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中的时间总是比痛苦中的时间消逝得更快。”在山西省图书馆泛黄的历史档案“太原解放纪实”中,这句很有诗意的句子,是1950年“庆祝太原解放一周年大会公告”开篇中的一句。对于当时发布公告的人来说,与漫长的战争岁月相比,刚刚迎来的和平时光显得健步如飞。他的预言是正确的。一转眼,一个甲子匆匆而去。
60年前,太原战役(1948年10月到1949年4月)的那半年,对于众多亲历者来说,是漫长的期待,是难耐的煎熬。亲历者中,一个普通的女人成为故事的主角,她不是共产党员,没有任何公职,却与丈夫一起,多次为共产党送出情报。解放太原前夕,她将绝密情报“城防图”放入自己体内,徒步穿越重重防线送抵解放军太原战役前线指挥部。为此,她承受了一生的病痛:子宫受损,终身不孕。
她叫霍桂花,当时是太原中共地下党员赵俊宝的新婚妻子,那年,她21岁。
冬天的记忆
今年1月20日上午,天空尘霾悬浮不去。山西省荣军医院康复科外,能听到麻雀在屋檐下飞来飞去的声响。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妇,正在哄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解放那年,也和这个天气差不多,没下雪,不过当时可没这么安静,到处是枪炮声……”这个喃喃自语的老妇,就是当年冒死送情报的霍桂花。坐定,她的回忆从那个冬天开始。
“太原被围困后,当时主要的工作就是情报工作。”霍桂花的丈夫赵俊宝是共产党北岳二地委城工部太原火车南站地下党员,公开的身份是火车司机。
1948年冬天,三大战役结束,华北大部分地区解放。太原成为人民解放军包围下的一座孤城。但在国民党守军阎锡山眼中,这座孤城还有极大的希望,因为它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碉堡城”。
在太原城周围方圆百里的范围内,阎锡山军队构筑了5000到6000个防御碉堡。当年一个美国记者看了这些碉堡后吃惊地说:“任何人到了太原都会为数不清的碉堡而吃惊。”坚固的工事使得阎锡山决定在太原与解放军展开最后一搏,他自信地认为,这些碉堡可以抵挡解放军的进攻。
对解放军而言,如何以最小的代价迅速取得胜果,情报工作是其中重要一环。
霍桂花和赵俊宝在太原黑土巷租住的房屋成了共产党太原火车南站地下党临时的秘密会议场所。在国民党守军内部关系和地下党员不懈努力下,历经3个多月,太原东、西、南、北四张城防图绘制完毕。但如何将城防图送出城去,成了当时困扰地下党组织的最大难题。
由于解放军围城,火车只能在太原市区内绕行,以往的火车运输情报渠道中断,他们必须找到另一种方式将情报送出。
同一时期,另一条获取太原城防工事图的共产党秘密通道——太原进山中学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在送城防图途中,被阎锡山守城士兵发现,地下工作者乔亚等8名同志在太原市大东门外被集体杀害。
这一事件引起了国民党守军高度重视,一场在太原城内的特工战悄悄开始了。
霍桂花记得,那一天,赵俊宝匆匆赶回家中,没多说话,将家里的有关文件和用品收罗一起,拉着她就走。出门走了许久,赵俊宝见附近没人才小声告诉她:“有同志暴露了,虽然和咱们没有直接联系,但为防万一,那个房子不能住了。”几句话,让霍桂花感到一阵刺骨的凉意。
封闭的城池
拉开停在铁轨上的车厢铁门,里面散发出一股铁锈味儿。赵俊宝找来火盆生起火,叫霍桂花把铁门关上,他又出去探听消息了。深夜,他回来,带回一个好消息:“(太原南站地下党组织)没有暴露!”而火车车厢便成了赵宝俊和霍桂花临时的“新家”。
当时,赵俊宝手上曾有一份急需送出的情报——“太原小东门外飞机场草图”,该如何找到送出途径呢?赵俊宝通过他的同事、火车列车员高步瀛,办成了这件难事。
高步瀛表面上是个不起眼的列车员,实际上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国民党国防部二厅104站296组谍报员。他的这个身份很隐秘,以这个身份可以拿到进出太原城的“通行证”。赵俊宝找了个事由,通过高步瀛拿到了出城通行证,临时的,用一次就作废。有了通行证,赵俊宝把情报做成蜡丸,塞进自己的肛门,安全送到了城外的党组织手中。
有了成功送出情报的经验,地下党组织把“送城防图”这一重任交给了赵俊宝。前面的临时通行证已作废,再找高步瀛怕引起怀疑。一时间,地下党组织的出城路子都被堵死了。
1949年1月,共产党已围困太原城3个月,城里商品奇缺。为节约城内的粮食,国民党阎锡山政府开始放松出城令,允许市民出城往解放区逃难疏散,但只限老弱病残,青壮年男子严禁出城,要留下来成立所谓的“民兵自卫军”。
城内地下党组织认为,已经到了送出城防图的最好时机。
曾经有过成功出城经验的赵俊宝陷入沉思:当时所有的地下工作者没有一个是老弱病残,这样出去,很容易被怀疑,也不太可能成功。
霍桂花记得,4月初的那一天,赵俊宝在车厢里徘徊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小小车厢中,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她了解丈夫的痛苦,却不知怎么才能帮他分担。
赵俊宝看着霍桂花,许久,总想不到恰当的词语。他的心思终于被霍桂花猜中,她盯着他:“我能做什么吗?”
继续沉默,“这次你来干!”几分钟后,赵俊宝压低声音说。
“我吗?”霍桂花有些吞吞吐吐,在老区寿阳长大,当过儿童团长、妇女队长的她,虽然有过多次战斗经验,但自己独立一人送情报,还是第一次。“我怎么做?”
赵俊宝用和平时极不相称的语调低声告诉她方法。“太原很快就解放了,你去做,能做成。”这次赵俊宝斩钉截铁。在暗暗的炉火旁想了许久,霍桂花下定了决心。
赵俊宝将四张城防图用油纸封好,做成了约拇指大小的蜡丸,另外一个蜡丸里,是他上次调查清楚的国民党特务组织的296个成员名单。
夫妻俩对视,几许感慨和希望。她用棉线把两个蜡丸绑住,塞进自己的阴道。为了更安全一点,她咬牙忍痛,用指头用力往里推,然后把露在体外的棉线头塞在卫生带上。
她踏上了出城的路。
漫长的一夜
20岁出头的霍桂花化装成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妇,穿着黑灰色的大棉袄步履蹒跚地走着。当天傍晚,她随着疏散的人流混出城门。
从出城门到城外,共有5道阎锡山军队检查点,衣服、裤子、头发、鞋子,甚至身上的内衣裤都遭到过搜寻,但藏在最隐秘处的情报没有露出痕迹。
过了最后一个检查点,就是两军交战的战场了,此时,双方处于对峙阶段,战场竟比城内还要安静。
霍桂花记着赵俊宝的交待:“找到巡逻的解放军哨兵,说是党组织的人,就会带你到应该去的地方。”
她随着逃难的人群,朝正南边跑。跑了没多长时间,她已经看见不远处的大字牌,每个字牌足有两三米高,是句标语“打倒阎锡山,清算大战犯”。她心中一喜,终于到了自己人的地盘了。
这时,阵地前方传来了解放军士兵的喊话声:“喂,老乡们,上面有命令,不准出城,赶快回去吧。”
听见士兵喊话,喧嚣的人群停住了脚步,一些人喊道:“八路军同志(很多太原市民都不了解解放军,还以抗战时期的八路军番号相称),我们回去也是死路,你们使使好心,让我们过去吧。”
喊话的士兵犹豫了,向领导请示,结果是执行原先的命令。
无奈,霍桂花又随人流往回跑,但此时太原城门已关,为了避免解放军特工渗透到太原城内,国民党军的命令是,只准出人,不准进人。
这群难民被夹在两军阵地的交会处,左右为难。
这一夜,为了躲避流弹,霍桂花和难民们躲进已废弃的战壕。互相挤着,等着天亮可以找到新的办法。漫长的一夜,冷冷的西北风从头顶掠过,霍桂花没有困意。风一起,黄土高原特有的黄沙随风弥漫到口鼻。看不到任何方向,却能嗅到沙子中的尸臭。而与旁人不同的感受是,霍桂花的下体开始疼痛。“躺也不是,坐也不是,那么冷的天都能出了汗。”想起那一晚,她记忆深刻。
第二天天亮后,她找到了解放军巡逻士兵,说明自己的身份后,前线派出士兵与她一同前往40里外的指挥部。她强忍越来越重的下体疼痛,急速步行走到中午,终于到了解放军“榆次前线对敌斗争委员会”。
一份沾着鲜血的蜡丸从她体内取出,被处理后紧急送到解放军太原总前委总指挥徐向前的面前。20多天后,4月23日夜,解放军对太原城发动全面进攻,这份标明工事地形的城防图帮助解放军摧毁了阎锡山引以自傲的“碉堡城”。
一生的病痛
今年1月20日,大寒,距春节还有6天。在山西省荣军医院康复科的康复病房里,霍桂花身边刚才还在大哭的孩子停止了哭闹,一个50多岁的妇女推门而入,孩子的奶奶回来了。
“这是我儿媳妇。”霍桂花说,“刚刚哭的孩子是重孙,现在我算四世同堂了。”霍桂花显得非常满足。她的儿媳和儿子带着重孙女专程从内蒙古回到山西陪她过年。
但儿媳的进门也破坏了我们谈话的气氛,霍桂花声音开始降低,当谈到取出城防图以后的故事时,她欲言又止。直到儿媳出去做饭,霍桂花才坦言:“他们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了,都老了,就别说白了。”
霍桂花所说的“不知道”是一段惨痛的经历——
60年前,在“榆次前线对敌斗争委员会”,为了保证情报安全,也为了20多岁女子的名声,霍桂花选择自己取出藏在下体内的情报。
经过一天一夜的体内浸泡,两枚蜡丸有一枚被泡开,另一枚粘在了肉上面。她咬紧牙关拉着棉线往外扯,竟然连着蜡丸一起扯下一大块肉来,下身出血不止。20多天后,她随第一批进城的解放军进入刚解放的太原城,终于与丈夫赵俊宝团聚,结束了地下工作。之后,赵俊宝到新政府部门就职,她被分配到太原卷烟厂工作。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赵俊宝以志愿军身份入朝作战,负责铁路运输方面的工作。赵俊宝走后,霍桂花的身体越来越差,下身经常流血不止。被邻居送到太原市杏花岭区医院做了子宫部分切除修补手术,在医院,她听到一个无情的消息:“因子宫受损,她可能终身不孕”。
1954年,赵俊宝在朝鲜战场荣立新功后回国,闻听此讯,心中五味杂陈。1960年,霍桂花下身再次流血不止,第二次做了手术,子宫被完全切除。之后,夫妇俩抱养了赵俊宝哥哥的儿子,这个秘密一直保守至今。
赵俊宝回国后被安排到内蒙古工作,霍桂花一同前往。1998年,赵俊宝去世,霍桂花的生活陷入困境。当年的传奇故事被历史湮没,没有人知道这个贫苦老太竟然是解放太原的传奇情报员。
后来,惟一知道内情的霍桂花邻居杨春荣写了封信,被当年赵俊宝、霍桂花的战友、领导收到,一起以联名信的方式寄给当时的太原市委书记纪馨芳,她的传奇故事才得以传播。同年,她被从呼和浩特接回太原,安置在山西省荣军医院。
一个不被人知的地下工作者,如今已风烛残年。从16岁参加革命,她用过崔桂花、贾桂花和霍桂花多个姓名。今年,她81岁。
据《太原解放接管纪实》一书记载,太原解放前,在太原城内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共约2000人,解放后除1000人加入了部队,实名登记的有300多人,有近700名地下工作者失踪或牺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