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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城白水河的记忆

  用冲淡的心境描述一条小河,应该是魏晋人士所为。不过那个年代似乎显得太过遥远,一切遥远都会变得朦胧迷离。一千多年前,郦道元应该是沿着孔子的脚步,缓缓地走近白水河。看过巨人般长江与黄河的他,居然有雅兴把白水河写进《水经注》。很有点奥巴马接见台湾卖菜女人的故事。这条不足百里的白水河从此便有了身份。有了身份也不能和黄河相比,因为黄河把极悠远的尊荣和极悲怆命运都占尽了,所以它连济水也不放在眼里。济水曾经是上古国中直接流入东海的“五渎”之一(直接入海之河谓之渎也,其他四渎为黄河、长江、海河、淮河)。济水的语言曾经就是神话,愚公的朋友智叟就住在济水滨。神话在强权面前不过是童话而已。黄河靠着雪山源源不断地滔滔融化,便生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烦恼。清澈的济水让黄河心生嫉妒,嫉妒容易暴怒,暴怒之后就是暴行,暴行的结果是黄河夺济水古道入海,让上古的五渎变成四渎,让自己的河道变成沼泽。济水不得不被人遗忘,变成几十里长的小沟渠,羡慕地看着小浪底雄伟的大坝。白水河在无名诗一般的山里出生,到注入唱着渔歌的丹水,也没有走出县域。所以,黄河奈何不了它,它的记忆就像一部县志。如果说黄河的记忆是一部磅礴的民族史诗,白水河的记忆充其量只是一出委婉的晋城小品。

    史诗有史诗的恢弘,小品有小品的旨趣。

    白水河远远地就看见程颢的身影。两头经常打喷嚏的白眼毛驴喘着气爬上野狐岭,一头毛驴背上骑着一个穿青布衫的中年人,很文化的目光望着中原的天低云垂,另一头毛驴驮着线装书。他从六朝旖旎的秦淮风光中还没有回味过来,司马光就把他弄到晋城当县令。这将是他程颢的一块理学试验田。他嘴里嘀咕着曾子的《大学》:“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欲治国,先齐家。欲齐家,先修身。欲修身,先正心。欲正心,先诚意。欲诚意,先致知。致知之道在格物矣。”毛驴听不懂程颢的故事,一个劲放屁。程颢友好地拍拍驴屁股,向彪悍的晋城走去。黄土高原的景象是寂寞的,仿佛可以随手扯一片白云擦擦汗。大街上也还热闹,风声也有,如果下雨,也会听到雨声。不大的小城,唯独没有读书声。没有人知道他是晋城县令,连晚饭都是在地摊上解决的。

    白水河对这样的景象不陌生,一千五百年前孔子走的也是这条山路。孔子可没有程颢的心境。孔子自从在鲁国的政治斗争中败下阵来,就唱着到处流浪的悲歌周游列国。困于陈,厄于蔡,饥于卫,万世师表听说晋城文化水平不高,决定去碰碰运气。想起那一天,白水河笑得浪花都溅到岸上。孔子的破车被几个黄口小儿拦住,满腹经纶的孔圣人居然被说得哑口无言。这就是著名的孔子回车的故事。晋城小儿都懂的逻辑学,再往前走岂不是草堂赋诗、兰亭弄笔、许由面前充隐士、伏羲头上算八卦?孔子还在犹豫,拉车的毛驴早扭转屁股下山回鲁国去了。留下一通孔子回车处的残碑,让高山流云抚摸得斑斑点点。

    虽然重文轻武的北宋注定了悲剧命运,然而宋人的韵外之致还是令人神往。从皇帝到大臣,从庙堂到江湖,有名有姓的文化人多如牛毛。掰着指头随便一数,指头缝里露出来的都是大师。眼下走来的程颢不过一个七品芝麻官、处级干部,可是论起学术辈分,朱熹不过是他的徒孙李侗的学生。晋城县衙里落木萧萧,白水河的静波在耳旁絮叨,望着窗棂外深远的星空,明灭的烛光把他长长的影子写在墙上。每当他想起远在江南的家人,就会读一读孔子嫡孙、孟子老师子思的《中庸》。不偏谓之中,不易谓之庸。本来是讲心法的《中庸》,此时成了程颢办学的精神支柱,寂寞排遣。程颢没有,或者说,鄙夷魏晋文人的洒脱放荡,也不会光着屁股到白水河滨晒太阳。构成魏晋风度的是佛、道、药、酒和女人,虽然享受到空幻的精神自由,留下美轮美奂的诗章,但那是一声深长的千年叹息。无法填补肥仔安禄山留下的创伤,也无法弥补五代战乱中断的文脉。临行前,程颢接到范仲淹的书信,信中说,不格物不能致知,不致知不能修身,不修身不能齐家,不齐家何以治国平天下?程颢没有范仲淹的潇洒。上马杀敌是一代名将,下马著书是一代宗师。他也没有王安石的气度,作为司马光保守党的一员,他唯有把遥远的尊敬心送汴京。两年任上,他能够做的,就是为晋城留下几十座学校。程颢的书院奉“四书”精神为圭臬,早于朱熹一百多年。他寂寞地来,寂寞地走,目送他的只有银杏树下的读书声和白水河细细涓涓的微波。《宋史》没有记载程颢的政绩,在宋神宗看来,唯有赋税是考察政绩的唯一标准。至于晋城在程颢走后,在一次会试中有十三人中榜,也仅见于私人笔记。白水河依稀记得那一天,十三名中榜学子,面对先师的遗像,在香烟缭绕中庄严地潸然泪下。如果说枯寂山水是宋代绘画艺术的最高境界,程颢在晋城以现实的枯寂经历,体现了儒家理想的人文精神。当然,白水河没有见过大世面,不知道孔子的老乡、清代乞丐武训办学的酸甜苦辣,岂仅仅是“枯寂”二字可以道尽!

    一座山中小城,有两位震古烁今的人物为了同一目标造访,晋城幸焉哉!

本文来源:山西日报20110516;本文作者:姚剑

太原道制作 http://www.tydao.com ( 2011-06-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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