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孤城犹拥并山河——太原旧城墙西北角（下篇）

　　执行空运任务的机群最初主要在武宿机场起降，这个机场当时号称全国五大机场之一，至今仍在使用。解放军占领武宿机场之后，阎军紧急抢修了5个飞机场以保证空运，其中，炼钢厂机场因为地形等方面的原因，不易被解放军炮兵观察、命中，因而成为阎军实施空运的主要机场。解放后，这个简易机场因为太原钢铁公司的发展建设而不复存在，但当年阎军的飞机库却保留了下来，除了一号库因为工程的需要而被拆除外，其余四座机库成为太钢设备采购部的仓库，这些机库长32米、宽26米，挖有地沟进行地下取暖，配备有完善的消防设施，每个飞机库的四角还设置了岗楼，不远处的钢筋混凝土碉堡似乎还在提醒着过往的人们，不要忘记它所经历的枪林弹雨。

从空中俯瞰炼钢厂飞机场，太原城垣和汾河也清晰可见

原阎军炼钢厂飞机库之3号库和2号库，摄影：白木

原阎军炼钢厂飞机库之4号库和5号库，摄影：白木

3号库的铁门，摄影：白木

3号库与4号库之间的碉堡，摄影：白木

原阎军炼钢厂飞机库卫星地图，除四座机库外，碉堡也隐约可见

　　1949年1月，内外交困的蒋介石黯然下野，李宗仁出任代总统，从此，空运锐减为每天10余架次。2月14日，阎锡山不得不飞往南京求援，在联合会议上愤然说出“与其归而饿死，不如自杀于此”的言词，这场被风传为“大闹总统府”的抗争最终促使李宗仁同意继续支援太原，从湖南、四川空运大米。

　　空运的粮食主要保证军粮供应，每名士兵每天只有10到15两的定额。因为长期吃不到蔬菜和副食，有一半左右的士兵患上了夜盲症，一到天黑就几乎处于失明状态，站岗都需要军官到哨位接送。阎锡山在2月的南京之行途中，从青岛购买了一批干带鱼，以解决士兵缺乏营养问题。带鱼下发部队的时候，许多士兵甚至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海鱼，只好在火上简单烧烤后配饭吃，这批数量有限的带鱼并没有解决夜盲问题。不久，南京方面调拔的大米开始向太原空运，但运来的是粗糙的陈年“红大米”，士兵们浸上盐吃白饭，无不感觉难以下咽。

　　缺乏副食补给的阎军官兵不得不自己想办法解决，在双方交错区，阎军士兵偷吃农民瓜菜和粮食的现象非常普遍，大马村一带的阎军经常三五成群的到地里刨葱、拾豆子。每当看到刨葱的记载，总让人忍俊不禁，不过，在副食蔬菜严重缺乏、豆腐也成为上好佳肴的情况下，大葱已成为普通士兵最受欢迎的下饭菜。909情报站地下党员张全禧曾利用阎军军官签发的通行证出城传递情报，放行的阎军连长就要求他“给捎捆大葱回来”。据太原市东南区对敌斗争委员会的情况通报，阎军曾在大马村以每块银元40斤的价格强征过一批大葱，而当时此地的市价是每元10斤，太原城内的市价是每元2斤。

　　粮食供应虽然如此紧张，但很多人都知道一句流行语：“有些地方有得吃”，所谓的“有些地方”，指的是一些高级军政人员的公馆，他们通过种种关系利用运送军火和补给的飞机捎带一些食品，虽然身陷孤城但仍然享受着奢侈的生活，在苏体仁公馆举办的新年宴会上，美国制造的菠萝罐头就让中将军衔的日本人城野宏馋涎欲滴念念不忘。

　　除了部分高级军政人员，能够享受特殊待遇的还有中央军和“残留日军”。在1948年7月晋中战役结束之前，整编第30师陆续向太原空运，先期到达的军官仅仅几天之后就发出了“天天吃烙饼，谁受得了？！”的抱怨，以至于7月22日蒋介石访问太原时，不得不亲自向阎锡山提出改善中央军伙食的要求。因此，中央军、残留日军以及伤病员能够得到大米白面的供应。空运的有限运力使得阎军的补给日益窘困，有关官员想通过克扣轻伤员来优先保障中央军和日本人，结果，愤怒的伤兵们上街游行，冲击打砸了阎军高级将领孙楚、王靖国的公馆。事实上，不仅是伤兵借机发泻不满，在日本人河本大作的日记里，中央军官兵的“暴行”在太原“常有所闻”。

　　之所以有人会克扣伤员的供给，实在是因为伤员数量太多、负担过重，当时太原市内几家医院收容的伤员多达15000余人，差不多是阎军总兵力的五分之一。美国《生活》杂志记者曾前往医院和军营采访，包括伤员在内的众多士兵都拥挤在肮脏的地铺上的情景让他感到惊讶，当他端起照相机拍摄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士兵也正注视着他。秀气得几乎象个女孩子的面庞、好奇而又略带一点点兴奋的眼神，使得这个拥着棉被坐在画面边缘的无名士兵成为照片的主角，我曾在一次次地端详之中猜测着这个年轻人的命运——在今后的日子里，他是阵亡在了太原？还是突围远走？抑或是成为俘虏？如果被俘，他又能否被遣散回家与亲人团聚？还是换一身军装继续征战？他的鲜血又将洒向何处？结果不得而知。缈小的个体置身于剧烈变革的时代背景之下，就如同一颗汇入大海的砂粒，一切都无法预知甚至难以追寻。在众多深埋于历史背面的砂粒之中，这位士兵极其偶然的留下了自己的身影，得到后人的关注和牵挂，他无疑是幸运的。

士兵们躺在肮脏的地铺上

美国《LIFE》杂志记者Jack Birns拍摄于1948年11月

正在地铺上吃饭的士兵

美国《LIFE》杂志记者Jack Birns拍摄于1948年11月

太原城内的伤兵们

美国《LIFE》杂志记者Jack Birns拍摄于1948年11月

太原城内正在制作铁丝网的工人

美国《LIFE》杂志记者Jack Birns拍摄于1948年11月

　　到了太原战役后期，粮荒已成为阎军的致命伤，官兵们经常食不裹腹，曾经有一名普通职员得到上司的餐券，在机关食堂暴食一顿而被撑死。军政人员尚且如此，普通市民的境遇就更为悲惨，城内的狗几乎被吃尽，酒厂醋厂库存的糟糠和油房的豆饼也供不应求，一块豆饼最贵时卖到2、30块银元，一些市民一天只能吃到一顿豆饼，市面上传说有人抱着金子被饿死、首义门当街卖人肉包子。解放军的炮火此时已经能够控制太原所有的飞机场，运送补给的飞机因此很少降落，物资主要依靠空投，经常有从天而降的麻袋包砸坏民房，一些抢粮的市民被扫粮队打得头破血流甚至遭到开枪射击。

　　为了减少城内的粮食消耗，阎军以避免炮弹伤亡为名组织疏散，将原籍在太原城外的居民和老弱病残武装护送出城，但是，他们往往难以通过封锁线也无法再回到城中，一些难民滞留于双方阵地之间被活活饿死。一名解放军的侦察兵在他的回忆文章中记述，当年他在太原城外执行侦察任务时，就是躺在饿殍堆里躲避阎军巡逻队的。2009年3月23日，《山西晚报》刊登了一篇名为《太原解放前夜：血染的城防图》的报道，记述了一名情报人员的妻子用自己的身体传送太原城防图的故事，文中的主人公霍桂花因为无法通过封锁线而耽误了一夜，以至终身不育。这篇文章被全国几十家晚报转载，不过，很多报纸都删改了有关封锁线的情节。

　　刘海清是解放军的一名随军记者，当他从《太原市区图》上看到文瀛湖这个地名后立即充满了美好的暇想和期待，然而，刘海清在太原解放后来到这个被称为太原八景之一的地方时，看到的却是一幅骇然的景象，文瀛湖的碧波上漂荡的不是游船，而是投水者的尸体，湖岸边的大树上，悬挂着一个个自缢的无辜百姓，长时间的风吹和日晒，使得尸体早已风干萎枯，此时此刻，文瀛湖乃至整个太原城，已经成为刘海清眼中的人间地狱。

　　粮食和后勤的压力不仅仅存在于阎军方面，几十万人马，陈兵日久，考验着解放军的后勤保障能力。整个战役期间，解放区参加支前的民兵有5万余人，民工更是多达24万余人，除了民兵和民工，还有规模庞大的后方勤务队，仅阳曲县就多达66629人；其中妇女31655人，儿童17735人。支前民兵和民工们以203人牺牲、746人负伤的代价为《太原战役民力和物力支前统计表》留下了一组组惊人的数字，仅粮食一项，他们就运送小米1亿余斤、麦子1700余万斤、蔬菜310余万斤、食盐120余万斤。

　　解放区的粮食除了供应前线部队和民工外，还需要赈济灾民。太原市委1949年的《四月份综合报告》中披露：“本区由于长期的繁重的支前工作，秋耕与种麦都没有达到常年数量。种麦面积约占全耕地面积之18%。灾荒情况，颇为严重，忻县已有饿死人的现象发生，全区受灾群众约30万人。”在另一份情况通报中，榆次也有人饿死，一些村庄的村民集体逃荒。太原战役期间，付出牺牲最多的，是解放军的战士们；最辛劳的，是一线和二线的民工；而承受苦难最重的，无疑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1949年3月底，增援太原的华北军区第19、20兵团和四野炮1师陆续抵达太原，至此，解放军在太原前线共计集结了32万余人，双方参战兵力对比为4.54：1，解放军占据绝对优势。

　　4月24日清晨，一颗颗红色信号弹撕裂了拂晓前的夜空，1300余门大炮齐声怒吼，向太原城墙猛烈轰击，霎那间，数以十万计的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倾泻于城垣，密集的爆炸声有如天崩地裂，厚重的城墙按压不住大地的颤抖，迸放的烈焰仿佛天空在燃烧，漫天的扬尘将整座城市笼罩于令人窒息的混沌之中。曾经巍然屹立600年的太原城墙在痛苦地支撑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开始一段段的崩塌，形成十几个宽达几十米的缺口，随后，炮火向城内延伸，攻城部队陆续从各个突破口攻入城垣，在经过激烈的巷战之后夺取绥靖公署，历时6个余月的太原战役宣告结束。

总攻前的太原东城墙

解放军向太原东城墙发起进攻

解放军从突破口登城

解放军冲上太原城头，照片中可以看到城墙上的碉堡

被炸塌的太原城墙

解放军担架队从突破口入城

解放军从柳巷向绥靖公署前进

总攻日的太原城，图片中救扶母子二人的解放军士兵不久牺牲

被炮火击中的太原鼓楼

入城后的解放军

　　解放后，善于打碎一个旧世界的革命者们开始了建设新世界的热潮，旧事物都被赋予了各种落后的象征，太原城墙，噩运难逃，除了小北门一段百余米的城墙因为要保证一所靶场的安全而予以保留外，其余均在拆除的范围内。为了拆除长达12公里的城墙，相关部门采取了包干制，一个单位承包一段，1960年，当拆除到最后一段也就是城墙西北角时，正逢困难时期，拆除工程暂停，于是，这段城墙在最后时刻幸运地逃过了劫难，被遗弃在龙潭公园的角落里。今天，西北城角和小北门既是旧太原珍贵的历史文化遗存，又是亲历解放战争的实物见证，他们都已得到重视和保护。2009年，太原府城墙遗址公园的建设被提上议事日程，旧城墙西北角将成为遗址公园的主要景点。与小北门采用原址重建方案不同的是，大多数专家建议对西北城角进行原貌保护，采取类似于圆明园遗址的保护方案进行规划，美化周边环境，保持其原有风貌和历史信息，如果这一建议最终能够得以执行，那么，太原府城墙遗址公园同时也将成为一处为数不多的现代战争遗址公园。

1952年拍摄的太原西城墙，马面上的射口清晰可见

照片中的马路就是现在的新建路，新建路西侧的建筑群是太原市政府

首义门复原规划图

首义门复原规划方案之一

首义门复原规划方案之二

　　《孤城犹拥并山河——太原旧城墙西北角》下部完，请继续浏览第11部：《将军的决择——满洲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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