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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不死——晋北长城边墙五堡徒步行记

  老兵们永远不会死, 
  他们只是慢慢地消逝。 

  老兵不死 

  和了然商量十一去看晋北“边墙五堡”。 

  我说我更愿意关注那些与长城有关的人。 
  她就打包传了一堆翁万达戚继光之类的将军传记。 
  我笑笑。收了。 

  第二天她送了我一小包张爱玲的不知第几炉的香灰: 
  在这图书馆的昏黄的一角,堆着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岁月,给它们熏上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 

  我微笑。这才是哥们儿。斯世当给予同怀待遇。 

  后来她临阵放了我的鸽子。是偶然,也是必然。总之人算不如天算。 
  我自己走。 

  一 

  9月30日。 

  带一本书上路。卡帕的《焦点不太准》。买了还没来得及看。 

  和往常的远行一样,老婆在头天晚上就闹别扭不理我。早起出门上班也没一句话。只在估摸着我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时候发了一条短信,冰箱里有包子,吃完再走。 
  我没有吃。三年前刚注册绿野,在行版读的第一篇游记说的就是一哥们吃完包子进山结果上吐下泻。 

  只买到了早上的票。没看见西客站群驴奔腾的壮观场面。只有几个老外和我一般装束。火车自然是挤。我在位子上蜷缩了六个小时一直到大同。然后在站前花120块包一夏利兵发拒墙口去者。 
  司机把车整得跟飞一样,在被重载煤车压烂的公路上狂奔。我握紧立在两腿间的登山杖,想象自己是“非洲之鹰”马尔塞尤,兴高采烈地看着迎面一辆辆重载车迅速接近并且仓皇闪避。 
  惊魂稍定。但见前面上坡路有一装煤的拖拉机在慢慢爬。旁边一装煤的大货正慢慢超它。再旁边一向右侧歪得很厉害的吉普正慢慢超它俩。我的司机一踩油门,超了它们仨。我犹自回头瞅那歪吉普。司机说,那是改装后拉煤的。 

  天傍黑司机把我卸在村前的大树下。给正独自在家郁闷的了然发短信:拒墙。 
  回信:打倒!! 

  夜宿拒墙村。在村里供销社补水。可巧有一男人持一奶嘴来买袋装牛奶。大约是奶瓶出了事故看上了我刚倒空的矿泉水瓶。于是领我至村中一孤老家门口,携瓶而去。 

  孤老说电线坏了。划火柴燃起一支烛。然后点火拉风箱给我烧水。我擦完脸抬头寻绳,无。看见他在管灯上搭了袜子,就也把毛巾甩上去。 

  孤老问我喝酒不。我说不喝。说我自己带了饭。拿了单兵干粮倒了水进去放在墙边箱子上立时热气腾腾。孤老伸手摸箱子盖。我说没事我垫着盒子不会烫坏。 
  这箱子兼作供桌。左起依次是如来弥勒观音毛主席一老妇照片一老头照片。观音面前放了几个苹果。不知是独占还是共享。 

  等饭熟的工夫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今天她生日。絮叨一番安全问题。电量从满格降至一半。 

  我给孤老一根烟,他揉碎了填进烟袋锅子。孤老给我一苹果,我摸出军刀来削皮。 

  我告诉他明天要沿长城向东走。走边墙?他说。一直走到八达岭?我笑。说不。走到守口堡。明天得胜。后天宏赐。镇川。镇边。镇宏。这儿离得胜堡多远? 
  堡接堡,二十五。 
  这六个字后来我一路听过许多遍。 

  我没有带表。手机为省电也关了。孤老家一个座钟一个闹钟一块怀表全都各走各的。把防潮垫睡袋撂上炕。孤老把炕头让出来。我看见挨着炕沿的墙上贴了一小片洗浴用品的广告。香肩玉腿。烛光摇曳,很鲜活的。 
  墙纸是一幅标准像。美女正坐在中山装左胸的袋口。 
  是……英明领袖华主席啊。 
  想起来华国锋该是山西人。交城的大山里出了游击队,游击队里有咱们华政委。 

  我坚持把炕头还给孤老。把半炕粮食口袋推推挪挪,倚着一台大电视俩音箱躺下去。孤老说那是人家送的。 

  蜡烛一直亮着。一睁眼看见孤老挨炕头趴着呼哧呼哧喘气。一睁眼又见他在屋里翻腾东西。 

  约莫快天亮的时候我终于入梦。梦见城市的楼群。薄雪。编了一个现在想来还有点忧伤的情色故事。 

  二 

  10月1日。 

  梦醒即起。天还黑着。孤老拉风箱烧火下了一锅方便面。分而食之。出门留下十块钱。说谢谢。他说边墙就在村后一百米,捋着墙一直向东就到得胜了。堡接堡二十五。 

  一条土路通向村后。我看见了边墙。和寻常农家的院墙也没什么两样,无非高了些,院子大了些。我在村路穿墙而出的地方站定,墙外是内蒙丰镇。就是头些日子山西矿难他们藏尸体的地方。 

  向西看了一眼,似乎可以透过晨雾看见一个个二十五里之外的拒门口杀虎口等等。然后转身上路。向东每走一步离家就近几十公分。觉得自己象一个boomerang。 

  根据互联网资料,拒墙到镇羌这段“因筑墙所用夯土土质不好,自然坍塌严重,已成为一条长堤状”。 
  就拿它作一条竹杖。和右手的登山杖一起。握紧了。在秋天收割后翻耕过的松软的泥土里起伏。 

  边墙上常有豁口。出来进去尽是人的脚印牲口的蹄印重载卡车的辙痕。不知先有豁口后有路还是相反。刚起步的一小时我就在长城南北大拧麻花。走了无数个两省连穿。边墙的内蒙一侧是大片的耕地,鞋上原就挂满了草尖的露水,走不两下就全和了泥。于是专守内线。 

  一条建设中的南北向高速公路把地面切出道沟从长城下面钻了过去。它过去了我却过不去了,只好踩着前人和前羊的足迹翻上两尺宽的墙头。这条路地图上没有标记,我把它跟云冈丰镇间的省级公路搞混了。等真到了才明白自己的速度并不快。索性休息一会。眼看着一个男人从身旁的边墙上走下来在树林里脱了裤子蹲下。我等他提了裤子顺原路返回的时候问他离二十一墙村还有多远。他说不知,他是内蒙的。敢情是一内蒙人跑到山西地面来上厕所。 

  二十一墙村在拒墙和镇羌的差不多中间。我在这里看见一群羊在墙上走,一个农民在墙下刨土豆,以及一个人把墙体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坑----估计是用来作菜窖。 

  在两列火车通过的间隙翻过高高的路基。在铁路和208国道之间一个边墩下的空地上坐了。啃一块压缩饼干。 
  几羽鸽子在阴沉的天幕下排成标准的四机编队,低低飞过头顶。 

  临近中午时我看见了南面的得胜堡。一会儿雾散又看见了东面远一些的镇羌堡。我离开田埂向南穿过一片高粱地。了然在短信里兴奋激动老半天,让我“注意细节”。 
  得胜的细节,以及这一段长城的最基本细节,就是夯土的身体上一道道纵的横的粗的细的伤疤。这得归于人,更得归于风雨雷电。 
  我脑子里就只有四个字: 
  刀砍斧凿。 

  回来以后《旅行家》的老总把我拍的片子损得一无是处,指着得胜的墙说你至少总该知道站到上面去才能有角度吧。 
  不过他马上还了我一点公道,我知道你不忍心再去踩一脚。 

  堡垒的外围警戒是几头卧在地里紧盯着我的牛。城门站岗的是一毛驴。看到我绕过牛奔它而来立刻放弃职守。可是缰绳还绑在橛上,啪地在眼前绷起来差点绊我一跟头----谁说驴只会尥蹶子。 
  闪开了绊索才发现这不是城门,大门在南面有了然的照片为证,我对着的是西墙下的一个小洞。懒得再绕就从这进了。又因为懒得下包就只能负重匍匐而入。爬呀爬,爬进了一个水槽----敢情我顺着下水道进入了得胜堡。堡垒就是这样被征服的。 

  如今的得胜堡内一半是庄稼地一半是个村子。几个男女正在收土豆,看见我一身灰土从水槽里出现无不惊诧莫名。更有一群少年远远朝我指指点点。 
  堡子中央是个钟鼓楼。四面都镌着字。按南北西东顺序唤作“雄藩镇朔保民护国”。要想念全就得很虔诚地转一圈。 

  正站住看一老头坐门口修镰刀,背后窜出一骑车小孩说给我钱。我问为什么。他楞了一下说我饿得实在没劲儿了。我什么也没说掉头就往堡外走。他说你给我糖吃也可以。我说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就这样再见了得胜堡。走到南门外的瓮城里看见一京牌的红车。驾车的红衣女子正端摄象机扫着南关的砖砌券拱。见我背大包出来改扫我了。我也拿相机和她对着比划了一阵。这是我一路上遭遇的仅有的旅游者。 

  沿得胜东墙折回北边去镇羌。人们正在墙下收高粱。看见了就都停下朝我乐。我也乐。问高粱打下来作什么用是喂牲口吗。他们更乐说是酿酒。我想起老谋子的电影红高粱九月九酿新酒正是这个季节。 
  内中有个男人说他要去镇羌看朋友正好陪我一起走。就带我离开路斜穿庄稼地考察当地农作物生长情况。先认识了黄米,原先只认识用它作的炸糕。接着又接触了胡麻,我说这我熟结婚时她娘家来人拎筒胡麻油,结果一下锅四处飞溅我只好裹一围裙左手举锅盖右手持铲在厨房里表演角斗士。 
  看完象鲜花一样盛开着的大白菜我一抬头发现不对了。怎么得胜和镇羌之间凭空又多了一个堡子。他说这是早先废掉的一个。我们这里都把得胜叫大堡子。管镇羌叫小堡子。我说甭问中间这个一定是老鸨子。就和他说再见先来看这圈墙。其实墙里种的全是玉米。 

  刚进镇羌就见一长了脚的大纸盒子摇摇晃晃直奔我而来。等我端起相机只听纸盒子他妈一声大喝叔叔给你照相快点站好了。 
  于是我的镜头里只剩了一张脏兮兮流着鼻涕的很严肃的脸。 

  从镇羌堡北墙翻出我就站在了得胜口长城上刚收完的菜地里。边墙在这里被御河水截断。在河东岸沿山脚向南延伸。巴顿说永远不要停在河流错误的一侧。所以应当渡河向长城靠拢。远远看见有卡车拖拉机在渡来渡去,水只淹了半个轮子。换算成我就是没膝深。可我没带沙滩鞋怎么算都是扯淡。这时觉得脚疼腿软双肩火辣辣。我饿了。 

  河滩上一片好大的杨树林子。铺开防潮垫。扒了鞋挨个舒展着挤压了一上午的脚指头。热饭。煮茶。点一支烟。枕在包上。任阳光穿过树丛穿过睫毛穿过眼皮让大脑空明澄澈。 

  发短信告诉老婆我煮了一锅很香的奶茶。老婆问有几个美眉等着喝呢。这才想起来当初为了顺利出门我骗她说和一队山西驴同走很安全。于是赶紧圆谎说:一群光棍。 
  昨天晚上和拒墙那个孤老聊天。他说了两句顺口溜,头一句口音太重没听明白,第二句是: 
  光棍不算人。 

  看见北面天空渐渐有乌云升起来。赶紧端锅喝掉最后一口茶。连带把只小蚂蚁一同吞进去补充蛋白质。收拾停当决定沿河向南走,寻机东渡。 

  离开公路在河滩上走。有很多次试图循着车辙渡河。有很多次陷到泥里。发现自己其实是在遍地荒草的干河床上一个劲儿地走之字。觉得步子越走越小背包越来越沉浑身无一处不疼。知道今天是把自己走狠了。五一大婚后自己就没出过五环路以外。而且基本坐车。 

  踩着烂泥渡过御河的一条半干涸的支流南塘寺河。在铁路桥边的杨树林里放下包喘口气。看对岸的边墙。在午后阴晴不定的阳光下面,面山背水一线展开。 
  像一根脊骨。 
  历经岁月后,布满伤痕的精瘦的背上,一根突出的、直直的脊骨。 

  风起。绿叶黄。黄叶落。落到我身上。 

  近五点时再次翻过铁路,到达堡子湾乡。我选定这里作第一天的宿营地原是觉得乡政府的驻地总能找到个条件不错的住处可以看电视。央视电影频道今晚放《勇敢的心》。 
  结果我在众目睽睽之中沿着新修不久的唯一一条柏油路一直走过学校政府大楼走到尽头的派出所。值班警察说南边化肥厂好象有招待所。 
  于是又折回来离开大路钻村子继续向南。走过村中的垃圾堆把午饭的残余物扔掉。坐下来在稀稀落落的雨里抽一根烟。发现一个穿校服剪短发的女生一直跟在后面。这时用标准的普通话问问叔叔是不是迷路了。我说没有。她说那你怎么能找到这里来。我说只要地图上有的我都能找到。女孩笑笑停了停说叔叔再见真崇拜您能找到这个小地方然后转身走了。 

  我又慢慢地但已经是竭尽全力地走了一个小时。路上遇见的人都很热情地给我指路。招待所的院里有两条怒吼的大狗。10块钱一晚。床铺很可疑。我全换上自己的装备。这时从脖子到脚腕都已经僵硬。要一壶开水忍着疼擦了肩背。然后坐在破电视边上一边手动搜台一边幸福地泡脚。结果我连凤凰星空都翻出来了就是找不到电影频道。 
  晚饭20块钱。西红柿鸡蛋和宫爆鸡丁。味道都很怪异。只好浪费。摸着黑在狗叫声中匆匆蹲了回院里的厕所。然后上床。却睡不着了。翻出那本卡帕的二战回忆录。想起18年前第一次骑车出门,躺在秦皇岛火车站的地上读的是尼采的自传《瞧,这个人》。不由得在心里对那个渐行渐远的小男生笑一笑。 

  三 

  10月2日。 

  一觉睡到天大亮。伸一伸懒腰。全身各部位感觉良好。昨天那几十里算是把懒筋全部抻开。热水泡脚也很重要。 
  出门到院里才发现,我昨晚黑灯瞎火地进了女厕所。还没上路汗就下来了。怨不得当时狗叫得特别愤怒。要让人撞上就得成流氓了。 

  给了然发短信:宏赐。她说本以为你昨天就能到。我说今早出发20分钟后问路。人说,到了。 
  了然哈哈。 

  根据网上资料,宏赐堡“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直接关系到大同镇的安危。明朝隆庆年间蒙古贵族多次率兵南下,为打通道路,都是先攻下此堡”。“嘉靖18年(1539)筑堡,万历2年(1574)砖包。今堡城砌砖早已被拆光,残土墙亦破坏严重。” 
  堡门已经成了豁口状。站岗的驴又扬起一道绊索。村里的主路静悄悄地。我贴着道边慢慢进村。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拍下了宏赐堡的村规民约。也大致查明了早年堡墙包砖的去向。无非从城墙变成了院墙而已。 
  村子中心是一片空场。空场中心聚了一小群大人孩子。人群中心雾气蒸腾。雾气中心——猪啊。 
  我伸手摸相机。打开镜头盖。在快速运动中完成射击准备。两个正用开水烫猪毛的男子停下来摆pose,我赶紧请他们继续。 

  我记得御河上至少有一座桥。8月份山西太子队拍了照片。很有江南水乡独木桥的境界。我昨天问影子影子又问太子说就在宏赐。我出了堡就问。那位大嫂看了看俺的身板和大包说顺着路走如果不敢走桥可以等着搭过河的拖拉机。这是什么话?! 
  看见以后才明白,那桥确实吓人。就是一些粗细长短不一的木头被铁丝凑合在了一起。宽不到四十公分。 
  可我必须过河。因为长城在这里折向东河却继续向南奔了大同。 
  于是我拄着登山杖,用了30分钟蹭完了这很重要的十几米。 
  半渡之时停下来。巴顿和丘吉尔在莱茵河的这个位置都把摄影记者赶走依照传统解开裤扣尿一泡。我拿出相机,对着水面拍下了我的倒影。 

  终于会合了边墙。然后穿过去到内蒙一侧。埋头走过庄稼地。爬过一条铁路。给自己出题如果鞋子卡在铁轨中间火车又来了我如何脱困。求解中抬了抬眼——长城上山了。 
  向上走了几步。看见边墙在群山间腾挪见首不见尾。一时茫茫然。这时脚下有人冲我连喊带比划。我以为自己破坏文物了,正坐在墙头的羊粪蛋上。原来是几个筑路工请我给他们照相。告诉我去镇川走平路要向南绕一大圈,沿墙走要翻两个大坡坡,堡接堡二十五。 
  那个老工人的手势好象是表示坡连坡,中间没有下降。这就好接受。 

  把工人们的地址揣好。我按他们的指点朝山谷里走。两座边墩在谷口相对而立。 
  把公路走成土路,走成小路,走成羊路。最后路消失在小溪边。跨过去迎面一道大坡。在坡下找了块稍平些的的地方放包休息。因为前方情况不明就不浪费水煮茶了,吃了块压缩饼干。然后背包上肩,喘声震天。 
  其实并不很累。把步子和呼吸协调起来就好。我沿着山脊走。眼看着边墙在呜呜的风里渐渐消瘦,渐渐托体同山阿。来自黄土,归于黄土。就这样我在第二道坡前把长城丢了。 
  转头看看已经爬了这么高,下面的御河宏赐堡庄稼地尿素厂牛羊树林子在正午的阳光下似乎伸指可触。边墙沿河援山而上,生龙活虎直咬我的脚后跟。想想索性上到坡顶来个全景。于是继续牛喘。 

  终于,天地线不再固执,开始缓缓下降。眼中出现一蓬草尖。一片荒草。一片覆满荒草的平展展的土地。 
  我拄杖撑出最后一步,直起身。 
  高地北沿。一道完整的边墙节节东向。阳光灿烂。夯土在深蓝浅蓝的山影天幕下,象火,象金子。 
  我没有话。对着边墙呵呵傻笑起来。 

  傻笑着在没膝的草中向长城靠拢。渐渐辨认出车辙。慢慢出现秋收中的田地。仅见婆媳或者母女两个在捡拾刨出来的土豆,地边已经立了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 
  没来由地就想起了相声里杜撰的日本话。 
  土豆哪里去挖? 
  土豆地里去挖。 
  一挖一麻袋? 
  一挖一麻袋! 

  自己把自己逗岔了气。就下包在地头坐了点烟。和两位妇女对着笑。问咱这儿是哪个村。西寺。不是西四。如果地图误差不是太大我离镇川口还有一多半儿路。 
  她们问饿不。吃不吃月饼。我说谢谢吃过饭了。她们推荐我去南面的一座庙转转。地图上西寺村边有个永固陵。不知哪朝哪代。可她们又说庙是新修的。我就说哦。 

  上包转身。才看见刚才正坐着一架半埋土里的很古旧的木犁。我大声骂了一句好狗日的。吭哧瘪肚地连拉带刨把它立好摆正。然后掏出相机五体投地。背景是边墙和耕地。 
  边墙属于木犁耕地的时代。边墙为它们而生。 

  在长城脚下我差点崴了脚。肇事的显然是个人造的坑。于是发现沿墙百米宽全是密密麻麻的坑。排列整齐。想象力丰富一点就说是几百年前边兵的灶坑。增兵减灶减兵增灶。其实我知道,树坑。 
  想象力再丰富一点。某年春季某一天。一大群人举着旗子热热闹闹地上来,热热闹闹地挖坑插苗,热热闹闹地走了。于是就剩下了一堆坑。 
  他们老教育我要宽容和谐。于是我就想,不管是时尚也好,炒作也好,闹剧也好,栽它成千上万棵苗,能活上一两株,也是不应该抹杀的功德。 
  确实是活了几棵的。 

  这个下午,在空旷的高地,有蓝色的天和明丽的阳光。我陪着边墙,应该说,边墙领着我,慢慢地走。有时候我会从墙上的缺口或者烽燧下的暗洞钻出,看看外面连绵叠嶂的山,又重新回到墙里。 

  在高地东端我看见了下面的镇川口村。以及那一道贴着村子穿过旷野河床节节向东的边墙。我甚至看见了镇川东边的三墩村以及再东边的元墩村。边墙继续向东伸出视野。 

  我在边墙的山西一侧开始下降。踏上平地的时候发现莫名其妙地身处边墙内蒙一侧尚未收割的玉米地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墙与玉米之间。墙上一丛丛开着很素淡的花。 
  蓦地从脚边的墙里窜出个灰色的活物消失在玉米林子里。那一刹那看见长耳短尾——兔子啊。 
  那一刹那下意识地想拔出军刀,然后脱裤子,然后割下排汗内裤的松紧带,然后做一弹弓子,然后学习邱少云就地潜伏。 

  进村的时候不到四点。既累且饿水也剩得不多。想着补水再找个住的地方。人们大都在村外收庄稼我只在村里看见一坐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和一放羊归来的哑巴。老太太说村里只有一户人家开个小卖部刚才她家孩子放牛牛跑了大人出去找了让我等会儿。多半根烟的工夫从角落里一下蹿出三头牛来。后面跟着一小男孩儿。再后面跟着一中年妇人气喘吁吁骂着我听不懂的方言。我就跟在她后面。 
  没有矿泉水。我只好买了一大瓶疑似鲜橙多。亏得我带了不需要多少水的自热饭,虽然味道差些总比听了然的带方便面强。不过她也提醒过晋北一带补水困难。 

  问了几户人家都没有留客的意思。看看天近黄昏心一横告诉了然我就地扎营。 
  村里有个高大的水塔。围着水塔圈了一个空院子。我把营地设在里面。几头牛在院里咬嚼着向日葵的花盘。等我把帐篷支起来牛们也就餐完毕。派成单列纵队在面前走过扭转犄角对我和帐篷行注目礼。 

  没有茶喝。直接热饭了。最后一盒,剩下全是压缩饼干了。等饭熟的时候坐在垫子上晾脚。读了几页书。几个孩子在十几米开外盯着我看。 
  天迅速暗下来。打着头灯吃饭。席间似乎是村长模样的人过来建议安排我住到哪户人家去。我谢绝。黑灯瞎火的你让我怎么撤营啊。 
  对了值得一提的是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哪个国家的人。 
  我说我是北京人。 
  然后他转身冲那群孩子说都走吧不是外国人。 

  饭毕。用安利口喷代替牙膏。省水。然后把薄棉的信封打开放在防潮垫上塞进帐篷。为了尽可能减负以及出于对自己皮下脂肪的信任我没有带厚睡袋。这当中村长再度出现建议安排我到村里小学和一光棍同住。我再度谢绝。 
  他一走我就灭了头灯。用折叠铲在墙角挖了一坑蹲上去。想想自己的出行准备很有针对性。携带的装备基本都用上了。只除了松下电动剃须刀(这件日货居然是我用过的剃须刀里最好的,或者这么说,我用过的剃须刀里最好的,居然是件日货。随便怎么说)。不过这一路上并没有遇见什么,值得象巴顿一样要特意刮干净脸等着被亲吻。 

  那村长大概又来了第三回。我那时已经躺下没有看见。只知道有手电对着帐篷照了半分钟。我没有出声。然后人走灯灭。 
  然后就听见自己在打呼噜。 

  第二天我听说,这一晚最低气温降到了零度。 
  后来影子告诉我,边墙外面,有狼。 

  四 

  10月3日。 

  基本上隔两个小时醒一回。确实不能腆着脸说一帐皆春。睡袋与身体接触的部分还是可以的。到五点来钟实在尿急,就裹上抓绒钻出来直奔墙角。回来想想索性就打开头灯收拾。天冷动作就快,只踩弯了一个地钉。然后坐包上吃了块饼干抽棵烟。等东方晨曦初露村里鸡鸣狗咬上包走人。 

  阳光把边墙染成红色。墙头两棵树并肩而立,树冠倾向对方好象异性相吸。 
  按下快门的时候正在想俺老婆。 

  出发半小时,三墩。又半小时,元墩。听村名就知道是当年的驻军营房,类似“第某号哨所”什么的。 
  回头看看我昨天走下来的地方,已经很远,很模糊,好象我不曾走过那里。 

  相对轻松的一天。一直让边墙带着向东。地势极平坦。就象《帝国时代》的地图,只不过没有了攻城车投石车之类的。走着走着发现进沟里了。紧贴着长城的一道又宽又深的壕沟。很象护城河。不过是在墙内。我很想发思古之幽情说是古时运兵送粮的战道。其实我知道是水切土陷。雨季流水旱季走车。所以脚下两种痕迹都有。 

  中间一次大休息吃了点饼干。然后进入阳高县境。一小时后从沟里出来看见了镇边堡。了然说你明天就能走完了。我心说自打你放了我鸽子我就这么算计来着。 
  和长城拉开了一点距离上了条公路。地图上没标不过路况不错。路边还有一大片杨树林,金黄的颜色勾我的眼。经过两个小村子试图补水均不成功。似乎瓶装水在这一带没有市场。 
  都在秋收。拖拉机或是大牲口都拉个石碾子在场子上旋转。一个农民手里挥舞着一根棍子朝地上的庄稼使劲砸着。棍子都砸成两截了还不停——慢来,那棍子本来就是两截的! 
  我挥舞双截棍哼嗨哈嘿!! 

  离开公路走上一条正在铺的红砖路。边墙在前面不远扭了扭腰向东北方去了,腰眼处有个大些的村子唤作二十六墙。地图上显示这里是长城乡的政府驻地。大中午的村子里很安静。乡政府更是如此。前天堡子湾乡的遭遇让我对在这附近能否找到宿处一点把握也没有。结果还真让我问到了。就在乡政府后身的坡上。挨着阳高神泉堡通向丰镇的省道(这路简称神丰,往来车辆是够玩命的)。 
  对着公路的那面院墙上大书两个汉字:住宿。 
  下面是:HOTEL。 
  我就去砸门了。 

  大妈来开门。六块钱一晚上。饭钱单算。我怕听错了又连问了两遍。就象87年我在天津王庆坨的村口住了一家8毛钱的大车店。 
  大妈把儿子住的西屋腾出来。很干净明亮。贴满了姚明科比奥胖以及他自己的高中代表队。倚在炕上原就想伸伸腿的,结果一下睡过去了。半小时后冻醒,觉得屋内阴冷,头疼欲裂。连忙要了壶热水。把脚放进滚热的水中感动得浑身颤抖,凉了就续上,把一壶水全泡了。 
  出去找到供销社补足水。又买了两包最贵的方便面,单价1元。还有5毛和7毛的。可惜没有胶卷。回来捧杯茶坐台阶上晒太阳看院子,狗窝驴棚鸡舍菜地杂而不乱色彩鲜活。大妈说来她这里住的都是看长城拍照片的。还来过一个冰岛人,从山海关奔嘉峪关,或者相反我没记住。后来见大爷端一笸箩黄豆在院里筛怕扬我一身土不敢使劲,就起来拎了相机去找长城。 

  慢慢走过。看尽边墙下倒塌的房屋废弃的羊圈干枯的老树。寻一处倚墙向北坐了。太阳刚移过头顶。身下的墙体还很暖和。看神丰公路穿墙而过路上车来车往。一公里之外的镇宏堡被一大片云影遮蔽。我等。 

  夯土砖包的边墙,作为冷兵器时代的防御工事,在火炮成为步兵主力装备后就彻底退役了。就象飞机坦克出现以后钢筋水泥的堑壕堡垒便形同玩偶一样。后来虽然还有过柏林墙,现在以色列也在砌墙,美国好象也准备砌,不过都是另外的意义。 
  这一段长城其实退得更早,清朝立,国境线向西向北伸展到千里之外,这边立刻就刀枪入库了。 
  所以我现在才能够倚墙北望啊。 

  这时候浮云缓缓掠过我的头顶,镇宏堡沐浴在阳光下。边墙绕过城堡继续蜿蜒向东。烽燧墩台在镜头里清晰触目。 
  我在想,一定有人在算计,把这里,把我走过和即将走过的那些个堡啊口啥的,重新包砖装修简称包装,然后坐地收取保护费。 

  边墙。生为边墙,老了依然是。他生来就是让箭射刀砍矛戳火烧云梯架攻城车撞投石机砸孟姜女哭的。 
  如果经历了这些之后他还可以活着离开战场,那么他也可以很慈祥地守护着脚下的村庄田地,象每个含饴弄孙的老人一样任孩子们在身上蹬踏任禽畜在身边挤拱细细点数每一处伤。 
  任风吹雨打洪水冲刷任岁月慢慢将自己融于山融于土。象所有人一样。 
  如果不幸,他被裹了新衣很光鲜地在那里任跑车很霸气地碾了任美女很招摇地傍了让无数人景仰被换了无数银子。他会怀念。 
  怀念千百年前属于他的那个时代。 
  那个萧峰纵马豪饮长啸果老骑驴悠然而过的时代。 

  晚饭是大妈专为我作的,他们自己吃方便面。 
  大妈很奇怪我一个异乡人为什么要吃莜面。其实异乡人到哪里都是故乡。满满一笼莜面卷,夹了蘸在肉菜丝炒就的汤汁里,有味,筋斗。很实在地掠过嗓子眼儿。再咬一口家腌的咸菜,啃一个刚收的蒸得面面的新土豆。 
  我差点没把自己撑死。 

  五 

  10月4日。最后一枪。 

  赶日出之前上路直奔镇宏堡。先沿着神风路走两里。远远看见前方有个矮胖的四条腿傍着个两条腿的迎面朝我走来。心说原来农村人也讲究遛狗。这狗也太胖了些象城里的。 
  走到近前看清楚,是——一只猪。 
  擦身而过后犹自不敢相信。转头回望,正与上下四只眼睛对视。 
  我狠不得把相机装眼眶里。 

  迎着升起的太阳拍完边墙的剪影。想穿过去进镇宏。被一道深沟阻住。顺着沟边找路。退回到公路上。 

  镇宏堡在沟的另一边。顺一道斜坡上去。堡墙保存得还好,墙内也就是个村子。穿村而过向北去依傍边墙。昨天一上午走了四十里,今天堡接堡二十五就算它三十里中午也能在守口堡煮茶了。 

  端相机在垄间奋力追赶一在长城下扶犁驱骡翻地的老农。一脚从土坷拉中踢出枚铜板。裹了厚厚的锈中间的方孔也已经不规则。应该是嘉靖万历崇祯年间的。我看看北面的边墙和南面的城堡,依稀看见几百年前的一个兵士,晚间在营房里du博得胜,打着酒呃玩着赢来的一把钱去换岗。 
  隔了几百年。我已经没法还给他了。 

  然后继续去追我那幅构图。追到地边赫然又是一道沟。比镇宏西边的那条更宽更深。甚至截断了边墙。水土流失。雨季北面山上的洪水把这片土地和边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网络资料对此只是说“地势稍有起伏”。 

  走到沟口才看见有小路。再次退回到公路上。太阳已经老高。 
  顺公路走了一阵。在拐弯处撂下包。边墙在北边的山下。远远看去还是很完整的一线。茫然。拨太子的手机他关了。想起他这会儿正在雁门关一带的山里帮不了我。 
  或者。我想。只要打一个电话。不出一小时我的朋友阿色就会赶到把我塞上警车关进温泉洗浴城然后晚上在酒馆里提审。 
  可我不甘心。 

  这时候一个青年赶着他的驴从沟里上了公路。我指着视野最近的一个村子问他。他说叫砖墩洼。守口堡不远远了,还有二十多里地。要翻沟。沟里有路。 
  我上包。决定再试一次。 
  最后一次。 

  在砖墩洼拍到了年轻媳妇挑桶打水。两个在地边干活说笑的女子告诉了我去六墩的路。出砖墩洼一个带孩子在地里掰棒子的妇人说自己是六墩的告诉我沿大车的辙痕翻沟就到了。奇怪六墩的地怎么跑到砖墩洼的村边来了。 
  对六墩没什么印象似乎是在一条山腿上。后面经过的几个村子都是。没有大块的耕地只在边边角角开出些梯田。路还好虽然下沟陡些还可以走蹦蹦。出了六墩去西三墩路就只能走牲口了。想想新媳妇回门骑驴顺这路下降上升也够刺激。 

  爱死西三墩这个小村子了。我翻了两道沟,顺小道向上不知不觉就进了村。顺道再走不知不觉就进院子了。一头小驴在棚里不声不响盯着我看。独立房屋专用车道自有交通工具及车库。Townhouse嘛。 
  小村子基本全是土坯房。依着地势错落分布。掩在树荫下面。色调很养眼。 
  空空荡荡没有人。安静极了。 

  从沟里上来是村中的一片空地。空地上戳着十几张用木板粗粗钉起来的条凳。街心公园?我过去下包坐了抽烟。看见村口有个院子篱笆后面“尘头大起”,是老乡在扬场。总算见着人了。 
  问老乡空场上固定那么多凳子干啥。 
  那是杀羊用的。 
  我下意识地去摸摸后屁股。 

  地图上三墩与守口间只剩了一个十五梁。听名字心里就怪怪的,甭问一定还得钻沟。老乡说这里和十五梁之间还有一个十九梁(到了十九梁他们还说有个二十梁,晕死)。比划着告诉我三墩——十九梁——十五梁——守口堡大致的走法是下沟上沟再下再上再下再…… 
  我的心也随之起起伏伏。 

  出村。在沟边遇见一位刚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的老乡。左胸佩一枚长方的徽章,上面写了几个字。不是“为人民服务”。 
  阿弥陀佛。 

  又问了一遍去十九梁的路。他看看我说那可难走。要翻两道沟。你就从这里沿这个边边下去,再从那里上那个坡坡。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根本就没看见“那里”是哪里。道了谢就要走。他从后面叫住我说带几个果果路上吃吧。 
  我盯着那阿弥陀佛四字合十说谢谢。然后接过来。 

  下到沟里就乱了。沟套着沟分了好几岔。我就开始瞎走。走到最后发现连羊粪蛋蛋都没了脚下只有雨季水流的痕迹胳膊上已经被划了数条血道子。 
  按说到这份儿上我掉头往回走也就完了。可那个下午注定了要错误百出。我仰脸瞅瞅东边的这面坡,似乎还算缓和,上去再说。 
  我踏着一蓬蓬野草的根部,头也不回一口气上升了几十米。眼前是一道两米高的岩壁,翻上去就登顶了。可是。 
  那道岩壁是向外突出的。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 

  我慢慢转过身来。刚上来的坡坡,几乎是垂直的啊。天知道我刚才怎么就刷刷上来了。 
  我倚着岩壁慢慢坐下。双脚拼命撑住不让自己滑下去。在这个高度,隔过一道沟,我很清晰地看见自己刚才下来之前经过的庄稼地。和那个在地边忙碌的身影。 
  我特别想喊妈妈。 

  这时候我看见那个身影在向我挥手。一个声音慢慢飘过两道沟,仿佛天籁。 
  向左。 
  我向左蹭两蹭。 
  向下。 
  我小心地向下移了两米。 
  再向左。 

  就这样我用“五驱”方式回到沟底。这面坡上的土灌满了后屁股兜。我没觉得。当天晚上全撒在返京的卧铺上。 
  他喊,往回走。 
  他在我头顶上的路口等着。向我指了指对面。转身走了。 
  是一条白色的岩石带。以星星点点的羊粪蛋作路标。也差不多直上直下。 
  在这条“路”上我再次遇险。大概当地没有二百几十斤的羊。我生把“路”给踩塌了。亏得反应快用杖死死撑过用肚子找回平衡。 

  “五驱”着攀到沟顶。翻身仰在一块被废弃的梯田里。满眼和平的蔚蓝色。满耳的阵风与狂喘。中间夹着断断续续的四个字。 
  阿弥陀佛。 
  然后就是极度的口渴。 
  那原来存了准备煮胜利茶的一升水,被我一口气全部喝完。 

  起来在梯田里毫无目的地乱走了一气。神志渐渐恢复。沿着边边找到连结一级级梯田的小径,接着来。 
  又走一回错路,不过没有大碍。当我从一大片玉米地里奋勇爬上山梁,发现自己站在了十九梁村口的大道上。大路穿过村子和边墙成T字,边墙在那一横的位置上向我炫耀着全部的庄严。 

  村口一老头听说我从西三墩翻沟过来。啧啧道那可难走。我心的话那还用你说。只想打听去往十五梁的路况。他说是赶大车走的路。不远远了,也就个四五里。 
  松一口气。觉着刚才压惊的一升水在肚子里坠得慌。就面向墙脚站定。燃尽一支烟。 

  全村的男女都集中在场院上。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可惜我只剩下最后一发子弹要留给自己。这天走过了一段很美好的关于人以及黄土以及季节的风景,结论就是:得再走一回! 
  一没牙老头给我指明了下坡的路,嘴里呜呜着什么。我问了五遍才算整明白他是想告诉我:十五梁是个小村子,只五七户人家。 

  路确实不错。一辆驴车就在前边二百米和我的速度差不多。要是不在村口抽那支烟这会子就能把大包搁在上面了。 
  我也实在就剩了努的劲儿。今天一路都在沟里上下只吃了两块饼干。右脚小拇哥被挤得钻心地疼。趾甲怕是又要保不住。(它坚持到了2006年。1月4日掉的。) 

  站在十五梁村后的悬崖上看下面的深谷。有点怀疑刚才那个嬉皮笑脸的小孩是否涮了我。他说从村后下去再有四五里地就守口堡了。 
  试探着往边边上探了两步。一条在崖壁上挖出来的之字小道。宽不盈尺,路面还抛撒着新鲜的驴粪蛋蛋。 

  在山谷里慢慢走。满眼除了黄土就是石块。拐过去,又拐过去,还是这些。只有两边头上的烽燧相对守望,让我知道边墙还在。 
  身后一辆运石头的载重车裹在尘土里开来。我在尘土中扬扬手。车就停了。 
  司机东北口音。说守口还有七八华里。不过我们常走另一条路,你往回走,北面有条小岔沟,记住一定要从右面爬上去,再翻过边墙顺路下沟就是了。 
  在这一路的最后一个上升里我犯了这一路的最后一个错误。不过发现及时。在离地十几米处背着大包原地跳远回到正确路线上。然后手脚并用一番站在了长城边的一块梯田里。吓坏了姐妹两个连话也说不出直拽妈妈的裤腿。正在忙活的母亲转头过来。我问守口是不是在下面。她指指边墙上扒开的豁口,从这里下去就是了。 
  最后一次翻越边墙。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粗糙的皮肤。哪天再见。 

  下午4点半。守口堡。 

  在村边黄水河桥头坐了。手里的烟刚抽了一半。一辆印着公路巡警字样的车停在身边。我的朋友阿色警容严整,在大墨镜后面冲我直乐。我说你别急着掉头,拉我去村头。我要用最后一张和长城合影。 

  警车沿着乡村公路飞弛。掠过一条条通向村庄的岔路。岔路口标着一个个村名。小龙王庙。砖楼。乳头山。燕家堡。 
  都是地图上看熟了的守口以东的村名。 
  边墙就在这些村子的后面继续向东。隔着车窗与我对视。 
  或许哪天西北风起。拂过我脸吸进我肺的尘土里,有你。 

  阿色开着车说,今天穿着这身衣服,就不和你一起洗了。你先好好泡泡。然后来个按摩解解乏。一会儿我过来结帐。 
  我想起他上次和我说类似的话是在整整三年前,我作他的副驾一起绕了半个塔克拉马干,回到库尔勒宾馆的时候。 
  我说成,我得做个全套的足底。 

  十月底的一天。我正坐在十八层自己的办公室里。 
  就听见前台的小秘书惊叫,起大风了。 

  窗外,一道黄尘漫舞,直逼眼前。 

  2006年1月6日15时50分。大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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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老米,摘自新浪旅游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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