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又称“龙城”，我始终认为这样一个别称过于招摇，事实也证明，它为太原带来过灭顶之灾和延续千年的苦难。一直希望太原建城2500周年纪念能够成为它苦难历史的终结，然而，非典，却偏偏好象精心挑选了时间一样在这一年的春天不期而至。非典之于太原，似乎是2500年前就已经注定无法逃避的历史宿命。
2003年3月，太原城里尚没有春的气息，广东非典流行的消息还没有激荡起太原一如既往的死水微澜，太原市政府的工作人员为建城2500周年庆典策划着“风情太原”、“激情太原”的庆祝活动，太原市一家广告公司开始为建城2500周年设计标志，一位太原商人计划前往广东进货，太原清徐的一个乡长因为口腔溃疡打算去北京301医院医治，另一位太原人则考虑是不是该去北京佑安医院看望他生命垂危的亲友，还有一些无法确知的人正在无法确知的地方做着无法确知的事。那个时候，人们感兴趣的是沙尘暴的去，没有人会预知到非典的袭来。
在我眼中，太原是一座非常特殊的城市，已经过去的2500年可以完整地一分为二，那是两段截然不同的历史。前1500年，它恣意张扬，风光无限，辉煌一时，激荡着贝多芬《英雄》的旋律；后1000年，它却为过去的张扬与辉煌而付出代价，饱尝忧患，历经劫难，如同在演奏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太原的这两段历史，就象一个人的前生与后世。有人说，一个人前生杀戮太多，就注定要用后世来赎罪，后世的太原也无时不刻在为自己的前生赎罪，用整整一千年的时间为那些强加在自己身上的罪名赎罪。
2500年前，当赵简子以晋阳来命名这座偏居一隅的城市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它竟然能够一次次地影响中国的历史进程，并且在唐代以及其后的几个五代小王朝中长期以“北京”或“北都”的面目出现。这片凝聚着王者之气的风水宝地天生就是一个成就霸业、造就帝王的龙兴之地，赵襄子晋阳反击奠定三家分晋，汉文帝龙潜太原入主汉宫，李渊父子起兵太原定都长安，高欢父子盘踞晋阳开创北齐，隋炀帝杨广、唐高宗李治即位前都曾受封晋阳，崛起于太原的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和他们创立的后唐、后晋、后汉三王朝以及后来的刘崇和北汉政权更是为太原赢得了“龙城”的美誉。
烽烟散尽，这座“盛则后服，衰则先叛”的城市注定要遭到中央集权统治者的报复、压制和歧视，晋阳城最终在宋太宗的火烧水灌之后化为汾河岸边的废墟。“拔龙角”、“钉龙脉”、破坏太原风水、移除太原王气之后，一座新的太原城在潘仁美的督造下建成了，但是，它再也难以续写前生的辉煌，只能在此后的一千年里一遍遍重复无尽的苦难，围困、沦陷、兵燹、屠城、暴乱、地震、火灾、山洪、干旱、饥荒……，还有没完没了的人祸，太原唯一没有经历的劫难似乎只有瘟疫，然而，SARS病毒出现了。
今年的春天跚跚来迟，当迎泽大街上的迎春花终于吐出花蕾的时候，前往广州、北京经商、治病、奔丧的人们陆续回到太原，与他们一起抵达的，还有SARS病毒。3月7日，从广州返回的女士成为太原第一个非典病例，她把病毒传染给了至少18个人，她的双亲最终死在了医院。前往北京佑安医院奔丧的太原人回来后直接住进了省人民医院。从北京301医院返回的太原市清徐县患者很快被确诊感染非典，当人们都在用薰醋预防非典的时候，病毒迅速在这个中国的醋都扩散，清徐县的许多学校和政府机关放假，进入病房与那位乡长长谈了两个小时的一位地方官员已经去世。而另一些无法确知的病源也在悄然暴发，医务人员却无法找到他们。
所有这一切已经真实发生的时候，大多数太原人的关注的既不是发生在这个城市的非典也不是发生在这个省份的煤矿事故，而是异国的伊拉克战争，CCTV的银屏上，那个受伤的巴格达男孩远比70名遇难矿工的子女们要哭得动听，非典袭击太原以及其它许许多多无法证实的消息只在民间流传，很多太原人把它们当成萨哈夫式的谣言。
除了许多人开始购买预防药物外，太原依旧保持着往日的生活秩序，歌照唱，舞照跳。4月11日的夜晚，在太原最火爆的迪厅心情热舞，沸腾的舞池里几乎找不到落脚的方寸之地，不同肤色的外国人混迹在吧台前随着音乐节拍扭动，促销小姐们紧贴于客人的面前在嘈杂的音乐中大声推销着啤酒也推销着飞沫。这天晚上，太原赢家车友俱乐部的32名队员正准备第二天去左权野营，北京峥嵘鸟俱乐部的十几名队员正在赶往山西吕梁碛口的途中。凌晨两点，当我们将峥嵘鸟先期抵达太原的队员送到高速公路出口与大部队会合时，他们坚持不进太原连夜赶往黄河边的那个古镇，几个北京峥嵘鸟人见到我们后捂住口鼻连连后退有如遭遇恶性病毒，这是我每一次感受到太原疫情的严重性。
有人曾将全国的大城市比做一个班级里的学生，太原这个学生淳朴敦厚，脸上沾满了吃苦卖力的煤灰，却总是不招老师和同学的待见，甚至换来的是歧视，他所在省份“不是东西”，他自己也成为一座“不是东西”的城市。
或许是太原的龙脉真的已经让赵宋王朝钉死，无论后世怎样努力却始终难于再追寻往日风采甚至无力改变自己积重难返的没落与尴尬。政治上，自从被赵宋王朝从建制上连降数级后就再也难有大的作为，手下不乏于荣光之类勇将的扩廓大人一心希望太原成为元朝复兴的基地，但终不免让徐达打得仅率十八骑北逃塞外；太原是辛亥革命中全国第三个起义的城市，但在南北议程过程中却被拒绝承认起义身份；阎锡山在太原会盟全国各路诸侯发起中原大战，结果是蒋介石的轰炸和自己的仓皇下野；“交城的山，交城的水……”就象后来的流行歌曲一样来去匆匆，没有给太原留下任何印迹。文化上，被限制科举取士名额后几乎成为文化荒漠，明朝士子集资修建文峰塔以弥补风水振兴文运，这座塔却无力堪此重任，从落成之日就开始倾斜几乎可与比萨斜塔相媲美；庚子国难后组建山西大学的缘由，竟是外国传教士感慨于太原民众的愚昧无知而急需教育开化；当地的纯文学刊物《山西文学》每月只有微薄的两千册印数，一度不得不改版为花花绿绿的纪实月刊。经济上，它始终处于一个被掠夺的位置，宋、明王朝修建国都砍光了太原及其周边的树木，如今，浸润着汗水与血水的煤炭又极其廉价地外运了几十年；以利用当地煤炭、化学资源而建立起来的单一的能源重化工工业体系染灰了太原的天空也为座城市扣上了全球污染第一的帽子，但它却连一支牙膏也需要从外省调运；这个三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拥有大城市的所有缺点却找不出多少大城市应该具备的优势。
政治、文化、经济上的衰落以及长期受压制与歧视的结果，是这座城市上至地方官员下到普通民众在思想、价值观念以及整个地域文化性格上的严重扭曲和畸形发展。这个城市的人普遍迷信崇拜于权力和官位，喜欢利用和炫耀自己手中的关系，年青人沉迷和致力于仕途上的发展与关系网的盘结，为官之术远远重要于勤政之道。做为一个收入全国倒数第二的省份的省会和一个经济严重衰退落后的中西部城市，它却拥有数不清的高级餐馆、桑娜、歌厅等高消费娱乐场所，唐都、长江、东海纸醉金迷，金昌盛、金海岸日夜笙歌，上岛、风尚、绿茵阁灯红酒绿，街道上穿梭着来历不明的高级轿车和富裕阶层，几天前新出现的劳斯莱斯和悍马越野车以及它们引人注目的车号是男人们热衷的谈资。除了衰落与没落之外，我不得不承认，堕落这个词同样适用于这座城市。
太原和山西今天的所处的尴尬境地，责任不仅仅在这里的各级官员和普通民众，太原和山西的许多问题，也不是太原和山西的地方政府有能力和有权力解决的，然而，无情的冷漠之中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出来承担责任，哪怕是一丝愧疚和歉意也从未表达。
几十年来，太原乃至山西留给国人的是愈来愈可悲的恶劣形象，每当这个地方出现轰动全国的新闻，人们的反应总是“为什么又是太原？！”、“为什么总是山西？！”……这次非典仍不例外。
4月9日，山西省委宣传部和山西省卫生厅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公布山西累计确诊非典型肺炎32例，死亡一例。不到一个星期，4月15日，山西省公布的非典病例已经迅速飙升至82例，死亡7例。山西，只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非典疫情从无到有、位列全国第二的飞跃。山西卫生厅同时还公布了太原已知的几条传染链和几个未知的传染源，太原的中小学在4月18日决定放假到5月8日，部分单位开始放假或轮休，一家衬衣厂受命转产口罩，另一家军工企业则紧急开发出适合于防治非典的专用口罩……
4月20日，许多太原人和我一样，蛰伏在家中收看没有了张太医的记者招待会，太原和山西的新闻里非典占据了主要时间，内容大多是各级领导召开各类会议安排防治非典和前往各个部门、地区检查预防情况的高度重视。与此同时，另一些从传媒中得到侧面印证的消息也在流传，一个城市在严厉地指责太原将非典扩散给了他们，他们同时将太原籍的非典病人转移回太原；某些部门和个人的失职与失德助长了非典在山西的扩散；一些已经确诊的非典病人因为种种原因离院出走销声匿迹；另一些人则在哄抬物价，误导消费，销售劣质口罩和过期霉变药品。
4月21日早晨，太阳依旧升起，不同的是清静了许多的街道和满眼的口罩。我的一个朋友绰号叫“小生命”，因为他虽然平凡，虽然普通，但好歹是一条小生命。街道上的许许多多的小生命们依旧来去匆匆，即使是非常时期他们也要为生计奔忙。昨晚的电视里，字幕上一遍遍地否认太原即将封城的传言，我不希望真的封城，但我却真的想知道封城之后太原将是何种景象。太原有着太多被围困的历史，过去的历史证明，越是在身处困境，越是在残酷绝望的阶段，越是太原百姓人性光辉极度迸放的灿烂时刻。悬釜而炊的坚定，易子而食的悲壮，“倚是并州儿，少年心胆雄”的勇武，“薛王出降民不降，屋瓦乱飞如箭镞”的桀傲……时常让泪水润湿我的眼睛。岁月与苦难磨去了太原人的棱角与个性，我不知道在千百年后的和平时期，他们是否还能象先辈那样选择坚强，就象4月18日的暴风雪后府西街上依旧绽放的桃花。
几年来，我的许多朋友离开了太原，还有很多朋友与我则留了下来，走有走的道理，留有留的原因，有位朋友说：走了的是英雄，留下的更是好汉。力小位卑，我的存在或许无足轻重，但我期望留下来看到太原苏醒、腾飞的历程，我甚至希望太原建城2500周年的纪念能够成为它复兴的契机。突如其来的非典打乱了所有的计划，命中注定它会成为太原必须经历的一场劫难。一个星期以来，每天都能听到救护车呼啸而过的警笛声，我不知道车是是否搭载着又一位非典病人，我只能祝福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象张楚唱的那样：请上苍来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保佑工人，保佑农民，小资产阶级，姑娘和民警，无所事事的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