。她要的是神造的完美。嘈杂肮脏破烂不堪的后台、没卸干净的一脸残妆、轻薄的调情,这样黯淡平凡甚至猥琐的背景是对她心里某种神圣东西的伤害。
  她闷闷不乐。她甚至觉得这个男人在她眼里也变得有些黯淡了。她为这个生气。她也生自己的气。太阳渐渐升高了,排练开始了。他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一轮新的巡回演出。手风琴响起来了。琴声一响,她得救了。她的眼睛落在他拉琴的手上。唉,那神奇的、迷人的手指啊!又一次救了她。另一个世界就这么出现了。那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太阳是新的,原野是那么辽阔,一望无边。还有金色的、浑厚的、寂静无声的河流。她心里慢慢响起一支歌: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在那清清的小河旁,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这是我们亲爱的故乡……这是电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插曲。一个名字出现了,保尔。这个保尔和他,一个中国小城中的青年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们叫他——保尔。
  后来,他们一起骑车回家的路上,她问了他这个问题。她说,“你的朋友们,他们为什么叫你保尔?”他笑了。笑得很甜蜜。他说,“嗨,谁知道他们,瞎叫呢!”
  其实,最初,他这个保尔,和那个革命的保尔,并没有关系。那还是刚升入高中的时候,国庆联欢会上,姚均平唱了一支外国民歌:

  保尔把母鸡赶进了谷场,
  让它们自由地寻找食粮,
  他知道林里有一只狐狸,
  所以他时刻在小心提防……

  他唱得摇头晃脑,自己拉着手风琴伴奏,脚尖打着拍子,得意非凡。就这么,两天后,晚自习上,他听到一个女同学对另一个女同学说,“这题我也不会解,问保尔去吧。”
  等她们含着戏谑的微笑站到他面前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就是保尔。叫他“保尔”的那个女生,说起来,还是他的小学同学,同级不同班的。初中他们读的不是同一家学校,等到高中他们重新碰到一起的时候,那女生一眼就认出了他,“你是姚均平吧?”
  他可一点也回忆不起这个叫赵佩先的女孩儿。他张口结舌,叫不出人家的名字,也不知人家的来历。赵佩先大方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记得我,没关系,我来自我介绍,我们是小学同学。”
  后来,他们渐渐熟起来之后,有一天姚均平说,“你真是我小学同学?不会吧?我小学同学中怎么会跑出一个……王丹凤来呢?”这天放学后,赵佩先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她盯着里面那个姑娘看了好久。然后她问正在炕上忙着絮棉花做棉衣的她妈说,“妈,我是金鱼眼吗?”“谁说你是金鱼眼?吃饱撑的。”她妈说。
  于是好多天她都不再理那个骄傲的家伙。她翘着鼻子,把鼻尖美丽地举在天上。没多久她的脖子就受不了了。可她坚持着。他们两家住得不算远,就在同一条街上不同的两个巷子里,上学下学,免不了要碰上。碰上了,梗着脖子,冰清玉洁地走过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弄得姚均平莫名其妙。终于有一天,他在她家巷口打了个伏击。她家的巷子,又窄又深又长,一个人把住了巷口,可真是兵书上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嗨我说,你不怕得颈椎病吗?”他一本正经地问她。
  她怒目相向。他却冲她笑起来。他笑得那么稚气和灿烂,一点也没有城府。夕阳照在他睑上,就像有条金河在那里哗哗流淌。她怦然心动。脖子一下子软下来。身体也软下来。可是她还努力绷着脸。
  “姚均平,请你看清楚,我不是金鱼眼。”她严肃地说。
  “金鱼眼?谁说你是金鱼眼?”
  “你!”她叫起来:“是你!你还抵赖?你亲口说我像王丹凤!”
  “王丹凤!”他的眼睛瞪了那么大,“王丹凤怎么了?王丹凤是金鱼眼吗?”
  说完这话他愣了一下,想想,再想想,可不,王丹凤不是金鱼眼是什么?他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平生第一次,他想讨一个女孩子的好,结果却是如此糟糕。“唉!”他长叹一声,“姚均平呀姚均平,你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啊!”
  他们就这样做了朋友。后来学校开展“学毛著一帮—一对红”的活动,他们俩结成了“对子”。她是团支部宣传委员,他则连团员也不是,于是宣传委员就常常和他谈心,帮助他进步。他是数学课代表,她的数学则一塌糊涂,他就常常为她补习数学。渐渐地,就有人叫她“冬尼娅”,原来不知何时,那“保尔”竟变成了这“保尔”。赵佩先很高兴。她喜欢“冬尼娅”这名字和苏俄的浪漫气息。
  只不过,事情颠倒了过来。现在是无产阶级的冬尼娅和资产阶级的保尔。赵佩先的父亲,是真正的产业工人,是炼钢厂的炉前工。姚均平的父亲,则是个资本家,已病逝多年,却阴魂不散。高考放榜的时候,姚均平又一次明白了这个事实。他考得相当不错却落了榜。在1965年夏天没人为这种事矫情地吃惊。那个火红的炎夏,姚均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一层层的旧报纸糊住了窗户,不让阳光照射进来。他躺在床上,就像躺在坟墓中。床就是他的灵柩。中午刺耳的蝉鸣,黄昏清亮的鸽哨,吹糖人的小锣和卖烧土的叫卖,那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与他无涉。
  外屋,他母亲盘腿坐在铺板床上,静静地流眼泪。终于,一个黄昏,赵佩先来了。他的冬尼娅来了。赵佩先走进来,他母亲就像看到救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她用手指着那通向里屋的房门,泪如雨下。
  赵佩先懂了。
  她敲门。门不开。她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他不理。她就擂门。擂鼓似的,把他家的门,擂得山响。后来,她用脚踹,她一脚一脚端上去,门还是纹丝不动。最后她绝望了。她喘着粗气,伤心地说了声:
  “保尔,你对不起这名字。”
  她离开了他家。来到黄昏的街上。晚炊的炊烟缭绕在小巷的上空。收音机播送着乐曲。一个嚎亮的女声唱着,“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那么婉转悠扬,没有人生琐碎和真切的痛苦。有人用自制的小车拉着水桶从她身旁地动山摇地经过,洒下一地的水渍。那水也许是用来灞西瓜的吧?谁家院墙里探出枣树,一颗小小的青枣“啪”地坠地,刚好落在她脚边。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她说不出的悲伤。生活是多么没有心肝啊,它一点不知道一个落榜的青年正经受着怎样的煎熬。
  “佩先。”
  她转过身。是他。他就像从地牢里刚刚走出的许云峰。蓬乱的长发几乎遮住他的眼睛。他们无言对视。他看她默默地流眼泪。他刚想开口说话,被她制止住了。她抢在他前边这样说道:
  “先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就是,我也落榜了,我也没有考上大学,我非常难过。可是你知道我怎么安慰自己?”她停顿一下,深深地望着他黑沉沉的眼睛,“我想,假如保尔去不了的地方,我一个人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他浑身一震。就在这一刹那他得救了。他脸上有了悲恸的表情。他像春天解冻的土地一样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她平静地淌着眼泪的脸是多么美丽和仁慈啊。爱情就是在这一刻诞生。这之前,不过是一对孩子新鲜和浅薄的玩闹。他们彼此凝望对方,知道了,有什么重要的、性命攸关的事情发生了。
  又一颗青涩的小枣,啪地落在他们脚下。
  这年夏天,巷子里的这棵枣树,总是挂不住果。一场雨后,就落下一地没长熟的果实。慢慢就有团成团的青虫,从树上“嗖”地坠地,流星镖一样,落在行人的头上。脖领子里,吓得女人和孩子尖叫。后来就有人来把这棵枣树砍掉了。砍掉的枣树,横在巷口,被人拉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巷子看上去寂寞了一些,空旷了一些。姚均平有时会想念那棵树,因为,那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张采后来是从姚均平的朋友老李那里知道了一些他们的故事。知道了保尔和冬尼娅。她想,这可真荒谬啊。“这可不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张采闷闷地说。老李很惊讶,又有些失笑。“张采,”他说,“你是外国爱情小说看多了吧?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故事?”他笑笑,“他们俩,青梅竹马,天设地造,还要怎么样?”
  还要怎么样?张采不知道。她没有回答。
  “可现在就是有人想拆散他们。”老李慢慢地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眉毛在眉心处持了个结。
  张采心一跳,变了脸色。“谁?谁想拆散他们?”她颤声问。
  “他们局里一个有权势的人,”老李回答,“看上了赵佩先,托人来说合,这事,姚均平还不知道呢!”
  原来是这样!张采松出一口气,刚才一张嘴险些蹦出的心此时落回原处。张采还以为老李指桑骂槐呢!可是,看来,再平淡的恋爱故事也要有跌宕起伏啊!现在,这曲折到来了。从中作梗的人终于出现了。这是赵佩先工厂的主管上级,某某局的革委会副主任,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看了局里的文艺汇演,喜欢上了李铁梅。现在,他开始编织一张网,要捕捞他的爱情了。
  他开始经常出现在这家工厂的排练场,陪同他的是厂里的什么头头。他来审查他们排练、彩排。他看他们的行头,说,“哪里捡来的破烂儿?买新的!”他看他们的乐队,说,“才五把小提琴?怎么不得十来八把?招人!”他批评厂里的头头,“再没钱,也不能克扣样板戏!”整个宣传队欢欣鼓舞,迎来了他们的曙光和春天。只有李铁梅——赵佩先,暗藏了深深的忧虑,知道他如此大方的举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现在红娘终于该出场了。先是厂里的那些头头,张头、王头的,甚至,局里的领导也出面了。他们笑呵呵地说,“铁梅姑娘啊,多大了?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吧?”他们一上来就抹杀了姚均平这个人,根本就不承认有他的存在。他们乐呵呵地装着傻。等到她被逼无奈,说出“我有朋友”这句话时,他们下好的套子刚好在那里温柔地等着她呢。“小赵啊,”他们严肃起来,“你可是咱工人阶级的后代,又在争取入党,根红苗正的,前程远大,可不能走错路啊!”
  这话语重心长,听得她悚然心惊。没等她惊魂落地,下一轮轰炸又来了。这次是副主任亲自上阵。看上去他是多么自信啊!他说,
  “我知道你有朋友,可是,就像保尔最终不会娶冬尼娅一样、李铁梅也不会嫁给王连举吧?”
  他穿一件旧军装,领口露出一线白衬领。白得耀眼。应该说他是一个英挺的男人。他扛过机枪的肩膀远比姚均平宽,他风吹日晒过的脸庞也远比姚均平粗犷。他望着她困惑的眼睛,一把握住了她纤细的双手,
  “李铁梅,记住一句话,宝刀赠壮士,美人慕英雄,我比他更配你。”说罢,他扬长而去。
  那一瞬间,赵佩先感受到了他的力量,男人的力量。生活的力量。那是某种催化剂,还是种子。可是此时的姚均平,对这一切却还一无所知呢。
  他们的排练到了紧要关头,“五·一”过去了,“五·二三”就要到来了,天气渐渐热起来,他们就要率领着他们的队伍去部队、农村和工厂巡回演出了。那几天,张采很兴奋。紧张的排练几乎使她把什么不愉快都忘记了。李铁梅算什么呢?冬尼娅又算什么呢?什么能比得了就要出发的喜悦?她抽空拆洗被褥,为自己准备着行装。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不远的从前,回到了那些有演出的浪漫的日子,旷野中灯火通明的戏台、夜场的露天表演、台下跑来跑去的娃娃、伙房里正在准备的黄米面枣糕和热粉汤,还有一次在军营中吃过的猪肉烧小水萝卜,是多么鲜甜美味啊!他们睡过的稻草地铺,又是多么松软芬芳啊!张采真是等不及了。她等得是多么焦灼。一想到要出发上路,而且、而且是和姚均平在一起分享这美妙的一切,张采第一次感到,生活对她并非那么无情无义。
  可是,就在出发前一天,风云突变。姚均平忽然吞吞吐吐告诉她,她不能和他们一起去了。以后,她也不能再来了。
  张采没有问为什么。张采知道那原因。张采的平静让姚均平害怕。张采在刹那间弄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张采一直等待着的,其实就是这一天、这时刻。潜意识里,她等待着的一直是——离散。出发的喜悦和快活不过是海市蜃楼,还是一个梦境。现在那美妙的幻影烟消云散了。姚均平默默地望着她,他漂亮的眼睛又深又黑,里面满是悲伤和怜惜。她觉得这大可不必。她笑了,她说,“姚均平,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眼泪不听话地涌出来。
  他们默默站着。姚均平忽然伸出手,用手掌轻轻地为她擦拭泪水。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突兀的动作。可是张采没有惊诧。张采知道那是一个至情至性至善的举动。他的手在她干净的、柔弱的、从没有被人爱抚过的肌肤上怜惜地划过。那是开天辟地的触摸。她突然像含羞草一样甜蜜又痛苦地颤栗。她的眼泪流得更汹涌。她再也看不清他的脸。英俊的希腊式的脸。像混血儿的脸。亲爱的脸——它终将远去。
  姚均平轻轻说,“张采,好自为之。”
  她知道这是一句告别的语言。
  事情后来弄清楚了。人们说,聋哑人开口说话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怎么能让一个不知哪儿跑来的黑五类子弟来做指导,来分享它的荣誉?事情牵连到了姚均平。没多久,另一位老师取代姚均平接管了宣传队。与此同时,他的冬尼娅,在一个美好的夜晚向他摊牌,提出了分手的请求。
  而这时,张采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做了插队知青。她插队的地方,在汾河河谷,离后来那个闻名世界的古城平遥相距不远。那村庄的名字叫洪善。做了知青的张采,回想起聋哑学校那一段日子,觉得那就像是前生前世的事。有时,她坐在地头,望着远处的河流和田野,会想,姚均平此刻在做什么呢?然后,她自问自答,姚均平结婚了,娶了冬尼娅。“姚均平”,这也是二个前生前世的名字,可却让她心里一痛。她仰望蓝天,似乎是想从那一片澄撤的碧蓝中寻找什么,找什么呢?她不知道。偶尔,她会做这样一个梦,梦中,她看见一只手,在漆黑的夜空中,打出奇妙又神秘的手语。那手语是她所不知道的,永远不能破译的,却美丽非凡,仿佛盛开在另一个世界的花朵。梦中,她永远看不见他的脸。

  下篇

  几年之后,张采从农村回城了。现在她是一家集体所有制小厂的工人。那小厂,生产小化肥设备。厂房很简陋。只有几台老掉牙的皮带车床、刨床和冲床。院子里永远矗立着焊不完的各种罐和塔,高高低低的,像一些碉堡。在加夜班赶工的日子里,这些丑陋的罐塔就被焊花照亮了。东边一朵,西边一朵,明灭着。焊花凋谢的瞬间,无数只金蜜蜂坠向地面。劳动着的夜晚,张采的工厂看上去有一些诗情和美丽。
  张采做了车工,开皮带车床,每天车一些笨重的“珐兰”盘。她一直弄不明白这些零件是做什么用的。她只知道,车床一开,整个世界地动山摇。粗大的铁屑呼啸着,闪烁着蓝幽幽的光芒,像蛇一样吓人。日子轰鸣着流逝。
  有一天,下了班,忽然通知说要开会。原来上面发下来一份待决的罪犯名单,让群众讨论定罪。这样的事情,张采已经经历过几次了。这让她想起法国大革命,多么相似的情景呵,一个人当众宣读某人罪行,下面的公民们喊,“处死他!”于是那人就被推上断头台。不同的是,现在下面的革命群众喊的是,“枪毙他!”或者说,“无期徒刑!”革命群众惟恐自己不够严厉,惟恐让别人发现自己在内心悄悄同情那些敌人,于是争先恐后表现自己铁血的革命立场。不管上面念什么,只要没有那一句,“认罪态度较好,”大家就异口同声喊,“枪毙!”
  那天下午,人们本来都要回家了,洗净了手脸,换了衣服,却突如其来地被召集起来开会,而且,是那样长长的一串名字。人们就显得有些草率和不耐烦。张三、李四、王麻子,还有谁?快点快点!孩子还在托儿所里哭呢,起好的玉米面正等着人去蒸发糕呢,趁太阳没下山还想赶着去捞两网鱼虫喂自家的热带鱼呢!有多少事情在等着人去做啊。张采默默地听。这样的时候她总是很紧张,莫名其妙地害怕,觉得灾祸和危险就在什么地方潜藏着。可是这天有点例外,这天也许是受了人们情绪的感染,也许是因为周末的缘故,她也有些心不在焉。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名字来,姚均平。张采的第一个反应是,咦,他怎么会在这上面?刹那间她醒悟过来,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然后就是一片可怕的天塌地陷的空白。她下意识盯着宣读者的嘴唇,它们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它没有任何声音地摆布着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亲爱的人的生死。后来她看到那嘴唇不动了。那个时刻到了。她一下子恢复了听觉,因为,她突然听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吼声,“枪毙!枪毙这个反革命杀人犯!”
  枪毙姚均平!
  冷汗顺着她的脊背流下来,流成小河。结成冰。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从此就被冰封起来,冻结起来。不管隔了多远的时光,哪怕隔了世纪,张采回望它,仍然会被它凛冽惨白的寒光刺伤双眼和心。那是一个多么绝望和可怕的夜晚。张采大睁着眼睛度过了这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她以为她早已把他忘记了。可他却用这样恐怖和惨烈的方式在她的记忆中复活。他杀了人,杀了谁?他的手,他温情的、魅力无穷和神奇的手,现在沾上了谁的鲜血?她觉得自己要疯了。后来她打了一个盹儿,她看见了他。她终于、终于看见了他的脸、英俊的、线条分明的、有些像混血儿的脸,希腊式的睑,那么悲悯地、善意地、怜惜地望着一个孤苦无助的小姑娘,为她拭去眼泪。可现在他要死了。
  在别人高喊“枪毙!死刑!”的时候,张果没有勇气说出异类的语言。在别人众口一词要他死的时候,张采不能说,“让他活。”人们是多么不耐烦啊!一个美好的周末被破坏了,骚扰了,所以人们比往常更痛快更迅速地喊出“死刑!枪毙!”这样惨烈的时刻,张采不能说,“让他活!”……从前,这样的事情,只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不是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吗,在张采的城市,传说有一个母亲,她十九岁的儿子被枪毙了,政府派人去他家收子弹费,他母亲当着来人的面,率领全家振臂高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这样的事情,故事,从前,离张采是多么遥远啊,可是现在,它来了。它从天而降,把不堪一击的生活砸成了粉碎。
  从前,张采还是红卫中学宣传队队员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叫朱雀的同学给他们带来了一个有关死亡的消息。朱雀说,嗨,你们知道吗,薛丽洁的爸爸自杀了!朱雀非常兴奋,两只棕黄的大眼睛像猫眼一样熠熠闪光。她们围绕着朱雀,也很兴奋,还有些……幸灾乐祸。因为,这个鼎鼎大名的薛丽洁,她们都认识,太认识了!这个漂亮的女孩儿是红卫中学宣传队的老对手、劲敌。她和朱雀住同院却在另一家中学读书,薛丽洁是那个中学宣传队的台柱子,女一号,所有的舞蹈都是她领舞。就是她们率先要排全场舞剧《白毛女》,雄心勃勃。听说就是这个薛丽洁将担纲主演“白毛女”。
  “真的?”
  “真自杀了?”
  “怎么死的?”她们七嘴入香追问。
  “跳楼啊!”
  朱雀骄傲地回答。朱雀绘声绘色描绘着那情景。毕竟“跳楼”的事不是每天都发生的啊。朱雀说薛丽洁她爸老薛被隔离审查,这天,他乘人不备不知怎么就爬上了机关大楼的楼顶。那是幢四层楼,(多么高啊!)老薛他爬上去,从那里,可以看见他的家。他家那幢红砖的楼房与他遥遥相对,散发出亲爱的亲人的气息。没人知道他在那上面站了多久。后来,有一个孩子从下面急匆匆跑过,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噗”地落下来,差点砸了他。孩子目瞪口呆,看清了那飞翔而下的原来是一个人。那人伸开双臂扑在地上,是一个想拥抱什么的姿式。血和一些白色的东西慢慢流出来。孩子看了一会儿,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薛丽洁薛丽洁你爸摔死啦!”
  薛丽洁跑来了。薛丽洁的母亲也跑来了。她们都没有哭。她们分开人群站在尸体旁边,谁也没流一滴眼泪。朱雀说,她们表现得很好。很勇敢。尤其是薛丽洁。薛丽洁当场向革命群众和组织表示,这个自绝于人民的人不是她的父亲。她从此不再姓他的姓。她要改姓杨,那是她妈妈的姓,她要改名叫“杨新”。她说从现在起她将是一个获得新生的人。
  张采想,夜深人静,没有人观看的时候,薛丽洁会不会为父亲流泪?她母亲会不会为死去的亲人流泪?
  从此真的不再有“薛丽洁”。从薛丽洁的躯体中再生出一个新人。这个叫“杨新”的女孩儿再次出现在舞台上时,她身着褴褛的白衣白裤,披着满头白发,浑身散发出凛冽的冰雪般的寒气。她站在飘雪的背景中带给人真正的冬天,她像一尊冻硬的雪人。就是唱到“太阳出来了”的时候,她也不融化。那象征太阳的追光打在她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反弹回来,变成尖硬的金属样冰冷的东西。

  现在,张采想起了老李。自从插队后,张采就和他断了联系。张采这么做,是想堵塞所有通向姚均平的道路。假如,假如现在姚均平还好好地生活着,张采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张采这样想着,觉得眼前熟悉的街景是那么触目惊心。老李看到张采,并没有惊愕。他默默地看了张采半晌,说了声,“长大了。”一句话,张采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老李的变化可真是惊人啊!从前,在一个晴朗的冬天的下午,那个追上来向一个悲伤的小女孩儿指点迷津的神采奕奕的美男子,那个慷慨指路的“洪长青”,一下子竟变成了现在这样灰暗、破落和苍老的衰败样。他头上、两鬓竟然已是花白一片了。张采坐在他对面,往事像大风一样涌进心里。“吴清华看到迎风招展的红旗,激动万分,奔向前去……”那红旗猎猎飞扬着,是多么鲜艳。他追出来,叫她,“嗨,同学!你愿意到聋哑学校帮忙吗?”……
  从前,有过多次,他们曾在这个家里聚会。她、老李,还有姚均平。老李老婆为他们炒菜、包饺子。他们喝青梅酒。那是一种本地生产的果子酒,度数不高,颜色碧绿,而且便宜。他们都没有什么酒量,只不过借酒助兴。他老婆的菜炒得可真香啊。普普通通一个萝卜丝,也能炒出那样香辣浓郁的味道。他和姚均平开玩笑,他说,“告诉你个真理老弟,家有丑妻是宝,只怕你这辈子是摊不上这福分了。”那时,张采还不知道这世上有“冬尼娅”这个人。
  现在他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抽烟,默不作声。可抽烟的样子却很凶狠。从前,他的烟可抽得没有这么可怕。一会儿工夫,他已经点燃了第四根。他把烟头随手就丢在地上。那烟叫“绿叶”,有股奇怪的异香,很呛人。渐渐地张采就被异香异气的烟雾笼罩住了。这时,她看到老李忽然把刚点燃的烟卷朝地下狠狠一丢,大手一语脸,啜泣起来。
  张采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这样哭。
  许久,他平静下来。他抹了一把眼泪。现在他的眼睛看上去竟是血红的。他嗡着鼻子说话了。他说,
  “张采,你见过这世上有比他更傻的人吗?”
  “老李,出了什么事?”张采终于问出了这许多天来一直问着自己也问着苍天的话,“我走了才几年,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声音哽咽了。
  “哈!”老李怪笑一声,“出了什么事?你说还会出什么事?还不是因为那个贱货!”
  “贱货”这两个字,指的当然是:冬尼娅——李铁梅,或者,赵佩先。可是几年前,老李自己是怎么说的?什么青梅竹马,天设地造之类的。这老李真的不是那老李了。那个老李是多么善良、谦和、善解人意。此刻,张采听他说出“贱货”这字眼的时候,才真的感觉到过去的一切是彻底地崩溃了。
  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冬尼娅最终嫁给了那个有权势的副主任。就是对她说“宝刀赠壮士,美人慕英雄”的那个男人。正是这句话最终打动了她,使她在心的深处起了回应。他对她猛烈的攻势,连瞎子都看在眼里了,可姚均平却浑然无知。摊牌的时刻到了。她没想到姚均平表现得是那么冷静。他听她吞吞吐吐说出了一切。
  最后,他说,“那时候,我落榜的时候,你要是不来找我,该多好?”说完,他站起身扬长而去。
  那天老李是在一家小酒馆里找着了他。冬尼娅不放心,给老李单位打去了电话。冬尼娅哭泣着告诉老李发生了什么。李老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满世界寻找他失恋的朋友。他去了他家、学校、广场、公园,甚至,车站。最后,他在通向王村的一条公路旁的小酒馆里看到了酩酊大醉的姚均平。他躺在酒馆肮脏不堪满地秽物和痰渍水渍的地板上,人事不省。一些人围着他,正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那天,是老李押上了自己的工作证和自行车,向酒馆借了一辆平板三轮车,把醉成死狗样的姚均平拉回了家。
  从此以后他就染上了喝白酒的嗜好。从前,他们都只能喝一些果子酒、啤酒什么的,可现在,他是经常地光顾副食店,去打那种散装白酒了。有时他提着打好的白酒来找老李,把酒瓶砰地戳到桌子上。老李也就不声不响和他一起喝,渐渐地,老李的酒量也大起来了。他们喝着廉价白酒,抽那种最呛人的烟,不知多少个夜晚,他们就这样酒气熏天烟雾缭绕地度过。
  渐渐地,老李老婆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看见姚均平进门,脸就拉下很长。那下酒的菜,也越来越粗糙起来,到后来干脆就是从缸里捞起来的咸菜疙瘩。终于,有一天,连咸菜疙瘩也没有了。老李喊她去缸里捞菜,她充耳不闻,坐着不动。姚均平叹一口气,站起来,揣着酒瓶告辞而去,临出门,他对老李老婆说,“对不起,大嫂,打扰了你这么些日子。”
  老李没有挽留姚均平。他站起身,走到老婆面前,突如其来扇下去一个大巴掌。然后,丢下又哭又闹的女人,出门去追姚均平。他不忍心让他一个人独自去钻小酒馆,然后像死狗一样醉倒在人家冰冷的地板上。
  姚均平并没有走出多远。他追上去,跟在他身后。冬天的夜晚,黑得很早。也就是七点多钟的样子,可街上已没有什么行人。走着走着,姚均平站住了。姚均平没回头,却说,“老李,你放心。”说着,他从棉大衣兜里掏出酒瓶,朝马路牙子上,狠命一摔。瓶子碎了。酒香顿时弥漫在这个伤心欲绝的黑夜。他深深吸了一口弥漫着劣质酒香的冷气,“大哥,这你还不放心吗?”他回过头。月光下,老李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满脸的泪。这许多艰难的煎熬的日子以来,他终于流下眼泪。老李鼻子也酸了,他知道,这个人,他亲如兄弟的朋友,挺过来了。
  姚均平挺过来了。岁月流逝,看起来,生活又恢复了旧日的模样。他又变成了一个清醒的、整洁的、使女人着迷的那种男人。就连他守寡的母亲,慢慢地,又敢在他面前提“找对象”这三个字了。她甚至托人四处为儿子介绍女朋友。起初,姚均平拒绝见面,后来,经不住母亲的唠叨和眼泪,他也就见了。他想,一切都会过去。
  他甚至真的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也是一个教师,小学教师,教语文。有时她和他说话就像和一个孩子说话。这让他觉得有趣,也使他产生了一种依恋感。她和他同岁,看上去却像他的姐姐。他们甚至已经谈论起了婚嫁。对这样一个未来的儿媳妇,他母亲很满意。他母亲喜欢她宽阔的膀骨和朴素的衣装,她想,这女人身上没有狐狸气。他母亲催促他,说,“什么时候你俩去扯结婚证?”
  就在这时他觉得心里一痛。
  他也不知为什么,第二天,神差鬼使,他来到了一个久违的地方。来到了,她上班的工厂。这曾经是多么熟悉的一条路,这路上,一年四季的风光,风雨晴晦,他无不了然于心。走熟的路,原来就像一轴卷起的长卷,此刻在他脚下,一尺一尺熟稔地舒展。来这里干什么呢?他问自己。不知道。也许,只为了看她一眼。在新生活到来的时候,和旧的一切,做个了断。几年来,他再也没见过她的面。从她结婚后,她娘家就搬离了他们那条街,不知搬到了什么地方。似乎只是一夜之间,赵家就像被连根拔起一样没了踪影。远远地,他看到了工厂的大门,正是交接班的时候,人们出出进进。他远远站在了路边一个大批判专栏前边,望着工厂出出进进的人流。他像一个守株待兔的傻瓜。从前,多年前,他就总是站在这里,站在这个老地方,等她回家。
  有人向这边走来。
  分开人群,朝着这边,朝着他,走过来。起初,他没有认出是谁。等到认出了,他脑子里轰然一响,然后就是一片白茫茫的空白。那个至爱的人,踩着白茫茫的大雪,没有声音地、危险地,向他逼近。终于她站在了他的眼前,那么惊喜地看着他。
  “真是你。”她说,是那个亲爱的熟悉的声音,带着发抖的颤音,“我还以为我在做梦。”
  他望着她。所有的怨愤,一瞬间,全消散了。融化了。数九寒天的季节,可他却在融化。他看见了她眼里的泪光。还有,她的惊喜。他听到她说,“我常常瞎想,我想,也许,有一天,你会在这儿,在老地方等我。有几次我认错了人……可是刚才,一出门,我就看见你了……你是在这儿等我吗?”
  他点点头。
  她变了许多。瘦了。颧骨凸现出来,损坏了从前那种标致的古代美人的脸。也许她不如从前漂亮,可是,却更动人。那是一个在生活中挣扎过的女人才有的容颜。为了躲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来到了路边的一家甜食店里,坐下来。身边一口沸腾的大锅里煮着桂花元宵。他要了两碗。可是他们谁也不动筷子。“你好吗?”终于,他哑着声音说出了这句话。她点点头。她说,“很好。”可是眼泪却扑籁籁落下来,落进碗里。她伸手抹了一把。又抹一把。却越抹越汹涌。她抬头望他。她说,“你好不好?”
  “很好。”他回答,“我就要结婚了。”
  “是吗?恭喜你。”她安静地笑了一笑,眼泪又涌出来,“她是干什么的?一定很漂亮吧?”
  他没回答。热气迷蒙中她的睑有一种他从未见到过的谦卑的柔和。那让他心酸。“我想来看看你,我就放心了。”
  “你都看见了,”她这样回答,“你放心吧。”
  他摇摇头。
  “你当我是瞎子吗?”他悲哀地说,“要是我瞎了倒好了。”
  “你没瞎,”她安静地回答,“瞎的是我。”
  一下子,她崩溃了。她开始抽泣。诉说。她说姚均平你现在应该高兴了,我负了你,可我遭了报应。她说你知道我们结婚才多久他就开始去找别的女人胡搞了?三个月!在他的办公室里,和一个打字员!让我给撞上了!我问他,我说,既然你不拿我当回事为什么要去和别人横刀夺爱?他说,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赵佩先你太高估自己了,什么叫横刀夺爱?这世上的女人,还用夺?哪个不图虚荣?不贪富贵?我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我给他拍手鼓掌,我说,说得真好,真透彻,真痛快!可这世上,比你更大的官,还有的是,你不怕有一天我会贪更大的富贵去吗?他哈哈大笑,说,到时候你已经是残花败柳,还会有谁稀罕不成?我气昏了……我都不想活了,可我发现我怀上了孩子!……
  她泣不成声,不管不顾地说下去,说下去,倾诉是多么痛快的事情啊!她说这些年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女人,我早不去管他的这些事了!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猪狗一样的日子也照样过得下去。只是,有时候,一想到在这世上,我伤害过一个人,那个人,不知道怎么恨着我,我就说不出的难过……
  他就这样沉人地狱。
  姚均平痛惜地抓住了她搁在桌面上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他抓住她的手想把她从深渊中拉出来。他说,和他离婚。嫁给我。他毫不犹豫毫不迟疑地说出了这句话。她连连摇头,她说,姚均平,你哪里知道他啊!他绝不会和我离婚。他不会放我。他到死也不会放我。他不会做任何影响他仕途的事!他早就撂下过这样的话,他说,你可别干傻事赵佩先,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没办法把那个资本家的狗崽子从你心里挖出来那是我没本事,可他要是敢打你的主意,那他是活够了!……保尔,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眼睛湿了。从前,多年前,在一棵如今被砍掉的枣树下,她曾经对他说,“假如保尔去不了的地方,我一个人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可是她还是去了一个没有他的寒冷和屈辱的地方。他紧握着的这双手,冰冷似铁,没有一丝人的温暖。他觉得心都碎了。天早已黑下来,灯亮了。一盏昏黄的电灯照着一张油腻腻没有上漆的方桌,照着碗里早已凉透的元宵。小店里没什么食客。他们就这么手握着手坐着。这一刻,世界和平和安静。而一个念头正在姚均平心里慢慢地清晰地浮现,就像有一支饱蘸了墨汁的笔,一笔一笔画出了一幅图画,那是末日的景象。
  他并没有蓄谋杀人。可他一定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他知道他的敌人远比他强大一百倍,可他还是要去和这样一个坚如磐石的敌人要去和人家的丈夫摊牌,或者说,决战。这是多可笑的事啊!他说,“放了她!”人家的丈夫哈哈大笑,说,“谁的裤裆破了捧出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请问你是谁?”这质问是多么有力。他一时语塞,接下来那一番侮辱啊,人家的丈夫面带微笑开始了对他的谩骂,那些肮脏的不堪入耳的字眼,一串一串,长了翅膀一样从一个黑洞洞的地方飞出来,黑压压地,盘旋着,变成了轰炸机,狂轰滥炸。他不知道那是一个男人郁结多年的隐痛和仇恨。这个男人,这个当代英雄,怎么也没有办法把一个窝囊废似的家伙从自己的女人心里彻底驱赶出来,他是多么多么的不甘心!他压抑着巨大的愤怒却做出最蔑视的姿态,他像一个泼妇一样骂街。渐渐地,姚均平听不见声音了。世界忽然变成了一个无声的世界。很干净,很纯洁。他想,该结束了。刹那间他知道了其实他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抓起了桌上那盏铜质的笨重的台灯,向那个毁灭了他的生活还有他的至爱的男人,砸去。

  “他是找死。”后来,老李不停嘴地对张采说这句话。已经是掌灯时分了,桌子上现在摆好了碗筷和晚餐,黄瓜丝、炸酱,还有一盆过水面。在它们中间显眼地戳着一个酒瓶,里面的酒是白色的烧酒。老李把那酒瓶抓起来用嘴咬开盖儿然后就像吹喇叭似的往嘴里一连灌了好几口。“他是找死,张采。”老李一抹嘴,“爱情?那是什么奢侈的玩意儿?为了那玩意儿去送命,好!好啊!”他又要去吹喇叭,张采按住了他的手。他也不挣扎,悲伤地望着这个昔日的小姑娘,从她脸上他看到一条时光的河流呼呼地飞逝,“也罢,早死早托生。”他伤心地说。
  “那人不是没死吗?”不知什么时候老李的老婆进来了,“不是说只是受了伤吗?”
  “没死又怎么样?人家没死,他可是死定了!”老李又一声怪笑,“姚均平啊姚均平,你他妈的是一个失败的杀人犯!”
  可是张采存了希望。存了侥幸。张采想,杀人偿命,没杀人偿什么命呢?她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抓住了这渺茫的希望。她想,群众的讨论毕竟不是量刑的惟一标准吧?她开始焦急地等待,就像一个孤注一掷地押宝的赌徒。这是生死的一赌啊。这一天终于让她等来了。这一天,在广场上召开了全市的公判大会,然后是游街示众。游街的队伍按惯例要经过张采他们厂门前那条大道。一上午人们都在嚷嚷这事,干活干不到心上。这个生死攸关的一上午简直像一百年那么漫长又像一眨眼那么短。忽然人们乱起来,纷纷扔下手里的活儿,向大门外跑去。人们听到了宣传车上的那大喇叭。人们喊,来了来了!一刹那间车间变成了一座空巢。工厂变成了一座空巢。只剩下张采。她站在满地铁屑中间没有勇气去证实一个事实。她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像害虐疾一样发着抖。喇叭声越来越近,轰鸣着,城市像口钟一样嗡嗡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回声。不知过了多久,喇叭声远去了,消失了。人们意犹未尽地回来。有人告诉张来,“枪毙了七个。”旁边的人说,“不对,是八个。”人们形容着那些死囚,怎样五花大绑,嘴上勒着绳子。没人注意张采的异样。也没人告诉她更多。她仍然、仍然不知道他的吉凶生死。
  后来她看到了布告。
  他的名字上打了血淋淋的红叉。死刑。
  大街小巷,到处是他的名字。还有照片。还是那张脸。有些像混血儿。还有着女人的俊美。他一路送她回家,送了一程又一程。他是那么不放心她,神情忧伤,好像怕吓坏了这个久违的怯懦的朋友一样。她忍着眼泪。她不能让他看见自己哭,亲人上路不许哭。他的手被绑着。永不能再对一个小姑娘妩媚地说,春天。她腾云驾雾般回到家,倒在床上。母亲进来喊她吃饭的时候,发现她已昏沉沉人事不省。

  几天后,病愈的张采在一个夜晚独自出门。她终于、终于站在了僻静无人处一张布告前,站在了他面前。他们终于见面了。山和山不会相逢,人和人总会相见。她凝望着他。她看见他在那个冬天的早晨踩着那么纯洁的积雪向她笑呵呵走来,从此照亮了她惨淡的少女生活。她心里一直温暖地、羞涩地藏了一句话,从没有出口。此刻,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她挺直身子,慢慢打出一个手势。那是张采此生最后一次使用聋人的手语。她十指深情地美丽地舞动着,像黑夜的嘶喊,奇妙而壮烈。她用手语说,我爱你!

本文作者:蒋韵,摘自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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