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并州,这个曾经照亮过中国诗歌史的名字,就是今日山西省省会之太原。“太原”之名其来也久,古人曾说“太原,原之大者”,故太原也即“大平原”之意。
山西省四周崇山峻岭,而汾河两岸则平原广袤,所以远古之时就泛称汾河流域为“太原”,直至春秋后期才词有专属,“太原”才专指现在的太原地区。不久之前,我曾从杏花春雨的江南,远赴白马秋风的塞上,山西地处黄河中游,是中华民族的重要发祥地之一,我当然要前去拜访,以了却心中何日忘之的夙愿。于是,我终于在太原作了匆匆数日的他乡之客。
然而,我这篇文章的题目没有写成“客舍太原”而是“客舍并州”,却是由于我与诗的宿缘。太原之又名“并州”,乃自唐朝始。中唐诗人贾岛(又云作者乃
“刘皂”,诗题为《旅次朔方》)的名篇《渡桑乾》有道是:
客舍并州已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对这座黄土高原东畔晋中盆地北缘的城市,我早在儿时就于贾岛的诗中相识。贾岛作客并州长长10年,而千年之后的我却只是来去匆匆7日。山水有情,人也有故,我想贾岛如果有知,也会欣然首肯的吧,便径行借用他的诗句之半作了我这篇文章的题目。
无巧不成文的是,我们的下榻之地,正是位于市中心迎泽大街的并州宾馆。从公元前497年古晋阳城问世算起,太原已有两千五百年的历史,乃中原北门的军事重镇,有“北方锁钥”之称。所谓“东带名关,北逼强胡,斯四战之地,攻守之场”,往日的雄风胜概,令人至今仍凛然可想。这里也是唐代李渊、李世民父子的“龙兴之地”,他们就是于此起兵,战马奔腾出一个新的鼎盛王朝,旌旗飞舞出历史上的大唐时代。虽然历经桑田沧海,今日太原城内古迹已经不多,只有位于城之东南隅建于明代的崇善寺,以一座仅存的大悲殿,向人诉说火灾劫后的余生,而更南的永祚寺内,那从明代至今依旧巍然高峙的双塔,也年年在秋风夕照中追忆已经远逝的历史。但是,今日的太原确乎依然有王者之风,城区四展,广场宏大,马路宽广,高楼耸峙,主要街道来去竟然共有8条车行线,那种气象,直追北京东西长安大街的项背,如果李世民的昭陵六骏复活,足可以供它们并辔以驰驱。然而,我非武士而是文人,我感兴趣的不是往昔的干戈杀伐,而是诗人的翰墨流风。
山西堪称地灵人杰,而并州更是人文荟萃之区。即以唐代而论,且不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和花间词派的鼻祖温庭筠,籍贯并州的,除了自称“太原白氏”的唐代诗坛第三号人物白居易之外,至少还可以数出“三王”——王之涣、王昌龄和王翰,他们即使没有任何其他作品,仅仅只有一首《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其名字也可以历经时间风沙的吹刮而不朽了。何况有前来作客的李白,写下了格调高逸的《太原早秋》,何况还有前来凑兴的贾岛,也反复其言地把并州写进他的诗行里。昔日大学的同窗尹世明君,陪我在城内寻寻觅觅,却始终找不到白居易的半点踪影,也不见“三王”与李白的哪怕是飘然而过的一角衣衫,我无法请他们把酒言诗并把袂同游了,千秋异代不同时,真是令人惆怅。回到并州宾馆,
我只有痴痴地等待贾岛.也县作客并州的他,或许会前来敲门吧?
入夜,门上有啄剥之声,我一跃而起,但来者并非贾岛,而是供职于北岳文艺出版社的友人解正德君,他是拙著《写给缪斯的情书——台港与海外新诗欣赏》的责任编辑。他说已经买好了北去五台山三日游的汽车票,所费不菲,明天凌晨便可结伴起程。
二
五台山包括东西南北中五峰,环周500里。原有庙宇360座,现仍有100余座,而台怀镇的庙宇从东汉永平年间开始修建,寺庙之多,为五台山之最,而“佛光寺”则是今日唯一可见的唐代建筑实物。次日,我们在台怀镇四山的庙宇中瞻拜,只见白塔钻天,红墙覆地,殿宇辉煌,黄瓦耀目,香烟在钟声中袅袅,青灯于千古佛旁荧荧,我们随滚滚人潮在众庙之门众妙之门涌进退出,只感到庙不可言妙不可言。
说庙不可言也不全是事实,我印象中最深的为“二顶”,一是菩萨顶,一为黛螺顶。菩萨顶位于高峻的山巅,山门外共有108级石阶,佛家说人生有108种烦恼,据说登至石阶顶端,即可将所有的烦恼踩于脚下。我奋力攀登而上,也顾不得诸多烦恼是否都已化为云烟,便和正德去顶侧的“康熙行宫”浏览,康熙5次巡幸五台,4次宿于菩萨顶。在昔日的行宫禁地,我们也大摇大摆地摄影留念。在庭院中,只见两株古松撑起一角青空和几百年悠悠岁月,往日帝王的丰功伟业与赫赫声威,都化作了炎阳下香炉里的袅袅青烟。黛螺顶与菩萨顶隔台怀镇而相对,合奉五个台顶的5位文殊菩萨,108级青石台阶如石瀑,从山顶的五方文殊庙前奔泻而下,从山脚仰望,只觉庙顶压人眉睫,不胜重负。我携5岁的小外孙虹豆歇歇爬爬,攀援而上,在“五方文殊殿”进香。我乃碌碌于尘世的凡夫俗子,不敢想望在人世间烦恼全消,六根清净,但在商潮澎湃物欲高涨的时代,我坚守的是书房那一方净土,文殊菩萨主管智慧,我不祈祷菩萨保佑我日进斗金,如能启我智慧,增长我的无贝之“才”,让我手中的秃管变成一枝生花的彩笔,则于愿足矣。
黛螺顶居高临下,将山下的古寺旧庙都一一召来眼前,那是中国佛教史一幅幅重要的插图。我不由想起唐诗人李质,他当年来游五台,曾写有《龙泉寺》
香刹夜忘归,松清古殿扉。
灯明方丈室,珠系比丘衣。
白日传心静,青莲喻法微。
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
由庄严肃穆的佛界而凡心俗念的红尘,俯瞰车水马龙的台怀镇,似仍听见人声鼎沸,笛音成阵,乐曲飞扬,正德不禁若有憾焉:
“一个人要培养佛性禅心,在心灵深处拓开一片清凉境地,诗书一卷,清茶一壶足矣。在物欲日炽世风日下的年头,佛地也不能独保清净和清静了,佛教圣地竟变成了旅游胜地!”我想,他大约是指肩摩踵接的人流,纷来沓往各种牌号的假公济私的小轿车,随处可见的不夜城卡拉OK香格里拉夜总会,以及扩音器中忘乎所以的流行音乐吧!
“夜总会桑拿浴卡拉OK入侵到这里,真是不恭不敬。”我说,“但真正的佛教徒不远千里而来,当然心怀虔诚,有些人虽既非教徒也非居士,到这里也该是心存敬畏的吧?佛教导人向善,有助于化社会的戾气为祥和,举头三尺有神明,如果对菩萨都君子不敬小人不畏,人人都敢于亵渎神明,像‘文革’中那样,那就大可忧虑了!”
我们的对话在黛螺顶随风而散。不知对面山巅菩萨顶的菩萨是否听得见,也不知身边的神明们是否听得清?我回过头来,只见五方文殊菩萨法相庄严,默然无语。
三
我们原车从原路返回太原并州宾馆,假日旅游公司让我们又享受了一个难忘的假日。第二天黎明,我们去太原市西南25公里之悬瓮山下朝拜晋祠,梁靖云兄也是大学时代的同窗,他驱车陪同前往。
五台山的庙宇是人与神来往的殿堂,表现了人对天国的追寻和向往,晋祠则是人与史交通的驿站,显示了人对历史的缅怀和对现实的珍惜。这,从“晋祠”
名称的由来也可以看出。晋祠,原是奉祀西周初年晋国开国侯唐叔虞的祠堂。据《史记?晋世家》记载,原殷商侯国唐国叛乱,为周所诛灭,周成王与弟叔虞戏,
封叔虞于唐,故称唐叔虞。叔虞传位于儿子燮,因境内有晋水,故改国号为“晋”。李渊父子名国号为“唐”,定都长安之后将太原尊为“北京”,就是追本溯源,纪念他们的发祥之地。中国人叫“汉人”之外更称“唐人”,历史虽然水远流长,但在这里却可以寻觅到源头最早的波浪。
晋祠创建的具体年月,已经是一团无法索考的历史烟云了,据文献检索,它最早是矗立于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里:“际山枕水有唐叔虞祠,水侧有凉堂,结飞梁于水上。”即使仅仅从那时算起,距今也有1500余年的岁月悠悠。夏日的豪雨即兴挥洒,我们在水气空濛中来晋祠作半日之游,刚进大门,便一脚跨进了远古。
晋祠的古迹多达60余处,匆匆半日怎可追踪悠悠的历史?倘若说走马看花,也只能看到花的一枝半枝,如果说蜻蜓点水,那就会连尾巴也来不及打湿了。
沿中轴线的水镜台而前,智伯渠的莲花台上四角,有四尊高两米余的铁铸金人,他们从宋代就站定在这里,神态威武,巨目怒张。是北宋杨令公的部下,还是南宋岳飞帐中的武士?我近前放胆拍拍他们高大的肩臂,仿佛仍有暗鸣叱咤之声从已经远逝的岁月轰然传来。祠区之北有“贞观宝翰亭”,亭内李世民手书1203字的“晋祠之铭并序”碑文,字体流丽圆转,一派泱泱大国之风。我趋前以目光轻轻拂拭,那遥远的中国历史与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刹那间似觉仍然伸手可及。附近的唐碑亭,有前人集杜甫诗而成的联语:“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前者代指李世民所撰的碑文,后者代指他的武功。
晋祠内的人文景观已经领略不尽了,圣母殿两侧那三千年前的周柏,又远从周朝来镇住你左顾右盼的眼睛。它们结队成群,有的依然挺立,神色傲然地冷对时间的风霜,有的虽然力倦精疲而斜靠在邻伴身上,但却始终不肯倒下。最令人惊心的是,它们的根部和大半截身躯虽然俱已筋骨裸露,如同颜色赭灰的化石,但它们却依然不甘年华老去,其上却依然枝繁叶茂,华盖青苍!面对这一群树中的长老,时间的见证,阅尽兴亡的旁观者,任你是什么英雄豪杰,也不得不承认人生短如一瞬,不得不叹息人世的短促与天地的悠长!
晋祠后倚悬瓮山,祠内有难老泉,俗称南海眼,为晋水主要源头,故难老泉的联语均与水有关,如“昼夜不舍,天地同流”,如“悬山玩翠,袖海观珠”,如“泉出乎地,地久泉俱久;水生于天,天长水亦长”,而祠内以前确实是处处碧波荡漾,曲水流觞。为晋祠的碧水写照传神的,莫过于李白了。
开元二十三年,李白的好友元演的父亲任太原尹(太原府最高长官),元演曾邀他来游太原,自初夏而至早秋。李白后来在《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中说:
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
浮舟弄水箫鼓鸣,微波龙鳞莎草绿。
李白虽然喜欢夸张,但那“流水碧玉”与“浮舟弄水”,却纯是写实的笔墨。然而,现在晋祠的流水已经浅可见底,且时有干涸之虞,特别是不知惜福的游人,不断将易拉罐、塑料袋之类的现代垃圾随手抛入古老的水流之中,这,大约也是一种遍于国中的“国粹”吧?清流浅涸,船帆不知去向,溪沟脏污,碧玉已经失色,如果李白一朝酒醒飘然再来,看到他的诗句被时间和游客篡改的如此面目全非,不知会作何感想?在高悬“一沟瓜蔓水,十里稻花风”的“流碧榭”前,我不禁思接千载,直到几记清钟穿林越水而来,才将我从想入非非与飞飞中敲醒。
贾岛或刘皂离开作客10年的并州,对并州不免油然而兴乡关之思,我作客只有7日,还来不及把他乡认作故乡。但我也曾北上五台,高攀人与神交接的殿堂,南下晋祠,流连人与史交通的驿站。如今人在江南,人在江南,且让我匆匆走笔挽留我永远的回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