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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层底”没有千层。
小的时候，每逢夏季短暂农闲时节，妈妈总不会忘了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先打好稀稀的浆糊，找块门板，把破得实在不能穿的一些旧衣撕碎，浆糊涂在门板上，贴一层碎布；再涂一层浆糊，贴一层碎布，如此叠加四五层，放在太阳下晒干，揭下，成了一大块厚厚的做布鞋的材料，在我们这里叫作“格簿子”。
妈妈把这种厚且硬的布小心地存放起来，利用闲余时间，把它们剪裁成家人的鞋底和鞋帮的形状，用线穿成一串，挂在屋檐下或者屋内的横梁上，这在那时是一道很好看的风景。通常，父亲的最多，其次是我们的，妈妈的最少。
对挂在屋梁上的鞋底鞋帮看得最多的，往往是我们这群闲着没事的孩子，原因是期盼着何时能穿上新鞋。那时家里的农活太忙，这个愿望一般要等上一年半载，不过最迟在过年的时候都能实现。为了孩子们能在大年初一穿上新鞋，妈妈会接连熬上几个长夜。
农村最闲的时间是在入冬以后。天冷了，下雪了，实在是没有什么活计可干的时候，妈妈把挂在屋梁上的“格簿子”取下来，除去上面的灰尘，小心地用剪刀按我们脚的大小裁剪好，叠加起来，先用大针脚固定一下。然后把自己纺好的棉线挂在门鼻或者我们的小手指上，一股一股地来回牵引，掐断，搓成麻花股的纳底线。
每到这时，我都会很兴奋。因为，从这个环节开始，才真正预示着新鞋的临近。这时的我们往往有两件事情可以做：一是妈妈搓线的时候，把线挂在我的小手指上，我们帮妈妈拉着线，歪着头看着那边的妈妈一句一句地问着我们几加几等于几，或背几篇她根本听不明白的课文。这是农忙时从没有的事情，就连最容易出事的大夏季节，为防止孩子下水洗澡溺水，也只是在孩子的肚肚上画一道黑道道，便匆匆的下地去了。因为在凭工分吃饭的那时，贪恋孩子在家不做活，不仅仅是惹人说闲话，重要的是全家老小是要吃不上饭的。
第二件可以做的事就是帮妈妈把线穿进针鼻。那时妈妈还没到眼睛坏得看不见针鼻，只是乐意看着孩子穿针鼻之后的雀跃劲儿。
于是，在昏暗的油灯下，一家人围在一起：爸爸干着手工活，妈妈纳着鞋底，孩子写着作业。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那时全家人是如何在一盏油灯下共同劳作与学习的。
爸爸手里的木头有节奏地梆梆作响，妈妈手里的鞋底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孩子们一会写，一会读。听着读书声，爸爸停下来，微笑着望着孩子。妈妈的活儿实际最需要的是亮光，可是她还是一次次地把油灯移向孩子，自己则歪着头，尽力靠向灯光，努力地扎针、拉线。那场景，真正是其乐融融。穷是穷一些，但是这样的生活充满温馨与幸福，以至于这种场景在我的脑海里萦绕至今。
一双鞋要花费妈妈至少四个夜晚的时间，我们一觉醒来往往还能看见妈妈和那摇曳的灯光。只不过灯光比我们学习的时候暗了许多，在那个打油都要凭油票的年代，妈妈是不会独享太亮的灯光的。
鞋子做好了，雀跃着的孩子们都要最先试试新鞋，哪怕是爸爸的鞋子也会兴奋地穿在脚上，不舍得在地上穿，就在床上走来走去，眼睛紧盯着鞋子。
不过，无论怎么兴奋，新鞋子都是在大年初一才能真正“上岗”。新年新节，给孩子换上新衣服、新鞋子是妈妈的脸面所在，每年无论再忙，都不会在这个方面出现问题。最忙的年份，穿不上新鞋子的也只能是妈妈自己。鞋底、鞋帮已经剪裁好了，不能在年前做好，需要放在腌菜的空坛子里，放过年后再做。这个风俗怎么解释，后来问到妈妈的时候，她的解释令我啼笑皆非：说是不放坛子里的话，寓意着自家干活会很慢，会落在人家的后面！
是呀，再辛苦，妈妈也不愿比别人少干活。穿上妈妈制作的新鞋上学，那是一件很兴奋、很幸福的事。过年之后，穿新鞋子上学的孩子很多，这样，炫耀自然就转移到比一比谁的妈妈手艺好。每一次，妈妈的新鞋子都会令我很骄傲，同时也能赢得许多羡慕的眼光。
再后来，长大的我，穿上了西装，穿上了皮鞋，布鞋很少穿了。每年妈妈照旧做几双鞋子送来，但是大都被我放到了床底或者鞋柜里。再后来，妈妈的年龄大了，我就告诉她不要再做了，鞋柜里的布鞋也逐渐不知踪迹。
现在，我和妈妈不在一起生活，平时也只是偶尔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妈妈也曾几次在电话里问我还要不要布鞋？说那鞋子穿起来比皮鞋舒服。我还笑妈妈：现在谁还穿那个呀？电话那边的妈妈自然叹口气，不说什么了。
后来，我突然想起：即便是我要穿，妈妈也不能再做那样麻烦的千层底的布鞋了，为什么还要一遍一遍地问？——是不是我很少回家的缘故呀？估计妈妈认为，只有期盼着穿新鞋的孩子才会围着妈妈转。
唉，妈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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