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羊倌儿的2002年
午马替换了巳蛇,对天底下的农民而言,不过是经年累月辛勤劳作的又一道轮回而已,日日过着平铺直叙的生活,恍如夜夜睡在平坦的土炕上一般。
但2002年,对山西省左权县红都村的一个普通羊倌儿石占明而言,却唱起了“这一年总的说来,高兴的事儿挺多”。
4月份,石占明因为在县里正月十五“闹社火”的民歌比赛中获过二等奖,被选中进京参加中山音乐堂“高原如歌——中国边远少数民族音乐寻根之旅”左权民歌小花戏音乐会的专场演出。当时连一句普通话也不会说的他,第一次来到了北京,可心里琢磨的却不是他的曲目,而是始终忐忑不安地牵挂着他家里放养的三百多只羊和刚刚产下的一百多只小羊羔。可谓下里巴人吆喝着乡谣俚曲登上了阳春白雪的音乐殿堂,占明有些不知所措,上台后一句话没说,略一定神儿扯开嗓子就唱。《高高山上一篓油》歌声一落,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他深鞠了个躬,便回转后台。掌声持续着,这时的石占明还不懂得再次出场“谢幕”。
10月份,因为左权县在“九·一八”举行纪念抗日名将左权将军殉国六十周年、辽县易名为左权县六十周年活动时,县文化局曾组织了一场关于左权民歌、小花戏的发展研讨会,在慰问北京前来的音乐专家们的演出时,石占明用地地道道的家乡方言演唱的左权民歌倍受好评,他得以有机会前往浙江,参加全国首届原生态南北民歌擂台赛。在仙居,自己想着“俺是来唱歌的,而不是来比赛的”的石占明,以他独具魅力的、纯属“野路子”的歌喉赢得了“十大民歌歌王”之一的桂冠。载誉还乡,欣喜的乡人们认为奖杯是对左权整个文化艺术事业的巨大鼓舞,便留在了县文化局陈设起来;而他所得的一千块钱奖金基本上也都补贴给了帮他放羊又身患胃病的弟弟。
11月份,在省城太原首届“山西黄土风情农民歌手大赛”上,石占明又以“开花调”赢得了一等奖。一台29寸的大彩电搬回村里,他又惦记上还打着光棍的二哥,想等他成家时好送给他。
12月,中央民族乐团邀请作为山西民歌艺人的石占明和陕北信天游、藏族民歌、蒙古长调艺人一道,汇为“黄河之声”,参加年底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江山如此多娇——新年民族音乐会”。进京挑选曲目前,县里奖了三百块钱给石占明置了一身西装。
2002年,尽管这一年的风光几乎没有给石占明的小家带来什么实惠,但2002年,属于属牛的石占明。
●蜷曲在深山坳里的“开花调”
石占明家祖祖辈辈居住在城西四十多里外的一个偏僻小村——红都村。这个村名不像县境内大多数村子那样,都带有明显的地域色彩,比如有“沟、峪、岭、庄”等字眼儿,据说是缘于清朝时村里出过一个显赫的州都督之故。西乡虽不缺水缺地,但天寒土差,仍是年景欠丰。尽管红都村这些年养牛养羊,收成在方圆也算得上是个中上村,可终因深在南沟,无论本村外村的闺妮都不愿落脚此处,原本四十多户的村子如今就只剩下二十七八户了。到明年,村里只能教到三年级的小学校,也将面临因不足十名孩子入学而被撤销的尴尬境遇。占明告诉我,现在村里没有谁家有子弟在山外念书,这个村多少年来甚至连个正正经经的教书先生都没有出过,“啥时俺村还能像以前一样,再出些‘大红人’呢?”
占明他爹当了一辈子的羊倌儿,笃信着乡间的一句老话,“做甚务甚,放羊抱棍”。农业社解散后,他把社里卖剩下的几只没人要的老弱病残的羊收拾回家,精心伺弄,一只一只增加,一直放到三四十只、一百多只。
平素少言寡语的老汉拎起放羊铲一上山坡,就尽情地放开嗓门儿唱起了山曲,见甚唱甚,想甚唱甚,做甚唱甚,让他面前贫瘠艰涩的一切都在“开花调”中开花。在山间田野,他唱起“榆树树开花圪枝枝多,你的心思难捉摸”,“豆角呀开花弯过来,不想走了你就返回来”,“山药旦开花结疙瘩,圪蛋亲是俺心肝瓣儿”;回到自家院落,又哼上“玻璃开花里外明,远远就照见俺圪蛋亲”,“窗帘这开花帘朝外,实心留你你不在”,“门搭搭开花卜来来,俺送你送出了大门外”……我听那情悠意长的乡曲被石老汉演绎得高亢凄婉,近乎尖利的声音直如一把刀子,畅快淋漓地似要劈开人的胸膛,谁能想到在他那委顿的神色下、瘦弱的身躯里竟蕴藏着如此慑人的能量呢?
家人说起占明他爹,总少不了埋怨他一辈子从来也不知道愁个甚,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即便是儿女嫁娶他也不操心,可乡人们说他这人是心“海”,这“海”是大海碗的“海”。但石老汉和村人一样,都是出了名儿的勤快人,哪怕今天出去只能赚上一毛钱,他也从来舍不得呆在家里歇上一天,总是天不亮就扛起镢头下地,太阳一起就又赶羊上山。盘坐在占明家热乎乎的土炕上和老俩口闲扯,大家撺掇石老汉唱上两句,他开场白般地信口拈来,“双圪腚跪下单圪腚起,不会说话俺得罪下你”。占明他娘唠叨跟上他爹没有享过一天福,溜溜儿苦了一辈子,他就随口唱起“没底儿连袜窝邦鞋,讨吃俺也跟上你”。他叹着气说些陈年旧事,“咱就是不识字,要不早些年就跟上县剧团走了,人家来俺村唱戏,俺还给人家扮过几天‘耍丑儿’呢!唉,放了一辈子羊哟。”但接着又是一句明亮的开花调,即兴的胡编乱唱流露出他久违的对大山外的向往,“汽车不像火车快,坐上飞机出口外”,他那浑浊的眼里一丝微弱的光稍纵即逝。
走出堆满玉茭垛的农家小院,逡巡在遍是树枝栅栏围起的牛羊圈、处处铺砌红色石块石板的红都村中,我的耳旁一直回响着石老汉不经意间的一句喟叹,“人活一辈,就是个这哇”……
●石家班的农人乐
老石家几乎人人都会吹拉弹唱,多少年来,村里遇着红白喜事、正月闹社火就全靠石家人来凑景儿了。早先占明他爷爷和他四叔都是吹唢呐的好把式,三叔敲鼓,姑姑拍镲,出嫁一个,次小的就顶上来,直到后来四姑手把双镲,再加上占明他爹这个好唱角儿。占明后来从爷爷手里接过了唢呐,又有大哥拉二胡、二哥吸笙,这石家班真是样样都拿得起,或再搭上几个帮手,就没有什么大场面应对不了的了。
自小爱吹爱唱的石占明念完初中就辍学了,每天随爹吆喝着羊群奔忙,可他娘不愿意他像爹一样也一辈子与羊为伴儿,常常唠叨:“你光数算着放羊,你想打一辈光棍呀!”因此他也就常常出外打工,虽然身板和他爹一样瘦小,倒也不比膀大腰圆的乡人劳力差。离家的日子里,靠着天生的好嗓子,他参加过永佛寺煤矿组织的文艺队,后来又去了七里店村私人搞的小型吹唱团,随班四处卖艺,可也就是仅够混口饭吃,多余的钱是一点也攒不下的。1999年石占明随团到了县里东乡演出时,结识了他现在的妻子。半年后,直爽厚道的他把这个深深倾慕他那歌声的、距他一百多里的外村闺妮娶进了家门。
爹老了爬不动山了,家里的羊便分给他们兄弟几个。占明东挪西凑又买了几十只,自幼就跟着爹上山的他,很快也成了个放羊的行家里手。用放羊铲扔石头捣头羊,底气十足地长声吆喝,再“啪啪”地甩响放羊鞭,直把几百只羊指挥得服服贴贴。风里来雨里去,占明日复一日地在山沟里游走着,按他的话说,“这一放了羊,就等于‘转了正’啦,不管天气季节,每天都得固定出工收工哩!”尽管现在养羊依旧苦累,但因为论收成在农村来说还算是个好营生,因此村里数得着的“精”人都放了羊,时过境迁,再也没有人像以前那样笑话放羊汉是没本事的“二不楞”了,娘也就不再絮叨了。
小日子过了起来,占明放着羊,倒也没搁下他的唢呐,村里村外也常有同好免不了拉他到婚丧嫁娶的操办中去凑个台,羊便托兄弟们代管一阵儿。可忙碌回来占明还是和他爹一样,觉得在山上放歌痛快,虽然蓝天白云下无人喝彩,只有间或低咩的羊群和静寂的山野,但那种无拘无束、直抒胸臆的感觉使他无比惬意,同样一首《有了心思慢慢来》,可随心表现得或情意绵长或慵散闲适,甚至可以调侃得饶有趣味。他说,“站在山尖儿上,风景真好哩呀!秋天时,一眼就看见山下地里头,庄稼黄喇喇的,人们在忙着收割,我就想俺村人跟天底下的好人真勤快呀!自己就忍不住放声唱起来啦。”他缓缓地开口铺排着,及至动情处歌声高扬,像使劲一甩放羊鞭般的,声音便从山沟里向上攀,上了山顶上了云端,全然没有登台时的局促心情,每逢其时他总觉得自己的歌唱得棒极了。在京演出时朋友们和他开玩笑说,那你登上舞台,就把观众当你心爱的羊一样,不就不紧张怯场了吗?
●羊缘歌缘断了甚
对石占明而言,唱民歌的欢情释放了他放羊的艰涩,这羊和歌原本是他自身的一种平衡,而今却不得不掂量一番,尝试着放弃一方,他似是询问似是自语道:“这唱民歌是不是比放羊强些,受苦轻些?”
占明放养的是当地的良种大青山羊,可这羊不像小尾寒羊一般可以圈养,一上山又专门啃食树皮、树圪枝,这就和县里退耕还林的政策产生了冲突。虽然红都村现在还属于牧区,但限制性饲养的通知已经下发了,羊价也因此跌到去年的一半儿。家里爹老弟病,占明今年又频繁地外出参赛演出,先是不得已卖了几十只小公羊,后来又卖掉几十只大母羊。等收羊的车来拉这些和他相处了六、七年的伙伴儿时,他看都不忍看,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儿,可又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哭出来。聊起对羊的感情,他说城里人家小孩们养小猫小狗玩,他小时候就拿爹放的小羊当宠物,一放学就往羊圈钻。有时上课顽皮,还悄悄把在黑石板上写字用的石笔小截儿夹在书里当羊耍,“课本就是山,东夹一截儿西夹一截儿,就像羊进了山沟里了”。长大后放了羊,自家四百多只羊,他熟识每一只羊的模样秉性,“只要是俺家的羊,要是走丢了,不管它跑多远去了哪里,我一看,一眼就能认出它来。”遇上在山里偶而不免意外或死或丢了一只羊,他心里都会非常难过。家里即便是年节,也从不宰吃自家的羊。孤寂而漫长的日子里,羊群既是占明忠实的朋友,又是他最初的听众,更是他养家糊口的本钱,可面对眼前的情形,这羊还养得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