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秋以降，经过两千余年政治风云的沉浮历练，大成至圣的孔子还坐着那辆积满尘垢的小轩车，身边跟着子贡、颜回等一杆
格物致和的学生，随处寻访后人祭祀他的遗迹。当崞阳文庙跃入他的眼帘时，一种繁华事散、流水无情之感悠然萌生。封建科举是他最后留守的一块阵地，当这块阵地随着帝制王朝的覆灭也迅即崩盘。何况又过了将近一个世纪，文庙的结局自不待言。
然而，崞阳的儒雅风范已浸入表里。这里的人文、风俗、语言、建筑甚至那股据理力争的犟劲，无不彰显儒士入世的固执和出世的睿智。
崞阳骨子里蕴含一种对外的悭吝和对内的大气。
早就听说崞阳的古迹众多：文庙、武庙、岱山庙、城隍庙、天主教堂、龙王宫等。想像那片苍老而信念执著的土地上曾驻足过多少风骚一时的雅士文人、智者贤哲。亲历崞阳那种虚幻的想像就有了现实的版本依托。花岗岩雕砌的普济桥宛若流离旷野的皇家园林的一抹规范小景，工整的行錾石、横旋的券口、栏板上蛟龙出水犀牛望月的精美浮雕，于婀娜翠柳间庄重出广闻博学的韵致，甚至桥下纤细的河水都有了八股的严谨作派；甚至桥头柳稍上一只黄鹂鸟，都有了吟诗咏赋的跌宕音阶；甚至高可没膝的水草都显出别样横溢的玑珠文采。
金泰和三年，正是词风鲜艳，柳欹花
亸的闲适时期，桥梁结构的精巧，建筑设计的缜密，无不渗透着中原的考究和草原的旷达。拱券三孔的普济桥又称南桥，踞于崞阳的南门“明景门”之外。轻佻的流水从远古一直呻吟到今天，似乎有断流的趋向。但美人迟暮并不影响普济桥在中国古典桥梁建筑史上的独特地位。
中国古建筑模式大多遵循着五行八作、阴阳对称的分布理念。有南桥，自然应该有北桥。北桥在崞阳城北，名曰：来宣桥。来宣桥是后辈效仿前人的赝品，已褪尽了原有桥梁文化的深厚底蕴。曾经的原型在上个世纪一场地震中灰飞烟灭，镂空的牌坊，隽永的碑碣已被岁月的风刀削成漫天飘零的柳絮杨花，八百年的沧桑历史顷刻在这里划上了句号。
当然，台阶式的拱桥可能并不适合当代人快捷出行的需求，总有它滞后所在。但，正是这种造型的缺陷，这种古人深谋远虑的提防，才避免了现代文明日益野蛮的碾扎和摧残。
抚摸普济桥苍凉若水的阑干，俯视桥下涓细的浊水和整齐划一的菖蒲，很容易联想起李春着手营造的赵州桥。不知普济桥的工匠们是否怀揣一份恭敬远去河北汶河边求取过真经？或者，隋朝的李春本来就是盗用了金代普济桥工匠早已设计好的建筑蓝本，只不过蓝本的原样直到数百年后才得以示人。
二
崞阳镇内的三条主街，原本是由三个城门连缀而生：号称“明景”的南门可以直达北门“宁远”。宁远门外的来宣桥既可通往崞阳书院，又是崞阳中轴线的递次延伸。在这条悠长、喧哗的巷子里，不远不近点缀着支离破碎的文庙，门前冷落的天主教堂，改头换面的城隍庙，还有风光不再的蛤蟆桥，甚至被称作瓮城的广场······文庙是中国古文化得以弘扬光大的栖居地，文昌祠、尊经阁、魁星楼、忠义祠、明伦堂、节孝祠、教谕署等等一系列教育框架的静态阐释，总会在优雅的环境里告慰曲阜故里的圣贤仲尼；天主教堂则镌刻了一段令华夏子孙不堪回首的主权旁落的屈辱史，不提也罢！
联袂西关“保和门”的街巷，曾是一条旧式的水泥路，商铺林立，庙观杂芜；在东关“临沱门”内，座北面南的关帝庙则是文庙之后崞阳又一张名片。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关公对于后世的影响，远胜于凌烟阁上二十四位唐室功臣。于是，关帝庙的狰狞霸气并不逊于文庙的温文尔雅。
“恪共臣职抒丹悃，荣赐天书降紫泥”，这是关帝庙的楹联。东关百姓也或多或少沾染了儒文化熏陶下的勇武气息，只不过勇也有勇的智谋，武也有武的道义。夜读《春秋》的关帝爷总会在结义殿内娓娓教化崇尚他的炎黄后人。
每一年农历六月十三，是崞阳镇的古庙会，同样是关帝庙的法事道场。人们从南门、从北门、从西门和东门熙熙攘攘涌进古城，喧闹而祥和，利益的吐纳盈亏充斥在每一条大街，每一条小巷里。崞阳的麻叶，原平的糖三角，代州的黄酒，定襄的蒸肉，以及各式农具家什、五金百货统统汇聚在临街的摊铺上。崞阳人都是好客的东道，都会拿出十分的客套来经营这份热闹，经营这份喜庆，经营这份对关帝爷、对土地神明、也是对人类自己的虔敬和坦诚。崞阳人在生意场上的斤斤计较，会因对象的区分而变得苛刻起来，唯利起来。
正是这样的街道，曾经匆匆穿越过一路西逃的慈禧太后的马队和八抬黄轿；正是这样的街道，曾经匍匐过多少顶戴花翎的府县官吏高呼佛爷安康，圣上万寿；正是这样的街道，曾经纷沓跑过王靖国兵溃如山的“第十九军”官兵；正是这样的街道，曾经喧嚣而过日军察哈尔派遣团的三八大盖和膏药旗……（太原道注：关于这段历史参见本站山西文史栏目之崞县保卫战http://www.tydao.com/suwu/kangzhan/cunxian.htm）
生前的续范亭在南京的中山陵前剖腹以明志，震撼了整个旧中国朝野；百年之后的续将军祖籍被人当作香饽饽争来抢去。定襄人称他是定襄西社人氏，原平人称他是崞阳一户农家子弟。续氏故居可能更倾向于前者；续将军的纪念馆却分明是从原址在崞阳的范亭中学迁往原平的。这样的辨析又多少雷同于阎锡山祖籍的考究：是五台人，还是定襄人的繁琐争执。只是因为阎锡山不光彩的历史让五台人很长时间不肯明讨这只烫手的山芋。
“松柏气节，云水襟怀”——崞阳人无论怎样都舍不得放弃一个民族英雄的磊落风范和荡气情怀。足以见崞阳人的贪婪并不只停留在肤浅的感性层面，它总喜欢为子孙拣拾些城池外面的名利和得意，不在乎四旁外人的白眼还是青眼。贪婪是因，吝啬是果。吝啬的崞阳总不情愿拿出一点点额外的精力或财力，为祖先遗留下的残垣断壁重布一回新瓦，重抹一层素泥，一任先灵的智慧在废墟里抽泣，腐蚀，归于尘土。
的确，崞阳在春天的阳光里贪婪地汲取渐显磅礴的暖意，吝啬地守望着春天赋予的无限生机。我曾设想，在这样的暖阳下，多少前世的崞阳古人，穿着杂色的衣装站在四个城门下方，指着看不见的远方说那是他家的南山，那是他家不要了的盆地，那是他家送给外人的庙宇或村墟，显出气度不凡的踌躇和自得。
三
一般地，地理概念中的崞阳如是诠释：崞阳史称崞县，位于崞山之南，滹沱河之北，故称崞阳。西晋永嘉四年，并州刺史刘琨途径北五县时，将崞阳划制给代王拓拔猗卢所辖的崞县境内；明万历二十七年始建城池。
显然，古人在确立地名时，就已顾及到崞阳人特有的贪婪胃口。崞山在大林乡南神头村西北，尽管山势险恶，层峦叠嶂，既有蒙恬庙，又有叠翠楼，但距离崞阳很远，几近遥不可测。而混浊的滹沱河或且泛滥，或且幽咽，逶迤于崞阳的家门口，并且有普济桥凌驾其上。然，既得的风光总不如掳掠点什么，比方曾经悍然北顾遥远的崞山；比方干脆将名字内涵扩张到更加偏远的地域，而忽略自家墙内的花开花谢……
可能崞阳人从来就很乐意将崞县的风土人情、逸闻典故都囊括于怀，比方曾经发生在崞县这片广袤土地上可歌可泣的英雄壮举；比方那些扑朔迷离的民间机智人物的来龙去脉；比方“杨家将”后裔的宗亲确认……在崞阳，每每提及当地的名人，无不以续范亭为圭臬。
但是，曾经厚实如云，雄浑挺拔的明景门因何低矮了几许？曾经川流不息的普济桥头因何只剩下了游人？曾经三坊联袂，苍柏葱葱的文庙前殿因何有了“会议室”的现代政治名词？曾经斗拱重叠的文庙正殿因何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为一个封闭的粮囤？曾经大气苍凉的城隍庙因何摇身变成一座歌语喧聒的学校？曾经饱受战火洗礼的古城墙因何零落成几截矮而寻常的土堡？
当元末明初，朱皇帝氅下的常遇春将军“盗挖崞州城”、“火烧万家庄”的典故逐渐随风远去；当明代城池也即将成为时光页码上的一串模糊文字；当来宣桥坍塌后，崞阳书院也几易其名……今天的崞阳人已不再将古人的文明遗痕视为传家宝，甚至面对日见狭隘的古城门不禁生出许多蹙额和除旧布新的反思来。
当然，十几年前的崞阳街道远未像今天这样宽阔、平整、繁华和灯红酒绿；几十年前，崞阳的街道会被打磨出温润光滑的石块，麻子一样布满路面，多少双千层底的布鞋轻轻巧巧地穿越依然壮观的明景门，奔向普济桥去看河水；再往前走，行走在古朴、敦实的普济桥上的人流，可以有好战的常遇春，可以有厌战的续范亭，可以有进京赶考的举子，可以有踏青观柳色的淑女，有咿呀的香藤轿，也有指手画脚的县太爷。假使这个县太爷就站在城门前，仰望嵯峨而起的城门和城墙如此的高峻凶险，能否想到今天并未增高多少的凡夫俗子已开始讨嫌他的城门狭小和陈旧来？的确，宽阔的油路在城门洞里被拘束成肠子似的一条，现代的崞阳人很难接受它的小家子气，都在觊觎衰腐城墙仅可栖身的立锥之地。或是取土，或是打洞，或是在墙头上开荒种田。仿佛饕餮着祖先布下的一桌百年大餐，连盘子、碟子、筷子都要囫囵吞进肚里，所谓吃肉不吐骨头。
那个艳阳下时光鲜活的早春，文庙摇摇欲坠在故址上。修筑文庙的工匠一定是本着宁为鸡首，不为牛尾的思想，竭尽奢华地塑起了戟门，筑起了乐楼，砌起了敬一亭，盖起了东庑和西庑，甚至立起了棂星门坊，精雕细琢，穷极智慧。尽管竣工之后，仍觉得无法僭越代州的文庙，但毕竟孔子的精神在这块战事频仍的土地上，有了栖身之所，晋北忠儒倡礼的学风已呈席卷之势。
时过境迁，崞阳的繁华已从内部膨胀开，突破了原有的封闭空间。于是，城墙不可避免地要倒掉，要成为废墟，成为新屋的奠基。塑料编织厂、琉璃厂、养殖厂、机械厂，都在蚕食着这块浸淫儒雅学风的土地。
四
被水泥钢筋凝固成一体的街巷越来越疏远了并非久远的古色古香。如果不是残留的一些庙观建筑的现身说法，你会觉得崞阳也一如我们身边所熟悉的任何城镇，商业的无所不在，垃圾的随处可见，人流的臃肿和嘈杂，私欲的泛滥和盛行……当然，也有标识身价的私家轿车的夺路狂奔。崞阳的老人会望着小车远去的背影生硬地咒骂一句：“扑死哩！”；崞阳的年轻人却见怪不怪，多的只是羡慕。
一个与崞阳缺乏血缘关系的外人在崞阳刻意寻找着崞阳的尘封古迹，地道的崞阳人却熟视无睹家门口的一切遗存，或者有些嫌它碍眼，既当不得饭吃，也当不得衣穿，反而在楼群或水泥建筑的缝隙里愈显其陈旧和不协调。
树木与河流环合的古城崞阳，即使以风水先生曲尽晦暗的罗盘也能确定其钟灵鎏秀的地位。它是这样的规范和顺应自然，似乎它的形成和发展，都是造物充满神性的安排：安居乐业，宜家宜室，生产的自给自足，生活的有条不紊，俨然一个自成体系的国度。崞阳人因此而自负，因此而尽显地主之谊，因此而不胜贪婪和吝啬。
漫步在崞阳的街道上，很容易看见一幕幕街中即景——上年纪的崞阳人同一个不明就里的外乡人因一个十分随意的话题争得面红耳赤。崞阳人喜欢在名分上与人一争长短，如果套用一句俗语就是“抬杠”。喜欢抬杠的崞阳人，十分刻薄地贬低了相邻左右的县城或乡村，每一次争论总以胜利而告终。那种不屈不挠的意志，令失败者油然生敬，甚至敬而生恨，恨得切齿。崞阳的贪婪和固执在此略见一斑。
但，崞阳人并不坏，心地善良且健谈，乡土观念浓厚，十分的浓厚。
在山西有句很经典的顺口溜，从过去一直流传到现在。首先是崞阳人笨拙地自报家门，接着诙谐地介绍自己携带的“干粮”的由来，再次是外乡人调侃式的求食，最后以崞阳人一句委婉的拒绝而告终。短短几句话，崞阳人的小气和吝啬已跃然纸面。
崞阳人对外的吝啬，其实并不妨碍在自家狭小圈子里营谋大气苍凉的生活氛围；甚至在繁华的遗迹上可以重塑起适合时尚的精神与物质的新家园；甚至对因此而损毁的古代文明毫不可惜。
只有月挂西楼，万籁俱寂，古城崞阳才会复原出盎然的古意。被滹沱河上吹来的习习惠风梳理着古式的宫鬓罗髻，轻提裙裾，缓移莲足，检点那些古檐头上的滴水瓦当；检点那些青石门枕上的精雕门楼；检点那些青石铺就的街巷里脚与地面感受到的浑厚的磁性引力；检点那些小巷尽处尽显沧桑的百年或千年的古槐，还有影壁，还有······
还有一个从曲阜远道而来的客人。
也许，生活本该如此。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孔子卓立在当年王靖国丢弃大炮的滹沱河上，聆听文明时代的车轮与齿轮的飞速旋转与摩擦，面对生活的月新日异只能再度重拾那句千古名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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