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葛水平走沁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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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在两眼炯炯有神时走过沁河两岸,看看那些村庄和即将消失的手艺—— 2011年10月,作家葛水平开始沿着沁河行走,走近沁河曾经流过的村庄。断断续续一年多,以对沁河历史、文化、生态及民情的深刻体验,完成了散文集《河水带走两岸》的写作出版。 由河流、村庄的消失,联想到民俗、民风及古老手艺、器物的失传,在感受着沁河的历史、感悟着沁河流域文化的同时,记录下地理与人文互相激荡中沁河充满地域特色的文明,深入思考生态环境、区域文化、民俗礼仪等社会问题。这便是作家葛水平眼中的沁河、笔下的沁河、心中的沁河。8月下旬,她面对记者敞开心扉,畅谈她行走沁河的缘起、发现和感悟。 沁河细了,瘦了,依然有水,依然叫河,只是至深至静的美好少了 记者:最初产生沿着沁河行走的冲动是什么?走下来后和您最初的设想反差大吗? 葛水平:有水的地方才可能发展文明。文明承袭着长子的特权,并把这种特权无限制地扩充开来。其凌驾于河流之上的欲望似乎连上帝也望尘莫及。沁河,从远古一直流到今天,哺育了源远流长的山川文化,历经所有的王朝兴衰,堪称中国最悠远的一条河流。流经到现在,宛如一曲悠长缓慢而又情深意浓的民谣,当更迭的文明用高速度的发展来概括时,沁河细了,瘦了,依然有水,依然叫河,只是“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的至深至静的美好少了。我出生在这条河流的支流上,这条河流给了我灵敏的心目,当我离开故乡数年后再回到故乡,我找不到养育我的那条河了,它的消失让我伤感。那时我便产生了一个不确定的想法,我要在两眼炯炯有神时走过沁河两岸,看看那些村庄和即将消失的手艺。圣徒说:“别考验你心中的上帝。”如果有一天沁河绝流,我们都将是它的罪人。一条河走走停停一年多,一路走下来,我才明白自己爱沁河有多深。如果说最后我看到有什么反差,我想说,过去的真的过去了,如我文章中的一句对话——狗说:“张口咬水水更流,是我的前世。”我说:“我无法把繁华摇醒!” 我只想在暴富的世界里挽留住我们的友情,与河流的,与生灵的,与手艺的 记者:“河水带走两岸”这个题目给人以悬念,但细想起来里面含有深意,您最想传达的是什么? 葛水平:佛祖说:一钵水中有八万四千虫。我不是佛,我看不见。我无法像河一样走进河里重复水的生活,但河于我永远是一个动词,它从远到近地走来,有响动,有重量,生命就在这移动过程中交叉着融合着繁衍着,一钵水,也不过弯腰一瞬,那么一条河里也只能有八万四千虫。当河流没有了流动,我走在河道里,我不是水,我是河流遗失在河道里的垃圾。我和同样的和我一样的人,用欲望带走了河流的清澈和它岸上的生灵,而留下来的是我们永不再生的死亡。我写这本书,只想在暴富的世界里挽留住我们的友情,与河流的,与生灵的,与手艺的,只想说,世界不仅仅是我们看见的那一部分。 人类的光芒是因河流及其两岸的绿荫,才平静安详,自然而然地闪烁 记者:您在书里用手艺、乡村生活、乡村历史、民间艺术四大部分,对河水两岸的文化、文明进行了非常细腻而生动的描写,是要告诉人们什么? 葛水平:农耕文明时代,流域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往往促成区域内的文化认同。“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地缘产生亲缘,便有“共饮一江水”的观念。密如蛛网的沁河水系,无疑是河流文化共同体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整个流域内,交通便捷,生活方式相同,人民分享共同的语言、信仰和文化。有些作用是看不见的。季节的轮回和气候的变化,在河流之外肯定还包容着日月星辰的另一种空间,它们的光芒是因河流及其两岸的绿荫,才平静安详、从容不迫,自然而然地闪烁。它的断流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离开水可以存活的生命。我未见过停止不动的河流。既然佛说:一钵水中有八万四千虫。八万四千个不可知的活动因素造福了人的命运,一钵无水,还会有八万四千虫吗? 手艺的历史消隐于深邃的历史深处,有些痛既是人的也是河的 记者:一年多的行与写,给您思想和内心影响最深、震动最大的是什么? 葛水平:手艺的消失和古建筑的坍塌。人到了乡下眼睛自然就满了,看看地里生长的粮食,看看六畜和一茬茬儿接壤起来的农人日子,看看季节连着村人的命脉和浓着淡着的日子,看看山野寥廓而幽深的雾和不高不低的公鸡啼叫,这样的日子常常撩拨起一种情怀 “好风如水”,这时候我的心里会掠过一丝悸动,手艺的历史倏忽远去,消隐于深邃的历史深处,有些痛既是人的,也是河的。 建筑学家黑川纪章说:“建筑是一本历史书,我们在城市中漫步,阅读它的历史。把古代建筑遗留下来,才便于阅读这个城市,如果旧建筑都拆光了,那我们就读不懂了,就觉得没有读头,这座城市就索然无味了。”我走沁河,内心同样有这样的震撼。 一路走来,我感到我们卡在了发展经济与保护环境的两难境地 记者:您一直在寻找自己精神的原乡地,通过行走沁河、书写沁河,您找到了吗?对您今后的思想和写作有何影响? 葛水平:青山绿水图画般展开,有一种从江湖之远,迈向庙堂之高的闲情。和大多数中国人相同,起源于以血缘观念为中心的家族意识,使得我的故乡人民始终生活于一个互相依赖的多重社会关系中,只要有村庄的地方就会有庙宇出现,人们为每个神灵建庙,建戏台。日日面对黄土,他们可能不识字,但是有属于自己的戏曲文化,能够分享广阔时空的人类经验。耳濡目染,他们明白什么叫清官明君、忠臣义士、节妇烈女、孝子贤孙。一路走来,我感到我们卡在了发展经济与保护环境的两难境地,根本就是两个同种欲望之间的对峙。对仍然受到贫困的直接威胁的农村来说劳动力的急剧减少,村庄的急剧消亡,大规模的自然资源消耗速度和河流污染,农民进城成了唯一的方向。乡村,我不知道我精神原乡的乡村还存在吗?就像人究竟会聪明地消灭自己,还是聪明到避免被自己毁灭,我一时迷茫了。粗粗走完沁河,我的写作更加坚定,我离不开我的乡村,我了解我自己,手是有故乡的。手的故乡在我心里。 乡村生活不该被漠视和遗忘,需要充满爱意的关注,让更多人了解 记者:这本书的出现,在山西文学界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收获,也是作家深入生活的范例,可以谈谈您这方面的体会吗? 葛水平:山西文学界繁花盛开,不能说是重要收获,只能说是一次尝试。我出生在乡村,我的根脉在乡村。《河水带走两岸》中有我家族的秘密,我的记忆里有一个确定了的角落,是许多乡村的人和事。我用不断的行走来填满我取走的一部分。我唯一体会到的是,写这条河最初来源于忏悔的冲动,只不过是,中国式的忏悔并不维系在个人身上,而是取决于它的社会、生活意义。 记者:通过这本书,您鲜活地还原了乡村的文明、乡村的记忆,您自己觉得打捞这些乡村文明对当前社会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葛水平:弱者为文,行之不远。其实有一部分作家艺术家比我更执着打捞乡村文明的碎片,冯骥才老师就是代表人物。他说:“我是失败者,常常想到李白那句‘拔剑四顾心茫然’。只是不甘心放弃罢了。”所以,乡村生活不该被漠视和遗忘,需要充满爱意的关注,尽可能多的呵护,从而让更多的人知道和了解。就此而言,真正的行走从来就不是一种轻松的游戏,而是一份沉重的工作;从来就不是简单个人化的,而是高度社会化的;从来就不是欲望化、野蛮化的,而是心灵化、人性化的;从来就不是傲慢的、冰冷的,而是亲切的、温暖的。因为汉字给我们一种度量时代和生命的质感,传达着家事和爱情的激动与忧伤,以及手艺人那种无奈而细小的思想。我因此也渴望用汉字来张扬曾经乡村人民活着的那种决不妥协的风骨,那种茂盛着生命的蓬勃力量。它的现实意义,也许能在一方知识的边角上,拓清自己的视野,算是写字人所能尽的责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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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山西日报20130904;本文作者:吴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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