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一生
“指归在动作”（鲁迅语），并不注重笔墨，但他对祖国文化的贡献却是多方面的。他不仅擅长书法、绘画、篆刻，精通医学，对哲学、历史有独到的研究，而且在文学方面也有特殊的建树。
现存《霜红龛集》是保存傅山诗文一个比较完整的本子。其中存诗十一卷，计有八百多首。据清代傅山著作的搜集研究者刘
记载：傅山一生足迹半天下，诗文随写随掷，家无藏稿，亦无定稿；加之兵荒马乱，散失更甚，后人张直甫、张思孝等曾广为搜求，充其量不过十之六七。近年来傅山著作还在不断发现，他的诗当然也需要进一步搜集。
“呻吟实由瘼”
傅山现存八百多首诗中，最突出的是关注现实人生、反映人民疾苦的篇什。明亡前他就悲痛地呼喊：“世界疮痍久，呻吟感兴偏，人间多腐婢，帝醉几时痊？”“荡荡乾坤病，戋戋肺腑收，三山逃不得，百药庋何投。”……诗人所关心的是世上疮痍，民间疾苦，他痛恨贪官污吏的众多，他焦灼帝王的聋聩沉迷，他不能逃到海外仙山去，他日暮焦虑的是血丹骨白的祖国该如何医救？他倾慕那“一言决人意，千里不留停，笑取仇家头，混迹游他乡”的游侠义士；他愤激于自己作为一个文人的无能和无用：“男儿生无权，简阅深低头，文章费精神，仅与刺绣侔……”
崇祯十七年
（甲申，1644年）明王朝随着末代皇帝朱由检吊死煤山便宣告灭亡了。轰轰烈烈的李自成农民起义军功败垂成，后金铁蹄踏破山海关入主中原，席卷江南。面对这一翻天覆地的历史大变动，以国事为重的傅山不能没有强烈的反响。他捶胸顿足地呐喊着：“愿诉祝融帝，火龙挥三千，烈焰吐一世，燎此污邪原！”在征服者的兵马蹂躏着黄土高原这一年的春天，他连老百姓最盼望的春雨和美丽旖旎的春柳都发出了诅咒：“可惜清明雨，蒙蒙及此都，诬教田舍老，真作旱云苏。”“贱杀柳颜厚，不知春属谁？临风弄新翠，倒影翳清池。”他指责解除旱象的雨不应该这时下，临风摇翠的柳不应该这时绿，他不愿美好的东西给残暴的统治者做任何点缀和粉饰。在中秋节的夜晚，他唱着这样的哀歌：“掩泪强开酹月筵，少年不管雪人颠；欢贪天上琼楼月，黯杀人间霜树园。”“共盼中秋夜不眠，乱离几度看婵娟，瓜楼紫暗冰盘侧，只觉今宵月不圆。”童稚贪欢更反衬出诗人心境的凄苦；乱离情怀觉得明月也像冰盘一样冷峭而不圆。而当自己的生日，他发出了如此的叹息：“往昔虞生短，如今觉命长，杯盘听朋友，虫鼠不家乡……两儿休寿我，天地泪茫茫。”家乡已被虫鼠糟踏得不像样子了，诗人还有什么兴致过寿呢？
傅山在明亡之后这种悲愤欲绝的感情，不能说没有夹杂着一点留恋旧王朝的“遗民”思想，但就其总的趋向来说，他和人民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历史证明满族贵族势力入关后，河北、山东、河南、山西等地的北方地主阶级由于受到李自成农民军的强烈扫荡，迫切期望依靠清朝的军事力量来实现其封建复辟；这时清朝统治者也打出了“与流寇争天下”，为明朝“雪君父之仇”的旗号，大力笼络汉族地主阶级。在北方广大地区很快出现了满族贵族与汉族的地主阶级联合镇压农民起义，共同建立清朝封建统治的局面，傅山反对满族统治者的立场实际已经站到人民群众一边。另外，清兵入关后大肆烧杀掳掠，兵勇过后满族贵族继之圈地、圈房、
发……这种疯狂野蛮的掠夺与压迫为历代所罕见，从而使广大百姓陷入更加悲惨的水深火热之中。清王朝野蛮的民族压迫从1667年康熙亲政后才逐步有所改观，而其时傅山已62岁，诗人1644年之后所写的“天地泪茫茫”的哀歌是唱出了人民的心声的。
“嗟此坚贞材”
傅山自幼生活在民间，虽然出身于书香门第，但与广大民众有着水乳交融、血肉相连的感情，他的许多诗篇表现了对劳动人民的热爱和同情。著名的《樵歌》十二首就是其代表作之一。在这组诗中，他以满腔热情对樵夫的生活作了真实生动的描写，既写出了劳动环境的险恶与劳动的艰辛，也写出了樵人吃苦耐劳、勇敢乐观的优良品质。如《樵子》：“神全不知险，敢上无径崖，举斧听雉
；放斧逐鹿孩。日夕悬爷心，认得歌声来，除顽不算力，一背山花柴。”把一个砍柴少年勇敢、灵巧、活泼、可爱的形象活脱脱地刻画了出来。又如《樵担》：“乾湿久戮力，轻重不相猜，风雪轧轧动，步骤匀匀开。筋骨石中老，精神肩上来，多少脆弱中，嗟此坚贞材。”这里不仅真切地写出樵夫冒着风雪荷担挑柴步履稳健的动作姿态，而且把“樵担”作为一种人格的象征：刚劲柔韧，坚贞不折。再如《樵火》：“敲石引红炎，望望集徒侣，空山种暖因，围炀相笑语；手足暂舒展，岂得久偎聚，去去竖寒肩，遗烬不再睹。”油画般地画出一幅寒天霜日樵夫围火取暖的图画：舒展手足、围炀笑语只能是短暂的一霎，生活的重驮逼着他们得竖起寒肩再上山砍柴呵！还如《樵歌》：“一声林表度，不知何者机，四体怨尤尽，浑消山谷凄。百鸟听真籁，林静和鸣低，担头寒花朵，不觉开蕤蕤。”把樵人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的情景逼真地描摹了下来：这歌声充满生命的活力，它逐退了山谷的凄清和寒冷，山鸟听呆了，树林也发出和鸣，使劳动者忘记了疲劳和尤怨，担头的山柴也绽开了花瓣……如果诗人没有长期的生活体验和细心的观察；如果没有对樵夫的由衷同情和热爱，是写不出这样有真情实感的诗篇来的。
傅山还特别同情那些生活在底层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据记载，当时太原有一歌妓名叫秀云，她“声容冠一时，工小楷，善画兰，操琴爱
《汉宫秋》，称绝调；又能琵琶”。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女子不幸沦落风尘，被一轻薄纨绔子弟所欺骗。她倾囊相委，久而知其负己，以故抑郁而死。傅山听说此事后非常痛惜，他慨叹说：“名妓失路与名士落魄丧志无异。”便和一些朋友“设幡蒠，陈冥器，张鼓乐，台僧尼导引郊外，酹之酒而葬之”。哀痛之余还作了十四首《顶针诗》，现在残篇有：“小楼尘土暗窗纱，不见楼头解语花，棋冷文楸香冷篆，床头横着旧琵琶。”“琵琶掩抑不堪听，司马江头涕泪零，老大只教癯骨在，何须粉白与螺青。”诗人在笔端一唱三叹，深深悼惜她的怀才不遇，怜惜她的身世凄凉，惋惜她的青春短暂，痛惜她的死后寂寞。这与《琵琶行》的主旨、白居易的精神是何等的一脉相承呵。傅山深深同情这位风尘女子“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悲惨命运！他如此仗义疏财、长歌当哭不仅仅是为秀云一人而已。“知属仁人不自由，病躯岂敢少淹留？民今病虐深红日，私念衰翁已白头。”诗人虽然既老又病，仍然关心着“民今”的“病虐”，他和这个满目疮痍的尘寰的夙缘难分难解，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性灵为主宰
著有
《傅青主先生大传年谱》（台湾出版）的方闻曰：“先生之诗特具风格，不事藻什，不重对仗，不法古，不趋时，或奥涩佶屈，或浅近自然，要之皆出于正气，闳中肆外，纯以天真性灵为主。”与傅山同时的戴廷在《霜红龛诗略序》中说：“取先生之诗读之，时高，时典，时雄，时厚，时老，时艳，时淡，时远。至情，至性，纯乎风流而未尝无格。”
古今的这些评论不谋而合的共同观点有二：一是傅山的诗纯乎性灵；二是风格多样，不拘一格。这两点从上述的引诗中已见端倪，下面再进一步加以论述。他的著名的“兴来得意之笔”《冰灯诗》就有浪漫主义的瑰丽色彩。当年并州地方每当新春正月都要举行冰灯会，能工巧匠们凭着高超的技艺能把天然的冰凌镂琢成各式各样的冰灯，玲珑剔透，争奇斗艳。初春月夜，无数冰灯悬挂于十里长街，烛影摇红，迸射异彩，红男绿女，竞相赏玩，良辰佳景，美不胜收。傅山热爱家乡这一洋溢着诗情画意的美好的风俗习惯，就以整整15首组诗加以咏叹：“银海迷离天水光，广寒宫殿斗明妆，玉壶一点浪泪，滴断人间烟火肠。”“桥南桥北水晶嵌，春色阑干乱入槛，绀堕山眉螺子影，红来花胜女郎衫。”……诗人通过这些想象奇特、色彩瑰丽的描写，把我们带到一个银海荡漾、水晶闪光的神奇的境界。这里冰灯的虹影比女郎艳丽的春衫还要美丽，人们仿佛能窥见广寒宫里嫦娥仙子的明眸皓齿，传说中的桃花源相形之下也显得黯然失色了。无怪乎前人评论傅山这组诗时赞叹说：“奇想奇情以奇笔出之，先生真不可一世之人也。”有人竟将其引伸：“青主先生冷韵孤情，与冰独契，录中诗赋类皆清寒入骨……”（《昭代丛书别集·冷霜斋冰灯诗跋》）戴廷
还说：“（青主诗）俱带冰雪之气，大概深于寄托，情至之语，自能感人。”
常言写至情
傅山的诗大多还是杜甫、白居易式的写实诗，这些诗写得质朴自然，明白如话，又饱含着深沉的感情，蕴藉着深长的寓意。
最有代表性的是他那十四首著名的《哭子诗》。在傅山逝世的前一年，比他小22岁的唯一的儿子傅眉死了。傅眉是一位文武双全的才子，他不仅像乃父一样能诗能文，能书能画（著有
《我诗集》）而且精通武术，擅长剑击。傅山一生的大部分经历：陷身囹圄、远游行医、迫赴京师都有傅眉作伴。因而他们不仅是骨肉相连的父子，而且是志同道合的战友。傅眉的死给傅山以巨大的打击，极大的哀痛。他在痛定思痛之余以长歌当哭，一字一泪地写出《哭忠》、《哭孝》、《哭才》、《哭志》、《哭干力》、《哭文章》、《哭赋》、《哭诗》、《哭书》、《哭字》、《哭画》这组哀诗，诗中具体地描写了独生子的美德、才华以及与他相依为命的种种经历，这里仅举《哭孝》中的几句，以印证一下他的诗的直抒其事的写实风格：“乱离动转徙，亏尔升斗谋，祖母不至饿，我每暗点头。伤心甲午除，尔始解拘囚，黄昏奔西村，几死固碾沟，敲门祖母见，不信是尔不？稍马倾小米，莱问邻家求。明日是年下，稀粥寒灯篝，老母举一匙，如我进庶羞。相守又六年，祖母将弥留，扶抱至揩拭，一切代我周，迳以孙为子，竭力无豫犹……”
傅山早年丧妻，未再续弦，独生子由母亲一手抚养成人，因而
“以孙为子”是极其自然的，类似这样以常言写至情的诗还有乐府诗《方心》、《羊裘》、《采莲曲》、《夕夕曲》、《解佩曲》以及
《村居杂诗》、《亭亭怨》、《子夜三首》、《园》、《枣下》等等。古澧《跋傅老先生诗》云：“老先生诗笃友爱，厚人伦，缠绵肫恳，足征至性”，方闻云：“先生尤长于叙事，颇有杜工部风味，亦即刻画维肖。”刘
《霜红龛集钞记》：“先生诗少年清俊，后趋深奥，晚近恬淡、质朴、自然。”这些评语都是中肯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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