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5年，我们铁道兵四师师部设在太原市解放路，当时我们开始修建由太原至岚县的铁路，我所在的十八团就住在古交区的河口村。

    那时的河口村是个小村庄，汾河边上，我们在河西岸，它在河东岸。中间有座木桥，我们过桥到河口村的小卖铺买烟。河西岸是平缓的滩地，碎石如毯，非常匀称，是天然的露天电影院，我们团常在那里放电影，《春苗》、《决裂》、《红雨》，还有《海霞》，都在那儿看的。《决裂》里有咱山西人郭兰英唱的插曲，“啊呀勒，啊呀勒，千里雷声哟，万里闪喽喂，解放拔了咱，穷命根喽喂。”那些安静的夜晚，山西女人的歌声在河谷中飘荡，两岸起伏的群山，像大型合唱团似的为她伴唱。我被这情景震撼，深感这是块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太原女人美。对不起，我总忘不了说女人。请你原谅，那时我是19岁的小伙子，不看女人看什么，你19岁时看啥来着？我们营房隔壁有家化肥厂，他们食堂离我们很近，中午男工女工都来此打饭，我们专在这时看女孩子。一是白净，二是辫子长，三是体形好，最动人的是她们的笑脸，那才是真正中国女人的脸，鹅蛋形，长而不坠圆而不张，绝对符合黄金分割法，什么是完美？这才叫完美。化肥厂有个叫双双的女工，是太原知青，哎呀，简直天人，每次都重点看她，看得她不好意思，可她从不绕行，偏从我们眼前走过，准时准点，像欧米茄手表一样。别笑我们没出息，女人会让士兵心里产生家的感觉，想起河口村和化肥厂，就想起那些女工的笑脸，就有想家的感觉。

    太原也是我们流血流汗奋力拼搏的地方。你以为我们光看女孩子呀，你到那里看看，群山环绕汾水迢迢，原先只有一条盘山公路，出太原西山通古交。我们愣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用肩膀扛出一条铁路来。铁道兵是啥人，你打听打听，是天兵天将，什么困难能吓倒我们。所有机器设备最早都是我们用双肩扛上去的，打混凝土时，搅拌机不够就靠人工，我们人海战术昼夜不停搅拌混凝土，因为前方工程不能停。休息时，每个战士从头到脚都被混凝土的浆液覆盖，像一座座永不倒下的雕像。汪班长，夏教导员牺牲了，很多人受过伤，我亲眼看到一个小战士，跟我差不多大，他去河边提水，回来路上因下雨路滑摔倒在铁轨上，正好一辆轨道车打此通过，把他一只脚齐刷刷切下来。我抱着他哭啊，几十年过去了，什么时候想起他我都会流泪，他是湖北人，很帅，他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呢？尽管如此，我们从不后悔在汾河边渡过的岁月。

    或许你说，你讲的都不是太原啊。别忙，太原我们也常去。可记得老作家慕湘？其代表作是长篇小说《晋阳秋》，写抗战时发生在太原的生活。他有个儿子当时也在太原当兵，是我们连老董的中学同学。我和老董常去找他。我们一起逛钟楼街庙会，到湖滨公园的湖面上滑冰，还有海子边，靠水处有个三角亭子，我们三人一人一边儿抽烟聊天。《晋阳秋》里记载，主人公郭松，就是慕湘的化身，和女同学兰蓉在海子边搞对象，并在这个三角亭子里亲吻了兰蓉。我们开玩笑说，你爸当年就在这儿吻你妈的，这儿是你的生命发祥地，还不跪下来磕头。慕湘的儿子真跪下来磕了个头，把我们笑得啊，这傻小子。还有柳巷，五一广场，太原火车站则刚刚投入使用，反正太原都让我们跑遍了，在这座城市里我们留下欢歌笑语战友情谊，也感到人间烟火的温暖诱惑。

    当然也有遗憾，我们几次路过五一广场南端的晋阳饭店，很想进去搓一顿可囊中羞涩，那时每月只有六块钱津贴费，抽烟都不够，别说下馆子了。下次回国我要故地重游，到晋阳饭店吃顿饭，完成年轻时的夙愿。我想吃面条，面片儿，面疙瘩，我是面食主义者，山西的面食是我的最爱。还要喝酒，喝汾酒，往高了喝，那时我们去清徐拉砖，特意跑到汾酒厂买酒。我还去过交城，“交城的大山里有咱游击队”。还有云周西村，我们在刘胡兰的雕像前致敬。

    我最想看的还是那条通往岚县的铁路。我想站在它的身边，看看当列车轰鸣驶过时，我的肩膀还会不会感到那份往日的沉重。

    陈九，诗歌、散文、小说常见于报章杂志，有诗集、散文集闻世。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副会长，美国《侨报》专栏作家，现居美国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